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菊子搬去纽约上州一个叫SugarBread的地方,菊子喜欢将它称为糖面包小镇。当年,第一次误拐进这个小镇,她就被吸引了。
镇上有条叫皇帝的街。街的两侧,稀疏地散落着几家店铺。
一家墨西哥餐厅,味道还不错。
一个本地女艺术家开的手工银饰店,除了银首饰,还卖她的雕刻作品:一张张惊恐的、扭曲的女妖化了的脸。
一家手工肥皂作坊,可买成品也可参与一起制作,除了肥皂外,店里也卖精致的节日卡片,大家过节时仍有互寄卡片的习惯。
一家提供早餐的小旅馆。
一家手工相框工作坊,有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每天都会专注地用旧木头做大大小小的相框。工作坊的角落里,堆满了收集来的老门窗、老门板、老家具,甚至还有一架老式的木头推车。
有一家古董铺,也算杂货铺,什么都卖,卖的最多的是旧镜子。一面面长长地摆放在门口,各种款式的框子,带着旧日子里的陈腐气息以及曾无数次印在镜子里的隐形之脸,在耀眼的日光下,明晃晃的。
街上基本就这几家店铺了,偶尔会新开出一两家,都不长久。也曾在夏天开过一家冰激凌店,但第二年夏天,等呀等,始终不见再开门。
从街这头走到那头,不过十分钟的时间。不能算是镇,如果要更准确地表达,应该称为village。与上州别的地方相比,糖面包,更多了些乡野的萧瑟之气。
夏天音乐节来临的时候,却相当热闹。街上挤满了不知从何处拥来的人,街两边出现了大量临时的摊铺,卖什么的都有。一切都兴高采烈的样子,连阳光也异常洁净迷人。人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唯有夏天、音乐、食物、酒精混合在一起才会出现的迷醉与放松。
只是这铺天盖地突然而来的喧闹,会在短短的一周后,毫无迹象地快速消失,快速到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早上起来,昨天还人头攒动、音乐震耳的街头,一下子回到了往昔漫长幽深的寂静,也新添了昙花一现后的孤寥。街头老居民的脸上,爬出些许不易被觉察的茫然若失,不过只稍几日,一切便回到真正的原样。
孩子们坐校车上学,父母们为日常生活忙碌,老人们仍旧心平气和地闲坐在街头,用一杯咖啡或一瓶啤酒,打发完一整个既沉甸又虚浮的下午。
2
菊子搬到糖面包之前,住在曼哈顿东村。
最早选择住东村,是因为离学校很近,没想到一住就是小三十年。似乎在一个地方生活习惯了后,就会产生某种依赖感,只因与周围的一切有了内在的链接。周边的每条街、每家商铺、每个咖啡馆、每家餐厅里的主打菜、街转角开了近百年的比萨店里的每一种比萨的味道,她都了如指掌。在时间的浸染下,周边一切熟悉的事物,都会让人生出一种类似于“家园”的归属感,不再愿意轻易搬离。
来曼哈顿之前,菊子在北京的一所大学教书。当年从江苏某小镇作为省高考状元考进北京时,整个小镇曾为她沸腾过。
虽然在别人眼里一直是学霸,菊子却真没认为自己有多大能耐。小时候整天疯玩,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懵里懵懂地背着用旧床单改的书包,跟同龄人一起去学校。与大家一样上课、下课、瞎玩。父母从没在乎过她的分数,也从没监督过她的家庭作业。她是老大,还有弟弟和妹妹,父母在镇医院工作,经常上夜班,从三年级开始,给弟弟妹妹做晚饭,倒是每天必须要完成的事。
小学初中高中,然后就考到了北京。接到录取通知书,有些像做梦一样,并不是很真实。细想来,也没有拼了命似的用过功,只是觉得运气好。
毕业后她在北京的一所大学教了三年哲学。当年暗暗喜欢过她的一个数学系男生去了美国读博,写信给她:“我一直喜欢你,喜欢你的笑,喜欢你长发披肩的样子。你的美让我觉得遥不可及,甚至害怕。现在,我想我多少有点资格,向你表达我的喜欢,希望你能接受。”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美,竟然可以美到让别人觉得遥不可及甚至害怕。
大学毕业后的第四年,她考到纽约读电影专业。读了一年,听从数学系男朋友的意见,改了专业,之后找工作倒是挺顺利,在某公司做财务管理。
丈夫长得挺帅,他笑起来的时候,带着绵软无力的羞涩。她被他的笑吸引着,一步步走,然后走进婚姻。
对于进入婚姻这件事,就像当年考大学一样,觉得大家都得考,自己当然也得考,周围人都结婚了,自己自然也就结了,按部就班的,没什么特别之处。
结婚后的生活还算平静,菊子比大多数的中国女孩都会做家务,动作麻利,屋里永远井井有条、干净整洁。
房间虽小,但她喜欢隔些时间,就将屋里仅有的几件家具变着花样摆放,每次变换后,都会调整出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空间,让人有小小的新鲜感。菊子明白,空间小,除了懂得收纳和往外扔东西外,最最重要的是不要随便往家里搬东西。
不喜欢往家里搬东西,生活相当节制的菊子,却养了好几株植物,包括龟背竹、虎尾兰、万年青,她对待它们,就像对待宠物一般,无比细致用心。她甚至还在客厅靠窗的角落里,耐心地养了棵小桂花树,秋天时,满屋子都能闻到香甜的气味。
喜欢自然与植物的菊子,心里头总有一个美好的角落,平时累了焦虑了会躲进去,让自己舒展起来。这个角落,似乎就像是一个可以无限伸展的空间,可大可小,能够让她恢复或生长出更多的力气,对待现实中所发生的一切。
结婚没两年,他们生下了一个男孩。
似乎在这既定的轨道里,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结婚生孩子做母亲,只是有了孩子后,生活变得比之前复杂许多。
孩子当然得自己带。自己的父母虽然已经退休,但得在老家带孙子。公公还在某小镇的派出所上班,婆婆是家庭主妇,有大把的时间,但没办法离开家。她说:“我也想帮着去带一两年孙子,可我走了,没人管你们的父亲呀,他根本没法自个儿过日子,洗衣做饭屋里的事基本不会,我一走,他跟孤儿就没什么区别了。”婆婆把话都说成这样了,再坚持,简直就是不孝。
菊子白天上班,孩子送去托儿所,下班回来,一推开门就不得停歇。累,睡眠时间总是不够,工作有时不顺,孩子有时生病,这肉身做的人,像块机械的表,在疲惫紧张焦虑中带着黑眼圈,嘀嘀嗒嗒昼夜循环。工作、养孩子、洗衣做饭,琐碎家务,在菊子眼里是本分的事,只是在丈夫眼里,亦认为这全是她本分的事。
有时也会生气,丈夫看她生气,就从沙发上站起来,拖着不情愿的步履往厨房去,边洗碗边很是不屑地说道:“当年,你美成那样,不食烟火似的,现在,看看,像什么样子?整天抱怨,不就是洗个碗做个饭的事嘛,那么计较?”
