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对冲是东南亚国家在高度复杂且不确定的战略环境中平衡风险与机遇的战略手段。随着中国的进一步崛起和中美竞争的加剧,东南亚国家的战略环境逐渐由包容性转向约束性,其对冲空间正在缩小。然而,与结构现实主义的理论预设相悖,东南亚各国在应对体系压力时的战略选择具有显著的差异性。从新古典现实主义视角来看,研究东南亚国家的对冲延续因果机制需将战略环境和国内政治特性相结合。通过比较分析菲律宾、越南和印尼这三个国家的国内政治特性和对冲战略的变化轨迹,可以验证:在国内政治层面,集体记忆和战略自主两个变量决定了东南亚国家对外来威胁的预期和对冲能力。这些国家对于中、美的威胁预期是否对称是它们采取对冲战略的直接动因,而对冲能力的强弱则支持或阻碍了对冲在实践层面的延续。研究提供的解释框架有助于中国更准确地研判东南亚国家的战略动向,推动双方良性互动。
【关键词】""东南亚""对冲战略""新古典现实主义""集体记忆""战略自主
【作者简介】""陈菲,华中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武汉""邮编:430079);杨季宁,华中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硕士研究生(武汉""邮编:430079)
【中图分类号】"E81""D815""""""""""【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568-(2025)01-0152-24
【DOI编号】"10.13851/j.cnki.gjzw.202501008
中国与美国作为当今世界政治经济舞台上两个至关重要的行为体,其关系动态深刻影响世界格局。近年来,大国竞争加剧,世界进入动荡变革期。同时,一些研究认为,中美竞争正逐渐迈向全面化、激烈化的新阶段。
在区域层面,东南亚地区因对中、美均具战略和经济重要性,已成为中美竞争的焦点地带。"对中国而言,东南亚在地缘、经济和外交上具有重要的价值,“中方视东盟为周边外交优先方向和高质量共建‘一带一路’重点地区”。"美国也认为东南亚海上通道对其在“印太”地区的战略布局至关重要,且与东盟经贸联系紧密,东盟是美国的第四大贸易伙伴。"2022年拜登政府发布的《美国印太战略》报告强调美国在“印太”地区的决心,视东南亚为该地区架构的核心。"在此背景下,中国通过共建“一带一路”加深与东南亚国家的经济联系,美国则通过“小多边”安排强化其主导的同盟体系。"由此,在东南亚地区格局中,中美在经济和安全领域的影响力博弈,加剧了该地区的大国竞争态势。
在中美相对实力动态演变与大国竞争加剧的背景下,东南亚国家的战略行为备受学界关注。过去,东南亚国家普遍倾向于将“对冲”(hedging)作为主要战略选择。"然而,对比理论与现实,东南亚国家能否延续对冲尚存疑问。根据主流观点,对冲战略的实施通常以相对缓和的大国竞争为前提,而大国竞争的加剧会压缩中小国家的对冲空间。"当前,中美实力差距缩小,地区格局的变化使东南亚国家的对冲战略面临挑战。因此,面对日益加剧的区域极化和中美竞争,东南亚国家能否延续对冲是本文探讨的核心问题。针对这一问题,国内学术界认为中美竞争挤压了东南亚国家的对冲空间,但东南亚国家总体上并未明确站队。"然而,东南亚国家的对冲战略在面对体系性压力时呈现出显著的差异性。因此,需结合各国的内部特性分析对冲战略的延续性。本文遵循新古典现实主义的研究路径,以“集体记忆”和“战略自主”为核心变量,构建了一个分析“对冲延续”的理论框架,并通过对菲律宾、越南和印尼的比较案例分析,为理论提供了经验支持。
一、概念界定与文献回顾
目前,国际关系学界就“战略对冲”形成了许多具有理论与实践意义的研究成果。本部分将基于既有研究对“对冲”和“结盟”进行概念界定与区分,并简要评述有关对冲动因与延续的既有观点。
(一)概念界定:对冲与结盟
