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要望江南》成书时代综合考论

2024-04-23 09:03李鹤群
江汉论坛 2024年4期

摘要:兵阴阳著作多数失传,而存世之作《兵要望江南》体制宏大,却以词的形式书写,十分特别。词家因其为兵书而少有关注,兵家以其为词作而鲜有问津。若单从词学或目录学方面考辨其成书及作者,则难免偏颇,故须增辟新途,从避讳学、词汇学、兵学史等角度补充论证、综合考辨,则知此书始作于晚唐武安军时期,而最终成书于北宋初期,其作者为晚唐易静及北宋初的兵阴阳家。

关键词:《兵要望江南》;兵阴阳学;成书时代;作者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 《孙子》文献整理与研究”(22BZX042)

中图分类号:K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24)04-0120-07

《兵要望江南》是一部兵阴阳书,其占术内容十分丰富,是兵占术的集大成之作,是研究兵阴阳学的重要史料。然而,此书作成于何时及作者为谁,颇有争议,有云晚唐易静者,有云初唐李靖者,亦有云黄石公以授张良者。饶宗颐先生和王兆鹏先生对此均曾撰文考论,他们一致认为此书非出自初唐李靖,更非出自秦末黄石公,但对是否出自晚唐武安军左押衙易静则持不同意见。(1)

一、从避帝王名讳可知《兵要望江南》作于晚唐及北宋初期

(一)不避穆宗李恒之前的唐代帝王名讳

《兵要望江南》题为晚唐武安军左押衙易静撰,却又不避唐代皇帝名讳者多。唐高祖名李渊,李渊之父名李昞,李渊之祖名李虎,然《兵要望江南》不避李虎名讳,全书凡17处用“虎”字。唐代避“虎”字,多以“武”或“兽”代之,如改“虎贲”为“武贲”,改“虎牢关”为“武牢关”,改“韩擒虎”为“韩擒武”或“韩擒兽”;亦不避世祖李昺嫌讳“丙”字。因唐代避唐太宗李世民名讳,《兵要望江南》不避太宗李世民之“世”“民”二字,用“世”字10处,用“民”字8处;不避高宗李治之“治”字,用“治”字1处;不避中宗李显之“显”字,用“显”字8处;不避殇帝李重茂之“重”字,用“重”字14处;不避唐玄宗李隆基之“基”字,用“基”字1处;不避肃宗李亨之“亨”字,用“亨”字1处;不避代宗李豫之“豫”字,用“豫”字1处;不避宪宗李纯之“纯”字,用“纯”字1处;不避穆宗李恒之“恒”字,用“恒”字1处。武周时期,诏改南朝宋文学家鲍照为“鲍昭”,改“诏书”为“制书”,然而《占气第四》有“赤气照天营上起”,《太乙式第二十七》有“开门照”,《占六壬第二十八》有“照處是推源”,凡3处用武曌嫌名“照”字。

当然,唐太宗在位时,“世民”二字不全避,只要二字不相连即可,故当时仍保持“民部”之名,至高宗继位后才改为“户部”;虞世南、李世、苏世长等皆不避“世”,此既是对“二名不偏讳”古训的遵循,也说明李世民较为开明,但书牍奏疏等仍避其先祖李虎名讳。唐代长孙无忌等撰《唐律疏义》卷10“上书奏事犯讳”条规定:“诸上书若奏事误犯宗庙讳者,杖八十;口误及余文书误犯者,笞五十。即为名字触犯者,徒三年;若嫌名及二名偏犯者不坐。”律令虽宽,但诏令及实际执行却严。唐高宗继位后,帝王名讳、庙讳敬避愈多,单字“世”和“民”均需敬避,多以“代”“时”“岁”“嗣”替代“世”字,多以“户”“人”“氓”“士”“臣”替代“民”字。即使某一字中带有“世”字,亦须改避,如“泄泄”写作“洩洩”,“棄”写作“弃”;凡从“民”之字,皆改“民”为“氏”,如改“岷”作“?”,改“昬”作“昏”,改“缗”作“”。但又有学者称,生活于玄宗时期的杜甫在其作品中使用“世”字48次,使用“民”字2次,此外“虎”“丙”“邴”“秉”“治”“显”“旦”等字均可在其作品中找到,然而唐玄宗之名讳“隆”“基”二字却找不到。由此有学者认为,唐人避讳对象主要是“今上”,而避过往君主名讳及庙讳则不严,即使在一篇诗文之内,遇到同一个避讳字,也是有时避讳,有时不避讳。(2)