“怎么就变成是我计较了?”菊子顶回去。两个人吵起来,也吵不出什么结果。菊子心里有闷气,就想念父母。只是父母亲也逃不过重男轻女的怪圈,照顾儿子的儿子,是他们的首选。转念又想,生孩子是自己的事,怪不上父母。
就这样熬过几年,孩子进了小学,工作生活虽仍繁杂,但已进入相对熟稔的状态,经济上开始缓过些气来,生活有了稳定的节奏,也就忘记了最初几年的艰辛不易。
稍微有了些自己的时间后,菊子恢复了最初对文艺生活的热情,开始参加些艺术活动,譬如去教堂排练歌剧,参加博物馆免费推出的系列哲学、历史的艺术参观之旅,以及社区里的陶艺课……她兴趣广泛,有好奇心,什么都想试试,特别享受学习的乐趣。
菊子想,她一直不愿搬离东村,愿意一直待在纽约大学附近,是因为似乎只有在这里,她仍旧可以与最初来美国时的自己连接在一起。做学生的自己,结婚前的自己,有大量时间看书看展览的自己,对生活充满向往与激情的自己,连走路都带着弹性和活力的自己……
3
与丈夫生活了几年后,菊子开始告诫自己,在他面前,尽量少说话。
菊子原本就是话不多的人,大多数时候,语言也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管用。那些极爱表达自己观点与意见、喜欢喋喋不休的人,并不是真有什么观点,仅仅只是喜欢表达而已。这个世界已经有太多噪声了,铺天盖地的,少说话其实是在为社会做贡献。
最初谈恋爱的时候,菊子也如大多数年轻的容易兴奋的女子一样,热衷于在他面前表达各种想法,絮语连绵。他起初会有回应,但观点永远都是模棱两可的,摇摆的,听上去随时都会改变自己的立场。可事实上,他很会根据利害关系,打出阴阳拳,或漫不经心,或者严谨认真,但到最后,他总能清晰地告诉你,什么是他真正想要的。
譬如一起看完电影后,菊子会从演员、剧情、人物、细节、结构、叙述、摄影、剪辑以及创作动机等方面进行分析。她独自讲得津津有味,他不说好与坏,也不讲喜欢或者不喜欢。等她讲累了,他会很无所谓地说道:“别太当真,就是场电影而已。”菊子听后,心有不悦,但私下里,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学术、太钻牛角尖,一场电影而已。
她难得买件新衣服,问他好不好看。他不会直接回答好不好看,而是会说“一件衣服而已”。如果一定要追问他好不好看,被问急了后,他会露出一种被逼迫的无奈表情:“知识分子,何必那么在乎好不好看。”菊子听后挺难过,可竟然同时也会自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太浮浅了。
有天,他看着已经读了一年电影的菊子,语气平静地说:“我们需要谈谈。”
他拿出一大沓早就调查清楚并且打印出来的就业报告,对菊子噼里啪啦地分析了一通,最后总结道:“我们作为浮萍一样的留学生,没有任何家庭背景做支撑,找到稳定的工作,拿到绿卡,安身此处,才是关键。”
菊子高中毕业后,几乎就没再向父母要过什么钱,读大学也不用学费,还有补助。她似乎一下子就成了真正独立的成年人,没再向父母伸手要过钱。似乎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没理直气壮地问父母要过钱。
每个成年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孤儿”,你必须独立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不是每个父母都能积得下财富,给你馈赠的。拿点固定工资,养活了三个孩子的父母,即使有点余钱,真遇到什么事,菊子也是羞于向他们伸手的。
一个背后没有任何经济支撑的独立的“孤儿”,在异国求学生活,更添了些之前不曾有过的孤单无力。自己的年轻与活力,这个城市的艺术与魅力,远远不足以抵挡“孤儿”在这辽阔人间的无助感。
她完全陷入他强大的、切中要害的、基于现实的分析与逻辑之中,她很快就换了专业。
最初,他的务实与冷静,让菊子觉得安心。
几年后,有了孩子,菊子开始意识到,平时不那么习惯直接表达观点的他,关键时却异常坚定地、以不容任何反驳之势,坚持着他的想法。
她感觉自己在日常生活中,一点点被他的坚定所左右,正在无形中被缓慢地感染和控制,当她意识到这点时,她变得谨慎,并且少言少语起来。
在给中国好友小米麦写信时,菊子提到了她的不安,小米麦回信道:“他将你改造成他想要的样子,而他只需要做原本的他。”
4
菊子搬到糖面包小镇时,交往的第一个人是邻居米雅。
准确地说,菊子与房产中介在糖面包看房子那天就遇见了米雅。秋末,下午三四点,阳光并不那么强烈,但足够将湖面照得透亮。
湖区离小镇不远,步行只需要十来分钟。以湖为中心,依着山势,建了一圈房子。房子依山面湖。所谓的山,只是稍有起伏的坡而已。湖是天然的,并不大,绕着走一圈,顶多二十分钟。
菊子要看的房子有三个卧室,宽敞明亮的客厅面对着波光旖旎的湖面。客厅外就是临湖的院子,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前主人喜欢园艺,将院子打理得精致漂亮。虽已入秋,但花木茂盛。
院子有一个圆形无顶小拱门,出了拱门,往下走几个台阶,蹲下,便可触摸到湖水。
湖边放置了一个长条的水槽,水槽里养了莲花。
几朵莲花就那样艳目地浮在绿叶之间,这让菊子想起中国的南方。小时候就住在一个湖旁边,湖里有莲,满湖的莲花盛开时如仙境。
眼前,这小小的养了莲花的水槽,对菊子来说,就相当于整个故乡。她忍不住弯下腰去,伸手触了触莲花花瓣,柔软的,娇嫩的,让人心动。
这时,听到有声音在不远处道:“很美,不是吗?”
菊子抬头,隔着院子里的植物,看到隔壁房子的走廊上,站着一位穿黄色毛衣的银发老太,她微笑着朝菊子挥手:“真是个好天气,我叫米雅。”
几个月后,已进冬天,办完房产过户,菊子拿了些必需之物,搬去了湖边的房子。前主人将屋子护养得很好,几乎不需要做任何调整与维修。
打开门,除了一地板的阳光,以及窗外的鸟叫声,到处都是空荡荡的。菊子只先订了一张床与床垫,其他都得再等一等,等到她真正熟悉了这里的全部空间后,再决定要什么或者不要什么。最初几天,菊子就睡睡袋,直接睡在房间的地板上,床垫是入住一周后才到的,等床垫到时,她的腰背已经酸痛得不行。
尽管如此,菊子还是非常享受住在空屋里的感觉。她将屋子擦得干干净净,处处都可席地而坐。白天,她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里坐坐,那里躺躺,想象着屋子放入家具后的样子。
有时半夜醒来,想到不久的将来,这屋子就会被家什填满,心里的期待与惆怅并存,就如写下日记第一页与写完最后一页的复杂感受。
于是起来,在购物清单里,细细划掉几件,一日日地划,删到无法再删为止。
床还是要的,桌椅还是要的,沙发也得有……
有些划掉的,过几天又添上。
最后,连沙发都划掉了。
有天夜里醒来,再次在脑子里布置起这熟得不能再熟的空间,于是起床,在清单里重新添上沙发。客厅靠窗的位置还是要摆上沙发的,可以躺那儿,看湖,看云,看莲花,看夕阳,听鸟鸣……
在自然中,自己才是万物中的一部分。
5
菊子以前一直认为,每个人都只有一种性格,天生的。后来才知道,人哪有什么真正完全固定了的性格,只是在一个环境里待久了,成了习惯而已。
身处不同环境与不同人群中,性格也会随之而变。有些场合,几乎无法逼迫自己开口,另一个环境里,却能开朗健谈。就像某个女人,在一个挑剔的、自我的、时常贬低她的男人面前,无论怎样都是紧张的,久了会阴郁起来,可在另一个宽厚、有共情力、让人信任的男人面前,自然就放松甚至俏皮起来。
有些感受,在没有经历过之前,纯靠想象是无法真正体会的。小时候,想象不到自己会去北京,做母亲,会老去,更不曾想到,自己会只身飞到地球的另一边,像蒲公英一样,顺着命运的风,在一处无法设想的陌生之地,慢慢长出根育出芽。
她经常给小米麦写邮件。小米麦与她自小学一同读到高中,一起考去北京。毕业后,她留在北京,随后出国,小米麦则回到省城在电视台工作。
在小米麦面前,菊子放松、自在,无须任何防备。
菊子来美国的第七年夏天,儿子刚满两周岁。小米麦来旧金山出差,为了见菊子,专门坐红眼航班飞来纽约待一天。之前担心抽不了身,没敢告诉菊子,等人在旧金山订好机票准备来纽约的前一晚才通知菊子。
菊子接到消息后,又惊又喜,一夜兴奋得睡不着。不管不顾地请了假,早早将儿子送去托儿所。
小米麦早上九点进菊子家,东西刚放下,厕所还没来得及上,菊子就想拖着她出门。她要趁着这有限的时间,将这座城市,最大可能地介绍给她看。
先是直奔大都会博物馆,这是菊子去过无数次给过她很多慰藉的博物馆。她告诉小米麦:“第一次游览,我们只需要看看轮廓,就当在树林里漫步一样。”
她带着小米麦从博物馆大厅的右侧古埃及馆进去,从公元前三千年的埃及古王国时期开始,穿过精美的武器与盔甲馆、欧洲雕塑,进入中世纪艺术、现代与当代艺术,转回到非洲、大洋洲和美洲艺术馆,然后进到古希腊与古罗马艺术馆。
在毕加索的《格特鲁德·斯泰因》画像面前,小米麦站住了。
她说:“这张脸,好特别。”
菊子说:“毕加索在巴黎的时候,认识了美国前卫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她一生中大部分时间住在巴黎),她是最早对欧洲先锋派艺术做出热情反应的美国人之一。她在巴黎的公寓里每周举行沙龙,由欧洲和美国艺术家作家组成。对于毕加索来说,斯泰因的早期庇护、赞助和友谊对于他的成功至关重要。当时她与她的兄弟购买了几幅这位年轻的西班牙画家的作品。之后不久,毕加索便邀请斯泰因做肖像模特。”
小米麦若有所思道:“沙龙把文化的精华集中起来,碰撞出的思维火花,精美绝伦的争辩朗读,以及振聋发聩的要求自由平等的声音,将启蒙思想吹向整个欧洲,可以想象那种高朋满座、自由开放的盛世法兰西。可是,对于法国影响如此之大的沙龙,为什么总是由女主人主持呢?”
