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能源能否创造新政治：氢能的地缘政治影响

【内容摘要】""氢能正逐步成为全球能源体系中的基础能源，其地缘政治影响日益显著。能源影响地缘政治的机制包括国际关系行为体的能源实力、能源贸易和能源输送三个方面，分别衍生出政治权力、依赖性关系和通道政治等地缘政治影响。在氢能领域，这种地缘政治影响主要表现为，推动大国通过技术竞争建构权力；氢能贸易有利于促进区域一体化，但也导致阵营政治的发展，并使进口国占据优势的关系失衡；氢能运输将开辟新通道，但也将延续各国对能源通道权的激烈竞争。相较于化石能源，氢能地缘政治具有新的特点：国家间的技术竞争逐渐取代资源争夺，能源合作的阵营政治化进一步加强，进口国相较于出口国获得更多结构性优势。随着技术突破和产业普及，围绕氢能的地缘政治博弈将愈加激烈。中国需要从产业经济和地缘政治的角度提前对外布局，牢筑新能源政治的实力基础与合作网络。

【关键词】""氢能""地缘政治""能源转型""依赖性关系

【作者简介】""张锐，全球能源互联网发展合作组织研究员（北京""邮编：100031）

【中图分类号】"TK01"""K901.4""""""""""【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568-（2025）01-0087-23

【DOI编号】"10.13851/j.cnki.gjzw.202501005

氢作为宇宙中分布最广泛的物质，有望在世界能源秩序中产生前所未有的影响。西方国家在20世纪70年代、90年代都曾出现氢能研发热潮，但由于技术条件有限和经济性不足，最终未能形成规模化的氢能产业，氢长期以来只被用作石油、化工、冶金等领域的工业原料。近年来，随着全球气候治理压力加剧、清洁发电和电解槽技术日臻成熟，氢正在从化学品定位向基础能源和专属燃料转变。氢能作为“一种来源丰富、绿色低碳、应用广泛的二次能源”，能够推动风能、太阳能等可再生能源的整合和利用，加速推进工业、建筑、交通等领域的深度脱碳，已成为全球能源领域投资增速最快的行业之一。"根据制取方式不同，氢能主要分为绿氢、蓝氢、灰氢等，其中绿氢和蓝氢将是未来的主要发展方向。"氢的运输方式包括陆运、海运和管道运输。

本文之所以将氢能作为一种新能源，是因为这一能源有史以来首次迎来在全球能源体系中占据一席之地、将发挥关键影响的前景。当前，全球氢能全产业链关键核心技术趋于成熟，燃料电池出货量快速增长、成本持续下降，氢能基础设施建设明显提速，区域性氢能供应网络正在形成。"截至2023年底，40余个国家制定了氢能开发战略，中国、美国、欧盟及其多个成员国都将氢能视为能源转型的重要组成部分，全球已宣布的大型氢能项目投资额达5"700亿美元，12吉瓦的绿氢项目进入最后投资决定阶段。"国际可再生能源署（IRENA）和世界贸易组织（WTO）的联合研究显示，在全球温升不超过1.5°C的背景下，到2050年，氢及其衍生物将能够满足全球总能耗的14%。

新能源能否创造国际层面的新政治？多数观点认为氢能地缘政治必然出现，而且不同于传统的油气地缘政治。但既有研究并未充分揭示这种新政治如何生成、有何具体特点，新政治的面貌在现有探讨中仍然模糊不清。本文的核心问题是：其一，全球氢能开发对地缘政治产生怎样的影响？其二，这些影响与传统化石能源领域的地缘政治影响有何异同？氢能已被确定为中国“未来国家能源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战略性新兴产业和未来产业重点发展方向”，"对氢能地缘政治的前瞻性探讨也事关中国氢能开发与对外合作战略的完善。

一、氢能地缘政治的研究综述

虽然氢能是世界能源体系中的“后起之秀”，但国内外已经持续探讨其全球性的地缘政治影响，"主要从以下三方面展开了前瞻性论述。

第一，学界多数观点认为，氢能将创造具有变革意义的新政治，而且是以权力分散、关系均衡、秩序趋稳为主轴的“好政治”。“清洁的氢能经济不仅为应对气候变化提供机遇，而且为重塑国家间的地缘政治关系创造了机会。”"从供给维度看，氢能产能的增加有望降低世界对油气资源的依赖，提升各国能源安全水平，推动全球能源格局与地缘政治格局的民主化。"从贸易维度看，氢能可能“从根本上重塑全球能源贸易的地理格局，创造新的能源出口国集团，重塑地缘政治关系与国际联盟”；传统上没有能源联系的国家能够建立以氢能资源和技术为中心的合作关系。"芬兰国际事务研究所（FIIA）的报告认为氢能将引发能源格局的“去地缘政治化”，即“能源生产商的地缘政治影响力将被削弱，第三方瞄准、阻止、控制关键供应路线的能力可能减弱，供应路线将更加分散，而不是集中在特定的地理堵点”。"目前，不少欧洲国家大力投资氢能，因此大量来自欧洲的观点会倾向于强调氢能的积极影响，为国际合作营造有利的舆论氛围。