学界关于“对冲”主要存在两种界定方式。一是认为对冲是一组旨在抵消风险的相反策略,涵盖安全、政治和经济等领域。"另一种解释则将对冲的外延限制在安全领域。"本文倾向于借鉴后一种观点,将对冲限定在安全维度。对冲并不是一个“零成本”的战略选择。如果实施对冲无需付出任何代价,那么对冲者将既能在与崛起国的经济接触中获益,又能得到主导国的安全保护,这显然消除了自主权和结盟之间的固有矛盾。然而,将对冲限制在安全领域意味着对冲国需要在自主权和结盟之间作出权衡。自主权和结盟所带来的安全利益实际上成为实施对冲所需付出的成本。当国家面临是否采取对冲策略的抉择时,不同国家的选择差异便得以显现。因此,本文将“对冲”界定为:一个国家付出一定的自主性成本,与大国发展相对模糊且灵活的安全关系,在避免卷入大国竞争的同时保留未来结盟的或然性。
“结盟”则表现为明确的“选边站队”。传统意义上,结盟指的是“两个或两个以上主权国家之间正式或非正式的安全合作安排”,"包含“制衡”和“追随”两个选项。达伦·利姆(Darren"J."Lim)和扎克·库珀(Zack"Cooper)将结盟定义为“一个次要国家与某个大国分享共同安全利益的信号”,"并根据信号强弱列举了多种结盟行为。本文认为,结盟应传递出一个次要国家与大国分享共同安全利益的清晰信号,即这个国家以较大的自主权让步为代价换取更可靠的安全保障。因此,判断一个次要国家是否进行结盟,关键在于其是否与大国形成了关于共享安全利益的明确信号。
(二)文献回顾:对冲的动因和延续
关于对冲的生成动因,现有研究主要从结构现实主义出发,强调体系层面的风险与不确定性是对冲的直接诱因。从体系驱动的角度来看,对冲战略是国家对体系权力结构变化的一种回应。"这一观点认为,结构性压力是影响对冲战略的关键因素,其主要通过引发风险与不确定性发挥作用。"此类解释部分揭示了对冲的动因,但由于对冲是充满矛盾性和模糊性的政策组合,在各国实施时存在差异,而“体系驱动”观点对此差异性问题缺乏解释。随着研究的深入,学者们逐渐关注到国内政治因素对行为体实施对冲的影响。例如,郭清水提出“政权合法性框架”,认为中小国家应对崛起国的战略选择主要受国内政权合法化进程的驱动。"然而,政权合法性的概念具有关系性特征,其受到政治条件和主观认知变化的深刻影响,民主程序、经济增长和民众认可等因素都可能成为政权合法性强调的重点。"因此,“政权合法性框架”在解释对冲动因方面仍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此外,陆续有学者探讨了战略偏好、政权类型、公众舆论、官僚政治和决策者认知等国内政治因素的影响。"这些研究揭示了不同国内政治要素在行为体战略选择中的作用,有助于解释对冲行为中的差异性问题。
随着大国竞争的日益加剧,学术界对于对冲战略的探讨重点逐渐由生成动因转向对冲延续。亚历山大·科罗拉夫(Alexander"Korolev)较早关注到对冲的延续问题,认为对冲战略的延续性取决于体系变量与国内变量的相对权重。"中国学界也从不同角度探讨了对冲的延续问题,如有学者提出了“战略偏好和共同利益”“决策者执政地位的稳固性”以及“体系观念的变迁”等解释因素。"这些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理论视角,同时也留下了较大的讨论空间。亚历山大的理论框架设定了系统和单元两个分析层次,但在后续的分析中基本排除了国内变量的讨论,这使得其并没有完全脱离“体系驱动论”的窠臼。凌胜利和查雯敏锐地观察到国内变量的作用,但也存在变量赋值是否可取和经验案例超出理论解释范围的困惑。高鹏和朱翊民的研究则强调了体系观念和守成国行为的决定作用,但同盟国的观念行为是否必然受其调度也有待讨论。
综合来看,对冲动因及延续性的解释倾向于结合体系结构和国内政治,但易忽视体系变量变化。现有研究常将体系变量视为给定条件,这虽便于观察国内变量的影响,却难以全面揭示其干预作用。为准确揭示国内变量影响,需同时考虑体系变化与单元差异,完整呈现各国对冲战略的演变轨迹。
二、理论框架:体系变化、国内政治与对冲延续
面对区域极化和中美竞争带来的体系压力,东南亚国家的对冲行为是否能够延续?对此,本文基于新古典现实主义的视角,认为东南亚国家的对冲战略受到了体系压力的冲击,但国内因素的差异影响了它们的对冲选择。
(一)体系变量的界定与演化
东南亚国家的对冲战略空间受区域战略环境影响,权力分配不确定及大国竞争缓和为其提供了有利环境。"本文认为,东南亚战略环境分为包容性和约束性两类,由区域极化程度和区域竞争态势两个维度来衡量。