菊子笑道:“想必很多男性,肾上腺激素一飙升,难免会在讨论中出现矛盾和激烈的争论,这时需要温柔智慧平和的女主人来缓和争强好斗的紧张气氛。”
听得小米麦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菊子继续说:“斯泰因后来说,毕加索让她坐在那里有近八九十次,毕加索绘画一向快速,大多数见面可能只为了更透彻地了解模特本人。1906年左右,也是他所谓的‘玫瑰期’,他放弃了这幅画作。在西班牙比利牛斯山脉度过夏季后,他开始重画了肖像的面部。他采用立体主义的笔法,把她的脸描绘成了一副面具,其突出的前额、严肃的表情和眼神均与斯泰因本人神似。这面具似的脸庞,极具古伊比利亚雕刻的风格,其画风已经开始向‘原始主义’过渡。斯泰因在1946年将这幅肖像送给了大都会博物馆,这是仅有的一幅按照她的意愿专门命名的作品,也是被大都会收藏的首幅毕加索画作。”
小米麦好奇地看着菊子:“你为什么知道得如此详细?你从一进博物馆就明显激动起来,像换了个人似的。”
菊子不好意思起来:“来多了查了资料,自然就知道了。”
从博物馆出来,两个人在台阶上坐下休息,小米麦感叹道:“一座名不虚传的博物馆,因了你的视角与讲解,变得更加生动,但我还是很惊讶,做了母亲后,你仍那么好学、那么灵动。”
菊子看着博物馆门前那个吹萨克斯的艺人,自言自语:“我之前灵动过吗?我都忘了。”
小米麦搂了搂菊子的肩膀。
出了博物馆,横穿过中央公园,到了公园西边,往南走,到了林肯中心附近。菊子带小米麦进了一家听同事提到过,自己还从不曾尝过的法国餐厅。
点了前菜、汤与主食,破例又点了酒,餐后又点了咖啡与甜点。一顿饭下来,加上税与小费,数字相当饱满。小米麦抢着要买单,“这怎么行?”菊子一直处于兴奋的状态,只想着如何让小米麦吃得高兴玩得尽兴,哪会考虑钱的事。
饭后,两个人去坐环岛游轮。从曼哈顿西区的78号码头上船,船沿着哈德逊河向下漫游至开阔的港口,看曼哈顿密密耸立着的摩天大楼、自由女神像。水面蔚蓝,白船点点。船在港口绕了一圈后,进入东河。
菊子与小米麦站在甲板上,听导游讲述城市与建筑的故事。虽然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多年,菊子也是第一次坐环岛游轮,就像游客一样,跳出自己的小屋子小圈子,从新的角度看这个城市。如果要用一个单词来形容这个城市,那么这个单词便是“Sophisticate”。它平时用来形容精通时尚与文化、见多识广的通达之人。城市如人,既时尚轻盈又深刻凝重。
船快靠近布鲁克林大桥的时候,小米麦递上相机,请旁边的游客帮忙拍了张合影。小米麦白色的棉质长裙被风卷起,缠在了菊子黑色的裙裤上,彼此黑色的长发被河面上的风吹起,遮住互相的眼与脸,两个人搭着对方的肩膀,灿烂开心地笑起来,如同曾经一样。
下了船后,去逛了SOHO。小米麦试穿了条设计师款的米色收腰及膝裙子,菊子觉得既时尚又典雅,非常适合小米麦,穿回国去,肯定会得到周围人的赞美。小米麦也喜欢,但看了下价格,吐了吐舌头。在小米麦进试衣间换回自己的衣服时,菊子买下了那条裙子,当礼物强塞进小米麦的包里。
一直走,逛到ChelseaMarket(切尔西市场),菊子特意在里面买了新鲜的龙虾和其他海鲜,选了上好的白葡萄酒、奶酪,捧着大包,打车回家。
到家时,丈夫已经将儿子从幼稚园接回来。
小米麦一边陪孩子玩一边和菊子丈夫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菊子动作神速地准备好了晚餐,除了市场上刚买回来的几样海鲜,又用冰箱里原先有的食材,做了豆腐干炒瘦肉、芹菜炒牛肉、胡萝卜西芹黑木耳凉拌粉丝,一下子就弄出七八道菜。桌子小,摆得满满当当,连吃饭的碗筷都无处放,得端在手里。
6
菊子不知该如何表达对小米麦突然到来的喜悦,只知道用这最传统的掏心掏肺的方式。在博物馆里掏出大脑所知、在餐厅里尽她所能,陪她坐游船,走长长的路,给她买心仪的礼物,然后做一大桌菜粗暴地希望能让她吃撑。
晚餐后,小米麦从行李箱里取出早就备好以防万一会来纽约的礼物:两听菊子超爱的西湖新龙井、夫妇俩的真丝睡衣、小孩的两套棉质的夏装,还有一个挺有分量的纯金小手镯:“这镯子,你儿子刚出生时,我就买好了,到现在才有机会给。”菊子满心欢喜,触摸着好友带来的礼物,体念到被牵挂的温暖。又觉得小米麦送给儿子的礼物太重,可人家早早就买了的,退也退不了,想到她的周到细心,眼睛就潮湿起来。
求学,找工作,等绿卡,怀孕,养孩子,从出来到现在,一趟都没回去过。看着眼前的人与物,想念着国内的父母,潮湿便凝成泪,细细地淌了下来。
当晚,小米麦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沙发可以打开当床,等儿子睡下后,菊子就过来与她挤在一起,絮絮叨叨地说了些漫无边际的话。
能够像多年前一样,躺在同一张床上,让菊子有重回少年的幻觉。彼此间一点即通的交流,一连即在线上的感觉,对菊子来说,是久违的,两个人并没有因时空的隔离,产生半毫的陌生感,这给了菊子很多安慰,以及确切的喜悦。一整天下来,又倦又兴奋,不多会儿,便都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米麦去机场飞回旧金山,继续参加余下的会议。菊子进地铁,去公司。一整天恍惚得厉害,脑袋涨痛,日子一切照旧,菊子甚至怀疑起昨天是否也是梦里的一个气泡。
下班回家,当看到翻了信用卡记录气急败坏的丈夫,客厅里那张还没来得及叠回去的沙发床,玩弄着摆放在桌子上的茶叶盒与小金镯子的儿子,以及当打开冰箱看到一堆剩菜时,她才万般确信,昨日的喜悦与快乐,曾真实地存在过。
菊子略有失神地呆坐着,耳边他那叨叨叨的声音听起来很近但也觉得遥远。
许久后,菊子才站起身来,整理沙发,收拾桌子,进厨房准备晚餐。丈夫跟进厨房,继续吧啦吧啦地责问,实在烦,她便看着他道:“你,究竟有完没完?”
他见她终于有所回应,再次怒气冲冲地一字一句道:“昨天,你,竟然花掉了自己半月的工资。”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补上一句:“税前的。”
她从冰箱取出剩菜,放进微波炉,嘲讽道:“谢谢你还知道,这是我自己的工资。”
他紧皱眉毛。最早交往时,菊子没怎么留意他的眉毛,生活在一起后,才发现他的眉毛长得奇怪,色泽淡,仔细看,以为只有半截。他脸尖,皱眉时,眉毛向上竖起来,脸就变得像只守陵墓的小兽。变成守陵小兽的他斜起眼看着她,用奇怪的口气道:“怎么,你自己的工资,就可以这么随便乱花吗?如果我也这样胡乱花,还像是家吗?”
菊子突然悲从中来:“结婚那天,我穿着中国带来的旧旗袍,我不介意。三桌的酒菜钱,是父母寄来的,我也没觉得难过。平时花的每一分钱,我都细细考量过,要节俭持家,这我都懂。七年来,昨天第一次痛快地花钱,只因我非常愿意花。我与小米麦从小学开始,就是形影不离的朋友。也许哪天我们过不下去了,你会成为我的前世,但她还会继续留在我的今生。”
他听后,讥讽起来:“你的意思是我没你朋友重要?”
儿子探头进厨房:“妈妈,我饿了。”
菊子一边努力克制住横冲直撞的怒气,一边尽量柔软地对儿子道:“再等几分钟,马上。”
儿子退出去了,可他不依不饶地靠在厨房的灶台旁,双手叉腰,左腿叠在右腿上:“你说话呀,我没你朋友重要?”
菊子都不想拿眼睛瞧他:“随便你怎么想,钱已经花掉了,你是想揍我一顿吗?”