第二，一些保守的观点认为氢能开发将延续化石能源的旧政治，难以改变能源地缘政治的传统范式。有观点认为氢能将复制油气政治中典型的依赖性关系，“如果一国选择蓝氢，则必须进口天然气，那么对天然气供应商的依赖将持续增加；对绿氢的偏爱可能反过来需要进口更多电力”。"“如果绿氢得到大规模应用，未来市场的动态类似于现有的区域天然气市场，并可能出现类似的地缘政治冲突”，欧洲、亚洲的能源匮乏国家将继续面临对外依存压力及其产生的地缘政治困境。

第三，还有消极的观点认为氢能的地缘政治影响具有较大不确定性，产业的发展未必能够形成明确的地缘政治秩序。“氢能地缘政治是‘VUCA’世界的象征，其对世界的影响具有较高的波动性、不确定性、复杂性和模糊性。”"有学者以中东为例论述影响的双面性，即氢能开发有望减少全球对中东的干预，减少该区域的冲突，但油气出口是中东产油国的主要收入来源，氢能造成的能源替代将减少其收入，甚至可能破坏其政权和社会稳定。

通过回顾相关文献可以发现，中外学者均认为氢能是全球能源地缘政治的关键变量，但当前研究仍存在较多不足。首先，不少观点是对油气政治困境的情感投射，急于宣告清洁能源时代“新政治”的到来，或者试图夸大能源秩序、政治秩序的联动变革，无视能源地缘政治的递进演变。其次，对氢能影响的探讨大多浮于表面，更多从能源供应的多元化、不同能源的此消彼长进行笼统论述，很多观点只是对“能源转型的地缘政治影响”的重复，将可再生电力与氢能混为一谈，没有立足氢能的技术资源特性、开发输送流程和正在成型的国际产业格局。最后，现有研究普遍缺乏全球南方视角，更多从西方国家的氢能战略和国家利益出发，无视新能源对不同区域和国家可能产生的差异性影响。本文将结合现有研究，立足全球主要经济体的氢能开发战略，尝试对氢能的地缘政治影响进行更加全面的探析。

二、能源影响地缘政治的发生机制：基于化石能源的理论框架

直到目前，关于能源的地缘政治影响的研究基本立足于以石油、天然气为代表的化石能源，因为它们从20世纪初开始构成了影响全球政治秩序的重要因素。要搭建能源影响地缘政治的发生机制框架，须立足化石能源及其带来的地缘政治影响。本文提出，能源开发消费所衍生的能源实力、能源贸易和输送在地缘政治层面引发一系列行动，包括政治权力建构、依赖性关系搭建和通道政治生成，这些行动最终共同作用于地缘政治秩序的内涵与走向（见图1）。以下将结合化石能源政治详述三条影响路径，既呈现理论框架建构的逻辑，也为后文厘清“氢能政治是否是新政治”奠定基础。

图"1""能源影响地缘政治的发生机制

资料来源：笔者自制。

（一）能源实力与政治权力建构

历史上，能源是影响过往文明和帝国兴衰的关键因素，也是大国确立优势地位的基础。"从早期的荷兰、英国到20世纪以来的美国，它们成为世界主导力量的一大原因都是掌握了当时主导性的能源资源，从而有效支撑经济发展与对外扩张。

在化石能源政治中，能源实力的核心是一国能够控制的油气资源的多寡。由于全球油气资源在地理空间上的分布极不均衡，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简称“欧佩克”）12个成员国的探明石油储量占全球石油探明总量的79.1%，中东和独联体国家的探明天然气储量在全球天然气探明总量中的占比也为70%左右。"油气资源国在国际社会中经常享有超越自身国力的话语权和影响力，通过操纵能源的流动、价格和基础设施，其获得的能源收入能够缓解对外政策所面临的经济限制，还可以从能源进口国对其的经济依赖中获得政治优势。"国际体系中的大国通常也是油气资源的生产大国，而且还拥有广泛的海外资源控制权。为了形成和巩固能源实力，各国尤其是大国展开了以海外资源竞逐为核心的权力建构，甚至不惜引发高烈度竞争或冲突。历史上，“世界列强主要通过战争的方式瓜分和控制石油资源，获得石油资源控制权”；冷战期间中东发生的不少战争是“在美苏两个超级大国支持下的代理人之间的战争”，核心是“控制西亚北非等重要石油资源国”。"在后冷战时代，中东仍是地缘政治博弈的核心地带，里海和高加索地区成为美欧俄拓展各自秩序的焦点地区，一些国家在深海与极地的资源开发也不断挑动多国的敏感神经。