区域极化程度是指东南亚地区权力分配的“两极化”程度。随着世界地缘政治和经济重心的转移,东南亚的地区格局也出现了向“两极化”发展的趋势。有学者预测,若中国经济能够保持稳健增长,将促使全球权力分配向“两极化”发展。"有学者认为“两极化”结构的发展趋势在2010年前后已经非常显著。"参考相对实力占比的计算方法,本文评估了2010年以来中、美的相对实力占比。"2012年,中国的相对实力占所有大国总和的比重达到15.6%,超过了冷战末期的苏联。"2018年,中、美相对实力占比分别为22.3%和46.7%。2023年,中国的相对实力占比稳定在22.4%左右。
区域竞争态势指中美在东南亚地区的竞争程度。从奥巴马政府的“亚太再平衡”战略,到特朗普第一任期的“印太战略”构想,再到拜登政府推出的“印太经济框架”,美国持续增加对东南亚地区的战略投入和影响力。"与此同时,中国则深化了与东南亚国家的伙伴关系建设,"以“一带一路”倡议为核心框架推动地区合作,提升战略影响力。"根据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的调研数据,中国在东南亚保持了最具经济和政治影响力的地位。"在《东南亚态势报告:2024》中,有50.5%的受访者对中国持乐观预期,而对美国的偏好则降至49.5%,这反映出中美在东南亚的影响力对比正形成新的均衡态势。"有美国学者认为,从竞争领域来看,中美竞争正趋向全面化,涵盖地缘政治、经济、安全、科技、意识形态等多个方面。
综上可以判断,东南亚区域战略环境正由包容性转向约束性。一方面,区域权力分配呈现出极化趋势;另一方面,中美在东南亚地区的影响力对比以及竞争领域的扩展凸显了日益激烈的大国竞争态势。
(二)国内变量的定义与操作化
本文从新古典现实主义视角出发,认为集体记忆作为国内解释变量,其通过影响行为体的威胁预期从而决定了东南亚国家采取对冲战略的动机。而战略自主作为国内层次的干预变量,直接决定了行为体在面临需要支付自主性成本时的对冲能力,进而阻碍或支持对冲战略的延续。
第一,集体记忆与威胁预期。集体记忆是政治共同体成员对历史经历的共享解读。"本文中的集体记忆主要指东南亚国家与中美两国在历史互动中沉淀的记忆,这些记忆能够通过近期互动和国家叙事激发。具体而言,东南亚国家的集体记忆可分为共时性和历时性两个维度。共时性维度体现集体记忆的稳定性,它源于行为体的历史互动,一般而言,负面事件促成消极记忆,良性事件形成积极记忆。历时性维度关注记忆在不同时空的叙事变化,它取决于叙事者对历史的选择性描述。关于历史经历的诠释与描述具有高度的选择性和目的性,叙事者的目的直接决定了历史经历的呈现方式。"因此,历史互动决定了集体记忆的基本内核,历史的选择性叙事塑造集体记忆的意义和内容。总体上,东南亚国家与中美两国在历史互动中形成的集体记忆可分为“消极记忆”和“积极记忆”两类,不同叙事可强化、弱化或转变记忆的意义特征。
威胁预期是东南亚国家对未来中美“威胁”可能性的判断。在国际关系学界,物质性和观念性因素是影响行为体威胁认知的重要变量。"由于权力不对称是东南亚地区格局的既成事实,即使同为中国的近邻,东南亚国家也未对中国形成一致的威胁判断。因此,观念性因素在影响东南亚国家威胁预期方面发挥着更重要的作用。在诸多观念性因素中,记忆对威胁预期的塑造常被忽视。"研究表明,过去的消极认知与行为体的威胁感知存在非常强的正相关性,"创伤型记忆能够强化身份认同和对潜在威胁的反应。"因此,引发创伤型记忆的行为和政策会增加威胁感知。"东南亚国家的“消极记忆”将会加剧其对大国的威胁认知,从而形成对于双边关系的悲观预期,使大国更可能被视为“威胁”。在具体指标上,东南亚国家对于中美两国的威胁预期可以分为对称和不对称两种情况。当东南亚国家对中美其中一方持有“消极记忆”时,其倾向于判断该国在未来更有可能对自身构成“威胁”,进而增强威胁预期的不对称性。而当东南亚国家对中美两国同时存在消极记忆或积极记忆时,其对中美两国的威胁预期便较为对称。
