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余念想

2024-04-22 10:59肖智群
三角洲 2024年4期
关键词:大哥爷爷奶奶

肖智群

寡言的爷爷与含笑的奶奶

我想起了爷爷奶奶。好多年了,我深埋在自己的田地里,一心往前奔。结婚,生育,当差。似乎早已经忘记了他们。

爷爷,单单瘦瘦,一个种田砍柴一生的老头。一天到晚腰上捆着根绳索,沉沉的,很有货的样子。从后面看去,就是一把柴刀,或一把镰刀,上部灰暗,然而刀口永远放着亮光。

爷爷,一辈子沉默寡言。每年寒暑假,我都会从江口公社取水打垄。水打垄,爷爷奶奶的家,月溪公社聂家大队队部所在地。去了,爷爷顶多喊几声我的乳名,摸一下我的小脑袋。再见人影时,不是挑着柴火,就是担着牛草猪草。然后,蹲在屋角或四方老式柴灶边角,抽出一把长长的旱烟筒,吧嗒吧嗒吞云吐雾。除了他长年不断的咳嗽声外,我记不起他更多的特征了。

小学四年级时,学校扩班,我们搬到了校园中央的畔上大队部二楼上课。说是大队部,其实就是一座五扇四间的二层木板房。把二楼房板拆去便成了我们的教室。大队干部嫌我们过往吵得很。于是,在壁角正面架起了一架楼梯。哪是楼梯?就是用马钉把七八棵杉树钉成一排而已,还是两节挂的。踩在这样的楼梯上,晃晃悠悠的,不光女同学怕,我也怕。左右两面均空空如也。左,可以观看320国道上往来车辆;右,可以欣赏四季田野。但,谁有心思看呢?

那天,正上着课,忽然教室外面现出了外婆的大头像。定睛看去,她跟老师嘀咕了一下,便朝我招手。老师也示意我可以出去。一碰面,外婆喘着粗气说,“你爷爷老了!快回去,你娘老子爷老子带你去水打垄。”接下来的一切,均已模模糊糊。只隐隐约约记得,是在水打垄老屋的堂屋里办了事。爷爷的样子,风一样飘散在我的生活里。

我努力地在回忆,年迈的小脚的外婆是如何爬上那兀立无靠的排树楼梯的,爸爸妈妈带着我是如何火急火燎赶回水打垄的,爷爷的千年屋又是如何被抬上那高高的长岭界的……全无印痕。唯一让我记得天牢地稳的是,奶奶说:“你爷爷离世前三天,还在赶早给生产队杀牛草。”那年,爷爷刚好八十岁。

奶奶,一个山里小脚女人,瘦得满脸长着酒窝,天天像笑,其实笑得很少。拉扯着四儿三女,就是大明朝皇后马大脚当年从中原腹地上嫁到水打垄,怕也难得笑几下。自小裹脚,三寸金莲,田里山上的功夫奈何不了,只有操持家务。煮饭炒菜时,奶奶不时会摸一摸灶旁的长条桌。看久了,我才明白那是她舒缓身体的方法。我还亲眼见过奶奶端猪食盆的样子。一脚高一脚低,猪栏边左右摆来摆去,蛮吓人。好几次,我生怕她这一脚落下,下一脚还能抬得起来么。奶奶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数这两幅画面了。

人说隔代亲,此刻我已很茫然,很赧然。又说,隔一代疏一代,也许这才是人间正道。人世间,血液在流动,血缘在流传,何图回报?要是斤斤计较,那人类前景不知会怎样的黯淡无光。

我的书桌上摆着一本字典,还有一本辞典。

我把手伸向字典。开始查部首,接着翻检字表。

血。“人或高等动物体内循环系统中的液体组织,暗赤或鲜红色,有腥气,由血浆、血球和血小板构成。也叫血液。”

缘。“介词,沿着;顺着:缘溪而行。”

再拿起辞典。仍旧是查部首,翻检字表。

血缘。“名词,血統。”

没有解释。只好找血统。

血统。“名词,人类因生育而形成的亲属关系。”