（二）能源贸易与依赖性关系的形成

国家间大规模的能源贸易能够推动参与国之间形成政治上的相互依赖，因为能源供应国对能源消费国拥有巨大的权力和影响力，反过来也可能成立，即消费国在贸易中也获得了对供应国的权力和影响力。"在化石能源政治中，这种依赖性关系通常表现出以下三个特征。一是能够促进区域一体化。跨国能源贸易是很多地区推动区域一体化的优先事项，能源跨国配置的经济活动可以产生广泛的外溢效应，促进能源领域以外的其他机构、机制乃至法律方面实现相互对接和融合，为区域政治一体化奠定基础。二是能够超越阵营政治。油气贸易具有超越政治壁垒、意识形态对立乃至大国博弈的优势。例如，20世纪60年代末，即使冷战“铁幕”横亘在欧陆之上，苏联同法国、联邦德国、奥地利、意大利等国仍然启动大规模油气贸易，这是供需匹配、利益驱动、相向而行的必然结果。这种能源联系增强了苏联及之后的俄罗斯与欧洲的利益连接和规范交集，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压舱石”的作用。三是存在关系失衡的倾向。当一国在能源供需关系中占据优势时，倾向于寻求将这种优势转化为更多的地缘政治红利，或在关键时刻将能源作为地缘政治武器。“当贸易中断使出口国的贸易伙伴比出口国面临更严重的后果时，出口国可以通过威胁切断或削减供应，要求进口国遵从其政治要求，或通过间接的方式影响进口国的政治环境，使其符合前者的目标。”"21世纪以来，俄罗斯时常将油气资源作为影响其他国家的战略手段，并在与乌克兰、格鲁吉亚等国发生地缘政治纷争时屡次以断供、涨价等策略吓阻对方。"同样，出口国也可能身处弱势地位，因为进口国可以加大本土资源开采、推动进口渠道的多元化来降低对单一来源国的依赖程度，也可以在供大于求、战略冲突等状况下向出口国实施能源制裁、施加政治影响。因此，在化石能源政治中，进口国、出口国之间容易出现“轮流坐庄”“优势地位互换”的情况。

（三）能源输送与通道政治的形成

化石能源跨国输送主要通过管道和海运实现，生产与消费的分离使油气资源二次分配过程中的通道控制尤为重要。通道控制权是各国必争之权，一国可以通过行使通道权，在供应侧决定和影响油气资源价值的实现，在消费侧决定和影响油气消费的安全。"历史上，横跨亚欧大陆的多条油气管道开发曾引发俄罗斯、欧盟和美国的激烈博弈；美国长期将马六甲海峡、苏伊士运河等水上通道作为战略控制重点，对这些通道及其周边保持军事和政治介入。通过争夺通道控制权，一国还可以寻求能源领域之外的地缘政治利益。例如，近年来，美国不断扩大在霍尔木兹海峡的军事存在，联合其中东盟友组建“护航联盟”，既有促进中东油气贸易、维护全球能源秩序稳定的考虑，也存在“以纯粹武力优势依靠盟友建立单极秩序服务全球竞争的企图”。

化石能源通过上述三条具体路径深刻影响着地缘政治格局，这些路径从多个层面加剧了国家间的合作与竞争，增强了对地理空间的争夺与连接需求，并最终对全球或区域地缘政治秩序的演变产生了深远影响（见图2）。化石能源的分析框架亦可用于对氢能地缘政治影响的分析，核心原因是氢能开发的特征、影响与油气业务具有较多相似性，一是氢能在全球的技术集中度与油气资源分布的集中度都较高，这种生产环节的集聚性能够构成一国地缘政治权力的重要来源；二是氢能国际贸易与油气国际贸易都会在国家间建立相互依赖关系，这种产供链的上下游关系一旦建立，往往能在较长时间段内保持稳定性，进而衍生新的地缘政治互动模式；三是氢能输送与油气输送同样依赖陆上、海上的能源通道，而且不少既有的油气跨国运输通道也将成为氢能的主要运输通道。

图"2""化石能源影响地缘政治的发生机制

资料来源：笔者自制。

三、氢能的地缘政治影响

随着国际上氢能开发规模的不断扩大、跨国贸易的逐渐增长，其地缘政治影响有些已经比较显著，有些正在显现，下文根据发生机制的理论框架，梳理氢能的地缘政治影响。

（一）权力建构：依托技术竞争

氢能开发基于特定的资源要素，如天然气、可再生能源和水资源等，但氢能产业是技术密集型产业，一国的氢能实力主要基于其提供技术解决方案的能力，资源要素的获取并非首要挑战或限制，这意味着各国的权力建构从传统的资源竞逐转向新兴的技术竞争。要理解氢能实力及其衍生的权力建构，首先需要阐明技术要素之于氢能产业的重要性。

第一，技术要素的重要性。技术的重要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一是技术路径的选择决定行为体不同的发展方向。根据氢的开发方式、运输方式与消费用途的不同，支撑氢能经济的技术与基础设施也不同。一国对蓝氢技术的投资有利于提升传统油气行业的低碳竞争力、促进碳捕集、利用与封存（CCUS）技术的成熟，也可能造成对油气行业的路径依赖和锁定效应；对绿氢技术的投资有利于可再生能源、电网、电解槽等行业的发展，打造全新的能源基础设施和产业集群；少数国家正在探索用核能制氢的可行性。

二是电解槽的技术水平决定绿氢供应链的成熟水平。电解槽在制氢系统的装备成本中的占比约为50%，而且设备在单位时间内的产氢量越大，电解槽所占整个设备制造成本的比例就越高。"目前全球主要流行两类电解槽：一种是技术相对成熟、已被大规模应用的碱性电解槽，中国在此领域占据产能优势；另一种是技术仍待提升、成本相对较高的质子交换膜电解槽，但其更适应可再生能源的波动性，此类产品的关键零部件供应集中于欧盟、美国、日本的制造商。"在电解槽技术上占据优势的国家能够在全球绿氢产业链中获得更多话语权，并可以通过设定国际通用的行业门槛和技术门槛来控制产业链上的国际分工与价值分配。