第二,战略自主与对冲能力。战略自主性反映了一个国家决定本国政策的能力,"其本质在于国家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自主决定其行动方针。"国家的战略自主性以国家能力为支撑,综合能力较强的国家一般拥有较为充足的自主性。"同时,战略自主性还受到国家决心的影响,可通过目标与现状之间的差距来观测。当这一差距较小时,意味着国家的自主性程度较高。"若国家在面对目标与现状的落差时缺乏足够的决心和意愿弥合差距,其战略自主性便相对有限。对冲能力指的是实施对冲战略所必须具备的能力,它构成了有效实施对冲战略的先决条件。"衡量对冲能力的三个核心维度包括国家的经济实力、军事实力以及决策能力。"这些维度与衡量战略自主性的维度高度契合,因此本文通过战略自主性评估东南亚国家的对冲能力。战略自主性高的国家对冲能力强,能在大国竞争中保持自主性;战略自主性低的国家对冲能力弱,难以在约束性战略环境中维持对冲战略。
(三)对冲延续的因果机制
从安全维度来看,东南亚国家在中美之间所能使用的一个对冲手段是与中美发展模糊且灵活的安全关系,以此获得未来保障自身安全的可能选项。由于战略环境不同,东南亚国家面临的制约各异。
在相对包容的战略环境中,东南亚国家面临的大国竞争或“威胁”具有不确定性,故需实施对冲策略以确保自主性并预留未来安全保障的可能性。由于这一环境下权力分配模糊且大国竞争缓和,无论战略自主性高低,各东南亚国家都有充足空间与大国发展适度的安全关系。在约束性战略环境中,若东南亚国家对中美形成了不对称的威胁预期(即确信其中一方已构成实际威胁),便不再具有对冲的必要性,其倾向于选择完全让渡自主性,与一方结盟以制衡“威胁方”。若威胁预期对称,东南亚国家则倾向于继续让渡部分自主性以维持或深化与大国的安全关系。由于该环境下的大国竞争激烈,大国会要求中小国家让渡更多自主性以增强其战略影响力。因此,战略自主性弱的国家难以承担对冲成本,可能被迫完全让渡自主性;而自主性强的国家则能在深化安全关系时保留一定的自主性,并预留未来结盟的可能性。
综上所述,东南亚国家对冲战略延续或终止的因果机制如图1所示。权力分配的不确定以及相对缓和的大国竞争塑造了相对包容的战略环境,东南亚国家的对冲战略尚未面临严峻的战略挤压。随着“两极化”趋势和中美竞争的加剧,东南亚的战略环境正由包容转向约束,这向东南亚国家传递了重要的体系信号。由集体记忆塑造的威胁预期决定了对冲的必要性,而战略自主性强弱则影响对冲的实施能力,决定对冲能否有效延续。
图"1""对冲延续/终止的因果机制
注:实线代表机制流程,虚线代表因素影响。
资料来源:作者自制。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提出以下理论假设:
假设1:在包容性战略环境中,东南亚国家难以确定未来的潜在威胁,对冲能力的强弱不会干预其对冲选择。
假设2:当东南亚国家对中、美的威胁预期不对称时,其在约束性战略环境下倾向于终止对冲战略,选择制衡或者追随。
假设3:当东南亚国家对中、美的威胁预期对称且拥有中/强对冲能力时,其在约束性战略环境下仍会延续对冲战略。
假设4:当东南亚国家对中、美的威胁预期对称但对冲能力较弱时,其在约束性战略环境下难以延续对冲战略。
三、案例分析:菲律宾、越南、印度尼西亚
本文选取菲律宾、越南和印度尼西亚作为实证分析的案例。菲律宾连续几届政府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战略调整,便于观察因果链条。越南的案例展现了因变量的部分变化,通过对比越南与菲律宾的差异可探讨不同因素组合对战略选择的影响。印度尼西亚作为稳定延续对冲战略的代表,将其纳入分析可使因变量覆盖全部取值范围。
(一)菲律宾
第一,在2001—2010年阿罗约执政时期,东南亚面临包容性的战略环境。在这一时期,中国的相对实力迅速增长增加了权力分配的不确定性,美国总体上对华采取“接触”政策,两国竞争相对缓和。在此背景下,尽管菲律宾的战略选择受到美菲同盟关系的约束,但包容性战略环境为其在同盟框架下实施对冲行为提供了必要性和可能性。
2004年7月,菲律宾从伊拉克撤军后,美菲关系有所降温。2004年11月,菲律宾与中国签署《中菲防务合作谅解备忘录》。这标志着菲律宾对双边安全关系的重新定位,即一定程度上与美国“解绑”并转向中国。阿罗约执政初期即表达了维持与中国良好关系的意愿,并主张开展理性外交、安全接触。"在领土主权方面,菲律宾选择支持菲、中、越三国石油公司签署协议、开展合作。阿罗约政府的对冲策略表现为模糊处理既有安全同盟关系,释放战略自主性,以更灵活地进行外交选择。