人类。生育。亲属。血缘,原来如此简单。

但奶奶不懂,她一辈子没有翻过字典词典。可是去世的时候,她在真笑,真的笑。那时,我已在县机关参加工作。大姑妈那一段也住在县直机关大院。她好说歹说把奶奶从水打垄接了家来。每天,我到食堂打了饭菜便去见奶奶。几个月里,奶奶从早笑到晚。人生头一回进县城,而且住在“县衙”,山里人谁能不笑?但她已不能像爷爷当年那样,可以随心所欲摸我的脑袋。我比她高出不少了。她只好不停地叫我的乳名。

一天,我又去见奶奶。姑妈说,“刚好有个熟人要回江口去,就让他带奶奶坐湘运的车去你家了。”我狐疑中问了一句,“别人带,您放心?”姑妈一边做事,一边回我。“你家隔壁邻居,又是个当干部的。蛮好的一个后生。没什么不放心的呢。”但就是这一带,让姑妈后悔了三十多年。

奶奶到我家不久,便寿终正寝了。享年八十五岁。那是一个初冬的夜晚,姑父呼哧呼哧跑来集体宿舍找我,说奶奶过世了,一起回江口去。

烛光摇曳,烟雾缭绕,奶奶安详地躺在我家堂屋。微笑定格在她脸上。我想,奶奶应该保持真笑。她一辈子的养儿育女任务圆满完成,老来十个孙儿满堂。见爷爷时,理当骄傲自豪。只是苦了姑妈。灵堂里,她一口一声“悔不该,让别人带”,一口一声“悔不该,不自己送”,一口一声“悔不该,苦了我的娘”,云云。那撕心裂肺的哭诉,让我颤抖至今。

叮嘱背诵诗词的父亲

我又想起了父亲。父亲生于1931年农历四月二十二日。我曾多次目睹他填写履历之类的东西。文化程度一栏他使用过私塾两年、小学三年级、初小肄业等不同的字眼。

稍长一点后,我明白了其中蹊跷。父亲共有四兄弟,按当时的乡规,三个崽的家庭至少要派一个“壮丁”。按年龄推算该轮到父亲去。为了让他日后能给家里写信,爷爷奶奶决定,带着全家勒紧裤带送父亲去草寨读点书。

其实,父亲最多上过两年学。他这个学是断断续续上的,待在私塾、学堂的时间加起来大约两年而已。就跟没饭吃的日子一样,吃了上顿不知道何时吃下顿。每年开学,要等到全家挤出来的钱米能为老师所接受了,才能去入读。有时,家里工夫急,还得辍学回家帮工。

我工作后,有次跟父亲聊天,聊到文化程度,跟他开玩笑,“爷老子你也吹牛皮、讲大话呢。”

只见他一头雾水,满眼不解。

“你哪里有初小文化,哪里读过小学三年级呢?”

父亲只是嘿嘿两声,“确确实实在老师那里读过三四年哦。”

我笑说,“你读了三个月书。一年读一个月。三年读完。就当是三年书?”

父亲回我一句:“臭小子,那也不全是,每年课程考试都及了格的。”便岔开了话题。

父亲读书的命不好,逃“壮丁”的命还行。1949年夏秋,父亲被推上“壮丁”之路。时来运转,他们一行才走出莽莽雪峰大山,行至不足百里远,恰遇人民解放军打了过来。七七八八的“壮丁”队伍顿作鸟兽散。在解放军的帮助下,父亲就地在高沙镇上一家药铺当起了学徒,以避暂时之乱。

父亲反反复复告诉我们兄弟,他没有当过国民党的兵。因为没有走到老县城武冈,没有正式入编换装。不算。

由于墨水喝得少,工作起来费时费力费劲,父亲一辈子极其重视子孙的学习。他亲手留给我的东西寥寥无几。那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色袖珍本《毛主席诗词》最为珍贵。一而再再而三叮嘱我,好好用功,一首不落背诵下来。

你也许会问,为什么父亲不另外给我留下《诗经》《唐诗三百首》《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呢?不怕你笑话。小时候,我在家里压根就没见过这些古典文学著作。恐怕父亲也没有读过多少吧。一是读不懂,文化低,难字多;二是没钱买,工资低,人口多。中国十大古典文学名著小人书倒是有一些的,只不过全为黑白版本。

薄薄的小册子,这些年里我读过N遍。也给我带来了一些重大利好。比如,刚学写作文时,我曾引用过一句两句诗词,在师生眼里,那可是写作高手。念初中时,有次老师布置写一篇歌颂家乡的作文,我把“芙蓉国里尽朝晖”作为题目。不得了了,一时在同学们嘴上,我简直就是个山里“大才子”。天长日久,诗和远方的美妙味道散发开来,结晶成了我文学的胞衣地。总算能如父亲一点点所愿了。