在《兵要望江南》中,唐太宗李世民、唐高宗李治、唐中宗李显、武周武则天、唐玄宗李隆基、唐肃宗李亨、唐代宗李豫、唐宪宗李纯、唐穆宗李恒的正讳嫌讳都不避。这大体可以说明《兵要望江南》非作于这些皇帝在位之时。若仅从帝王名讳敬避看,则大致可知《兵要望江南》非作于初盛唐时期及中唐前期,而在中唐后期及晚唐之后。确切地说,不会作于唐穆宗李恒去世之前,而当在唐敬宗继位之后,而敬宗时已进入中唐后期。

再进一步看,“望江南”词调创始于中晚唐之际李德裕为亡妓谢秋娘所作,所以只有晚唐之后才有《兵要望江南》。尽管穆宗李恒、文宗李昂、武宗李炎、宣宗李忱、懿宗李漼、僖宗李儇、昭宗李晔七人由宦官拥立,末帝李柷由朱温扶持,但其名讳仍须敬避。从敬宗李湛至哀帝李柷,共有八位皇帝,其名讳未在《兵要望江南》中见到,虽然漼、儇、柷三字是冷僻字,但是湛、昂、炎、忱、晔五字并不冷僻,“湛”有深、重、满、盈之义,“昂”有高、仰、奋之义,“炎”有酷热、燃烧、火光、太阳等义,“忱”有诚、信、真挚之义,“晔”有光辉、华美、兴盛之义,却也未在《兵要望江南》中见到,而《兵要望江南》多有这些词义的表达,所以不是巧合。

进一步从《崇文总目》题《兵要望江南》为唐代武安军左押衙易静所撰看,武安军是在唐僖宗光启元年(885)由钦化军改名而来,其治所为湖南长沙,唐昭宗乾宁三年(896)马殷据有湖南,唐昭宗光化元年(898)任武安军节度使,唐哀帝天佑四年(907)被后梁封为楚王,武安军(885—907)至此结束。结合《兵要望江南》使用帝王名讳字表看,此书作于易静任武安军左押衙期间是可信的,而武安军存续期间恰好在唐僖宗李儇、唐昭宗李晔、唐哀帝李柷在位之时。

(二)不避五代十国君王名讳

陈垣先生有言:“五代承唐之后,讳例仍严。”(3)各朝君王仍以避讳之法树立威权,钳制人民,较前代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梁朱全忠在称帝前,即多次逼迫唐哀帝李柷诏告全国敬避其本人及其父祖名讳,“朱全忠之祖名信,其父名诚,举凡信、成、城等字都在避讳之列”(4),朱全忠登位后又诏令避其曾祖朱茂琳名讳,且改己名为“晃”。后唐庄宗李存勖及其祖父李国昌的名讳均在诏令避讳之列。庄宗死后,李嗣源继位,是为明宗。明宗因碍于“二名不偏讳”之礼制,而为自己更名为“亶”。后晋石敬瑭诏令既要“二名偏讳”,又要避嫌讳,其本人及其父石绍雍之名均在敬避之列。比如,所有姓敬者,均须改为文姓或苟姓;所有姓唐者,均改为陶姓;刘昫所撰《唐书》题名为《李氏书》。后汉高祖原名刘知远,后更名为“暠”,然旧讳仍须避用。后周太祖郭威、世宗柴荣以及恭帝柴宗训之名讳均须避用。比如,柴宗训有三个弟弟,分别名宗让、宗谨、宗诲,其中“宗”字均改为“熙”字。后周不仅避君王名讳,而且避诸侯名讳,凡与诸侯诏书,其文辞有与诸侯同名者,均需改易。然而,《兵要望江南》却不避后梁太祖朱全忠之“全”“忠”二字,用“全”字9处,用“忠”字5处;不避梁末帝朱友贞之“友”“贞”二字,用“友”字及“贞”字各1处;不避后唐庄宗李存勖之“存”字,用“存”字1处;不避后唐明宗李嗣源之“源”字,用“源”字3处;不避后唐愍帝李从厚、废帝李从珂之“从”“厚”二字,用“从”字22处,用“厚”字3处;不避后晋出帝石重贵之“重”“贵”二字,用“重”字14处,用“贵”字6处;不避后汉高祖“刘知远”之“知”“远”二字,用“知”字47处,用“远”字7处;不避后汉隐帝刘承祐之“祐”字,用“祐”字2处;不避后周太祖郭威之“威”字,用“威”字17处;不避世宗柴荣之“荣”字,用“荣”字3处;不避后周恭帝柴宗训之“宗”“训”二字,用“宗”字3处,用“训”字1处。同样,五代时期,有十个主要的割据政权,其避讳制度实际与五代无异,兹不列举。陈垣《史讳举例》指出,吴人为避吴太祖杨行密嫌讳,改称“荇溪”为“菱溪”,改称“杏”为“甜李”或“甜梅”,改称“蜜”为“蜂糖”,皆可为证;不避南唐李昪之父李荣名讳,用“荣”字有3处。南唐避讳仍严,从避讳学分析,南唐虽然词作繁兴,但是此书不大可能出自南唐。

