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科长没有当科长以前,有天晚上在门卫室看了一部电影,天快亮的时候,发现工厂大门不见了。这直接影响到他升迁,科长的位置整整延迟五年才坐上。他把过错推到崔明亮身上,说整个事情全怨他。大家不知道崔明亮是谁,厂里压根没这人。
那时候的贾科长别人还叫他小贾,刚进厂,分到保卫科看大门。年底,值后夜班,天特别冷,街面上像狗舔过的瓷碗一样,干干净净没个人影。小贾闲得发慌,从抽屉里扒出一盒VCD。也不知道谁丢那儿的,没封皮,三张碟。上面印着《我在文工团的日子》,旁边还有仨红字,“限制级”,字虽小,却醒目,令人浮想联翩。
小贾将碟片放进万利达VCD播放机里,三张碟,三碟连放的机器,天作之合。影片开头是一个朴实无华的舞台,六名文工团员站在上面,认真地为台下的农民兄弟表演节目。他们一人骑一张板凳,后面人左手搭前人肩上,连成串,同时摆动右臂。右臂化作火车轮子上的曲轴连杆,一串人模仿一列正在运行的火车,轰鸣着奔向韶山。
电影开门见山,上来出现文工团,呼应片名,没任何毛病。小贾隐隐觉得气氛不对,和想的不大一样,心里有落差。
接下来的场景是一辆中巴车,里面坐满文工团演员,团长正和其中一名团员吵架。中巴启动,车厢咣咣晃荡,电视机屏幕一暗,出片名——《站台》。
“奸商,”小贾一拍桌子,骂起来,“印个假片名,骗人买碟!”这不是想象中的“我在文工团的日子”,他压住火,耐着性子往下看,渐渐觉得有点儿意思。电影里的人似乎在哪里见过,熟悉,又有点儿距离感,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窥探身边人的庸常生活。
看完后,小贾周身发冷,也不清楚是冻的,还是陷进电影中拔不出来。他起身跺着脚,无意间一抬头,发现天明了。不对,往日里这个点儿,外面没那么亮。
哪儿出了问题。小贾推开门,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差点儿呛着。以往有大门挡着,这个时间门口的光线偏暗。今天竟然这般敞亮,一眼还能瞅到街对面。原来装在墙上的结结实实的两扇大铁门,不见了。小贾戳在那儿,目瞪口呆,一时不敢相信。
门是钢板焊的,中间有几道加强筋横着、竖着、交叉着,笨重又安全,居然被人偷走了。小贾全然不知。经理双手一摊,说:“你年轻,有文凭,干劲儿足,思想也端正,本想着等明年下半年你们科长退了提拔你,偏偏出了这差错。一扇门,怎么着得有五百斤,两扇半吨,当下钢材的市场价,一吨螺纹钢已经突破四千元了,取个整数,按半吨两千元,加上焊工工时费、门轱辘、导轨、起吊安装费,杂七杂八的,厂里损失往低处算也三千元朝上,你说,咋办?”
小贾耷拉个脑袋,说:“只要不开除,该咋办咋办。”
“开除倒不至于,赔偿损失跑不掉,我和李书记商量一下,拿个意见。去叫你们老科长过来。”
当着小贾的面,经理交代科长:“以后值班,特别是后半夜,不准看电视……算了,还是把门卫室的电视机、VCD通通清理走。”
保卫科长偷偷瞪一眼小贾,说:“好。”
处理结果很快出来,罚小贾两千元。另外一千元的损失,厂里寄望警察破案追回铁门弥补上。为避免影响小贾生活,没让他一次性交完,每个月从工资里扣二百元,累积够为止。丢门事件成为小贾职业生涯的滑铁卢。钱是件大事,但面子更重要。他已经沦为厂里的笑柄,甚至整条街都知道了,大有继续扩散的趋势。
小贾没有调换岗位,继续看大门。经理说:“小贾失职,但是经过这次教训,我相信接下来他会看好门,比其他人更用心,再者说,年轻时谁没犯过错,我们要相信青年人,不能一棒子打死,要给他们机会,不是吗?”调子一定,没人反对,都认为经理有水平,处理得好。
小贾心存感激,思量着不能辜负经理的期待,一定做个好门卫。要不是看VCD,铁门不会丢。痛定思痛,小贾将碟片放在工作台最显眼的位置,以此提醒自己上班时坚决不能粗心大意,要小心谨慎,干好工作。
派出所来调查过两次,小贾积极配合,三个月过去了,没有一点儿线索。眼看要变成悬案,他咽不下这口气,决定自己侦破。以工厂为圆心向外扩散,他一家一家地走访废品门市部,瞅见有切割痕迹的废旧钢板立马上去研究,希望发现蛛丝马迹。
那段时间,小贾的心思全扑在抓贼上。经理的儿子、财务科的副科长、他的朋友刘正钢,怕小贾因此魔怔,开导他:“那天我们科保险柜里有五万块,准备第二天给工人发工资,这笔钱没丢你真该庆幸。查真相让公安部门来,你别再纠结过去,要把握现在,面向未来,我看好你,用心工作,以后一定能当上保卫科长。”
“你看好,还是你爸看好?”小贾问。
刘正钢回答:“我。”
“你有个屌毛用,我在你爸那儿是有过之人,没一点儿升迁的希望。”
“屌毛也有四两重,过几年我爸退休,厂子还不是我的。”
“拉倒吧,厂子是国家的,你还世袭了?”