父亲把珍藏的《毛主席诗词》郑重交给我,一再叮嘱我。心知肚明。是希望我学好样,走正道;而且要学文化,长本事。

当日,父亲从一个解放军教员身上,领悟到了看待世界的另一种方法。那教员和蔼可亲,对他说,假如伙计一天挣一升米,老板能管你吃饭就很不错了。即使今后长期在高沙药铺当差,能够独立主事,也逃不脱受剥削的命运。因为店铺、药材都是老板的,他要回成本,还要有利润。要想真正翻身,必须想办法有自己的店子、自己的药材。那样,挣来的钱米才全归自己。眼界一变,父亲毅然从高沙药铺走向了雪峰山乡的剿匪战场。梦想着去打下自己的田、自己的地、自己的山,自己种药材,自己当家作主,不受怄气,扬眉吐气。

我怔怔地问父亲:“有这样简单的事?”

父亲回答得同样干脆干净:“就这样简单。”

后来,“矮子里头拔将军”,父亲以初小文化“混”进了人民公安。“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这是他能背、能写、能经常引用的这本《毛主席诗词》里的诗句。自此胸襟大变,20世纪60年代,父亲一个人一把枪深入虎穴,两次平息反革命叛乱。在山乡有了点小名气。甚至有乡亲还把他渲染成英雄人物。

父亲曾偶尔同我谈起过这些往事。第一次只身进瑶山侦查。突然从大树后、草丛中跳出几个土匪。他沉着应战,拼尽全力,将其一一垒了“草树”。何谓“草树”,如同收割以后,农人将稻草扎捆,然后于田中立一杆木棒,把草捆沿棒垒成垛子。见势不妙,土匪们溜之大吉。归来时,有三条山路可走。“不晓得是哪根神经起了作用?”父亲说的原话。他忽然发现,一路无人,十分反常,警惕性骤起。于是,既不走去乡政府的路,也不走回区公所的路。逆向思维,选择走南辕北辙的路,径直去了黔阳地区的洪江市。待到浑身长满虱子的他辗转再回到瑶山,方知匪徒后来摸清了他的底细,早在那两条路上挖好了陷阱,布好了鸟铳。如去,必死无疑。

奶奶无数次跟我唠叨:“全靠菩萨保佑。要不是菩萨指路,你爷老子谷箩大的字认得几担,能有那么苏醒?”但凡父亲外出公干,那一段,奶奶必定天天在水打垄老屋里烧香拜佛,祈求儿子平安。

我想的却是,好险!父亲不走洪江,命将不保,那我呢!这个世上哪还有我的影子。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我们每个人有了生命,不管是否出息,早已是一个巨大的胜利。好生摸摸自己的脸颊,春天分明就在眼前荡漾。

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下乡遇到了父亲的老同事,高沙派出所所长陈叔叔。他说,当年战友们送给我父亲一个绰号“山寨王”。

父亲退休后,我当面向他求证。淡然回曰:“没你陈叔叔传得那么神,也就是胆子大了一点点,心思细了一点点而已。”

今天,父亲生前闻所未闻的父亲节到了,我禁不住捧起这本红色小册子。“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聊以诵读伟人诗词之声遥祭其在天之灵。

带我看电影的大哥

我还想起了大哥。大哥曾是一名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后来招工到县农药厂。“无巧不成书”,农药厂建在高沙镇。当年,父亲是渴望能够长期吃饱饭,迅速离开了高沙。大哥是铁定认为“吃饭离不得老屋场”,很快从高沙返回了雪峰山乡。

想起大哥,便想起了电影。我的电影生涯,可是大哥引的路。

20世纪70年代,雪峰山村文化生活极度缺乏且单调。我与乡亲们对于看电影的向往,那是不亚于赶场子打牙祭的。那时,虽然就是几部革命现代京剧电影和老掉牙的黑白故事片,还有湖南花鼓戏《打铜锣补锅》等戏剧片放来放去,可大家仍旧场场爆满着去看。多数人看电影,已不为了看内容,而是为了消磨时光,感受热闹的氛围,串串外县外公社外大队。

