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一种全息的感受

2024-04-20 14:25王辉林
青年文学家 2024年5期
关键词:班宇小说集冬泳

王辉林

借助新媒体和文学评奖机制,作家班宇在近年文坛中迅速“出圈”,其小说集《冬泳》(2018)、《逍遥游》(2020)获得了无数的好评,班宇顺势成了“东北文艺复兴”的中坚力量。2022年底,班宇推出了第三本小说集《缓步》,这本小说集不再诉说20世纪90年代下岗潮中个人命运的跌宕,而是致力于书写一种全息的感受,在作品中弱化了“东北色彩”,致力于在混沌的现实中厘清自我。同时,整部小说集相伴着音乐,诗意飞扬。班宇通过小说创作告诉每一个普通人越过生命中的裂隙,缓步前行,而这也是作家班宇感知此刻和这个世界的方式。

一、弱化“东北色彩”,在混沌中厘清自己

作为土生土长的东北人,班宇的童年、少年甚至是青年时期都在此度过,具体可聚焦到小说集《冬泳》和《逍遥游》中呈现出的时空环境—“铁西区”,这片辽阔的土地和生活在此的人与事构成了班宇的个人记忆。因而,在正式成为小说家之初,班宇在多数的中短篇中回望属于自己的记忆,描述对过去的那个时代最深切的感受,疏解一代人的困惑。正如班宇在一次访谈中所说:“相对于人物群像的速写,这样的命题我更感兴趣:让小说的人物和整个时代发生更紧密的联系,再折射出时代的肖像,也即在时代洪流下个人命运的跌宕。”(《小说家要勇于尝试抵达语言和事物的最深处》)因而,在小说集《冬泳》和《逍遥游》中,班宇将视角聚焦于父辈一代在20世纪90年代国企改制中的“下岗”与“解体”,经历时代阵痛的父辈在不可逃脱的命运中如何挣扎,以及父辈的伤痛如何潜移默化地成了“子一代”挥之不去的阴霾。

在《缓步》中,班宇也许是有意,抑或写作的初衷与心境发生了改变,以往的“东北色彩”不再突出,小说中的故事或人物不再独属于东北,可以将它们安放到中国的任意一个角落,故乡或者东北已经成为班宇创作的母题。过去的年代和相关的记忆,已然成为一种镜像,班宇需要的是找到自我,自我所感知和想象的当下,而这个当下是每一个普通人正在经历的当下。班宇“碎片化”书写着自我认知下的此刻世界,我们也在此刻世界中凝视着自己。

小说集第一篇《我年轻时的朋友》讲述的故事是零散的,时间跨过了两个世纪。从1997年学校组织消灭爬山虎写起,到意外发现无人知晓的尸体,再到看见身边的朋友变得规矩而正常……“我”困惑于地洞里的尸体到底是谁,朋友们为何坠落,妻子为何背叛……在这无尽的困惑中,故事真假难辨,毫无头绪可言,不如说这是一次自我的叙事游戏,班宇在叙事的狂欢迷离中审视自身和时代。在《缓步》这一篇中,东北全然不复见。“我”努力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再追问一切是谁的错。“无所谓奉献与亏欠,忠贞与背弃,而是生命本身存有的无可弥合的裂隙……”在这种独白中,“我”将命运与女儿紧紧相依,唯有女儿才是虚无中的实在事物,进而也重构起了自己生活的秩序。

当然,整部小说集中并非没有一点儿东北色彩,只是这种色彩已经被虚化作为背景,或表现为悬疑的现场,或表现为居住环境,抑或再次回忆起父辈的往事。关于这个问题,班宇在访谈中有所提及,明确当下的小说,诠释的是东北此刻的复杂的样貌,此刻的东北跟任何一座城市一样,有新的景象、新的问题、新的希望。而这种书写随之超越了地方,表现出的当下生活的心理或情感结构引起了多数人的共鸣,这种共鸣往往成就一个作家,也丰富了读者的心灵。