他竟然歪着脖子,扬起下巴,突然皮笑肉不笑起来:“如果在老家,早揍你十顿了。”
菊子气得嘴唇微颤,想与他大吵一架,又担心客厅里的儿子。菊子害怕争吵,每次他的表情与声音变得不正常时,她的手脚就先冰冷起来,胃里会堵塞与痉挛,身体会有轻微的抽搐感。
每次他发完脾气,很快就像没事人一样。可每一次不愉快,都超过她心理的承受范围,都给她造成不小的内心震荡。
相安无事的婚姻生活,是她全部的期待。
7
菊子时不时会有生活在梦中的感觉,或者就是那种明明知道在现实里,又似乎随时会醒过来的意味。
八岁时,看到头天晚上还端着饭碗来家里串门,给她讲故事的老伯,第二天就变成硬邦邦的一具尸体,躺在他自家院子的门板上。听大人说,是早起出门干活儿时,突发心脏病走的。死在门外的人,按习俗是不能进屋的,只能躺在院子里。老伯在门板上躺了两天,很快就被埋进了土里。
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就躺着不能动了,被埋进土里了,这让菊子觉得不可思议,她第一次意识到,死亡竟然可以这样突如其来。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菊子害怕睡觉,总是努力睁眼熬着,实在撑不住了,就晕了似的睡过去。每天醒来,菊子都庆幸自己又活过来了。上学走路,听课,下课回家,眼里看到的,听到的,手里做着的,似乎都阻挡不了会被某种力量按下暂停键,自己瞬间变成硬邦邦的那个人。
大学时,菊子读的是哲学。读了那么多哲学理论后,菊子变得更加困惑。虽困惑,但毕业后,她还是很顺利地留在学校,当了哲学老师,一是因为那时人才确实稀缺,二是她向来知道如何考试。
当初留学时决定读电影,完全是因为喜欢。电影,影像世界里的真实人生,电影结束,梦境结束。你不知道是你遇见了电影里的蝴蝶,还是那只蝴蝶在电影里遇到了你。电影是人有意识重新造梦的方式,这是菊子特别喜欢电影的原因之一。
她在看电影看小说甚至做梦时,会感动,会生气,会哭,因为“真实”。她的丈夫会用很奇怪的,甚至很带点嘲弄的眼神看着她:“不过是个梦,不过是个电影,不过是部小说,那么当真,至于吗?”
菊子就想,人人都是一部会结束的电影、一个会醒的梦,可人人都当真。
一切他认为虚幻的、不切实际的事物,他都觉得是幼稚的,是在浪费时间与精力。对他而言,菊子就是那个幼稚的人。他需要引导她,告诫她,关键之处,得由他说了算,因为她的爱好与思维方式,完全不符合现实逻辑。
就像博物馆、画廊、各种艺术展、旅行之类的事,也是如此。谈恋爱的时候陪着去过几次博物馆,结婚后,他就说没兴趣。她要去,他也不反对,但自己坚决不去。至于旅行,他向来是反对的,浪费钱不说,还浪费资源(来来回回坐飞机火车,多么不环保呀,他总是知道如何义正词严),不如在家研究地图或者看几个纪录片,多去几次餐厅,实实在在地吃上几顿。
对他而言,菊子是一个有脑袋没脑子的迷糊女孩,喜欢一些比星空还遥远的事物,她似乎总是一阵清醒,一阵游离,时常在她头上敲一敲,把她拉回到现实世界。
好在,菊子虽然喜欢“星星”,但安静,少话,聪明(这种聪明在他眼里也仅局限于知道如何考试),不精明,脾气好,能干,手脚麻利,这些对他,既实用又受用。
只是,随着孩子的长大,看起来顺从的菊子,越来越反叛与固执。
他对孩子极为宠爱,只让学习,不让做任何家务。菊子原本和六岁的儿子说好,每天除了整理他自己的房间,倒垃圾、清理饭桌子的活儿归儿子。“家里的事,人人都有责任,每个人都有份。”菊子强调。
丈夫有意见:“男孩子抹什么桌子,实在不像样子。倒垃圾这事,大人顺手做了就行,为什么非得要小孩子做?”
有丈夫帮腔做后盾,孩子就不那么愿意收拾桌子,更不想倒垃圾。菊子强迫他去做,他虽做了,却是带着情绪的。
儿子小学三年级,丈夫就带着他去参加各种补习班。补什么?什么都补,不光补,还要提早学完五年级甚至更高年级的数学课程,参加各种竞赛。菊子则认为,小孩能认真上课完成作业就行了,余出来的时间,可以多阅读,多出门晒太阳打球,带着孩子去自然里徒步、看花、看植物、看动物、听鸟叫溪鸣。
丈夫嘲笑她太理想主义,指责她的那些业余兴趣爱好“虚浮得很”。菊子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仍旧不死心地反问:“什么才是不虚浮?”
他回:“升职、加薪、教育孩子、存钱做投资、换房子……”菊子听了,心想,自己养孩子做家务上班,没一样落下,赚钱与她的业余爱好没什么矛盾,人既可务实,也得务虚。只是以她对他的了解,知道辩了也没什么用,便自个儿闭嘴,懒得跟他多讲。
这天,周六一大早,丈夫又去催孩子起床,得赶地铁再转火车,去参加一个什么竞赛班。儿子困,缺觉,不想起床。他站在床旁边,突然神经质地抛起儿子的被子,用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叫骂起来(怕隔壁邻居听到):“不想学习的小孩,猪狗不如。”
她实在受不了这样的语言,一旁劝道:“真不想去就别去,有什么了不起的,没什么比睡眠更重要的事了。”
他突然就失控地问道:“现在不学,以后学就太迟了。不读书,以后靠谁?我们靠过谁,还不是靠读书?他成绩不好,没长进,将来去混社会做流氓?”
“没你那么夸张,尽往坏处想,你这种态度,对孩子有什么好处?”菊子努力想让他安静下来,“他以后读个普通大学,毕业后找份工作养活自己,怎么就不行了?”
“你我的大学普通吗?凭什么他就要读个普通的大学?”他开始异常激动,简直要蹦跳起来。
“你认为你很不普通?无论在公司做事还是走在街上,我处处都觉得自己就是个正常的普通人,人群中,有多少真正不普通的,也都像普通人一样走着活着。”菊子道。
“你可是当年江南的状元,我也是我那地方的状元,我不是普通人,他为什么要做普通人?”他的表情很复杂,既有着无力的自傲,又有着强烈的愤怒,这两股力加在一起,脸上的肌肉自然就扭曲起来,让人觉得阴森。
“状元,清朝的还是明朝的状元,如此念念不忘,真有那么了不起吗?”菊子替他觉得难过。
“我觉得很了不起,所以,我不允许我养个没出息的孩子,如果那样,还不如养条狗。”他在房间里狂躁地跺脚蹦跳,挥舞着手,似乎某种情绪压抑久了,突然冲向顶点,要爆炸了似的,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在他的歇斯底里中,菊子看到的,是从每个毛孔浸出来的焦虑。这种焦虑就如皮肤里流出来的汗,在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气味,类似于旧棉布烧焦的味道。
“这是纽约。”菊子本意是想让他冷静下来。这里是纽约,挤满了世界各地来的“状元”,到处都是人才,但也都是普通人,为什么就不能是普通人呢?
儿子在菊子面前闪闪发光,充满天真的灵性,她真心希望他能够在一个自然健康的环境里成长,在相对放松的过程中,慢慢发掘出他自身最为明亮的点,照醒他内在的动力,然后家长心平气和地陪伴他靠近那个点。真走不远又能怎样,总不至于全家都陪着焦虑。日子在菊子眼里,有很多种姿态与形状,是流动的。生命的形态,也同样不是被锁定、被设计、被一成不变、被压抑的。世界在变,学习的方式也在变。
丈夫时时拿自己对成功的理解所带来的焦虑来困住儿子,焦虑变成心灵枷锁,儿子如果真有那么点被逼迫出来的“成绩”,也不是菊子真正想要看见的。
他的认知、急不可耐的样子、焦虑的眼神、神经质的肌肉,以及深藏的不安全感带来的攻击性,着实深深地伤到了她,让她觉得压抑。
这疲惫不堪的挤压式人生,读再多的书,也无法让人活得顺畅起来。
“纽约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突然反手用力推了一把菊子。
菊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猛力一推,连连倒退几步,身子撞到墙上,整个人就愣住了,身体发烫,大脑一片空白。她两眼空洞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将儿子从床上猴子般揪起来,半拖半拉地往门口去。他关门的样子很难看,气急败坏的,以至于身子早在外面,可外套被夹在了门缝里,门却已在身后锁上了。他在外面狂躁地扭动钥匙,重新打开门,将衣服抽了出去。
门缝里,菊子看到惊慌失措的儿子,以及他轻微的道别声:“再见,妈妈!”