“要敢想、敢干,一切才有可能。到时候,厂子的安全你负责。”
小贾仰起头,望着天上的一坨云彩,不再说话。
刘正钢问:“干吗呢?”
“看牛皮,已经被你吹上天。”
刘正钢讪讪一笑,止住话题,手搭小贾脖颈上开始说重点:“你姐这几天咋样?”
“高兴着呢,也不知道谁送她一块浪琴表,到处显摆,生怕别人看不见,吃饭也捋着袖子。”
“那就好,那就好。”刘正钢小声说,“哎,我做你姐夫,咋样?”
小贾脖子一缩,甩掉他的巴掌,说:“拉倒吧,我姐配不上你,寡妇,年龄也不适合,起码大你五岁。”
刘正钢说:“架不住我喜欢。”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小贾问。
“实话。”
“你那点儿工资养不起她。再者,我姐也逍遥惯了,你拴不住她的心,别费力劳神,到最后一场空。”
刘正钢一把搂住小贾,凑到他耳朵边说:“我今儿还就跟你杠上了,非你姐不娶。”
“你心气儿太高,会出事,出大事。”小贾挣脱开,说,“谁劝也没用,我再跑一个废品门市部,必须揪出偷门贼。”
纺织姑娘贾姐二十岁那年,获得宛市第一届选美大赛冠军。赛事通过市电视台直播,一下出了名。下班的时候厂门口围许多人,只为目睹贾姐的芳容。市外贸公司领导有眼光、有魄力,立马调走她的工作关系。其他单位反应过来想抢人时,晚了。
当时,外贸公司出口中东和南亚的地毯生意正红火,单位里的人一天到晚净是酒场,没一个清醒的。连后院养的一条狗平时吃个残羹剩饭,也整天醉模咕咚。
贾姐到底是贾姐,最大的特长:喝不醉,会劝酒,放得开。给男人以无限遐想,让他们产生幻觉,认为要得手,但最后一刻守得住底线,令爱慕者抓耳挠腮魂不守舍,石榴裙下跪倒一片。
贾姐成了外贸公司宴席上的定海神针,她往那儿一坐,不用介绍,都知道这局有面儿。后来发展为,贾姐到不到场是衡量酒局够不够档次的唯一标准。其他单位纷纷效仿,以能邀到贾姐出席宴会为荣。请不到又好排面的,找赝品替代,一时间,美女经济渐盛,花天酒地纸醉金迷。
贾姐从不无故收取超过五百块钱的礼物,私人交往概不涉及经济利益,任何人想通过贾姐谋取福利或者达到什么目的,她一律婉拒。这也是大家喜欢贾姐的原因,和她在一起,耍得尽兴,玩得开心,说话不用过脑子,安全又踏实。
外贸公司待三年,贾姐和公司一名副经理结了婚。副经理发誓,婚后不干涉她的私人生活,婚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马照跑,舞照跳。如此宽容大度,贾姐动心。外面有人争着鞍前马后效劳,回了家还有人心甘情愿地伺候她,比一个人过强多了。这婚结的,跟没结一样,纯粹多出一个贴身佣人。为啥不结,不结才是傻子。
婚后几年,俩人一直没孩子。贾姐内疚。副经理看得相当开,劝她:“要孩子干吗?影响夫妻感情,我有你就行。”又过一段时间,副经理检查出来肝癌晚期,撑了三个月,过世了。
副经理没了,最高兴的属刘正钢。当时他大专毕业,刚分进厂里财务科。从高中时起,刘正钢心里就埋下了喜欢贾姐的种子,一上班,有了收入,立马生根发芽,蓬勃生长。他守在家属院门口,堵着从工厂回来度周末的小贾,问:“你姐住七一路还是建设路的外贸家属院?几栋几号,手机号码多少?”