三是技术标准事关产业的国际领导力和话语权。作为一个新兴产业，且与气候治理紧密联系，全球氢能产业亟须为产业链的安全性、互操作性和可持续性建立统一的国际标准，制定通用的认证和监管框架。在产业发展的起步期，全球氢能产业存在多个竞争性技术标准，在一些情况下，各方能够将不同的标准整合为通用的国际标准；但在另一些情况下，各方需要凭借技术实力或产业影响力进行激烈的标准竞争。

第二，技术竞争的政治化。全球主要经济体都将氢能的战略重心放在技术创新和产业化措施上，各国已进入一个争夺技术领先地位、抢占全球氢能实力高地的大竞赛时代。表1整理了当前主要经济体的氢能战略概况，各方的重点虽略有不同，但都寻求在氢能降本增效上的先发优势，以便在全球范围内形成专属的氢能技术扩散路径，构建以自身为中心的跨境氢能运输贸易网络和建立新的国际依赖。

表"1""全球主要经济体的氢能发展战略

经济体

战略文件

主要目标与重要行动

美国

《国家清洁氢能战略和路线图》（2023）

将清洁氢能优先用于当前性价比最高的领域，如工业部门脱碳和重卡汽车用能；支持前沿技术研发，希望到2031年将绿氢（电解水制氢）成本降至1美元/千克；投资70亿美元，在国内打造7个区域氢能网络

欧盟

《气候中性的欧洲氢能战略》（2020）、“REPowerEU”计划（2022）

将绿氢生产、储氢与氢气分配、氢能交通、氢谷等作为重点开发领域，计划到2030年，本土绿氢产量和绿氢进口量分别达到1000万吨/年（下称“两个1000万目标”）；通过欧盟共同受益项目、“欧洲氢银行”项目、欧盟创新基金支持示范项目和氢能贸易

中国

《氢能产业发展中长期规划》（2022）

到2025年，基本掌握核心技术和制造工艺，建立以工业副产氢和可再生能源制氢就近利用为主的氢能供应体系；2030年形成较为完备的氢能产业技术创新体系、清洁能源制氢及供应体系

德国

《国家氢能战略》（2020、2023）

2020年的氢能战略提出要投资90亿欧元提升德国的技术水平；2023年的氢能战略提出到2030年，要将国内电解氢能力提升到10吉瓦

日本

《氢能基本战略》（2023）

在氢供应量、氢供应成本、氢碳强度上均设置了近中远期的量化目标，力争在2030年将制氢成本降至与化石能源同等水平。提升日本具有优势的技术，包括新一代电解槽、液氢与氨海上运输等

资料来源：笔者根据各国官方文件整理。

主要经济体普遍将氢能技术视为新能源秩序下地缘政治实力的一大来源，将相关竞争纳入大国之间的系统性竞争，形成一种不同于传统资源竞逐、但仍与现实世界中边界构筑与零和博弈相契合的政治化行动。对美国而言，氢能技术竞争事关其全球能源霸权地位的存续，也包含着围堵、打压中国的战略意图。美国将中国视为技术竞争的首要对手，不断宣扬氢能领域的“中国威胁论”。时任美国气候问题特使约翰·克里（John"Kerry）表示，“中国希望主导氢能市场，就像其在一系列其他清洁能源技术上取得领先优势一样……美国需要采取行动，阻止中国主导快速发展的全球氢能行业。”"参议院能源和自然资源委员会主席、民主党参议员乔·曼钦（Joe"Manchin）认为，中国的氢能技术已经领先于美国，中国会将这一能源武器化，如同俄罗斯在乌克兰危机中将能源武器化一样。"高度政治化的竞争态势限制了中美氢能合作的前景，例如，2022年、2023年中美达成的气候治理合作文件尽管涉及大量能源领域的问题，但都未提及氢能，这种“忽略”凸显了美国对中国的高度防范，以及两国在这一领域“貌合神离”的困境。"同样，欧盟及其多个成员国亦将中国视为主要竞争对手，希望在质子交换膜电解槽领域扩大欧洲的优势，形成对中国产业的压制，塑造所谓的绿色能源主权。而且，欧盟还热衷于通过国际可再生能源机构（IRENA）、国际能源署（IEA）、清洁能源部长级会议（CEM）等多边机制强化标准输出，争取国际标准制定权和全球领导权。美欧发起的能源竞争政治化很可能导致“清洁技术铁幕”的出现，即世界可能分裂为多个封闭式的技术阵营，导致全球氢能产业链的低效与碎片化。