8
搬进糖面包小镇的最初几周,菊子将冰箱塞得满满的,她几乎足不出户,就像一只需要冬眠的刺猬。
是的,一只刺猬。
前些时间,内心里积了多年的陈旧之事,变得新鲜尖锐起来,它们复活了似的生长起来,直直地刺穿皮肤。这一根根黝黑尖细的刺,刺眼地扎在皮肤之外,让人一眼可见。带刺而活的她,只想躲起来。这寂静山谷里的小镇,小镇里陌生的人,这空荡荡的屋子,几乎是完美的去处。
太阳起来,她便也起来。
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里煮咖啡,只有舌头感知到咖啡的味道,一天才算真正开始。窗外的湖面,随着太阳的升起,也在光线中明亮妩媚起来。
这个空间是新的,没有她过往的气息。
这里的一切,连味道,都只属于她一个人。
终于,完全只剩她一个人。
在这个空间里,她跟着光走,光落下,她就睡觉;光起来,她也就起来。她来的时候,是只刺猬。现在,她更觉得自己像一只猫,静悄悄的,无声无息的……
每天入睡前,她会按照医生的嘱咐,服用一种叫艾司西酞普兰(escitalopram)的药。很长一段时间,菊子对药是抵触的,她不认为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她尝试过很多别的方法,瑜伽、冥想、调整饮食结构、听音乐……这些只能让她好转一段时间,很快,她又掉进幽深的恐慌之中,像不会游泳的人一脚踩空,落进深水。挣扎,越挣扎越窒息。她又像是被人捞上岸的溺水者,刚刚晒干了皮肤,可一转眼,不知为何又掉进了河里,她看见水草将她层层缠绕,却无力动弹。无力动弹的菊子,最后接受了药物的治疗。
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像猫一样生活了几周后,菊子发现某些力量重新开始在身体里生长出来,就像初春里的嫩芽,并没有那么喜悦,却有了平静。
冰箱里的食物一日日减少,储物的空间再次变大。
这天早晨,煮完最后四个饺子,吃完最后一个鸡蛋、最后一个苹果,菊子又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冰箱,还剩半个大白菜、几个土豆,以及一小袋蘑菇干。菊子决定出门去趟超市,重新将冰箱填满。
一出门,就遇到了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的米雅。
米雅看到菊子,很开心,说看到她门前停着的车,来敲过门,可没听到屋里有什么动静。菊子便说:“这段时间专注于手里的工作,刚忙完,现在自由了。”
“那晚上来家里吃饭,庆祝一下自由。”
“行,庆祝一下自由。”菊子几乎没犹豫,就爽快地答应了。菊子喜欢这个和善优雅的米雅,她的笑容,特别安慰人。
“六点如何?”米雅问。
“好,六点准时来敲门。”菊子笑着说。
米雅笑起来:“不用急,慢慢来。”
菊子背着购物袋,往小镇那条叫皇帝的街走。镇上新开了一个小型超市,基本可以满足日常生活所需。
大部分的树叶都已落光,松树的针叶尤为幽绿,住在湖边的人家,似乎户户都热衷于园艺,每家的院子都被打理得各有特色。有些人家早早就在院子里营造起万圣节的气氛,万圣节之后是感恩节然后是圣诞节。
整个冬天,就在过完一个节日之后,期待着下一个节日的到来中迫不及待地度过,然后急切地等着春天的到来。
如果人的生命有限,那细嚼慢咽地吞下一日又一日,与快速吞下所有日子,滋味应该有所不同。耳边便又响起米雅柔软却略带苍老的声音:“不急,慢慢来。”
菊子搬来糖面包的时候,特意给米雅带了礼物,一条来自中国的正方形丝巾,淡蓝色的,有亭子与荷花的图案。
这晚,她就带着丝巾与超市里刚买的鲜花,准时拜访了她。
被迎进屋,见到一屋子人,桌上堆满了食物。才知道,原来是米雅九十岁生日。看起来八十岁不到的米雅,竟然九十岁了。
有什么长寿秘方吗?菊子忍不住笑着问。
“有,也没有。”米雅笑而不答,将菊子介绍给屋里的人,同时将众人介绍给菊子。大多是糖面包小镇的老居民,也有些亲朋,但菊子意识到,似乎他们的孩子都没在场。
与大家互相打过招呼,菊子仔细环顾起整个屋子。看起来陈旧朴素,但布置得非常舒适,有一整面照片墙,几个老式的玻璃柜里陈列着奇奇怪怪的小摆件,到处充满了回忆与趣味。
米雅的先生比米雅小五岁,看起来极为慈祥。他引着米雅在客厅里走,介绍墙上挂着的与屋子陈列着的这些与那些,然后在一个拐角处的柜子前停住:一整柜子造型奇特的船模。他孩子气般得意地说道:“这个柜子里,全都是我多年来的收藏。”他说,年轻时,他是个海军士兵,自然就买了一堆这类的玩意儿。
米雅热情地取了蛋糕端来给站在照片墙前的菊子,密密麻麻的照片,有几百张之多。米雅凑近菊子:“这里,差不多就是我们曾经全部的生活,大部分都是与先生四处旅行时拍的,其他是圣诞节时与亲朋聚会时的照片,还有一些是父母与爷爷奶奶的。我们没有孩子,年轻时先生生过一场病。”米雅道。
“很抱歉。”菊子道。
“没什么遗憾,我们拥有的已经太多了。”米雅朝墙上的照片比画了一下,然后指了指最左上方的几张照片:“你看,桂林、漓江、北京、上海,三十多年前照的。”
那个时候的米雅,与菊子现在的年龄不相上下。其中一张,米雅穿着白裙子戴了草帽,先生也是一身白,恩爱的两个人,互搂着腰笑着,背景是象鼻山。
“当年,好年轻好漂亮。”菊子道。
“现在也漂亮。”米雅做了个怪脸。
菊子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丝巾递给米雅:“很小的礼物,希望能够喜欢。”
米雅打开丝巾,当即披在淡蓝色的裙子外,用调皮的表情与亮闪闪的眼睛看着菊子:“谢谢,太美了。”
“抱歉,不知道是生日,希望能再补些别的礼物。生日快乐。”菊子祝福道。
“亲爱的,我什么都不缺,你看看,我们拥有的已经太多了。”米雅伸出手对着周围的一切画了一个圈,然后摊开了手,笑道。
此时音乐响起,RiversofBabylon(《巴比伦河》)。BytheriversofBabylon,therewesatdown(来到巴比伦河,我们坐在你身边)。这是菊子喜欢的歌,这次听,似乎听懂了内在强大的悲壮与力量。Wewept,whenwerememberedZion(我们悲伤哭泣,当我们记起家乡)。
众人随音乐跳舞。
蛋糕上点了蜡烛。
吹蜡烛之前,米雅说:“我没想过,我能够活到今天。我曾热烈奔放,不知天高地厚,爱冒险,我总以为自己随时都可能会死去,明天或者某个意外。可不知不觉,竟然就九十了,这真是天大的意外。希望十年后,仍有意外,我们仍能够相聚在一起。”
大家笑,鼓掌。
米雅又说:“我以前觉得九十岁很老很老了,可我现在脑袋很够用,身体很健康,我与先生还时不时开车去曼哈顿住几天,吃饭,听歌剧,会会还没死去的朋友。我对我一生中所遇到的一切,心怀感恩。”
那晚,菊子在门廊与他们告别时,米雅道:“欢迎随时来喝咖啡。”
菊子拥抱了一下她,说了声:“谢谢,生日快乐。”
9
周末,是雷打不动送儿子去上补习课的时候。
这一天,他说一夜没睡好,让菊子带儿子去补习课。自从儿子上六年级后,他做了仔细研究,发现长岛有个非常好的课外班,便决定将儿子送去那里补习,因此还专门买了车,便于接送。
菊子早起煎了鸡蛋烤了面包,又切了点水果。母子俩匆匆吃过早餐,开了车子往长岛去。刚开出几条街就被堵住了,有节日游行,封了几条道。坐在驾驶室旁的儿子说,他有个同学今天会与姐姐去康尼岛看美人鱼大游行。
菊子想起多年前还没有儿子的时候,与朋友一起去参加过美人鱼游行。人们装扮成海洋生物,除美人鱼、海龙王、章鱼、螃蟹、龙虾外,还有小船、机器人、外星人等,化各种奇异的妆,但没人在乎,大家一路载歌载舞,喝啤酒吃烧烤,尽情狂欢。刚来纽约时,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除了众所周知的感恩节、圣诞节、复活节、独立日、万圣节、退伍军人节、哥伦布日、总统节、马丁·路德·金纪念日、劳工节等,菊子闲着没事时,还会随室友去街头看其他各种古里古怪的游行,去参加全民Cosplay的樱花祭、复古爵士派对等。
被堵在路上的菊子,想着昨晚用过晚餐搞完厨房卫生往客厅走时,迎面撞到丈夫拿着手机边接听边快速开门往外走。她心有疑惑,什么要紧事?看桌子上的电脑还开着,随便扫了一眼。
屏幕上显示的全是他与另一个女人的对话,甜蜜肉麻的文字,超出她的想象。她有些难以置信,将对话框向上滑去,千真万确地看到他发送出去的爱与期待以及对方暧昧的回应。她没忍心继续读下去,将对话拉回到最后几句,明白那女人要打电话听他的声音,他说他在做晚餐,改时间再打,对方说,就是要打。他说不。可是手机铃已响起,他只能抓起手机就往外走,却忘了关上电脑。
她在电脑旁待了一小会儿,拿起手机拍了几张他们的对话,去厨房泡了杯热茶。她在厨房安静地站了会儿,捧着茶回到客厅,继续在桌子前坐下来,与他的电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很奇怪,她仔细地感受了一下,发现自己竟然没什么太大的情绪,不怎么难受,也没觉得惊慌失措或者受到什么刺激,却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恶心感开始慢慢浮涌起来。就像之前吃了什么坏东西,以前并不知道,直到半夜被杂乱的梦惊醒,发现胃部有些不清爽的隐痛,才意识到,噢,原来是真的吃进了什么坏食物。