二、音乐相伴,诗意飞扬

在成为作家之前,班宇对音乐非常感兴趣,他前后十年时间在《通俗歌曲》《我爱摇滚乐》等媒体平台上发表乐评。到了2015年左右,媒体格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传统的纸媒日渐衰落,资讯的发达使乐评等看起来毫无意义,而这是班宇转行当作家的关键所在。虽然不再写乐评,但他对音乐的热爱依然存留。在创作中,班宇将音乐搬进了小说,使得叙事充满了韵律和节奏感,再加上短句、对话和东北方言的运用,读班宇的小说让人倍感痛快。小说集《冬泳》中,相关的音乐歌词或极富动感韵律的书写出现了八次,如“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相聚短暂,人来又人往,轻风吹斜阳”等;《逍遥游》中出现了五次,如“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車”“长长的站台,漫长的等待……等待只有出发的爱”等;而在新作《缓步》中,音乐以极高的密度出现,大致出现了十四次;《我年轻的朋友》多达六次;《透视法》中出现两次……几乎篇篇都有音乐相伴。由此可见,音乐早已是班宇记忆和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音乐也直接影响着班宇的小说创作。

或许我们可以用韦勒克、沃伦的经典专著《文学理论》中的相关论述,来看班宇小说中的音乐问题。“每一件文学作品首先是一个声音的系列,从这个声音的系列再生出意义……但是即使在小说中,语音的层面仍是产生意义的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如此,班宇小说中的音乐运用,是产生文本意义的一部分,音乐构成了作品审美效果的一部分,也是一部小说整体特色的一部分。音乐是作家操纵和使用的工具,选择什么样的音乐,跟作家的创作心境和思维有密切的关系。而班宇小说中音乐的运用有何作用,可以借用《文学理论》中提出的术语:声音的“固有因素”和“关系因素”来分析。“固有因素”指声音特殊的个性,若将小说中运用的一段音乐拿出来,它仅仅是作词家的创作成果,有单独的语义指向,与小说文本不发生联系。而“关系因素”是节奏与韵律的基础,它在小说中必然是小说意义单元的一部分,与小说文本有直接的关系,属于相同的语义范畴。具体到小说中,班宇总能在适当的时刻将音乐融入文本。例如,《缓步》中写到只有“我”和女儿住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时,音乐紧随其后,“我们的生活如此美满,我们有着自己想要的一切,蓝色的天空,绿色的海洋,还有那艘黄色的潜水艇”。音乐中所描绘的美好景象,与“我”真实的处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不如说这是班宇以此来讽刺无望的现实生活,充满着深切的无奈与戏谑。音乐也成了作家表达隐秘而独特体验的载体,这一情感悦动的时刻,文本由此获得了一种整体性,也勾连起了作家与读者的共鸣。

诗意是诗人用一种艺术表达方式,对于现实或想象的描述与自我感受的表达。而小说中诗意的表达,是文学性、审美性的高度体现,是作家思索深度的表现,也将小说文本指向了形而上的哲学意味。在小说集《冬泳》和《逍遥游》中,班宇在行文的不经意间书写了大量的具有诗意美感的段落。《冬泳》中的诗意描写大致有八处,且多在结尾部分;《逍遥游》中的诗意描写大致有十三处,同样多分布于小说结尾,偶尔在文本内部出现;到了最新的小说集《缓步》中,诗意描写骤然增加,大致有二十八处,这样高密度的诗意书写不止在结尾,它分布于文本的各个角落。为何在《缓步》中出现了如此多的诗意描写?也许《冬泳》和《逍遥游》中的父辈集体阵痛或子一代的伤痕用白描如实记录,是足以诚挚的。而在《缓步》中,班宇直言存在的怪诞与荒芜,甚至不惜用叙事的技巧书写一种全息的感受,而诗意的表达或诗意的独白天然契合于含混或缥缈的感受。此时的作家不再追求完整的结构框架来构思文本,而是将复杂的生命体验时刻熔铸在文本中,作品的张力由此生成。值得注意的是,班宇的诗意书写总是离不开各种自然意象,如“风很大,天空沉寂而高阔,我仿佛置身荒原,在等待着冲天的火光”(《冬泳》),以及“远处的河流在融化,浮冰被运至瀑布的尽头,从高处落下,激荡山谷”(《逍遥游》)等。可以看到,“风”“天空”“荒原”“火光”“河流”“冰”“瀑布”“山谷”“云雾”等自然意象中激荡着班宇的生命体验,他探讨时代的哀伤、命运的桎梏、青春的困惑、孤独的个体……内蕴着班宇崇高的生命意识,也依偎着广阔的自然找到生命的答案,去捍卫实在事物,在混沌中不断重构生命的秩序。

