论陈与义避乱诗的书写特征

2024-04-20 14:25李露露
青年文学家 2024年5期
关键词:陈与义岳阳楼诗人

李露露

陈与义(1090—1138),字去非,号陈与义,河南洛阳人,有《陈与义诗集》《陈与义诗外集》《无住词》传世。作为南北宋之交最杰出的诗人,陈与义的诗歌成就历来为人瞩目。张嵲《陈公资政墓志铭》曾评曰:“公尤邃于诗,体物寓兴,清邃超特,纡余闳肆,高举横厉,上下陶、谢、韦、柳之间。”

宋徽宗宣和六年(1124),陈与义因坐王黼累,被谪监陈留酒税。靖康元年(1126)正月,金人犯京师,大量士民被迫卷入了逃难的洪流。是时陈与义复丁外艰去陈留酒监一职,因陈留离汴京才五十里,所以前去,其间流寓豫鄂,辗转湖湘,“五湖七泽经行遍”(《雨中》),最终于绍兴元年(1131)夏受诏抵达会稽行在,结束了长达五年的流亡。

这期间陈与义曾创作大量避乱诗,以靖康元年(1126)正月为起始,至建炎四年(1130)秋为止,共计200余首,数量颇为可觀。其避乱诗的艺术成就正如四库馆臣所言:“至于湖南流落之余,汴京板荡以后,感时抚事,慷慨激越,寄托遥深,乃往往突过古人。”(《四库提要》)本文拟由此入手,分析陈与义避乱诗中的多种书写特征。

一、诗史:记录与证补

靖康元年(1126)正月避乱伊始,陈与义在流亡的路上首先写下了这首《发商水道中》:

商水西门语,东风动柳枝。

年华入危涕,世事本前期。

草草檀公策,茫茫杜老诗。

山川马前阔,不敢计归时。

此诗首句言明地理方位“商水西门”,可知陈与义当时自陈留出奔,从商水取道。钱锺书曾评价“草草檀公策,茫茫杜老诗”二句,认为这“可以说是他后期诗歌的开宗明义”,“在流离颠沛之中,才深切体会出杜甫诗里所写安史之乱的境界,起了国破家亡、天涯沦落的同感,先前只以为杜甫‘风雅可师,这时候更认识他是个患难中的知心伴侣”(《宋诗选注》)。此时的陈与义逐渐开始与同样经历了战乱的杜甫产生了心灵上的共鸣,并取法杜甫。这种取法首先表现在流亡道路上,其避乱诗展现出了和杜诗类似的“诗史”特征。

这种“诗史”特征在个人层面上,表现为陈与义用诗歌忠实记录下了自己的避乱经历,这种记录又可以分作两部分考察。其一,诗题对诗人所处的地理方位有所表述。例如,靖康元年(1126),陈与义作《发商水道中》《次舞阳》《次南阳》《邓州城楼》《将次叶城道中》《至叶城》《晓发叶城》《题崇山》《举季申信道自光化复入邓书事四首》等诗,可与其当年实际迁徙路线一一对应,十分翔实。其二,诗歌内容对诗人生活经历进一步补充。例如,写时序情况的,有“客子寒亦行,正月固多阴”(《次舞阳》),“独冲七月暑,行此无尽陂”(《北征》)等;写时间与空间的前后对照的,有“去年梦陈留,今年梦邓州”(《登城楼》),“忽破巴丘梦,还寻邵阳路”(《留别天宁永庆乾明金銮四老》)等。

除了对陈与义个人经历的记录,诗中的某些记事还可以和史料中的事件互为参照,存在“证史”之用。例如,按李纲《靖康传信录》所载:“(正月)至十七八日间,统制官马忠以西京募兵至,遇金人于郑州南门外,乘势击之,杀获甚众。于是金人始惧,游骑不敢旁出。而自京师城以南,民始获奠居矣。”可知此前京城一带曾受金兵游骑之扰。与之相对应的是陈与义作于靖康元年(1126)的《次舞阳》一诗,先云“客子寒亦行,正月固多阴”,又云“大道不敢驱,山径费推寻”,叙述自己正月时逃难不敢从大道经过,只得寻山间小路旁绕的经历。盖因舞阳县亦属受祸地带,陈与义因畏惧金兵选择绕行,乃符合情境之语,也印证了《靖康传信录》与《避暑录话》所载属实,互为参照。