他接完电话回来,看了菊子一眼。外面并不冷,可不知为何,只觉他身上冒着一股寒气,像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冻鸡。
他重新坐回到电脑前,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看了眼电脑,又朝她看了一眼,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脸部的肌肉随之跳动一下,眉毛开始收紧。他扭动了一下身子,尽力掩饰自己的不安,手指在电脑前敲动起来,但脸上的表情却带了不可控的慌乱。他关了电脑,又看了她一眼。
她没说话,只是接住了他的眼神,就那样安静地看着他。她不想开口,她怕吵架,也没力气吵架。这种无力感,不知道究竟是失望还是麻木。他嘴唇轻微地颤了颤,脸部的肌肉再次抽搐了一下,他心里应该如战场。他无法明确地知道,她是否看到了电脑里的对话,所以,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前面的拥堵似乎松动了些,车子缓缓移到了十字街头,红灯亮起。不知为何,菊子的胸口突然袭来一阵刺痛感,菊子知道自己并非麻木,而是本能的自我保护,明知不堪,却极力让自己不要滑进不堪。
眼前左拐的绿灯亮起,那不是通往长岛的路,可菊子手握方向盘,突然踩了油门,拐向左边,往新泽西去。
过了隧道,视线一下开阔起来。一路上看到大片的田野,成熟的小麦,麦穗太沉,风过后,可以看到麦浪在风中的痕迹。玉米被机械收割后,打碎秸秆,细细地铺在泥地上。大豆已发芽,远远望去,一片幽绿。
儿子从来没真正见过麦田,没看过麦浪,当然更没见过大豆田。以为豆腐就是豆腐,麦粉就是麦粉。他说:“原来豆腐是大豆做的,麦粉是麦子磨的。”
他第一次知道,除了课本和比赛,原来他需要知道很多“原来如此”的事,平时不太喜欢开口的他,一路上好奇地问了很多问题。
母子俩转了大半个新泽西后,继续往上州开,原本想去某个小镇看教堂的,却误拐进了另一个小镇,这个小镇就是糖面包。
小镇上刚好有个艺术节,母子俩在小镇上开心地闲逛,吃了热狗、爆米花、冰激凌……离开父亲,离开课本的儿子,整个人的气息变得全然不同,菊子再一次遇到了那个曾经活泼开朗的儿子。她一点点重新感受到内心里久违的轻盈,并且真实地祈祷,这样的轻盈,能够持续久一点。
回去的路上,儿子说:“谢谢妈妈带我出来玩。”
同时儿子也很担心:“不知道爸爸知道后,会不会生气。”
他生不生气,菊子并不在乎。只知道昨晚的事让他自觉心虚,或许确实一夜没怎么睡好,等菊子与儿子一离开家门,他便发来短信轻描淡写道:“前不久在网上认识一个人,手贱,敲敲字,与她瞎聊,过嘴瘾,其实什么事都没发生,不管怎样,我已经删了她。”
她很清楚,这日复一日的生活、枯燥严谨的办公室制度、简单的人际关系、透明紧巴的账户,很难让他在现实中有机会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事。似乎也只能过点嘴瘾,来打发打发那颗仍旧躁动的心。她不想为此大动干戈,为这些无聊的事吵起来,激动起来,儿子听到了,也不是什么好的导向,便也不准备回复他发来的短信,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每一天,都该做点有创造性的事、慷慨的事、不同于昨天的事,所以,今天这事,也许很蠢,但真的很开心。”菊子对儿子道。
儿子将头靠在车窗旁,两眼望向窗外的风景,夕阳将哈德逊河的河面映出一片金光,对岸的山森像着了火一样艳美。
听了菊子的回话,他依旧望向窗外,只是伸出手来,将手叠在菊子握方向盘的手上,轻轻地说道:“谢谢妈妈。”
车子无声地向前滑去,风景快速后退,就如船划过平静的水面。
10
在寻找自己的过程中,时尚而前卫的小米麦,成了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她开始写博客,做视频。这条路上,她走得既坚定又沉稳。
受了小米麦的影响,菊子开始读经,去教堂,每周都去,坚持了半年后,她不再去了。
没有完全坚持下去都是有原因的,但核心的原因是没想要坚持下去。
她更愿意独自去博物馆,去画廊,或者待在图书馆读半天书,再后来,图书馆也不怎么去了,因为有了极为方便的电子书。每页,真的是每一页,都可见其他书友“啃过”的痕迹。他们会在上面随心所欲地评论,有时遇到难以理解的,甚至不需要查阅“维基”,只需要点开看评论,早有人将结果写在上面了。有几个厉害的书友,给书中的每个地名、典故、人名等都做了密密麻麻的注脚。就像在虚拟的世界里与人打游戏一样,这些永远不会谋面的书友,好像变成了身边可以触碰到的亲人,每天都会遇见。有几个边读边骂,这些人天天抱着书读,一直谩骂到整本书结束,这样边读边咒骂抱怨的感觉应该也是挺刺激、挺自虐的。读电子书的最美妙之处就在于,你感觉不是独自一人在读,是与一群人在一起读,在一个虚拟的教室里,没有老师,都是读者,你可以轻易地窥探他人的想法,就如走在河边,不经意间看到他们裸着身体洗澡的样子,这些沿路点缀着的风景所带来的刺激,可以对抗独自阅读时昏昏欲睡的感觉。
多读书的好处还在于,当再次听到某些碎片式的、带有偏见的零星知识武装起来的、振振有词,以为自己就是真理的、比上帝还知道这世界是怎么回事的人与公众号,菊子可以在心里大胆地微笑一下,并且呵斥自己:闭嘴,少说点话,多读点书。现实生活中,菊子不喜欢讨论抽象的概念,不喜欢无意义的争论,更不喜欢站队。
对于那些深重而复杂的现实,她有太多的疑问,她的疑问远远多过她的观点。很多观点,都会随时间与环境改变。今天铁了心坚持的真理,谁知道往后会不会是个错误或者某种程度上的帮凶。
她有时也试着想通过熟悉的哲学历史或者艺术来概括一下生活中的自己,最后却发现,连概括这事本身,都是极为无聊的。
有年圣诞节,菊子与他一起受邀去长岛的朋友家聚会。朋友好客,邀了十五六个人。正式就餐前,有人提议打麻将。平时忙,难得摸麻将,都想参与,于是开了两桌。众人边打麻将边聊天,也不知谁竟然那么不谨慎,聊起了政治。
原本轻松的娱乐活动,变得微妙起来,先是暗流涌动,然后激流猛进,最后惊涛骇浪起来。有一个眼镜男,表达完自己的观点后,顺嘴咒骂起不同观点者是“猪”,身旁的老婆试图用手堵他的嘴,被他一把推开:“我就听不得脑残的观点,都是猪。”
主人过来添茶加水果:“大家过年聚一起,寻个开心,等会儿有龙虾,留着空肚子,多吃多喝,千万不要动气,有了气,肚子就饱了,留一大堆菜,谁吃?哈哈哈。”
菊子明显感觉到了他的情绪,便忍不住去握了握他的手,被他甩开了。他自觉被刚才的眼镜男冒犯了,哪还能听得进主人的圆场话。“这里,除了我最有发言权外,你们没人比我更懂政治,你们几个,连英文都说不顺,英文报纸也不看,还有脸来指手画脚?”
眼镜男就说:“你就是被那些报纸洗脑了,连基本的常识都没有。常识,你知道什么是常识吗?常识不是理论。按你的意思,别人都得闭嘴,都得跟你的观点保持一致,是不是还得站好队统一喊口号?”
他气得发抖,不顾菊子的阻拦,抓起刚摸到的一把麻将,不管不顾地就朝对方砸过去,一下就将对方的眼镜给砸了下来。
如此,谁还有什么心情吃饭?原本十五六个人,走了近一半。
之前习惯了看他在网上与持不同观点者互骂,互相贴标签,菊子第一次在生活中看他与认识的人起冲突。
他与其他人一样,像得了某种传染病或者吸毒上瘾一样,简直着魔似的,平时斯文的或豪放的,竟然因为立场与观点不同,可以变得如此粗暴甚至凶残。即便在家里,与菊子观点不一样时,他也会一脸痛不欲生的样子。
菊子刚来时,周围到处都有易怒的人,叫嚷着自认为可以改变世界的人,她努力听、看、观察、分析、思考,偶尔也会激动地参“战”。
如今,她既不在家与他讨论政治,也不再轻易与周围人谈论观点,除了安静地投出手中的那张选票,她更热衷于下顿饭该吃什么之类的事情。她知道自己不会轻易被人左右,她也自知左右不了别人。
有次在公司里遇到自己的上司,对方问她,最近有没有关注某个新闻(需要站队的新闻)。她不想回答,便道:“最近累得不行,除了上班,家里还有一堆事要做,基本没时间看电视,也没时间刷新闻。”
上司说:“不关注大事件大新闻,人会迷失的。”
她笑着回:“太关注大的事件与新闻,忽略鼻子底下的生活,人更容易迷失。”
换成以前,她是断然不会这样与上司说话的,她会先试探一下上司的口气,然后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应付一下。
这真的叫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十年很长吗?
弹指一挥间。
一百年很长吗?
