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家在“盗火”,她把病毒注入自己体内

2025-02-18 00:00:00明雪菲
知音海外版(上半月) 2025年1期
关键词:溶瘤哈拉自体

普罗米修斯曾盗天火给予人类文明,却因此被罚受尽酷刑。这个古希腊神话,是永远萦绕在科学探索边界上的隐喻:突破,往往伴随着代价。

有时候,代价便是自己。

2020年初,克罗地亚萨格勒布大学实验室里,53岁的病毒学家贝娅塔·哈拉西(Beata"Halassy)开始了一场危险的“盗火”行动。面前的注射器里,盛装着她亲手培养的病毒。她决定要将其注射到自己体内。

冰凉的针头刺入胸部瞬间,实验室的寂静被心跳声打破。作为一名资深病毒学家,她太清楚病毒失控的风险。

在哈拉西之前,许多科学家都做过类似抉择。1984年,澳大利亚医生巴里·马歇尔(Barry"James"Marshal)为了证明胃溃疡是由细菌而非压力导致,在实验室里喝下了含有幽门螺杆菌的培养液。几天后,他成功地“证明”了自己的猜想,患上了严重胃病。这场冒险,最终拯救了数百万胃病患者,他也因此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但科学史的阴暗面,往往被耀眼的成功光芒遮蔽,许多自体实验以科学家惨烈的结局作为句号。1767年,约翰·亨特(John"Hunter)用一根针头,从淋病患者身上取了一些病毒样本注射给自己。结果他不仅感染了淋病,还感染了梅毒,痛苦终身。

科学史书写跃进的那一页,总是伴随着阴暗的残章。

而贝娅塔的实验结局如何?这个答案,也许会改写现代乳腺癌治疗的历史。

绝望的一击

“哈拉西,你就不能循规蹈矩地治病吗?”她的肿瘤医生问。

“不能!”哈拉西简洁地回答。

在将病毒注入自己体内之前,她已经患有乳腺癌近5年。这是一个极为痛苦的过程。她的左乳房被切除,做过化疗,结果癌症还是复发了2次。第一次化疗时,她的头发脱落,经常呕吐,黏膜流血。

三阴性乳腺癌,这是她所患的癌症。这个复杂的名字还有另一个别称:最毒乳腺癌。

如果抗击乳腺癌是一场战役,人类已经探索出3把“剑”可以指向靶心:雌激素、孕激素、人表皮生长因子受体-2(HER2)。它们是乳腺癌最重要的抗癌靶点,针对它们的治疗,也就是所谓的靶向治疗。

但三阴性乳腺癌,就像一个隐形的敌人。3个抗癌靶点都是阴性,意味着这些武器都失去了攻击目标。

就像在浓雾弥漫的沼泽地追击癌细胞这个敌人。其他类型的乳腺癌,医生至少能找到敌人的特征,将其定位,发起医学攻击。但在三阴性乳腺癌的世界里,医生连癌细胞的脚印都看不见。

没有靶向药物可用,哈拉西之前只能挥舞着最常规的武器,通过手术、化疗在浓雾中胡乱拼杀。

更令人担忧的是它的复发特点:三阴性乳腺癌,往往在治疗后的3年内就会复发,而且极易发生远处转移,最常见的是转移到脑、肺和肝脏。

哈拉西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第二次复发时,病情进展到Ⅲ期,她的身体出现直径2厘米的实体瘤。并且,癌细胞已经突破原来的界限,就像野草的根系一样,向外伸展,侵入了表层皮肤和深层的胸肌。

作为一个资深病毒学家,哈拉西明白第三次复发意味着什么。一旦出现转移,中位生存期不足1年。

这种处境下,人类几乎无能为力。这些临床统计数字,很可能成为哈拉西的命运。

但作为一名科学家,她的视角从临床转向了实验室,在严格控制的实验环境中,某些病毒确实能选择性地感染和杀死癌细胞。这不是悬而未决的假说,而是被反复验证的科学事实。

“我倾听了我身上科学家的声音”,哈拉西决定铤而走险。“我很好奇,我是否能再次完全健康。”

唤醒沉睡的军队

一个世纪以来,科学家们一直在探索如何驾驭一股力量:溶瘤病毒。它就像一支沉睡的军队,等待被唤醒,对癌细胞发起攻击。

这有点像是“以毒攻毒”,癌细胞对特定病毒无法防御,被击穿之后,它会被“策反”为数以万计的病毒副本,接着攻击其他癌细胞。而这个过程中,大量释放出的死亡细胞,会激活“沉睡”的免疫系统,识别肿瘤细胞。

然而,这支溶瘤病毒部队从未在三阴性乳腺癌的战场上经受过正式检验,没有任何临床试验。

就算到了临床阶段,根据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的数据,一种新药从临床试验到最终获批平均需要6~7年,而在抗癌药物中,能最终通过审批的不到4%。

哈拉西等不起这么漫长的过程了。她决定拿自己做实验。

阅读大量文献后,她选择了自己最熟悉的两位“战士”:麻疹病毒(MeV)和水疱性口炎病毒(VSV)。

这个选择绝非随意。就像挑选特种部队成员一样,她列出了严格的标准:这些“战士”必须像特种部队一样能够渗透到“上皮细胞营地”;必须在实验室证明过有抗癌潜力;还要像经验丰富的老兵一样,懂得克制,不会伤及无辜。