得到详细住址,刘正钢当即买上九十九朵玫瑰杀过去。敲半天门,无人应腔。他跑到院门口小卖部,拿公用电话打贾姐手机,没人接。刘正钢反复交代小卖部老板,电话回过来,就说有人在她家门口等她。刘正钢一路小跑又上了楼,靠着贾姐家的防盗门蹲下来,抱着花,忍饥挨饿,耐心等待。一不留神,睡着了。
再睁开眼,看见贾姐立在面前,浑身酒气,居高临下,正拍他脑袋:“喂,醒醒。”刘正钢起身,哪知腿脚发麻不听使唤,扑通一声直接趴贾姐脚下。贾姐一把从他身子底下抽出玫瑰花,咯咯笑着说:“哟,这还跪上了,使不得……看,花骨朵都压散啦。”
刘正钢缓口气,试几试,才爬起来。贾姐认出他:“钢子,你这是?”她将花塞回刘正钢手里,从坤包里掏钥匙开门。
刘正钢脑子嗡嗡的,梦游似的跟后面要进去。贾姐立门口堵着他,拿出摩托罗拉掌中宝,翻开盖给他看时间:“姐知道你心意,快十二点了,回去吧。”说完接过刘正钢手里的玫瑰,要关门。
刘正钢脑子一激灵,清醒过来,手扒着门框说:“姐,请你吃个饭,我进厂了,第一次发工资。”
“好,改天叫上我弟,我做东。”
“改天是哪天?定个具体时间。”刘正钢知道贾姐敷衍他,不得准话坚决不走。
贾姐抬起头,眨着眼算了算,说:“本周约满,下周……周四中午。”
刘正钢有些手段,锲而不舍两年多,贾姐彻底沦陷。
小贾知道姐姐从不收贵重物品,这戴上刘正钢送的表,还炫耀,等于公开承认两人的关系。小贾怕刘正钢不真心,最终吃亏的是姐姐,便劝说:“姐,你俩不合适。”
贾姐笑吟吟地望着他,说:“到姐这儿,没有合不合适,只有我愿不愿意。”
“会有人戳你们的脊梁骨。”
“戳脊梁骨的多了,你姐啥时在意过,做人最重要的是让自己逍遥快活,把难受和不自在全送嚼舌头的……这儿有几张餐券,你有空带咱爸咱妈去乔伊斯吃法餐,新开张的,鹅肝特别嫩,入口即化。”
小贾又去找刘正钢,家属院门口刚好碰见。他一脸喜气,骑一辆雅马哈凌鹰125晃晃悠悠驶出来,摩托车后面货架上捆着一只32寸的拉杆箱。小贾胳膊一抻,拦住他,问:“钢哥,这是要出差?”
刘正钢转身拍拍箱子,说:“哪儿呀,让我爸赶出来了。”
小贾不信,哪儿有被撵出家门还这么高兴的?