“证史”之外,陈与义的避乱诗也偶有拾遗补阙、“补史”之功。例如,按《系年要录》所引,冯檝《时议录》有建炎四年《代袁埴与李允文书》云:“巴陵先于去年春间延烧殆尽,至夏,又遭贵仲正残破。”尽管史载大火具体时间不明,仅以“春间”带过,但陈与义作于建炎三年(1129)正月的《火后问舍至城南有感》曾对这场大火进行了时、事、地颇为详尽的描述:“魂伤瓦砾旧曾游,尚想奔烟万马遒。遂替胡儿作正月,绝知回禄相巴丘。”依诗中“正月”之语,可知此火应是建炎三年正月之事,此乃“补史”一例。再如,建炎三年贵仲正破岳州一事,《宋史》语焉不详,《三朝北盟会编》《中兴小纪》等书亦对此失载,无法考证岳州之破的具体时间。但依据陈与义同年所作《五月二日避贵寇入洞庭湖绝句》及之后所作《二十二日自北沙移舟作是日闻贼革面》二诗,可以推断此事当在建炎三年(1129)五月二日至五月二十二日之间,填补了史志的疏漏之处。

二、楼上舟中:两种典型空间的建构与解读

登高作赋是中国古代文人的传统。早在《汉书·艺文志》中便有言,“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可见对文人登高作赋的才能多有重视。陈与义的诗集中存在着诸多登览之作,即使在避难时期也不例外,如《登城楼》《邓州城楼》《游南嶂同孙信道》《游东岩》《登岳阳楼二首》《再登岳阳楼感慨赋诗》《又登岳阳楼》《晓登燕公楼》等。这些登览诗里,要数登岳阳楼的诗作数量最多,最为著名,最能体现他取法杜诗之路径,故取其《登岳阳楼二首》其一为例:

洞庭之东江水西,帘旌不动夕阳迟。

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

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

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沧波无限悲。

此诗是陈与义于建炎二年(1128)秋所作,此时诗人已流离三年之久,悲痛地经历了家国之变,百感交集之间登楼赋诗。此诗在首句即点明岳阳楼的地理方位,再用“帘旌”之近景与静景来对照“夕阳”之远景与动景,于远近交错、动静参照之间架构出以岳阳楼为中心的空间景观。颔联则以昔日“吴蜀”代入今古之感,与今夕“欲暮时”再次形成时间上的对照,融入历史的厚重与沧桑。胡应麟《诗薮》曾评此二句:“雄丽冠裳,得杜调者也。”颈联承托上文,将视角从登楼之景切换到自身,“万里”与“三年”对举,空间、时间纵横交错,使人顿生苍茫悲壮之感。

除了以登楼为中心建构空间,陈与义也经常围绕舟船展开对相关时空的描摹。舟船作为一种交通工具古已有之。隋唐以来,开运通渠,水陆交通日益发达。至两宋时期,乘船出行已成为行旅的普遍方式之一。陈与义南渡期间就曾多次选择水上出行。

以行舟为中心的空间建构与前文所述的登楼既有相似,又有不同。相似之处在于“舟船”作为特定的点,与“楼”一同被视作小空间,与之相对,楼前之景和江上之景即“大空间”,故而登楼远眺这一行为和舟中四瞰的观景方式同样具有从小空间向大空间延伸的意味,是“由小及大”。不同之处在于,一方面登楼讲求的是登高述怀,视线由上而下,很容易产生今古苍茫之感。而舟船所依托的江水并不能让诗人于高处俯瞰,与登楼的纵深相比,更多地作为一种平面结构存在。另一方面,“行”强调的是动态的出行过程,随着行程推进,舟中的诗人视野中的景象在不断变化,这和登楼所赋予的固定场景又有所区分。在此举陈与义避乱期间所作的最早的一首行船诗《均阳舟中夜赋》为例加以说明:

游子不能寐,船头语轻波。

开窗望两津,烟树何其多。

晴江涵万象,夜半光荡摩。

客愁弥世路,秋气入天河。

汝洛尘未销,几人不负戈。

长吟宇宙内,激烈悲蹉跎。

此诗开篇即通过“不能寐”点出时间已是夜半,表明诗人所处的地理位置在“船头”,此乃夜中舟行。紧接着用“开窗”这一动作引入舟中所见之景,进行空间上的转换,由小空间向大空间延伸,“望”字道出了视野之开阔。“万象”与“荡摩”则是一静一动,在扩宽空间广度的同时,抓住了光线在河面荡漾跳跃的动态进行动静参照,加强了由舟船这一中心建构的空间所具有的动态感。随后诗人从眼前的江景联想到此时尚在战乱中的汝、洛二地,使此处的秀美与彼地的狼藉构成远近空间参照,最终吟发出“激烈悲蹉跎”之语。