竞争的高度政治化也导致西方盟友内部存在复杂、自相矛盾的竞合关系，并可能在盟友间制造政治裂痕。一方面，为了应对中国产业的崛起，以美国为首的七国集团（G7）加紧抱团，希望在技术方面形成“团队作战”优势，实现政治盟友体系与新能源盟友体系的互嵌共建。例如，德国在2022年担任G7主席国期间，推动成员国达成《氢行动公约》，推动成员国加快制定监管框架和共同标准；在2023年G7领导人峰会上提出在工业和交通等难以减排的领域优先使用可再生和低碳氢，将在全生命周期碳排放测算和西方社会标准的基础上，制定低碳和可再生氢的国际标准和认证框架。"另一方面，激烈的技术竞争意味着西方盟友面临分裂的风险，各方都不愿将优势拱手相让或遵从他者意愿。例如，拜登政府于2022年8月推出《通胀削减法案》，为清洁氢提供每千克0.6—3美元的补贴。这一举措引发欧盟多国及其氢能企业的担忧，认为美国工业获得巨额补贴可能大幅降低欧盟成为该技术世界领导者的可能，导致欧盟本土生产的氢气将缺乏经济性。"尽管美欧之间有多个能源战略的协调机制，但双方难以解决此类问题。

（二）相互依赖：进口国主导下的关系重塑

氢能的跨国贸易网络正在加速形成。据笔者统计，在政府层面明确氢能出口意愿和实施相关战略的国家有20余个，遍布世界各区域。这些国家拥有较好的可再生能源资源禀赋，具有出口低成本绿氢的潜力；一些国家还是油气出口国，希望用氢能出口来适应全球能源转型趋势、弥补油气出口减少后的收入缺口。目前，表达了进口意愿的经济体包括欧盟及其部分成员国（如德国、奥地利）以及日本、韩国等，它们都是能源需求较大、化石能源和可再生能源的供给能力都比较有限的发达国家。未来，随着氢能技术的成熟、低生产成本地区和高需求地区的互补性凸显，进出口国家的数量势必都会增长。"根据国际非政府组织氢能委员会的评估，全球跨国氢能贸易的规模有望从2020年的45万吨增长到2030年的1"800万吨，在2050年全球实现净零排放的场景下，2030年的贸易量有望达到4"000万吨。

通过对供需关系的梳理，可以发现，有出口意愿的国家远多于有进口意愿的国家，这种局面在可预见的未来将得到延续。这是由氢能开发的泛在性所决定的，即只要能开发化石燃料和可再生能源的地方，就可以延伸能源生产环节开发氢能。即使是有进口意向的国家，它们也有宏大的本土氢能开发计划。而且，氢能出口国很难组建供给侧的垄断联盟，因为它们无法像数量有限的油气出口国一样设定和执行生产配额、控制全球产能扩张并限制新生产者的入局。"因此，氢能贸易格局下的相互依赖从最初就表现出进口国主导的基本态势，其具体地缘政治影响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深化区域一体化。同油气贸易一样，氢能贸易的合作将在区域或次区域的范畴内优先落地。一是由于蓝氢贸易可以依托现有的跨国天然气管网实施，这意味着将加强一些现有的区域能源联系。二是因为无论通过管道运输还是海运，进口国基于供应安全、经济成本、运输过程中的碳足迹等因素都会优先选择邻近的出口国。两个区域有望最早出现氢能贸易网络：一个是亚太地区，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国为进口方，澳大利亚、文莱、新西兰等国为出口方；另一个是欧洲，德国、法国、比利时等国可以从挪威、东欧、中东等国家和区域进口。

氢能贸易的区域化有利于促进区域政治经济一体化，行为体能够将氢能政治与周边战略相结合，推动能源资源网络、基础设施网络和地缘政治网络的共建。在“两个1000万目标”的指引下，欧盟加速打造域内外高度整合、互联互通的氢能贸易网络。在域内，欧盟希望建设多条跨国氢气管道，促进成员国之间氢能的就近优化配置，将氢能作为区域一体化再深化的新抓手。例如，荷兰鹿特丹、比利时安特卫普和法国敦刻尔克之间已有一条900公里的氢气管道，欧盟和相关国家希望以此为基础，向西欧沿海和腹地扩大管道覆盖范围，打造多个氢能贸易枢纽。面对域外，欧盟委员会发布的《气候中性的欧洲氢能战略》把东部和南部邻国作为优先进口对象；欧盟发布的《地中海新议程》提出将于2030年在其南部邻国安装至少40吉瓦的电解槽。欧盟将氢能合作作为对乌克兰能源合作的重点，着眼于构建“后冲突时代”欧乌之间的新能源联系。2023年2月，欧盟承诺将建设从乌克兰进口氢能的走廊，帮助乌克兰建立与欧盟标准对接的氢能市场。上述行动都显示了氢能贸易正在成为欧盟向周边地区扩张影响力的支点，同样，日本氢能合作的重点对象为同在亚太地区的澳大利亚和文莱，并积极扶持东盟部分成员国（如印尼、泰国、越南等）的氢能开发，其目的在于就近进口，提升其在区域能源秩序和政治经济一体化中的话语权，对外展现化石能源格局下未曾有过的影响力。

第二，巩固阵营政治。不同于油气贸易超越阵营政治的潜能，氢能贸易展现出巩固阵营政治的特征。具体而言，“以价值观为基础的氢能合作正在蓬勃发展，在这种情况下，氢能贸易或建立相关伙伴关系需要与某些共享的政治原则或标准保持一致，这暗示了外交政策高于经济事务的优先性。”