那么,《兵要望江南》有无可能出自南唐、南汉及北汉刘旻、刘承钧时期呢?答案是否定的。前面讲到《兵要望江南》虽不用李昪、李璟、李煜名讳,但并不避李昪之父祖李荣、李志名讳,故不大可能出自南唐。南汉国主刘、刘玢、刘晟、刘,其名讳字冷僻或不常用,根据《兵要望江南》所表达的思想内容,确实难以用到,但刘称帝后,追尊其兄刘隐为襄皇帝,庙号烈宗,而《兵要望江南》不避“隐”字,故亦不大可能出自南汉。北汉承后汉而来,后汉刘知远是北汉国主刘旻之兄,故北汉避讳当从后汉,而《兵要望江南》不避后汉刘知远之名讳,故亦不大可能出自北汉。此外,五代十国时期,除五代政权及十个主要割据政权外,还有九个边缘性割据政权,然而,《兵要望江南》并不避割据者名讳。故从避讳角度看,《兵要望江南》出自五代十国以外的九个边缘性割据政权亦不可能。

(三)不避宋太宗赵光义名讳

宋代避讳甚严,然而《兵要望江南》不避宋太宗赵光义名讳,即不避“光”“义”二字。全书24处用“光”字,4处用“义”字。“光”字用例较多,此不烦引证,仅举“义”字为例。《占地第十五》有“移营修义灭凶灾”句;《占鸟第二十二》有“必是义兄图义弟,不然义弟欲谋兄”句。宋太祖开宝九年(976)赵光义继皇帝位,改义阳军为信阳,义武军为定武,昭义军为昭德,崇义军为崇信,感义军为感德等;又改“义士”为“信士”。然而,第二年(977),宋太宗为自己更名为“炅”,诏令各州、县、军已经因避“光义”正讳而改名者外,其余不再避“光义”讳,而“炅”字比较冷僻,易于避用。故《兵要望江南》的最后作成年代当不在宋太宗继位至更名“炅”前,而有可能作成于宋太宗更名“炅”后至宋代第三位皇帝真宗趙恒继位前。

(四)避至圣先师孔子名讳“丘”字

宋徽宗大观四年(1110),朝廷规定须避孔丘名讳,故凡有“丘”字的地名都改易,如瑕丘县改为瑕县,龚丘县改为龚县。从此至清,多半避“丘”字,或改为“邱”,或缺笔成“斤”,或缺“丘”字 中间一竖笔,或改为“某”,或以朱笔圈之,不一而足。清道光八年(1828)巴图鲁哈抄录乾隆年间王垂纲抄本《兵要望江南》,其中《占气第四》有“或如山岳覆岗邱”句,则避“丘”字。然而又有不避者,如明代万历壬午年(1852)保定知府属吏钱塘人张振先跋后本则直接写为“丘”。宋徽宗时已是北宋末年,此书显然不可能最终成书于此时。

(五)不避赵宋始祖赵玄朗之“玄”字及宋真宗赵恒之“恒”字

北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3),赵恒虚构其始祖为“赵玄朗”,从此至终宋,易“玄”为“元”,或缺“玄”之末笔,并有嫌名悬、县、、玹、盷、泫、訇、眩、獧等21字皆须回避。但是《占六壬第二十八》有“玄武将”“玄武共相亲”“玄武与勾陈”“玄武定三传”等语,《禳厌第二十四》有“黑旗玄武队前行”等语。这些“玄”字,清道光八年(1828)巴图鲁哈抄录本或写作“元”,或缺末笔,但又不避“悬”字,而有“高悬”“悬钟”“悬衣”“悬尸”等词,可见不是避“玄朗”名讳,而是避讳清代康熙皇帝玄烨名讳,且明代万历壬午年(1582)保定知府属吏钱塘人张振先跋后本则不避“玄”字亦可证之。