第二,阿基诺三世执政时期(2010—2016年),随着中国相对实力持续增强,东南亚战略环境趋向“两极化”,美国对华战略竞争加剧。在此背景下,菲律宾基于对中、美的威胁评估及自身对冲能力,重新考量了实施对冲战略的必要性及可能性。
菲律宾与中国在历史上曾发生数次摩擦,这些经历在菲律宾历史叙事中被建构并内化为对华“消极记忆”,如“美济礁”争端"和黄岩岛对峙等,这在不同程度上激发并强化了菲律宾的对华“消极预期”。此外,阿基诺三世政府还构建了一系列充满民族主义情绪的反华叙事,使民族主义话语在政府和公共领域更为突出。"在此期间,与南海有关的问题在菲律宾政府的引导下成为公共舆论领域的热点话题。"反观对美关系,阿基诺三世政府对美菲历史与现实关系的评价较为积极。2013年,奥巴马访问菲律宾,阿基诺三世强调美菲具有深厚的伙伴关系,两国的友谊建立在共同的历史与价值观基础上。"因此,在这一时期,菲律宾形成了对中、美不对称的威胁预期。
相较于阿罗约政府对同盟关系的模糊处理,阿基诺三世政府采取了明确的制衡策略,暂停了部分菲中协议,同时强化了菲美安全合作。2011年菲美签署的《马尼拉宣言》重申了《美菲共同防御条约》的重要性,明确了同盟义务。"在南海问题上,阿基诺三世政府通过单方面强制推动国际仲裁及深化美菲安全合作来向中国施压。2014年,菲美签署《加强防务合作协议》,进一步强化了美菲安全关系,并扩大美国在菲的军事存在,向中国传递明确的威慑信号。
第三,2016年至今,菲律宾由于威胁预期与对冲能力的变化出现了战略摇摆。在杜特尔特执政初期,菲律宾对华制衡策略有所缓和。然而,在其执政后期及费迪南德·罗慕尔德兹·马科斯(小马科斯)执政后,菲律宾又恢复了明确的制衡战略。具体而言,这种战略摇摆源于以下几方面因素。
一是威胁预期的变化。杜特尔特执政前期至中期,菲律宾对中美两国的记忆认知发生了转变。他通过访问中国并谈及中菲友好历史,质疑西方对中国形象的抹黑,"并批评美西方国家历史上的殖民掠夺与暴行,"特别是在回应对“禁毒战争”质疑时抨击了1906年美军在霍洛岛的屠杀行为。"在杜特尔特的叙事建构下,菲美联盟给菲律宾带来的是不公和剥削。"这些威胁叙事反映了“记忆嵌入”对威胁感知的增强作用,"美菲在人权问题上的分歧进一步激活了消极关系的记忆,使菲律宾与美国的消极经历在国家叙事层面凸显,从而增强了菲律宾对中、美威胁预期的对称性。
然而,在杜特尔特执政后期,因菲方侵权挑衅引发的中业岛摩擦重新触发了菲律宾对中国的“消极记忆”,导致威胁预期再次走向不对称。2019年7月,菲律宾发起了对中国的“外交抗议”,导致菲国内对中国的敌视情绪再度攀升。"2020年,杜特尔特在联合国大会上提及菲中的“争端与对抗”,这些问题都反映了菲律宾对华的消极预期。"小马科斯执政后,他从历史与现实双重维度审视了菲律宾在中美之间的战略抉择,认为中国对菲律宾构成的“威胁”正在加剧,"重新提及中菲之间存在的问题,并将美菲同盟视为维护地区“稳定”的“重要支柱”,"这些表态反映了他对中、美有不同层次的威胁预期。
二是对冲能力的提升与制约。2016年,杜特尔特在对中国的国事访问中表达了战略自主的意愿,试图与美国“分离”并转向中国。"在其任期内,菲律宾的相对经济实力在东盟中的占比上升至第4位,"军费开支也显著增加,相对军事实力较2012年提升3%。"然而,在制度性能力方面,菲律宾的国内决策机制限制了杜特尔特在外交决策上的影响力。菲律宾国内亲美的政商势力均反对任何对美菲同盟的重大削弱,一定程度上制约了菲律宾对冲能力的提升。
在战略动向上,这一时期菲律宾的制衡策略历经削弱与重塑。在杜特尔特执政初期和中期,菲律宾通过削弱与美国的安全关系来改善与中国的关系,如搁置南海联合巡逻与海军演习计划、取消美菲联合演习等。2017年,杜特尔特直接拒绝了美国在巴拉望地区建设空军基地的计划。"此外,美国也被禁止使用菲律宾的军事基地来开展针对中国的“自由航行”计划。尽管一些高级官员认为菲律宾没有“倒向中国”,但不可否认美菲安全关系在杜特尔特执政初期和中期出现了相当程度的降级。