更重要的是,小说集《缓步》中的诗意书写更加自然,无刻意的痕迹。而《冬泳》和《逍遥游》中的诗意书写,正如任瑜认为:“在有些作品的写作中,班宇似乎很清楚想要达到的文本效果,也很成功地实现了欲求的效果:选择可用的元素组织情节……努力营造某种超越性的诗意。如此,小说的故事和内涵有了,‘实与‘虚也完备了。可是,这样写作班式的精心设计,是不是有模式化的嫌疑呢?”(《从悲壮的群体命运到虚无的个体生存—班宇小说阅读札记》)这样的分析并非无来由,前两部作品中的诗意大多分布在结尾,读的多了之后,确实有营造之意味,但我们无法苛求作家的创作方式,更不能不给予一个作家相应的成长空间。至《缓步》时,诗意的书写已与文本天然地融为了一体,班宇的叙事能力或表达的感觉在不断走向成熟。

三、越过生命的裂隙,缓步前行

在《缓步》中,无所谓怪诞或平常、失序或秩序、灰暗或光明、倒退或前进……班宇直言与直面生命中不可弥合的裂隙,其创作中不再出现如《盘锦豹子》孙旭庭式的人物,“昂起头颅,挺着脖子奋力嘶喊,向着尘土与虚无,以及浮在半空中的万事万物……”这一类型的人物身上带着无畏的勇气与深沉的绝望,极力想要去打破生活的不幸与苦难。班宇也以作家的悲悯情怀写下了这些动人的时刻。及至《缓步》,班宇超越了“代际”的局限,在找寻自我以及与存在的抗衡中,他最终扭转了命运的因果,以多样的笔法重新建构起生活的信念与前景,也再一次连接了生活与文学、文学与人。因而,《缓步》中的故事已经超越了地域,解构了长久以来地域命名对创作的束缚,激起了当下所有人情感的涟漪。

“缓步”就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平蹚着前行,即使前路艰难无比。这也映照着当下大多数人的处境和内心感受,在困顿中只能向前走,至暗时刻,终有尽头。而《羽翅》和《凌空》两篇,最能够体现出班宇所要表达的这种“缓步”精神。《羽翅》中的“我”不断想从爱中逃离,即使这是对爱的完全屈服或被爱奴役,“我”也毫不在乎,生命中的寒冷、巨兽、血液、虚构都无法阻挡“我”的逃离与挣脱。《凌空》中的“我”什么都握不住,无法平息的“我”只得躺倒在地,也正是在此刻,“我”感到自己正在上升,凌入空中,空中的“我”享有无比宽容的风和无尽的自由,不再进行激进的反抗、叩问、呐喊……以期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或光明的未来,而是在自然的怀抱中汲取力量,找寻存在的支点,依然能够平和地缓步前行。

班宇应该是当代作家中写“离婚”最多的作家。粗略统计,小说集《冬泳》中除了《空中道路》之外,写到离婚共十处,《盘锦豹子》中的孙旭庭与小姑、《肃杀》中的肖树斌……小说集《逍遥游》中写到离婚共六处,《双河》中的“我”与妻子赵昭、《逍遥游》中的父亲许福明……而在《缓步》中,写离婚仅有三处,且与主人公有关的仅有《于洪》中“我”与郝洁一处,其余两处皆为父辈。如此,以离婚为代表的个体间关系在班宇笔下是否正在或已经变得缓和了呢?答案是否定的。《缓步》中的两性个体间关系虽然没有直接破裂,但在若即若离的关系中,可以让人感受到更大的冷漠与危机。《我年轻时的朋友》中,“我”的妻子孔晓乐与主管幽会,“我”对此毫无知觉。《漫长的季节》中,丈夫闵晓河的离开悄无声息。然而,即使潜伏着巨大的危机,班宇也用淡然的心境写下这糟糕的一切,“心怀万物,四处游荡,一次次地沉没,又一次次地跃起来”。通过书写两性个体间关系的变化,再一次印证了班宇所要表达的“缓步”精神,即以平和的心态对待一切,按自己的节奏缓步向前。

作为“东北文艺复兴”的中坚力量,班宇在《冬泳》和《逍遥游》中复兴了父辈的尊严,而在《缓步》中超越了地域,书写一种全息的感受,“东北”不再是一种景观机制,新的“东北”书写在班宇笔下正在形成,最终以“缓步”精神给予了所有普通人一次精神的复兴,以思索的伟力召唤着新的力量和新的精神。“没有起始,没有结束,唯存无尽的中途,只能一往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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