作为进口需求最旺盛的经济体，欧盟虽然并未表明其合作的政治标准，但观察者们普遍认为其势必要改变传统油气贸易中对合作方包容开放的立场。欧盟氢能外交诞生于地缘政治能源冲突的背景下，必须克服化石能源地缘政治的脆弱性和依赖性，将严格的地缘政治结盟标准应用在未来的可再生氢能供应商上，在开展贸易前分析伙伴关系的质量、主要供应国政治制度的性质及市场份额的占有情况。"近中期，欧盟的绿氢进口将主要来源于制度上接近欧盟的合作伙伴，如挪威、英国、乌克兰和加拿大。"换言之，欧洲所需要的不仅是“清洁氢”，还须是其所认定的“民主氢”。德国与29个国家建立了氢能伙伴关系或对话关系，但合作比较深入、取得实效的国家仍多为西方阵营的盟友。2022年8月，德国与加拿大签署氢能供应协议，加拿大将最早从2025年起向德国出口氢能，两国领导人宣布双方结成所谓“氢气联盟”，打造“跨大西洋氢气供应链”，协调双方政策以促进相关项目投资。2023年1月，德国与挪威签署氢能供应协议，计划2030年前建设一条跨国氢气管道，挪威大规模向德国输送氢气。德国政府“H2"Global”计划执行主任克尔斯滕·韦斯特法尔（Kirsten"Westphal）表示，德国“必须仔细观察并确定最适合发展氢能贸易的邻国”，“地理位置是一个因素，共同的价值观和规范是另一个因素”。"同样，日本优先发展与澳大利亚的氢能贸易，也出于阵营政治的考虑。从日本政府和企业的角度看，与非洲、中东和东南亚的氢能贸易将给日本带来更多地缘政治风险，因为涉及漫长的海上交通线和不同区域的动荡；而澳大利亚作为美国盟友，在政治上是能源供应的“可靠伙伴”，日澳组建的氢、氨供应链有利于强化两国在“印太”地区的特殊战略伙伴关系。

此外，依托多边地缘政治阵营开展氢能贸易的趋势已经出现。美日印澳成立的“四方安全对话”（QUAD）于2022年5月宣布启动“四方气候变化适应和缓解方案”，提出四国将推动建设“清洁氢和清洁氨供应链”，相互支持各自提出的氢能合作计划。该文件还特别表达了对一些贸易联系的支持，如从澳大利亚出口清洁氨至日本、从澳大利亚西部出口低碳氨至日本、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与日本神户港之间的液态氢海运计划等。四国的战略目的为构建具有排他性的氢能产业和贸易体系，将政治对手最大限度地排除在它们主导的区域供应链之外。澳大利亚作为氢能出口方十分热衷这种阵营式合作，澳中关系在2020年后经历波折并一度导致澳初级产品出口受挫，澳大利亚发展与“印太”区域盟友的氢能贸易显然希望增强其能源出口的多元化，降低资源单一出口的经济风险。

第三，进口国占优的关系失衡。不同于化石能源政治中出口国和进口国“交替坐庄”的动态关系走向，氢能供给方的泛化以及由此导致的氢能贸易供大于求的局面决定了进口国享有长期稳定的结构性优势，进口国占优的关系失衡至少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出口国为了争取进口国的投资或贸易机会，积极迎合进口国的地缘政治偏好或议程。面对进口方对阵营政治的推崇，不少有出口意向的国家（尤其是发展中国家）主动展现政治上的趋同性与可靠性。例如，在2022年德国外交部举办的“柏林能源转型对话”论坛上，南美国家在谈及自身氢能开发优势时都强调其政治体制，哥伦比亚能源部部长表示该国“是南美最稳定的国家之一，世界正在认识到能源伙伴关系必须与拥有相同价值观的国家共同建立”；乌拉圭能源部部长表示，“氢能是我们与西方、与民主国家深化联系的途径。”"这是化石能源政治中未曾出现过的情况，沙特阿拉伯或卡塔尔从不向其出口对象宣扬彼此在政治体系上有何相似性。又如，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都希望实现对欧洲的大规模绿氢出口，双方已经成为产业竞争对手，在乌克兰危机爆发后，摩洛哥主动提出向乌克兰军队提供20辆T-72B主战坦克。在当地的观察者看来，相比阿尔及利亚在危机后仍与俄罗斯进行联合军事演习，此举无疑是其争取绿氢贸易机会的“对欧友好行为”。"在这种关系失衡的状况下，进口国倾向于进行居高临下的政治审查和挑选。

二是出口国之间为了争夺市场而产生地缘政治竞争。尽管目前这一动向尚不明显，但随着全球氢能市场逐渐成型，某一区域内多个大型氢能生产国势必面临激烈的市场竞争，而这种竞争很可能演化为低碳发展背景下的政治博弈。例如，在海合会国家所在的区域，沙特于2021年宣布致力于成为全球最大氢能生产国，其设立的NEOM绿氢公司计划于2026年达到年产120万吨绿氢的水平；阿联酋于2021年11月发布《氢领导力路线图》，志在成为低碳氢领域的全球领导者，目标是到2030年在全球氢能贸易中占到25%的出口额，并启动多个大型项目建设；阿曼于2023年6月启动首批绿氢项目建设，规划产能达到每年50万吨。三国紧盯彼此产业发展，竞相争取欧洲和东亚的潜在客户，随着未来各自的绿氢项目投产，抢占市场的商业努力很容易影响这些国家之间的政治关系，尤其在产油国面临较大转型压力和产业发展同质化的背景下。而进口国很可能“坐山观虎斗”，坐收激烈竞争所带来的经济和政治红利。