在杜特尔特执政后期及小马科斯执政时期,菲律宾对中、美的威胁预期恢复为不对称状态,促使其重拾制衡策略。2019年,美菲在南海紧张局势加剧的背景下举行了“肩并肩”联合军事演习(Balikatan),有分析人士指出此举强化了美菲同盟关系,并向中国表明了杜特尔特政府对于所谓“南海战略利益”的重视。"杜特尔特曾提议废除菲美《访问部队协议》,但鉴于南海局势变化,他于2021年撤销了该提议。小马科斯执政后,菲律宾重拾对冲的可能性愈发下降。2023年2月,菲律宾增设四处供美军使用的军事基地,显著深化了美菲军事合作。2023年5月,菲美签署《双边防务指引》,增强联盟合作与防务互操作性。"双方发表的《美菲领导人联合声明》进一步确认并强化同盟关系,并就推进军事基地部署达成新的共识。"这一系列行动表明,小马科斯政府已明确界定与美国的安全利益共享范围,并强化了对中国的战略制衡。
菲律宾前后几届政府的战略行为变化基本验证了前文的理论假设。在约束性的战略环境中,菲律宾对中、美威胁预期的不对称性受到现实争端与记忆叙事的强化,进而放弃了对冲战略。由于威胁预期以及对冲能力的变化,杜特尔特政府短暂地调整了制衡举措。菲律宾在南海问题上的挑衅及其立场反复无常导致地区局势的稳定遭到破坏。在此背景下,菲律宾对中、美的威胁预期重新回归到不对称的状态,并最终采取了针对中国的制衡策略。
(二)越南
在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里,东南亚的战略环境呈现出权力分配变迁和大国竞争较为缓和的特征,为地区国家实施对冲战略创造了有利的外部环境。越南因地理上邻近与历史原因,对中国持谨慎态度。在包容性的战略环境中,越南采取了温和的对冲行为。自1995年越南与美国实现双边关系正常化后,高层互访频次增加,双边关系成为越南实施对冲战略的潜在工具。2000年,美国时任国防部部长及总统相继访越,促进了双方在科技、经贸领域的合作。"随着经济关系的解冻与深化,两国的安全合作亦有所加强。2003年,时任越南国防部部长范文茶访美,同年双方还签署了包括《航空合作协定》与《禁毒合作协定》在内的五份合作文件。"在这一阶段,越南积极参与美国主导的战略对话,在执法与安全领域展开合作,并于2010年在南海举行联合海军演习。"这些动向表明越南在一定程度上加强与美国的军事合作以应对潜在挑战,但这种安全合作意向仍较为模糊。
2012年后,在约束性渐强的战略环境中,越南对冲战略虽受体系压力影响有所调整,但总体仍维持了对冲战略,这主要受到其国内因素的深远影响。其中,集体记忆对越南的威胁认知构建具有关键作用,而战略自主能力为对冲战略的持续实施提供了必要支撑。
第一,部分越南人的集体记忆构建了一种“抗争史”叙事,"该叙事根源于其与中、美的复杂历史互动。中越有着长期睦邻友好、广泛交流的历史,但部分越南人夸大了中越曾出现的短暂战争状态,部分越南民众被塑造的“历史记忆”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越南对中国的所谓“威胁感知”。相较于菲律宾,越南对中国的“消极记忆”并未显著加剧其对中、美威胁预期的不对称性,这主要由于其与美国复杂的历史关系。越美在20世纪经历了激烈的冲突,对双边互动产生了深远影响,特别是自1961年起美国对越南发动的侵略战争,导致越南经济陷入极度困境。在后殖民时代,越南历史学家着力强调“抵抗外国侵略”的传统,这一叙事为反侵略斗争提供了精神动力,并在越南社会中世代相传,增强了其反侵略的团结意识。"此外,越南对美国推行的“和平演变”心存警惕,对干涉内政行为极为敏感,因而发展出反对西方所谓“民主”与“人权”观念的“反霸权话语”,"反映了越南对美国的深切担忧及对自身安全的持续关注。越南战争造成的严重后果及美国在二战后多次推动的“和平演变”已深刻嵌入越南公众与领导层的集体记忆中,使越南形成了对美国的长期忧惧态度。
第二,在约束性战略环境中,越南面对中美两国对称的威胁预期倾向于维持对冲,其战略自主性为此提供了有力支撑。自20世纪90年代起,越南着力推进国防现代化,2011年越共十一大更是将国防工业现代化列为关键目标。"2012年,越南的相对军事实力在东南亚国家中居第5位,相对实力处于第6位。至2024年,越南的军事实力位列全球第22位,成为东南亚国家中的第二大军事力量。"除了物质实力基础,越南在区域制度层面亦具有影响力。在担任东盟轮值主席期间,越南通过东盟地区论坛及国防部长扩大会议等机制,增强了其在南海问题上的“议程设置能力”。