《兵要望江南》亦有不避“恒”字例。唐代、宋代皇帝名“恒”者,有唐穆宗李恒、宋真宗赵恒,然而《兵要望江南》不避其讳,可见当非作于唐穆宗李恒及宋真宗赵恒时期。换言之,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3)才有避讳“玄朗”的式令,此前则无。

由上大致可知,《兵要望江南》最终作成时间不会晚于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3)。当然,今天我们能见到的《兵要望江南》最早刊本为明代万历刊本,从宋至明,年代久远,其间抄录过多少次亦不可知,且后朝不避前朝帝讳,即使前朝已避之字,后朝亦未必措意,所以后朝的避讳与不避讳,很难说明前朝的避讳与不避讳,所以这一推论在此姑且作为一种参考。

(六)赵匡胤及其父祖五代名讳中唯独不避宋太祖嫌名“引”字

宋太祖赵匡胤之“匡”非冷僻字,有纠正、帮助、辅助、扶持、拯救等意思,义项较宽,但《兵要望江南》无“匡”字,而有与“匡”义相近或相同的“助”字24处。据《宋朝事实》卷1《祖宗世次》所载,避宋太祖名讳有详列,即除避讳“匡”字外,还有避讳筐、框、邼、眶、恇、劻、洭、?、?、、迋、及其他与“匡”字同音或近音的字,凡18个;除避讳“胤”字正讳外,还要避讳引、?、、靷、戭、枃、螾、椼、廴及其他与“胤”同音或近音的字,凡12个。《兵要望江南》不避嫌名“引”字。《占云第三》有“也宜坚守引师还”,《占蛇第十九》有“更防引得外奸乖”,《占兽第二十》有“敌来降我引朝君”,《占兽第二十》有“引使履王庭”,《占鸟第二十二》有“皂旗黄杆引师行”,《禳厌第二十四》有“白旗独角引前程”。这当为避讳不严之例,因为宋朝虽然避讳较严,但多为宫廷、朝堂、官府及官僚、士大夫、应试举子等所执行。至于民间,执行避讳式令并不严格。《兵要望江南》最终成书于宋初术士,故避讳不严,亦合情理。宋代朱翌《猗觉寮杂记》云:“本朝宽厚,自非举子为文、臣僚奏牍,不敢犯庙讳,天下人语言未尝讳也。”(5)即使在奏文书牍之中,亦偶见避讳不甚严格者。《宋朝事实》卷1《祖宗世次》就说到虽有避讳的规定,但是在临文之时,常有冒犯,其曰:“大中祥符二年六月,诏曰:‘太宗藩讳,溥率咸知,虽先训之具存,俾临文而不避,近睹列奏,或犯二名,闻之矍然,载曾永慕,自今中外文字,有与二字相连及音同者,并令回避。”(6)

从赵匡胤及其高祖、曾祖、祖父、父凡五代之正讳及嫌讳的用字看,《兵要望江南》仅仅未避赵匡胤之嫌讳“引”字,而其本人及其父祖之正讳及嫌讳,即便是常用字亦未用到,此乃避讳不严的原因,而并非明知故犯、肆意不避,所以《兵要望江南》中的部分词作极有可能写成于宋太祖及稍后时期。

以上所言,是从避讳方面考辨,但如果说避讳是一种比较复杂的现象,由此得出的结论不能完全说明问题的话,那么有必要再从其他方面综合评估,从而得出比较可靠的结论。

二、从词汇使用可知《兵要望江南》大致成书于宋代

(一)“假令法”的使用

《兵要望江南·占风角第二》“其十二”“其十四”两首词为下面所引两则文字:

假令法,且论在三冬,彼国守干吾欲讨,风颠西北不堪攻。以此较余宫。

假令法,彼国在离间,我拥前军时正夏,南侵北敌苦冬寒。随象击倾残。

清代嘉庆年间徐松从《永乐大典》辑出宋代官修“会要”之文,而汇编成《宋会要辑稿》,其中《职官三六》记录南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的一场医学考试,说到眼科等考试题型中有“假令法”一道,其云:

十二月初六日,礼部、太常寺乞令大方脉科、风科、小方脉科,依今降指挥,试脉义三道;其眼科以下,依旧法,试大道二道、假令法一道,以二通为合格。

南宋嘉定年间(1208—1224)由何大任所编《太医局诸科程文格》,汇集宋代医学考试的问答,有墨义、脉义、大义、论方、假令、运气共六种命题。从试题内容看,“假令法”是医学考试的一种题型,即有问有答之题,从其内容看,实践性很强,是考核应试者诊疗水平的题目,如《假令法第一道》云:

问:假令虚劳盗汗目即节气,当得何脉?本因是何?脏腑受病发何形?即今宜用是何方药调理?设有变动?又当随脉如何救疗?各须引《本经》为证,及《本草》逐药主疗、所出州土、性味畏恶、正辅、佐使、重轻、奇偶及修制之法、防方对答。

对:形神妄用,体因虚极以成劳,阳气不充,汗因寐出,而名盗。盖形设乎外,神守于中,形太用则劳也。阳气失卫固之和,神太用则耗也。真气无固密之用,因其安卧,则阳气入行于阴经,失其充营,则津液发达于形表,是以寐之已熟,身体漉漉。(7)

南宋绍定年间(1228—1233)赵升所编《朝野类要》是一部笔记辞典,分门别类地解释宋朝各种典章制度以及习俗用语。其“试补”条就讲到“假令法”一词:

星学则于本局试算、造大历、测验干象。医学则赴礼部贡院,三场选试,于《难经》《素问》《脉经》《本草》《仲景伤寒论》《圣惠方》《病源》此七经内出题。第一场则墨义三道、脉义二道;第二场大义三道、假令论方义一道;第三场假令法二道、运气一道。比之士人,止不赴殿试,其举业亦为科场。(8)

从这几条史料看,假令论方义和假令法都是医学科举考试的题型。假令论方义,是分析处方配制,考核应试者的处方配制理论水平,而假令法则是根据病症分析病因以及病症的表现,当用什么方子治疗或调理,要求根据《神农本草经》和《本草纲目》等医典和药典的相关理论为根据,结合临床经验,拿出合理的治疗或调理方案,是一道综合性、实践性都很强的题型。从有关历史文献的查检看,就时间断代来说,“假令法”一词最早出现于两宋之际士人所著文献中,而多用于南宋文献。从新词汇的产生规律看,北宋时已有“假令法”这个词。

(二)“诸州郡府”的使用

《占天第十》云:“兵革当兴逢此兆,诸州郡府见忧煎。”隋朝实行郡县两级制。唐朝设道,道下辖府、州,府、州下辖县,郡则是州的别称。唐代中期以后,道下辖节度使,但属于监察区性质的“道”有名无实,逐渐被节度使所取代,并发展成藩镇。宋朝改道为路,路下辖府、州、军、监,其下辖县,然亦有不辖县之军、监。虽然“诸州郡府”意指州、郡、府,读者不能据此判定专指隋代还是唐代,抑或宋代。然而,查检历史文献,发现只在宋人文献中有“诸州郡府”和“诸州郡诸路”之词汇。南宋吴自牧撰《梦粱录》卷4“解围”条云:“三年一次,八月十五日放贡举应试,诸州郡府及各路运司并于此日放試,其本州贡院止放本州诸县应举士人,运司放一路寓居士人及有官文武举人并宗女夫等。”(9)“诸州郡府”有时亦作“诸州府郡”,南宋吴自牧撰《梦粱录》卷2“诸州府得解士人赴省闱”条云:“三月上旬,朝廷差知贡举、监试、主文考试等官,并差监大中门官诸司、弥封、誊录等官,就观桥贡院,放诸州府郡得解士人,并三学舍生得解生员,诸路运司得解士人,有官人及武举得解者,尽赴院排日引试,及诸州郡诸路寓试试得待补士人,并排日引试。国子监牒试中解者,并行引试。如有避亲者,就别院引试。朝廷待士之重,差官之际,并令快行宣押所差官员入内,到殿听敕。其知贡举、监试、主文,并带羞帽,穿执乘驭,同诸考试等官,迎引下贡院,然后锁院,择日放试。诸州士人,自二月间前后到都,各寻安泊待试。”(10)在这段史料中,涉及行政区域名称,先言“诸州府郡”,次言“诸路运司”,继言“诸州郡诸路”,后言“诸州”。从上下文义观之,“诸州府郡得解士人”并不包含从诸郡而来的“得解士人”,因“郡”只是州的别名,宋代仍有此叫法。“诸路运司得解士人”也非指“得解士人”从诸路运司而来,因为宋代于诸路置转运司,转运司负责征调一路租税以供国用,并非于路之外另设一个“转运司”行政区,故“诸路运司得解士人”实际上指的还是“诸路得解士人”。“诸州郡诸路寓试试得待补士人”亦非指在诸州府之外还有诸“郡”,其所指就是诸州诸路待补士人。“诸州士人”也不是单指从各州来应试的士人,而是泛指诸路、诸州、诸府、诸军、诸监来应试的所有士人。从以上史料所用行政区名称看,看似比较混乱,实际上都是指诸州或诸路。而在唐人所著文献中查检不到“诸州府郡”或“诸州府县道”语词,由此可以大致判定《兵要望江南》的部分内容出自宋人之手。