刘正钢说:“来来来,你坐上,边走边说。”
小贾腿一撩,卡后座里,腰部紧靠拉杆箱,刻意和刘正钢保持距离。刘正钢存心压过路面上一个坑,摩托车腾地弹起,小贾身子一趔趄,差点儿摔旁边花坛里,赶忙抓紧刘正钢的肩膀。
刘正钢哧哧笑了,说:“这才对嘛,扶好,别掉下去。”
小贾开口刚想说话,兜头就是旁边环卫大爷扫地扬起的灰,吃一嘴,呛着,埋脸干咳。
“跟你姐的事儿摊牌了,我爸火冒三丈,让我滚,电视遥控都撂我背上了。我正愁找不到借口搬出去,这下顺腿搓绳,名正言顺住你姐那儿。开心,想想还是开心,哈哈哈。”
跟家里决裂了。小贾以为不妙,刘正钢动了真感情。他俩岁数悬殊太大,在一起不合适,只能寄望等会儿到姐姐家,姐姐不给他开门,不同意他住进去。
贾姐家楼下,刘正钢指挥小贾解下拉杆箱,帮他提着。他从皮带上取下一串钥匙,拿着其中一枚,腾腾腾,先奔到三楼,钥匙一插,手法熟练,吧嗒,门开了。小贾心里沮丧,完了,钥匙都有了。
贾姐没在家。刘正钢接过小贾手里的箱子直接进卧室,取出自己带来的衣服一件一件挂到衣柜里。他抽空走到门口,探出个脑袋冲立客厅里正手足无措的小贾说:“到姐夫家,随意,冰箱里有乐百氏,自己拿。”
小贾也弄不明白,在姐姐家刘正钢咋就成了主人,理直气壮的,倒是自己局促了,好像在心理上自然而然地完成了对刘正钢这个姐夫的认证。小贾拍着脑门,想来想去:这是咋回事儿,我他妈戳这里干吗呢?助纣为虐!
刘正钢合上衣柜回到客厅,一屁股搁三人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一边拨手机,一边示意小贾坐旁边的单人沙发上。电话音外放,有意要小贾听。刘正钢说:“Dear,我搬过来了,咱弟骑摩托送的我,还帮着拿行李。”
“来就来呗,让我弟别走,晚上吃火锅,国资委孙主任请客。这会儿我们在东村钓鱼场正商量去哪家,等我电话,一会儿定了你们打车直接过去,咱们饭店见。”
小贾伸着脖子,对手机说:“姐,我也不欠这一顿,不去了。”
“哟,不来算了,瞧你嘴损的……钢子,阳台上有箱蛇果,让我弟搬回去。”
小贾说:“姐,有空回趟家,我有话跟你说。”
“关于你女朋友的事吗?好,我给你把把关。”
小贾瞅瞅刘正钢,说:“回去了再说。”
挂断电话,刘正钢一拍大腿,起身往阳台上走:“咋着,把姐夫看作外人,有话不当我面讲,还回家说,是吧?”
小贾解释:“就怕你多疑,我真谈个朋友,让我姐过过眼。”
刘正钢抱着一大箱水果进客厅,说:“好歹是你姐夫,有事儿不能瞒我。”说完直接将箱子放小贾腿上,意思他该走了。
小贾和他商量:“苹果不好拿,要不,摩托车我帮你骑回去?”
刘正钢手一甩,钥匙扔小贾怀里的水果箱上。
贾姐没回娘家,打电话让小贾带女朋友小牛星期天中午过去吃饭。
上午十点多,贾姐正打手机,有人敲门。门一开,外面站着小贾,手里拎一塑料袋馒头。小贾怕影响贾姐接电话,小声说:“咱妈蒸的,给你带些。”
贾姐点点头,侧身让他进屋,没关门,往外张望,以为后面跟着小牛。
小贾说:“看店呢,十一点半我过去接。”
小牛爸妈在新华商城开有两家服装店,一个卖女装,一个卖男裤。
房间里,小贾溜达个遍,没见刘正钢。他问:“咱刘科长呢?”
“和国资委的孙主任钓鱼去了。”贾姐弯腰扶起沙发上的靠枕,示意小贾坐下。
小贾嘟囔一句:“没听说钢哥有这爱好。”
“现培养的,咋,没带你一起玩儿,嫉妒呀?”
“八抬大轿搁面前,我也不去,十成他是去溜须拍马。”
“不要把人想得那么有功利心,好不好?”
小贾提醒:“我看他不是真心喜欢你,只是想利用你的人脉。”
贾姐抬手敲下他胳膊肘,说:“哎,我不允许你亵渎感情,外面指不定传成啥样呢,说我相中钢子有个当总经理的爸也不是不可能。”
小贾心里咯噔一下,姐这是被刘正钢下蛊了吗,五迷三道的,还护着他:“你不会真和刘正钢结婚吧?”
“你反对呀?”