第三,尽管越南与中美两国的历史关系均较为复杂,但越南在南海问题上的挑衅行为与激进立场使得其对中国的“消极记忆”更为持久,而关于越南战争的记忆则相对容易被淡化。"以南沙海战为例,越南政府起初并未正式纪念,但近年来态度有所转变。"部分越南公众对此类事件的长期记忆及官方态度的变化表明,这一记忆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越南对中国的“威胁认知”,导致其对华立场更为谨慎。尽管如此,美越的历史恩怨使得越南对中、美的威胁预期总体上保持一致。因此,在面临战略压力时,越南会审慎权衡。
在此背景下,越南虽加强了与美国的安全合作,但仍保持着对冲战略的灵活性。2015年6月,越美《国防关系联合愿景声明》的签署标志着双方安全防务关系的新进展。"2015年7月,越美双方发布《联合愿景声明》,强调防务与安全合作,并对南海问题表达了所谓的“共同关切”。"2016年10月,美国潜艇访问越南金兰湾海军基地,进一步证明美越防务关系的深化。"2017年,双方通过《越美防务合作行动计划(2018—2020年)》,旨在深化安全与情报合作、信息共享及联合训练。
尽管越南与美国的安全合作持续升级,但双方尚未明确共同的安全利益。越南秉持“四不”政策,未与美国建立正式联盟,仍然保持着自主性。与此同时,越南与中国的友好合作关系进一步深化,双方在2023年12月13日发表联合声明,致力于构建具有战略意义的中越命运共同体。越南历史上过度依赖大国的教训使其力图在中美之间保持中立,选择符合其国家利益的立场。
越南对冲战略的演变与延续,进一步为本文的研究假设提供了实证支持。在约束性战略环境中,越南对中国的“威胁认知”虽有所增强,并向美国寻求更多安全支持,但总体上仍维持对称的威胁预期。这成为越南“结盟转向”的阻滞因素之一,而越南的对冲能力则为其实施对冲战略提供了基础。
(三)印度尼西亚
在包容性的战略环境中,印尼的对冲战略展现出非特定指向性,视各大国为潜在对冲目标。21世纪初,印尼积极与“印太”地区大国构建战略伙伴关系。"在2005年和2010年,印尼分别与中美两国建立了战略伙伴关系和全面伙伴关系。尽管层级有别,但这些伙伴关系均为印尼深化和两个大国之间的防务与安全合作、维护战略自主提供了途径。2013年,时任印尼国防部部长的普尔诺莫·尤斯吉安托罗表示,“印尼重视发展国防外交和建立战略安全伙伴关系,以便与伙伴建立信任,增强军事能力并促进国防工业发展。”"在此期间,印尼既视美国的地区参与为其国家安全和利益的重要保障,又积极欢迎中国的崛起,以形成对美国的制约。"这种策略反映出印尼在中美之间并无明显倾向,而是利用伙伴关系实现双向对冲。
在区域极化程度和大国竞争加剧的背景下,印尼的对冲战略仍保持了连贯性与一致性,这主要归因于其对称性的威胁预期及较高的战略自主性。
第一,印尼外交政策深受其反殖民斗争和追求主权独立的历史影响,反对外来势力的主导与干预。1948年反对荷兰殖民统治的斗争奠定了印尼独立自主的外交基础,反殖民的历史记忆强化了其对大国支配的谨慎态度,塑造了其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及对大国主导的威胁认知。"苏加诺执政时期,印尼视新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为主要安全威胁,并将自身定位为新独立国家的领导者,积极与全球范围内的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势力开展斗争。"这种反对干涉与殖民统治的意识深植于印尼政治文化,影响了其与大国的双边关系。例如,美国在1958年向印尼苏拉威西岛和苏门答腊岛的分离主义势力提供了支持,引发了印尼政府对美国的长期疑惧。"苏哈托执政时期,印尼虽改善了与美国的关系,但冷战结束后美国对印尼内政的干涉则又恶化了印尼对美国的认知。