三是出口国容易遭遇进口国的“绿色殖民主义”。“绿色殖民主义”指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以应对环境危机、追求绿色发展等目标为幌子，对发展中国家持续实施经济剥削、权益侵害和单边控制。有出口意愿的国家多数为经济、技术条件薄弱的发展中国家，要发展氢能贸易，很可能将延续自殖民时代而来的“中心—边缘”关系。例如，欧洲一些企业寻求在刚果（金）开发绿氢，但刚果（金）2021年仅有20.8%的民众能够获得电力，在这样一个能源贫困的国家开发一种成本相对较高且主要用于出口的能源，存在发展优先次序和公平性的问题。同样，摩洛哥、阿尔及利亚、埃及等北非国家希望向欧洲出口绿氢，但这会导致其新增的清洁能源电力优先服务于发达经济体，而它们只能依靠更多高碳化石能源来保障自身的能源供给，区域能源转型的成效被欧洲国家收割，最后还要遭受发达国家对其应对气候变化不力的指责。

（三）通道政治：多路径但遵循旧逻辑

随着氢能产业的壮大、氢能需求的上升，氢能贸易将发生在此前没有能源贸易联系或联系较少的国家之间，这意味着可能出现更多重要的能源输送通道。例如，日本开拓与澳大利亚、智利的氢能合作，希望通过选择亚太地区的贸易对象，缓解该国油气贸易对马六甲海峡过度倚重的情况。欧盟及其成员国推动与非洲、拉美等国的氢能贸易，通往这些国家的运输路径是战略环境宽松且它们能够发挥主导权的大西洋，并减少对苏伊士运河等传统通道的依赖。当氢能开发成本降到足够低的水平，氢能贸易网络还可以在欠发达地区形成，使不少区域出现新的能源通道。例如，撒哈拉以南非洲目前只有数量较少的油气管道，氢能贸易有望在非洲大陆上形成更多管道。

目前有不少观点认为，氢能跨国贸易将减弱化石能源输送所带来的通道权竞争，但事实上，氢能的通道政治与油气资源的通道政治并无实质区别，氢能输送的多路径并不会改变国家行为体争夺通道控制权的原有逻辑。首先，现有多数通道在氢能大规模跨国贸易出现后仍然具有重要战略价值。中东油气国的氢能出口启动后，霍尔木兹海峡、曼德海峡、苏伊士运河等航道的地位不降反升；欧洲希望利用现有的天然气管道进口北非生产的氢能，那么这些管道将继续面临既有的管道地缘风险。从澳大利亚的角度来看，与东北亚国家开展氢能贸易面临的关键挑战与其向日本、韩国出口化石燃料所面临的通道风险是一致的，氢能贸易的扩大意味着澳大利亚需要在西太平洋地区获得更多的战略影响力。

其次，新出现的氢能通道与现实世界的地缘政治竞争相叠加，很可能衍生新的权力诉求与尖锐矛盾。例如，日本、韩国与挪威近年来不断加强接触，两国希望通过北极航道进口来自挪威的绿氢。一些进展包括日本产业机构与挪威皇家科学院合作开发示范项目，计划在2025年前在挪威芬马克地区建设绿氢工厂，然后将产品经北极航道运至日本；韩国与挪威签署《氢能合作谅解备忘录》，强调将挖掘挪威在氢生产供应方面的能力，寻求双方贸易机会。北欧与东北亚之间的氢能通道很可能激化北冰洋日益升温的战略博弈，使该区域的通道权竞争上升。"又如，2023年9月二十国集团（G20）领导人会议期间，美国、印度、阿联酋、沙特、法国、德国等国共同宣布建设“印度—中东—欧洲经济走廊”（IMEC，简称“印欧经济走廊”），将“建设可再生能源氢气管道”作为优先合作议程。虽然目前尚无具体的管道规划方案，但这一连接南亚、中东和欧洲的氢能通道愿景包含了参与国拓展地缘政治影响的意图，该通道的走向也会增强或减弱不同国家的地缘政治影响力。当然，这样的多边管道也面临油气管道早已面临的困境，即管道穿越的国家越多，其所面临的地缘政治风险数量和类型也会随之增加。

再次，氢能通道所涉及的节点国家有望提升战略地位。例如，地中海北岸的欧盟成员国都在争取成为欧盟进口域外氢能的主要落脚点。希腊与沙特于2023年成立了绿色能源贸易的“最高战略合作委员会”，旨在尽早实现从沙特进口绿氢，未来成为中东绿氢进入欧洲市场的中转站。意大利、西班牙则谋划天然气管道的改造项目，旨在成为北非氢气进入欧洲市场的过境国，加大其在区域氢能供给格局中的话语权。意大利智库的研究指出，意大利的管道资产可以使该国成为未来低成本清洁氢气生产地区与西北欧核心需求地区之间的桥梁。这将有利于意大利确立地缘战略中心地位，也为地中海地区的天然气供应商创造经济多样化的未来。"又如，鹿特丹港是欧洲化石能源的贸易枢纽，荷兰政府希望将其改造为世界级的氢能进口港，将域内外的氢资源与西欧的工业中心联系起来，巩固该国的欧洲“能源门户”地位。