小贾还没开口,贾姐的手机响了,约中午饭的。贾姐回话:“今儿我弟来,谁约也不出去,已经推了好几个了……钢子呀,不巧,没在家,出去钓鱼了,谢谢您还惦记着,回来我跟他说一声,改天回请您。”
“姐,实话和你讲,我特意来早的,跟你唠叨个事儿。”他东张西望,确定屋里就他姐弟俩再没别人还不大放心,脑袋贴贾姐耳朵边小声嘀咕。说到一半,贾姐捂着嘴笑个不停,花枝乱颤。
“钢子不是那种人。话传到我这里为止,别再让第二个人知道。”
自己觉得很严重的事情,贾姐竟毫不在意。小贾略显尴尬,点点头,说:“好,坚决不告诉其他人。”
“弟,你记着,人要是犯法,自有公安局找来,你操的哪门子心?县衙又不是咱家开的,别想太多,脑子盛不下。”
小贾接回小牛。一进屋,贾姐首先打量她的长相。微胖,两眼间距有点儿大,看啥都好奇的样子。第一印象还行。小牛也不见外,听贾姐一个劲叫自己小牛小牛,她说:“姐,叫小牛生分,我有小名。”
“小名叫啥?”
“我出生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当时产房里红彤彤的,我爹隔着窗户一看,西边天堆满火烧云,随口给我取了个小名,火烧。”
“云呢?”贾姐问。
小牛说:“没云。”
贾姐扑哧笑了:“火烧,火烧云,八杆子打不着,这哪儿跟哪儿呀。”
小牛没笑,一脸认真地说:“有啥可乐的,我有一姐们儿姓伍,大名叫魁首,正经印在户口本上呢。”
“伍魁首。”旁边的小贾说。
贾姐接一句:“六六顺。咋,还划拳呢?酒瘾上来了,弟,去柜子里拿瓶红酒。”
小牛问:“有雪碧没?掺着好喝,没有的话我出去买。”
这姑娘心眼直,还俗气。贾姐想,挺好,扑面而来的全是浓浓的质朴的生活气息。最怕弟弟心高,挑一个气质高雅的仙女,不食人间烟火,娶回来一家人全仰头敬着,她还隔三岔五地给你闹事儿。
吃饭时间刘正钢打来电话,关心贾姐中午的安排。贾姐撒娇:“你也不回,净遥控指挥。”刘正钢发动一轮甜言蜜语,贾姐乐得千娇百媚。其间,贾姐将电话递给小贾,刘正钢交代小贾晚点儿走,等他到家。他钓了三条大鲤鱼,到时小贾捎回去,好孝敬岳父岳母大人。
贾姐放下手机,无意间透露一个信息,刘正钢要提正科长。她点拨小贾:“弟,你也要多努力,学学钢子,再过个一年半载,混个一官半职。”小贾当时就不高兴了,拿起筷子敲着碗边,叮叮当当。
火烧一把按住他的手,严肃地制止:“别敲,我妈说要饭的才这样。”
小贾放下筷子,发牢骚:“哪能跟钢哥比,我背有处分,也没有当经理的爸爸,再说,我们新上任的科长才三十多,熬败他,我也快退休了。”
贾姐瞥小贾一眼,给火烧夹了一只水煮大虾,说:“吃饭吃饭。”然后眼角一挑,示意小贾,“愣着干吗?吃呀。”
火烧喜上眉梢,抹了下嘴巴,说:“这虾,鲜。”
刘正钢当财务科长后,和贾姐的关系得到家族默认。不久,俩人举办了盛大婚礼。
喜宴上,小贾坐主宾位,厂里生产科长、技术科长、金加工车间正副主任,外加三名国资委科员作陪。其中一位国资委科员听说小贾在保卫科当班,问:“前几年,你们科有个家伙看丢了工厂大门,后来,门找回来没有?”
金加工车间主任哈哈大笑,指着小贾说:“巧了,当事人在这儿,直接问呗。”
科员双手胸前一抱,表示歉意。小贾早看开了,说:“没事没事,老黄历了,门没找到,成悬案了。”
科员安慰他:“遗憾遗憾。”
为避免小贾发窘,桌上其他几人话锋一转,聊起工厂改制的事情,说是国有资本要退出,鼓励小型企业内部股权多元化,由职工或者个人出资组建股份制公司。在座的立场不同,有支持,有反对,有模棱两可。大家分别在各自认知基础上,尝试着深入探讨,没有结果,反而愈加坚定了个人立场。
在对小贾的态度上,众人达成统一。纷纷举起酒杯,轮番上阵,劝酒词一串一串不带重样。小贾推让不过去,两杯两杯再两杯。喝高了,他坐椅子上,跟骑着投了币的摇摇车似的,耳朵边全是“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的音效声,随着节奏起伏不定,东倒西歪,渐渐地,肢体开始僵硬,眼见要摔下去。火烧从外面推门进来,及时扶住小贾。
火烧气鼓鼓,两眼间距更开了,挨个儿巡视桌上的人,责问他们:“成心玩我们难看是不?从来没有这么劝酒的!”说完,她腰一弯,弓身钻进小贾左胳肢窝里架起他,出了雅间。
大伙儿目送小牛,纷纷竖起大拇指,感叹:“不得了,还没过门就知道护自个儿男人。了不得!”