不过十个弹指一挥间。
11
纽约的冬天又长又冷,往往下午四五点,天就变得暗灰,整个城市似乎被一层无名的忧伤笼罩。
菊子曾想过要搬去加州。
琳达在加州生活了十多年,养了三个儿子,先生在加州一家公司做工程师。菊子与琳达之前也是大学同学,琳达到美国后转学金融,在华尔街工作过几年。嫁给她先生后,搬去加州。到加州后,她最初在银行上班,生完老三才决定辞职,将重心转向家庭。
她在电话里对菊子说:“从一个小姑娘长大到一个成熟的需要适应不同角色的成年人,并非一日天成,即便做了三个儿子的母亲,表面上看起来还做得相当不错,但时不时会被莫名的紧张与不知何起的焦虑所困扰。特别是在辞去工作的最初几年,类似于失衡的、失落的、茫然空洞的感觉会不经意间袭来,在她洗碗洗衣服的时候、早上醒来的时候、送完孩子开车回家的路上、夜半梦醒之时。有时这类感觉特别强烈,强烈到将她整个人包裹甚至吞没,让她有一种被世界遗忘或抛弃的恐慌感。”
菊子回:“我理解这种感受。”
她说:“事实上,我们从来不曾真正重要过,也不存在被世界抛弃这类说法,甚至世界上有没有我这个人,都丝毫不重要,但这种从职场退回家庭后心理上的落差与转换,却是如此的强烈。”
菊子回:“肉身为人,精神与胃一样,都是肉身的一部分,胃需要食物滋养,精神与情绪也需要调整与平衡。”
她说:“说给人家听,人家还说我矫情。不用上班,可以在家带孩子,多大的福呀,还有什么忧愁的。我完全不是抱怨,也没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可心里仍旧会有慌张,觉得自己的一生似乎就这样子了。等着孩子长大,等着孙子来探访,等着老去,祈祷不受疾病折磨能够幸运地死去。”
总得要有事做,于是在家自学了设计,辞职第四年,琳达在网上开了个设计网站,给人设计海报与网页,算是有了个可以透气的连接外部世界的窗口。同时她还开通了Instagram的账号,专发三个儿子的日常生活,以及她精心打理的后花园,竟然一年内积累下了几十万粉丝。
她的镜头下,植物的生长、鲜花的盛开与孩童们的成长,有着某些美妙的相通之处,充满了阳光与希望。
琳达无数次在电话里说:“菊子,有空来看我。”
菊子被她的热情感染,更被她镜头下那几个可爱的儿子还有后院那株闪着光的柠檬树所吸引。
某天晚上,讲到某个留在国内的同学又升官了,他的不平衡感开始发作,觉得自己错过了整个世界,在这里从来没有被当作VIP对待。极度心理不平稳的他,开启唠叨埋怨的模式,顺便指责这个与那个,听得她心烦意乱。
因为种种家庭琐事、生活态度、政治理念不同引起的不愉快,积累多了,菊子心里就与他生出悠长的距离感,有时虽坐在同一张饭桌上,躺在同一张床上,却感应不到彼此,更谈不上什么内在亲密的连接感。有时半夜在他身边醒来,想到要这样与他过完漫长的一生,便会生出无法抑制的无限的荒芜感。
说来也是奇怪,即使荒芜感爬满全身,菊子也从来没有仔细深思过分开的问题。
在陌生的异国城市,两个原本陌生的人走到一起,共同建起一个可以触碰到的家,育出孩子,这让“时有孤儿感”的菊子很是珍惜。这个珍惜里,似乎与他并没有太多的关系,连菊子也想不太明白,究竟珍惜什么,也许是每天下班后,可以知道往哪里去的某种归属感。
同时,她开始慢慢学会了保持距离看自己,就像灵魂出窍一样,那出窍了的灵魂就贴在天花板上,或者站在街头的树梢上,以俯视的姿态,冷静而清醒地看着自己,观望这个“尘世间”的自己。
每次她试着这样做的时候,就像在另一个时空或者从前世后世看今世。把时间与空间拉大,作为更远处的旁观者观看自己,于是当下的情绪,自然就容易平静下来。
这晚,因为国内同学的升官,被他失衡后的唠叨弄得心烦意乱的菊子,一早请了两天假,坐上飞机,穿越纽约的冬季,飞到了阳光明媚的加州。
琳达到机场来接,从机场往她家去的路上,可见各种宽叶植物,开得热烈的鲜花,以及长在树梢的水果,还有她家后院那棵美丽的柠檬树。
在加州待了三天,周一凌晨回到纽约。回来的飞机上,菊子有了强烈想搬去加州生活的念头。
找工作应该不是件难事,儿子转学也不会是问题,只是说服他并不是容易的事。正犹豫不决找机会想与他聊聊时,某天下班回来,他突然喜滋滋地宣布道:“某同学的公司已经运行了五年,前景良好,现在邀请他回去,负责一部分新技术的开发与市场开拓,农历新年后开始上班,就在三周后。”
一想到他马上就要离开,分居两地,虽有不安,但更多是一股没来由的轻松感。那么,移去加州的念头,便也就熄了。一是儿子再过两三年就要读大学了,二是她也实在是习惯了纽约。
12
最初回国的时候,公司还没给他找到满意的房子,就安排他住在酒店里。他会每周打电话来问候菊子与儿子。有次在电话里,她听到有敲门声,是客房服务,他用英文让对方几分钟后再进来收拾。她便问:“这酒店的服务生都讲英文吗?”他说:“我习惯讲英文了。”
菊子从初中时就喜欢打乒乓球,到纽约,她进入了一个女子乒乓球俱乐部,因为打球,有了几个很固定的女友,都是老外。周末大家会约着家庭聚会,他最先也会跟菊子一起去,女人与女人聊天,男人们自然也聚一起聊,但他去过一两次后就再也不去了。他一边清高,一边自持,既想交流,又不知如何融入,没什么类似的兴趣爱好,他平时也不热衷于任何球赛,回家的路上,就骂他们浮浅喜欢装腔作势。如今回去,他却又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从美国回去的,以美国佬自居。
住了两个月的酒店后,他搬去了公寓。他说工作很快进入了状态,应酬开始多了起来,电话越来越少,全改成发短信了。
他说很忙。菊子理解。
菊子也很忙,忙着上班,照顾孩子。
他似乎从来没有习惯过纽约的生活,他来这里留学工作定居,当初是顺了潮流,然后活成了“夹心饼干”。很长一段时间,每每看到有同学“飞黄腾达”起来,他就会深陷自我怀疑之中,继而会发作,会情绪不稳,会突然间暴躁起来,他总是觉得,在这里,再成功也是很难被人看见的,身边人基本不在乎你真的有多成功,你是否升职,这里没有父老乡亲没有同族同辈没有祖与宗。他一边羡慕着那些飞黄腾达的同学们,一边患得患失,却没有那种豁出去的勇气,不敢松开眼前可以紧紧抓住的一切。“好哇,”他说,“我还是这个公司的技术负责人。”他做着极为安静的工作,却有一颗时时想“光宗耀祖”的心。他就如夹在两扇门之间,一旦起风时,他便被自己的这两扇门夹得疼痛不已。
菊子也不想去深究他最终决定回去的原因,但他能做出选择,能忙碌起来,是好事,意味着他身体里的另一个被压抑了的自我可以得到释放。状元、北大、留美博士、美籍专家、公司股东,这些标签,在这里几乎是被忽略不见的,但在那里,却是名声、地位、身份,是可以被崇拜与追捧的,是可以被当成VIP对待的……
无论怎样,做那个最想成为的自己,没什么不好。
他离开后,她与儿子两个人的生活最初稍有不习惯,但也很快进入状态。儿子变得放松很多,除了完成学校里的功课,他周末会自己坐火车去长岛补习,有时还会留出时间与她一起去俱乐部打乒乓球。
一年后,儿子开始申请大学。
菊子查出子宫内膜癌。
他很忙,真的很忙,到处飞,因为公司准备上市,唯独没时间飞回纽约。他只是在邮件里说,真的很抱歉。
儿子的学业进入紧张的状态,她不想让儿子知道她的病情,怕他担心。除了正常的上下班,她早晚替儿子准备餐点,照顾他的饮食与情绪,一边独自去医院进行治疗。
一年后,儿子被加州某所大学录取,是他想去的学校。当做父亲的知道这个消息时,是极度失望的,他希望儿子去的学校,至少是一个他在聚会时,在酒桌上响亮地说出来后,别人一听就会“哇”一声的学校。
至于儿子究竟想学什么,究竟是不是真正热爱,这不是他想要关心的。
至于她的子宫是否切除了,能活多少年,似乎也不是他所能关心的。
因为,他真的很忙。
就如他的短信里时不时重复的一样:实在太忙了。
13
天气日渐转暖,米雅老夫妇与菊子会一起开车去附近小镇逛古董店。
当看到那个精致漂亮由百年前著名设计师设计的红砖教堂时,菊子才想起来,这是多年前误入糖面包镇时,原本计划中想去的小镇。
小小的镇上有好几家古董铺。在教堂对面的一家古董店里,菊子瞄到了角落里的一盏台灯,是用老地球仪改制的。店主拿了灯过来,说是一百年前的地球仪。
菊子取出放大镜,将地球仪转了一圈。
老夫妇觉得有趣,也凑过来,孩子般将地球仪转了几圈。随后,老头将拇指按在“爱尔兰”上面,对太太说:“这是我们来的地方。”太太搂着老头,歪着头笑着,眼里闪有晶莹的光亮。
老头又将地球仪转起来,用拇指按在“中国”上面,对着菊子道:“这是你来的地方。”
菊子点点头,安静地回道:“这是我来的地方,也是前夫重新回去的地方。”