综上所述，氢能开发不会引发能源格局的“去地缘政治化”，而会造成“再政治化”，对行为体实力及相互之间关系产生全面深刻的影响（见图3）。

图"3""氢能影响地缘政治的发生机制

资料来源：笔者自制。

结""""论

回到研究的核心问题，作为新能源的氢能能否创造新政治？本文揭示了氢能地缘政治不能被简单归类为促进天下太平的“好政治”，也非“新瓶装旧酒”般完全延续化石能源秩序下的互动模式。通过比较化石能源和氢能的地缘政治影响，两者存在相似之处，如都可以促进区域一体化、驱使行为体争夺能源通道控制权，氢能开发会巩固现有能源地缘政治的竞争与合作路径，某些重要的地理节点和通道将继续激发决策者的地缘决定主义意识和权力投射需求。但是，两者影响路径的不同之处更多也更为关键。其一，氢能彰显了新能源时代资源要素和技术要素的转换，当能源开发前景主要基于技术创新而非天然资源时，技术成为能源地缘政治的权力来源。拥有技术优势的大国将在新秩序的塑造中发挥主导性作用，借助技术创新拉紧与盟友或伙伴国家的利益纽带，技术竞争与大国政治竞争将交织叠加，并相互激化。其二，在进口国主导下的氢能贸易将催生新的政治依赖，巩固保守的阵营政治，这意味着氢能很难像曾经的油气资源一样发挥跨越“政治高墙”、创造和解契机的积极作用，在很多情况下成为大国之间战略对冲与维护盟友体系的消极工具，这一点可以被视为能源地缘政治的倒退，也是对“能源体系清洁化一定有利于世界和平、和解”的观点的否定。其三，进口国在氢能政治中持续居于主动、主导和强势的一方，出口国容易处于被动、跟随与弱势的一方，这代表了能源转型背景下进口国地位提升、出口国权力弱化的范式性变革，也将产生不同于化石能源政治的国际竞合格局。需要警惕的是，这种趋于固化的不对称正在构成国际政治经济关系不平等的新基础，一些发达经济体将利用氢能拓展“绿色殖民主义”的世界构想，削弱发展中国家的战略自主权。

综上所述，氢能是全球地缘政治的重构力量，对其的开发将对化石能源的地缘政治产生较大影响，围绕能源的地缘政治博弈并不会因为氢能的大规模开发而弱化，反而在目前的技术攻坚和产业普及阶段将愈演愈烈。在秩序层面，基于氢能的地缘政治权力更趋于向少数行为体（尤其是技术领先或具有明确进口需求的国家）集中，而非向国际社会广泛扩散（见表2）。

表"2""化石能源和氢能的地缘政治影响比较

指标

化石能源

氢能

权力建构

通过资源竞逐建构权力

通过技术竞争建构权力

依赖性关系的形成

促进区域一体化

超越阵营政治

助推阵营政治

进口国、出口国均能占据优势地位的关系失衡倾向

进口国占优的关系失衡倾向

通道政治的形成

争夺通道控制权

资料来源：笔者自制。

面对国际社会愈发活跃的氢能外交，中国需要从全局视角开展氢能合作，勾勒氢能产业经济与地缘政治博弈的清晰图景。一是将技术创新合作作为氢能对外战略的主基调。加强与技术领先国家的交流，对标先进水平，加速补齐短板，在降低电解槽生产成本、提升氢能运输安全性和经济性、培育氢能跨境供应链和跨国交易平台、加强国际标准对接等方面开展务实合作。同时，帮助有氢能开发兴趣的发展中国家，立足这类国家当前的能源发展阶段和能源资源禀赋，协助其制定兼具技术可行性、经济可负担性和环境可持续性的开发路线图，提升中国在全球氢能技术革新和装备供应链上的中心地位，为中国从全球氢能秩序中获取权力优势奠定坚实基础。二是挖掘氢能合作在区域一体化上的积极效应，即使中国目前并无明确的进口需求，也可以将产业合作、项目开发、装备出口、能力培养作为与周边国家开展能源合作的优先议题，培育多元联动、优势互补、包容共享的跨国氢能合作网络。在具体举措上，可与日本、韩国加强在突破性技术研发以及氢能标准体系上的合作，与东南亚、中亚国家开展示范性项目的探索，在G20、APEC等机制中主动设置氢能合作议题，将氢能作为构建周边能源共同体的有力抓手。三是需要密切关注发达经济体在氢能开发上的阵营政治和氢能输送的通道开辟及相关的权力竞争，警惕欧美国家设置氢能贸易壁垒，抵制氢能合作过度政治化的不良倾向，这既关系中国的产业发展前景，也事关国家的能源安全和地缘政治安全。中国需要保持在氢能产业体系及其衍生的地缘政治体系中的影响力，推动开放合作与良性竞争成为全球新能源政治的主轴。

[责任编辑：樊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