至于那些影片的具体细节,我渐渐淡忘了,少有能复述得完整的。时光留给我的碎片,能一口说出来的也不多。京剧《沙家浜》唱词“一日三餐九碗饭”排第一。我用心在算,那么多的新四军伤病员这样吃,该需要多大的灶锅煮饭,乡亲们的裤带该勒紧到什么程度。不是血脉至亲,不是过命交情,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军民鱼水一家亲,那时我还不懂。幻想着那一碗碗大米饭,碗口上方露出扇形的白,香气阵阵扑鼻,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在叫。外国电影《第八个是铜像》排第二。对门院子有家人十个兄弟姐妹,影片放映后,哥哥他们就管那老八叫“铜像”。铜像铜像叫得久了,印象自然就深了。《地道战》经典台词“高家庄的高”,更是人人挂在嘴上,如今发小聚首,还时常有人以此语夸赞对方。反话正说,还有一例,《闪闪的红星》,“我胡漢三又回来了”。前不久,我远嫁都市的妹妹回家来,她在家人微信群发出的第一声便是它。

但,有一个看电影的雨夜,我一直记忆完整,念兹在兹。

“快点吃饭。今晚上,对河黔阳南家院子放新电影。带你去看。”吃饭时,读高小的大哥悄悄告诉我。

“好。”我止不住欢呼。

“嘘。”大哥立时提醒我,“保密哦。妈妈厂里今天晚上开大会。我们能赶在他们散会前回家,就不去厂里告诉她了,多余的麻烦。”

春雨贵如油。贵什么呢?电影放映当中就下起了绵绵细雨。气温遽然更加的低了。可人们一个也没有提前离场,任凭雨打风吹,我自岿然不动。电影放完时,路上已是一片泥泞。平溪江上,黑咕隆咚,阴风阵阵,令人胆战心惊。

用木头捆绑而成的简易桥面被泥浆全面霸占,滑得很。年幼的我当然是不敢过的。加之天冷,走在路上,我早已瑟瑟发抖,两股战战。

“来。”黑暗中,大哥迅疾地在我面前蹲下身。

一趴上哥的后背,登时,有股股热气从他的身体里迅速传遍我全身。强大的力感、温暖的体感,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独处时、无助时,尤为追怀。

弓着腰,探着脚,一步一步试着往前挪移。我在大哥背上放眼众人,恰似《地雷战》里面日本鬼子进村的样子,紧张、警惕、心虚。场面虽滑稽可笑,但无人在笑。

待到大哥背着我过得河来,抬头一看,傻眼了。妈妈手里端着一盏煤油灯,站在两县交界处的岔路口,紧抿着嘴,凶巴巴地盯着大哥。她是步行了几公里地,特地来接我这个满崽的。

回到家里,大哥自然是少不了一顿骂和打。站在一旁,我吓得不敢吱声。妈妈呢,自始至终也不问我什么情况。因为大哥带我去看电影事先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只这一条理由就足够了。

今日想来,雨夜漆黑,不仅行走山麓阡陌十分危险,平溪江上过独木桥那更是险中之险。妈妈的担心,人之常情。

气头上的妈妈,动起家法来也不管不顾了。那顿打,可能是大哥一辈子受到的最沉痛的打击。遍体红印,后背上道道伤痕发着青光,跟皮开肉绽有点接近了。

大哥一身足足痛了个把月。可他事后对妈妈、对我均毫无怨言。只要一有机会,还是照样带我去外大队外公社看电影。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从此凡外出看电影都会事先禀告妈妈。

我曾问过大哥,那晚怪不怪我。他用手指轻轻点一下我的额头,微笑着回答:“你呀你。傻瓜蛋。”

几年之后,老师在课堂上教我们“手足之情”这个词。我立马就想起了那晚夜雨中,十二三岁的大哥背着五六岁的我,颤巍巍过独木桥的情景。我把學习词语的联想与感悟,依葫芦画瓢写进了作文里头。老师给了我全班最高分。

“人有旦夕祸福。”退休才三个月,尿毒症像猛兽一样扑来,叼走了大哥的生命。医生说,应该与他长期从事粮库防化有关。年轻时,大哥确实是个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人。我多次亲眼见证,他整天整天待在打了磷化铝的粮仓里。

磷化铝,我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作者简介:

肖智群,湖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曾在《人民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纪检监察报》《湖南日报》《新湘评论》《散文百家》《三角洲》《参花》《文艺生活》等报刊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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