他在公司上市的那一天,发邮件来提出离婚。
那一天,离她切除子宫刚好一个月。
那一天,儿子正坐飞机离开纽约,开始了他全新的大学生活。
生活没有巧合,确实就那样发生了。可同样一件事,即使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那么早一年或者晚一年,甚至早一个月或者晚一个月,所做出的反应也会全然不同。
菊子恰好就被卡在了这个时间点上:带着手术后的无助与虚弱,以及日夜生活在一起的儿子飞出鸟巢后所带来的情感不适。
她被卡住了。
她想等一等再说,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具体要等什么,只是想缓一缓,等空荡荡的身体积蓄些力量后,再去思考这个之前不曾想到会真正面临的问题。她知道,现在,已经不需要谈论什么付出、承担以及曾经如何的委屈负重,它变成了一个具体的问题,一个何时解决何时给答案的问题。
他不想缓,找了律师,马不停蹄地正式进入程序。
他不再接电话,也不再回短信与邮件,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
无论怎样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离个婚如果不想面对面的话,至少也得打个电话,说声抱歉,随便找点离婚的理由解释或者对付一下。他连一句抱歉、一个解释都不想给,只发封邮件,处理公务一样,打发了事。
小米麦说:“不需要理由,如果从来没有被真正连接到、被真正爱过,哪存在什么抛弃与背叛。我们这代人,在传统里长大,被太多框架挤压过,即使在外留学生活多年,身体里仍旧蓄了很多毒。”
“蓄了毒?”菊子笑起来,笑过后,却觉到了切肤之痛。
菊子自然有自己小小的倔强,既然他把此事当公事,那么她就置它为公事,能不办,就拖着不给办。
有一天,收到一封邮件,是国内大学时的同学,大家一起出来留学,留在美国娶妻生子,两家都是共同的朋友。
同学说:最近知道你们的近况,思前想后,也与太太商量过,还是决定分享一些事情给你。一年前,我收到过一个女子的求救邮件,不是发到私人邮箱的,是公司的邮箱。应该是前年回国,在一次聚会上,互相分公司名片时,我顺手给了你先生一张,那女子可能是从你先生的包里找到并存下来的。在邮件里,她说自己是酒店的服务员,很快辞职与你先生同居了。她生完儿子(照片在附件里)两个月后,你先生人间蒸发。她只知道他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并不知道他的公司名字与办公地址,不知如何找他。我曾将邮件转发给你先生,希望他能妥善地处理。听人说,他现在与另一个年轻女孩在一起,这女孩曾在他公司工作过……
菊子点开附件里的照片,有几张是小毛毛头的。小毛毛头长着与他极为相似的眼睛与眉毛。另一张照片,是一个长相清秀脸有些憔悴的女子,怀里搂着小毛毛头,旁边的男人搂着她的腰。这个男人,正是她的先生。
照片里的他,看起来有些“陌生”,他那似笑非笑,咧开嘴,微微皱起眉的样子,有着她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失衡”。
之前的他与现在的他,都是同一个人,不存在变与不变,只是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里,恰好有机会呈现出真实的形态而已。
菊子想起当年在他电脑上,看到他与女网友的对话时自己的情绪,此时她看着眼前的照片,认真地体会与对比了一下,发现与那时唯一不同的是,她有一种吃了坏东西,胃部的不适与隐痛没来得及等到半夜发作,而是需要立马去卫生间蹲着的感觉。
14
那天,菊子在古董店买下了旧地球仪改装的台灯。
当菊子将台灯装进车子后备箱时,米雅像看穿了她隐藏起来的忧伤:“亲爱的,快乐起来。我生日那天,你问我是否有长寿的秘方,其实从来没什么真正的秘方,但我每天都会告诉自己,我可能在之前的任何一天死掉,既然还活着,那么就当已死般,热烈地活着。”米雅优雅又略微松弛的声音里,有着沉淀过的温暖之气,像一片连着根的叶子,自然而然地伸展进菊子的身体里。
台灯搬回家后,菊子将它放在客厅面湖的沙发旁。
夜晚,她都会坐在沙发旁看书,在快被夜色一点点吞没之前,她会伸手去扭一下台灯的开关,瞬间,周围便会被一圈暖光所照亮。
天气更暖和些后,菊子自觉身上的力气越积越多,决定去最近的山谷走走。山谷里有一条漫长的徒步路线,一直往深处走,能遇到大片的树林、清澈的湖泊,还有成片的草地,以及零星散落在山谷里的人家。
有一天,菊子在一棵大树下遇到一架秋千,便坐在上面荡了起来。一条棕黄色的狗从半坡上的木头房子里跑了下来,从它信任的表情与向她而来的步伐,可见它的憨实。它跑到菊子旁边,蹲在草地上,抬头,安静地看着她,那眼睛,完全像个婴孩。
菊子一边看着狗狗,一边就那样放松地坐在秋千上,悠悠地荡着,微风吹来,鼻子里有着自然之清香,人也跟着慢慢放松下来。微微使了劲,秋千便越荡越高,高到xp6LNWZVC+pQYKoriM68qTOUhk9u60jmNlsX7lSZF24=可以看到森林对面的草地与人家,还有低头在草地上吃草的白色骏马。
狗狗就一直坐在草地上,微微仰起脑袋,看向秋千上的菊子。
菊子的眼神连接上了狗狗的眼神,心里突然生出一种难得的踏实。就像与一个交往了多年且相知的朋友,不用说话,就互相看一眼对方,安静地呆坐一会儿,便会觉得愉快自在。
之后,每次进山谷,菊子都会在秋千上荡一荡。狗狗似乎能闻到她的气味,每每能及时跑出来,坐在秋千旁看着她。菊子荡完秋千后,就陪它玩耍一会儿,将带来的火腿喂给它吃。
有几次在家里待着,会突然想念起狗狗,于是隔几天就想着要去趟山谷,走长长的路,就为了与它待上一会儿。
儿子每周会来电话,菊子就与他讲山谷里的风景,以及风景里的狗狗。儿子说他夏天回纽约时,会陪着她一起进山谷。
山里的天气,变化很大,暖了一阵子,又降起温来,甚至还下了两场大雪,进山谷的路,变得艰难起来。
其间,菊子也终于觉得有力气离开糖面包小镇,去曼哈顿处理一些必须面对的事务。
收拾出原先住的公寓,扔掉和捐掉一大堆旧物,将屋子腾空到如很多年前刚搬进去时一样,然后把这重新空了的,不留任何个人物品的公寓,交给中介出租。
见了几个亲近的朋友,倾听与开口。
买了画布与画框。
去医院复查身体。
去了趟保险公司。
去见律师,经了之前漫长的程序与一大堆的协议之后,她签下了最后一个字。
去参观了几个博物馆,还看了场音乐会。
等再回到糖面包小镇时,野花已经撒满了草地。第二天一大早,喝完咖啡,菊子便迫不及待地往山谷里去。似乎只有与自然万物在一起时,才能更为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万物中的一部分。
远远就看到了那棵大树,以及树下的秋千,脚下的步伐变得轻快起来。走得急,出了微汗,到大树下时,菊子将薄羽绒服脱下,系在腰间,一边荡秋千,一边拿眼睛盯着山坡上的木头房子,等着狗狗从院子里出来,朝她飞奔过来。
热汗之后,山谷里的风带来些许寒意,菊子跳下秋千,重新将薄羽绒服穿上,却仍没见狗狗出来。
菊子在秋千上坐下来,又静等许久。
狗狗还是没有出来。
她冒冒失失地往坡上的木头房子走去,隔着院门,朝里面喊了喊。出来一个老头,菊子就问:“那只狗狗呢?”老头回:“年岁大了,生了病,几天前突然就走了。”
菊子失了神一样下了山坡,直接掉头往山谷外走。一步接一步,山谷里幽静极了,除了鸟叫声,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一步起,一步落。
一步落,一步起。
上一步连接着下一步。
脑袋里异常清晰地跳出米雅的话:当已死般,热烈地活着。
就这样一口气径直走了半小时,经过一个湖。湖水被太阳照得碧亮,树倒映在平静的湖面上,空气里有植物的清香。
她突然觉得累极了,想休息一会儿,于是就一屁股坐在湖边的草地上,整个人完全松懈下来。于是就那样毫无征兆地、无法控制地,在这极为幽静之地,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像个从未经过世事的孩童。
这么多年来,菊子第一次如此畅快淋漓地痛哭。哭完,发觉身体里竟然涌进一股难得的清澈,就如这眼前波光粼粼的湖水,明亮,开阔……
责任编辑张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