(三)“三朝五日”的使用

《占雾第五》有“三朝五日簇戈矛”,《占气第四》有“三朝五日敌来求”,《风角第二》有“三朝五日同”,《占怪第二十三》有“三朝五日定还军”。查检历史文献,“三朝五日”始见于宋人文献,而唐以前文献不曾见到,兹略举宋人文献数例以明之。

北宋神宗时任泰州兴化县令陈直著有《养老奉亲书》,此书大致作于元丰年间,其卷1《医药扶持第三》有云:“若身有宿疾或时发动,则随其疾状,用中和汤药调顺,三朝五日自无事也。”(11)由北宋入南宋的林光朝《艾轩集》卷6《与王舍人宣子》云:“读书如饮啗,一日不得食,便如此空,三朝五日或不近书卷,亏耗自不少。”(12)南宋杨万里《春望》诗云:“掠削娇云放嫩晴,三朝五日即清明。”(13)南宋朱熹《朱子全书》卷6《学六》云:“须是教他疑三朝五日了,方始与说,他便通透。”(14)南宋姚勉《雪坡集》卷6《讲义四》云:“纵使人人留聪明于奸声乱色,放志意于浩饮狂歌,连如是三朝五日不得息,鼓舞之余,厌倦即生矣。”(15)由上大致可知,“三朝五日”当为北宋时的新生词汇。

三、综合其他情况可知《兵要望江南》最终成书于宋代

(一)《新唐书》不著录此书

最早著录此书的是由王尧臣、欧阳修等于宋仁宗庆历元年(1041)完成的《崇文总目》,而后晋刘昫所修《旧唐书》没有著录(16),由欧阳修、宋祁等于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完成的《新唐书》亦无著录,这似乎说明若《兵要望江南》作成于唐代,那么《旧唐书》没有著录尚可理解,但是《新唐书》没有著录却令人生疑。《崇文总目》与《新唐书》编成时间前后相距不过二十年,但前者有著录,后者无著录,恐非因为《崇文总目》编撰者得见此书而《新唐书》编撰者没有见到或忽略了此书,而是因为《崇文总目》记录官方所藏宋代及其以前图书,而《新唐书·艺文志》则记录唐代及其以前图书,而欧阳修本人就参与了《崇文总目》的编撰,不可能不知此书之存在,而是欧阳修认为《兵要望江南》非唐人著作而不予著录。

(二)晚唐北宋“望江南”词调用于佛、道、兵词作的创制

从北宋“望江南”词调用于佛教诗词创作看,晚唐五代、北宋渐兴以词解佛讲道、谈禅论兵的风气。唐僖宗时因避黄巢之乱而入蜀的道士陈朴作有一组九首内丹修炼词双调《望江南》。北宋王安石创作《皈依三宝赞》,其形式是《望江南》四首单调词。北宋神宗及哲宗时有一位禅师,号净因臻禅师,其弟子净圆禅师创作双调《望江南净土词十二首》。

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12《神仙类》著录《悟真篇集注》5卷,其下注云:“天台张伯端平叔撰,一名用成,熙宁中遇异人于成都,所著五七言诗及《西江月》百篇,末卷为禅宗歌颂,以谓学道之人不通性理,独修金丹则性命之道未全,有叶士表、袁公辅者各为之注。”张伯端是北宋道教金丹派南宗始祖,医、卜、兵、算无不深研,因晚年得遇其人,故以其所学倾囊相授,著为《悟真篇》,其自序云:

因念世之学仙者十有八九,而达其真要者未闻一二。仆既遇真诠,安敢隐默?罄所得成律诗九九八十一首,号曰《悟真篇》。内七言四韵一十六首,以表二八之数;绝句六十四首,按《周易》诸卦;五言一首,以象太一之奇;续添《西江月》一十二首,以周岁律。(17)

其意是张伯端《悟真篇》有诗86首,有词13首,陈振孙说有百首,实际为99首。据其自序及陈振孙解题,又计其诗词之数,探其卦象之意,其中七言四韵16首,以表二八之数;七言绝句64首,以象卦数;五言四韵1首,以象太乙之奇;《西江月》12首,以周岁律;《西江月》1首,以象闰月;绝句5首,以象五行。