最重要的是,这2位“战士”早已在她的实验室服役多年,哈拉西对它们的脾性了如指掌。

在随后的2个月里,“将军”哈拉西开始了这场没有先例的战役。

“这些都没有现成的方案可循,”她说,“我不是在遵循任何已知的规则,而是基于我所知道的一切,去猜测什么样的治疗最有可能让我避免癌症复发。”

坚固的堡垒终将瓦解

哈拉西的身体里,烽烟四起。

她将这支实验室级别的病毒部队分10次派往抗癌前线。先是每3~4天部署一次MeV病毒,共7次;然后每隔1~2周,又派出3次VSV病毒增援。

战斗初期,肿瘤反而一度扩大,癌细胞也在进行激烈抵抗。但很快,局势开始扭转。哈拉西身上发烧和肌肉僵硬的症状,就像战场上的硝烟,随着时间慢慢消散。

奇妙的变化,开始在她身上发生。

坚固的癌症堡垒开始瓦解,那颗葡萄大小的实体瘤,体积缩小了近1/3。

更关键的是,原本隐形的敌人终于露出身形,新靶点出现了,肿瘤从PD-L1阴性转变为阳性。也就是说,她可以采用靶向治疗了,可选择空间多了起来。

癌细胞之所以难以被杀死,就像哈拉西所说,是因为它是我们自己的细胞。“我们的免疫系统只针对外来物质做出反应,这就是免疫系统无法战胜癌症的原因。”

现在,免疫系统第一次认清了这些癌细胞的模样,意识到潜伏在眼前的细胞原来是狡诈的敌人。

最后,她通过手术切除了这颗葡萄大小的肿瘤。样本检测发现,这颗被切除的肿瘤,就像一座被攻陷的堡垒,里面到处都是免疫细胞的身影,这支被唤醒的部队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进攻方向,这证明,溶瘤病毒发挥了作用。

到如今,已经4年过去,哈拉西的乳腺癌没有复发。

但是,另一场斗争却开始了。

艰难的问世之路

“这是一场与13个不同期刊的不同审稿人和编辑进行了2.5年的斗争。”哈拉西说。

无论对哈拉西自己,还是对癌症研究,这次治疗都有着巨大意义。然而,有过近80篇国际期刊论文发表经验的她,从未遇到过如此程度的拒绝:13次投稿,都被拒绝了。

最常见的理由是伦理问题:这个自体实验绕过了伦理委员会的审查,使用的是实验室级别而非临床级别的病毒。

就像一位厨师在餐厅和家庭厨房烹饪同一道菜:餐厅使用标准化食材和流程,能确保每次出餐质量一致;家庭厨房则更加灵活,但难以保证完全相同的结果。在严谨的医学研究中,临床级病毒就像餐厅的标准食材,纯度更高,特性更明确,便于其他研究者重复验证结果。

正是这个原因,一些审稿人担心:如果没有使用临床级别的病毒,如何确保观察到的疗效确实来自病毒本身,而不是其他物质?如何保证其他研究者能够重复这个结果?

问题是,哈拉西所在的实验室,对病毒的制备和特性鉴定有着丰富的经验。“关键不在于是否使用临床级病毒,”她说,“而在于我们是否清楚地披露了整个实验过程,让其他研究者能够判断和参考。”

哈拉西的困境,是现代医学研究中一个永恒的议题:在追求规范化的同时,如何保持科学探索的灵活性?

除了这个问题,更深层的争议在于:自体实验是否应该得到认可?作为专业的病毒学家,她有能力对实验方案做出明智的判断。但如果这样的案例被公开发表,会不会鼓励其他患者,在尝试标准疗法前,就冒险尝试未经验证的治疗方案?

自体实验的影响远不止于实验者个人。本文开头中,给自己注射淋病样本的约翰·亨特,基于这个有缺陷的实验,错误地得出结论,认为淋病和梅毒是同一种疾病的不同表现。由于他在医学界的崇高地位,这个错误的结论影响了整整半个世纪的性病治疗。

正如探索一条未知的山路,一个冒险者的失败,可能会让整条路都被贴上危险的标签。

正是考虑到这些复杂因素,多家期刊即便收到了同行的正面评议,最终还是选择了拒稿。

哈拉西查阅了自体实验的历史,却觉得自己不应就此放弃。尽管自体实验历史中,坠落也时常发生,但不可否认,人类的认知也最终会一次次跨越未知的鸿沟。

最终,面对这篇争议性的研究论文,审稿人也找到了一条平衡之道:它既记录了这个重要的医学发现,又通过反复强调实验的非常规性来防范风险。他们希望能借此鼓励研究界开展正式的临床试验,以评估溶瘤病毒作为新辅助疗法的效用。

这篇论文最终以《复发性乳腺癌新辅助溶瘤病毒治疗的非常规病例研究》为标题,发表在2024年8月的《疫苗》杂志上。

哈拉西没有抱怨历经4年才发表论文,而是感激这期间自己身体的情况,替她平息了许多争议。“现在我已经没有癌症4年了,这对这个方法来说是更有力的支持。”

一个世纪前,玛丽·居里曾说:“在生活中没有什么是值得害怕的,只有值得理解的。”尽管,最后居里夫人因为自己试图理解放射性物质,死于再生性贫血。

居里夫人这句话,成为无数科学探索者的信条。今天,它有了一个新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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