印尼对中国的认知受到两段历史记忆的影响,即苏加诺执政时期的友好关系与苏哈托执政时期双边关系的恶化。在苏加诺执政期间,印尼与中国关系较为密切,一度被外界称为“雅加达—北京轴心”。"而苏哈托执政期间,印尼将中国视为主要“威胁”,重塑了印尼的对华认知。"印尼的反殖民历史及其与中美互动的记忆,使其在抗拒大国主导的同时也对中、美形成了较为对称的威胁预期。
第二,在约束性战略环境中,印尼的对冲能力以其较高的战略自主性为核心基础,并不断强化。2004年以来,印尼通过持续增加国防预算和推进武器系统现代化,显著增强了军事实力。"2024年,印尼军事实力排在世界第13位,处于东南亚国家之首。"这使其无需过度依赖特定大国的安全庇护,避免陷入“自主性缺失”的困境。在区域与全球层面,印尼通过主办不结盟运动首脑会议、推进东亚峰会及《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等机制,展现其中等大国影响力。在冲突管理上,印尼成立了联合区域防御司令部以快速有效应对地区冲突。"此外,印尼的种族文化多样性也为其国家力量和国际威望提供了丰富资源。"这些因素构成了印尼对冲战略的重要支撑,使其在复杂国际环境中能够保持战略自主性与灵活性。
第三,在区域极化程度提高、大国竞争日趋激烈的背景下,印尼积极运用对冲能力,有效延续了对冲。2013年,印尼与中国将战略伙伴关系提升至全面战略伙伴关系的新高度,双边安全合作进一步深化。同时,印尼亦积极邀请美国参与东盟地区论坛及东南亚地区安全架构的构建,强化与美国在军事领域的合作,如签署重要的防务协议、把双边关系提升至战略伙伴关系、举行史上最大规模的军事演习等。"印尼在支持美国军事存在的同时,也对可能引发的大国紧张及地区不稳定表示担忧。"因此,它在加强与美国合作的同时,也高度重视中国在维护地区和平与稳定上的作用。2023年,印尼时任总统佐科进一步拓展了两国在防务与安全领域的合作。在2024年《中印尼关于推进全面战略伙伴关系和中印尼命运共同体建设的联合声明》中,两国将安全合作作为双边合作的“第五大支柱”。"对于印尼而言,“自由和积极”以及不结盟的原则仍是其战略行为的基石。在与中美两国发展安全关系的同时,印尼坚决不同任何一方捆绑,避免卷入大国对抗的漩涡。
印尼对冲战略的稳定延续反映了体系信号在单元层面传导过程中的偏移现象,其集体记忆构建的自主意识使其对中、美威胁预期基本一致,即便在约束性战略环境中,对冲仍是印尼的必要选择。作为中等大国,印尼较高的战略自主性使其在多变的战略环境中能够灵活调配权力资源,从而保持对冲战略的连贯性与一致性。
结""""论
当前,东南亚国家延续对冲战略面临严峻挑战。在厘清体系与单元变量间逻辑关系的基础上,本文建构了一个涵盖意愿、能力、行为的对冲延续机制。具体而言,国内政治层面的集体记忆作为关键解释变量直接影响东南亚国家对中、美的威胁预期,进而决定对冲战略的必要性;战略自主作为干预变量,其高低水平直接关联行为体的对冲能力,从而决定对冲战略能否延续。
对菲律宾、越南、印尼三国案例的比较分析验证了本文的理论假设。在约束性战略环境中,菲律宾的威胁预期呈“不对称—对称—不对称”变化,导致政策偏好的差异。相比之下,越南对中、美均持有“消极记忆”,其对中、美的威胁预期基本保持一致。但是,由于越南在一些问题上更易激发对华的“消极记忆”,其在特定时期内对中国更为警惕,因而一定程度上强化了同美国的安全关系。印尼对殖民统治和大国干涉的历史记忆强化了其独立自主与不结盟的立场,促使其形成对中、美的对称性威胁预期。作为中等大国,印尼具备较高的战略自主性和较强的对冲能力,能稳定延续对冲战略以应对体系压力。
对中国而言,精确评估东南亚国家的战略动向对维护周边局势稳定、应对美国遏华策略至关重要。在战略研判时,中国一方面需要关注东南亚国家的战略自主能力,以此判断其在面临战略挤压时的可行选项,另一方面还需深入理解这些国家对历史互动经历的记忆认知,这一观念性因素在建构威胁认知的同时还具备较强的稳定性,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其战略选择。基于集体记忆的主体间性和建构性来促进良性互动可推动记忆和解并构建新的记忆空间,这对未来中国与东南亚国家的战略互动具有积极的推动作用。
[责任编辑:张""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