以上是有文獻记载的以《望江南》《西江月》词调创作的佛教、道教歌词,可知晚唐五代、两宋以歌词形式唱赞佛道当是一种风气,而晚唐五代、北宋时“望江南”词调就已运用到佛教、道教、兵学等领域。从唐代开始,就有以诗词形式阐论占术、堪舆、道教、医药、命相等,到宋代蔚成风气,这亦可从《新唐书》和《宋史》著录的经籍或艺文情况得到印证。《新唐书》著录以诗歌形式写占术、道教、医药等的作品尚少,只有寥寥几部,比如唐代有李筌《彭门玉帐歌》及《青囊托守胜败歌》、僧一行《六壬明镜连珠歌》、王希明《丹元子步天歌》;而《宋史》著录的同类作品陡然多至数十部。从传本看,多为七言诗歌或七言韵文形式,如宋代朱宏《行军观象书歌注》及赵普《烟波钓叟歌》;而《兵要望江南》亦被《宋史》著录作《神机武略歌》,故其所云“歌”实际包括诗和词。

(三)宋代《望江南》词单调极少而双调极多

生活于北宋与南宋之际的王灼撰有《碧鸡漫志》,其中有云:

《望江南》,《乐府杂录》云李卫公为亡妓谢秋娘撰,《望江南》亦云《梦江南》,白乐天作《忆江南》三首,第一《江南好》,第二、第三《江南忆》,自注云此曲亦名《谢秋娘》。每首五句。予考此曲自唐至今皆南宫,字句亦同,止是今曲两段,盖近世曲子无单遍者。然卫公为秋娘作此曲已出两名,乐天又名以《忆江南》,又名以《谢秋娘》,近世又取乐天首句,名以《江南好》。(18)

这段话简述《望江南》词调的起源、发展及其曲名的演变,并云此曲自唐至宋均用南宫曲调,且字句亦同,即每首(段)五句,只是“今曲”为双调,“近世”为单调。考王灼生平,其人大致生活于北宋神宗元丰年间(1078—1085)至南宋高宗绍兴年间(1131—1162),享年约八十岁;又考《碧鸡漫志》为王灼晚年所作,故其所云“今曲”者,自是其进入南宋时所见之词曲,而所云“近世”当是北宋靠近南宋的时段,北宋有160多年的历史,故“近世”当为北宋中后期100余年。对照《兵要望江南》每首词均为单调的事实,又据王灼“近世曲子无单遍者”之说,其作于北宋初期的可能性较大。据曾昭岷、曹济平等编著《全唐五代词》,若题为晚唐所作的《兵要望江南》720首不算在内,则收录“望江南”词凡19首,其中5首为单调,14首为双调。由此可见在唐五代时《望江南》词就有单调和双调。然而事物的发展总是从简单到复杂,当是先有单调《望江南》,只因词家犹觉单调不能尽意,故又创制双调。又据唐圭璋所编《全宋词》,《望江南》词183首,其中单调24首,双调159首。以此可见在宋代,单调《望江南》极少有人作,亦说明王灼所言非虚。《兵要望江南》体制宏大,内容广富,本应以双调创作为宜,然却不惮烦复,以单调创作,故当不在以双调创作为风尚的宋代“今”“近”两世所为。

(四)宋代兵阴阳著作突然增多

兵阴阳学是兵家四个流派之一,班固《汉书·艺文志》把兵家分为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四家,并说“阴阳者,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兵阴阳学在战国秦汉著作很多,但是《汉书·艺文志》著录的只有16家。三国两晋南北朝,兵阴阳学渐渐繁盛,出现了很多假托作者为孙武的兵阴阳著作,以阴阳五行、云气杂占、孤虚六甲、阵法阵形等数术推衍、增益、传释、附会、发挥《孙子兵法》,如丛林般生长,有学者称之为“孙子兵法丛林”。(19)今据刘申宁《中国兵书总目》著录的兵书进行统计分析,三国两晋南北朝兵书110部,其中兵阴阳类约11部,约占总数的10%;隋代兵书90部,其中兵阴阳类约18部,约占兵书总数的20%;唐五代兵书仅有93部,其中兵阴阳类约21部,约占兵书总数的22%;宋代兵书增至429部,其中兵阴阳类约92部,约占总数的21%;元代兵书仅有22部,其中兵阴阳书只有2部,约占总数的2%;明代兵书1265部,其中兵阴阳类约47部,约占总数的4%;清代兵书2118部,其中兵阴阳类约21部,所占比率降至1%。历代目录书著录的兵阴阳著作虽然不少,但是流传至今的兵阴阳书,著录为唐代作品的仅有《兵要望江南》《太白阴经》,著录为宋代作品的仅有王佐《太乙秘书》、祝秘《六壬六占》、岳珂《奇门遁甲元机》、邱浚《奇门遁甲先机占验》、佚名《九贤秘典》(九种兵占书之合集)、许洞《虎钤经》(其中有兵阴阳)、宋仁宗《神武秘略》(其中有兵阴阳)、朱宏《行军观象书歌注》(一题《朱宏行兵观象》)等10余部,其余兵阴阳书均已亡佚。从兵阴阳学发展及兵阴阳书数量变化的角度看,亦是作于北宋初期的可能性比较大。