三、节序、乡人与雨中:故乡他乡

陈与义五年间曾先后寄居邓州、房州、岳州及邵阳多地,往往稍加安整就因乱再次迁徙,“今年奔房州,铁马背后驰”(《正月十二日自房州城遇虏至奔入南山十五日抵》),其流离失所之状可以想见。这种漂泊的生活状态投射到诗歌创作里,使得他的诗中“客”这一自我定位贯穿始终。据统计,“客”字在陈与义诗词中共出现112次,其中尤以辗转流离时期(1126—1130)为最高,共71次(参见吴佳妮《陈与义洛阳诗词与南渡前后的洛阳士人群研究》),可谓客思已臻极致。

与茫茫客愁所对应的是陈与义对故乡的回忆书写。在这些诗作中,对故乡的怀恋使得故乡常以想象与回忆的形式出现,并与现实中的身处他乡形成时间和空间两重层面上的虚实对照。兹举陈与义作于建炎四年(1130)的《正月十二日至邵州十三日夜暴雨滂沱》一诗为例:

邵州正月风气殊,鹑尾之南更山坞。

昨日已见三月花,今夜还闻五更雨。

笺与天公一破颜,走避北狄趋南蛮。

梦到龙门听涧水,觉来檐溜正潺潺。

此诗前四句点明时间与地理位置,言邵州天气变化之无常,有夜雨。是时长沙已有金人之围,陈与义自湖南避祸奔至邵州,故有“走避北狄趋南蛮”之语。按胡稚所注,“龙门在西京河南县,《地志》曰‘阙塞山,一名‘伊阙,而俗名‘龙门”。陈与义曾在宣和四年(1122)春末归洛,其间曾作《龙门》一诗,而今已过八载。诗的末尾诗人“梦到龙门”,即梦境中的故乡,对应现实中诗人所处的邵州,以回忆中的涧水之声对照此时的邵州夜雨之声,又用“听涧水”这一想象中的行為对应诗人转醒后只能听“檐溜正潺潺”,重重虚实交错,令人极生悲怀。

至于触发了陈与义无穷客愁与乡思的因素,可大致列举出节序、乡人与雨中三种。

节序作为农耕为主的古代时间观念中的重要分界点,“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刘勰《文心雕龙》),其变化常常引发个人对时间飞逝的感慨。陈与义的诗中屡有节序之作,此时也往往最易触动他的为客之叹,其中又可细分为特定时令和传统节日。例如,写特定时令的,有“花尽春犹冷,羁心只自惊”(《春雨》),“南阳半年客,此夜满怀情”(《夏夜》)等;写传统节日的,有“去岁重阳已百忧,今年依旧叹羁游”(《重阳》),“寒食清明惊客意,暖风迟日醉梨花”(《清明》),“万里江湖憔悴身,鼕鼕街鼓不饶人”(《除夜二首》其一)等。

在节序之外,与乡人的交游也时常使陈与义流露客思,其中以乡人席益的唱酬诗为数量之最。席益,字大光,洛人也。避乱期间,陈、席二人的首次交往发生在建炎元年秋,是时诗曰“十月高风客子悲,故人书到暂开眉”(《得席大光书因以诗迓之》),可见洛中故人的出现是和客思直接联系在一起的。建炎三年(1129)春,陈与义再作《春夜感怀寄席大光郢州》,其中写道:“倚杖东南观北变,伤心云雾隔三川。”此处“三川”所指正是洛阳。是年除夕,又有诗《除夜不寐饮酒一杯明日示大光》云:“万里乡山路不通,年年佳节百忧中。催成客睡须春酒,老却梅花是晓风。”在同为洛人的陈、席二人的书写里,故乡始终占据着重要话题的一隅。

此外,陈与义善写自然气候,诗作中多阴晴变化。作为特定场景,雨中所特有的凄清寂寞的氛围在陈与义的笔下也时常和异乡羁旅相关联,如“地偏寒浩荡,春半客竛竮”(《雨》),“五湖七泽经行遍,终忆吾乡八节滩”(《雨中》),“容易江边欺客袂,分明沙际湿年华”(《立春日雨》),借由“雨”这一物象将客愁与乡思紧密结合,抒发他乡之慨叹。

综上,家国破碎使得陈与义的诗歌在南渡后展现了与之前闲淡为主的风格所迥然的面貌,转向了慷慨悲壮、深沉迂阔的基调。这种转向体现在他的避乱诗中,以个人与历史两个层面的“诗史”特征表现出来。陈与义通过登楼与行舟建构了两种相似而不同的文本空间,无论是在艺术手法,抑或思想感情方面都可圈可点。此外,诗中频频出现的为客之叹由节序、乡人和雨三种因素触发,并和陈与义对洛中故土的回忆书写一道构成了时空里的虚实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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