(五)《兵要望江南》用韵具有宋代特征

除上所述,还有学者对720首词作的用韵进行分析,得到719个韵段,并通过制作词谱、分析用韵特征,再与唐宋词用韵进行比较,大体判定《兵要望江南》的作成时代可“晚推至宋”,其作品“已经趋向宋人所作”(20)。这种推论与前面避讳、语词、词调、兵阴阳等几方面的分析颇相吻合。

综上所述,从词汇学、目录学、兵学史、词调、词韵等方面考论,可把此书终作时间框定在两宋;从避讳考论,则知《兵要望江南》既有作于晚唐的可能,又有作于宋太祖和宋太宗时期的可能,而排除作于初唐、盛唐、中唐前期及五代十国的可能,而且排除两宋中除太祖、太宗两朝的其他时期,范围大大缩小。由此综合评判,可知《兵要望江南》始作于晚唐武安军时期,即唐僖宗光启元年(885)至唐哀帝天佑四年(907),为左押衙易静初创,最终成书于宋太祖建隆元年(960)至宋太宗至道三年(997),其终作者当为宋初文人术士。所以,既非王兆鹏先生所言其书全为易静所作,亦非饶宗颐先生所云其作成时代必在宋时于《周易断圭梦江南》基础上递相增益而成,而是分为晚唐和宋初两个创作阶段,始作于晚唐,终作于宋初。至于此书传世刊本及抄本所收词作篇数不侔的情况(21),则是由于成书之后刊刻及传抄所致,并不影响此结论的成立。

注释:

(1) 饶宗颐:《李卫公望江南叙录》,《词学》第9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78—179页;王兆鹏:《〈兵要望江南〉版本及作者考辨》,《国学研究》第4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12页。

(2)(4) 王建:《中国古代避讳史》,贵州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30、136页。

(3) 陈垣:《史讳举例》,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149页。

(5) 朱翌:《猗觉寮杂记》, 《文渊阁四库全书》 第85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64页。

(6) 李攸:《宋朝事实》,《万有文库》本,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8页。

(7) 何大任:《太医局诸科程文格》,《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4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5页。

(8) 赵升:《朝野类要》,《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4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19页。

(9)(10) 吴自牧:《梦粱录》, 《文渊阁四库全书》 第59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4、21页。

(11) 陈直:《养老奉亲书》, 《文渊阁四库全书》 第73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88页。

(12) 林光朝:《艾轩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612页。

(13) 杨万里:《诚斋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32页。

(14) 朱熹:《朱子全书》,《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47页。

(15) 姚勉:《雪坡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4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0页。

(16) 学界一般认为《旧唐书·经籍志》基本上改编唐玄宗时毋煚《群书四部目录》而成,然而毋煚《群书四部目录》完成于唐玄宗开元年间,因而《旧唐书·经籍志》对唐开元至唐亡的图书没有载录。

(17) 傅金诠汇注:《悟真篇三注三卷附外集一卷》,清道光善成堂刊本,第4页。

(18) 王灼:《碧鸡漫志》,《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94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24页。

(19) 李桂生:《孙子学流变研究》,齐鲁书社2020年版,第58页。

(20) 蒋雯:《从〈兵要望江南〉的押韻特征看作者所属时代》,《合肥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5期。

(21) 传世刊本与抄本篇数不侔的情况,可参见王兆鹏《〈兵要望江南〉版本及作者考辨》(载《国学研究》第4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04—306页)。此书版本主要有:明万历十年(1582)保定府辛自修刻本《李卫公望江南》,分30门,收词689首;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王垂纲手钞本《李卫公望江南》,分30门,收词711首;四川图书馆藏旧钞本《李卫公望江南集》因有阙页而存词653首,文字多与辛自修刻本同;国家图书馆藏前京师图书馆钞本《兵要望江南词》,后有传抄者跋云此本从苏茂相抄校本中录出,分为26门,正文实际收词499首,等等。

作者简介:李鹤群,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汉,430079。

(责任编辑 张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