晚上小贾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问旁边守着的火烧:“席间我出丑没有?”
火烧说:“没有,表现别提多好了,你一个人干翻他们全桌,酒量棒,酒品好,气派十足。”
小贾妈听见动静,从客厅里挤进半张脸,说:“差一点儿丢大人了,幸亏咱火烧把你弄回来。”
小贾接过火烧递上的一杯温开水,放床头柜上,拉着火烧的手,将自己的另外一只手盖上去,反复抚摩着,动情地说:“辛苦你了,火烧。”
“咦,还抒情呢。”火烧满脸娇嗔,说,“我最吃这套,被你拿捏得死死的。”
第二天,小贾接火烧回家。路上他问:“昨天钢哥敬酒,你是不是玩他难看了?”
在电瓶车后面坐着的火烧无聊,正数街上的门店:“五十七。没有呀。”
“不是吧,钢哥叫你火烧,你当时给怼回去了,有没有这事儿?”
“六十一。”火烧说,“倒是有呢,他和咱姐到我们那桌……”
当时贾姐倒酒,刘正钢端起双手送到火烧面前,说:“火烧,今儿……”
“小牛。”火烧没接,竖起手掌,掌心向外把酒挡了回去。
刘正钢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旁边的贾姐也不明白,一时愣在那儿。
“请叫我小牛。”火烧一字一句地说,“火烧不是你叫的。”
刘正钢脸上浮出尴尬,但转瞬即逝,换作笑脸,说:“小牛,干了,两杯。哈哈,小牛。”
火烧大大方方接过来,左右手各持一杯,说:“谢啦,钢哥,祝你和我姐百年好合。”头一扬,全喝了。
出房间,在走廊里贾姐说:“她没别的意思,当着十来个人喊她小名,火烧嫌听着不雅,以后你注意。”刘正钢没吭声,低头推开隔壁的包间。
那一桌全是国资委的人,坐主宾位的孙主任见他俩进去,开心地说:“看,说曹操曹操到,钢子和他爱人这不来了。”
刘正钢关上门,后背顶着,举起酒瓶开着玩笑:“一个也躲不掉,有尿,憋着,每人六大杯。”
“七十三。”
“这一条街的门店都是你家的,挨个儿收租吗?别数了。”小贾说,“幸亏咱姐给你圆场,你再看他不顺眼,不把他当家人,可在那种场合,要顾及他的颜面。”
“顾及一次,以后就得处处注意,坚决不惯着他,我落不自在。他确实精明能干,可是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邪性劲儿,我瞅人很准的,咱姐咋和他看对眼了?”
“只能说你心存偏见。姐行走社会这么多年,识人上哪儿能翻车?”
“还真能,我算清楚了,姐才是马大哈,净剩身段和脸蛋了,玻璃杯里的水一样,一眼能看透,没个心眼,一天到晚尽知道玩,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天喝凉水,怎么开心怎么着……”
“你是糟践我姐,还是夸她?”
“夸。虚度人生,活着的最高境界也不过如此。多少人梦寐以求,到咱姐这儿,轻轻松松实现。”
小贾纠正她:“你这价值观不对,我们要像燃烧的煤块一样,为这个世界奉献光和热。”
“拉倒吧,你。”火烧提醒小贾,“别跟钢哥套近乎,敬着就行。”
“我还指望他爸提我做科长呢。这婚一结,目标近了。”
第二年初春,国资委委托一家会计事务所,以前一年12月31号为基准日,对国有独资的厂子进行清产核资,做改制前的准备工作。刘正钢任工厂清产核资领导小组组长,忙得家也不回,吃住在厂里。贾姐没人照顾,天天赴饭局,有时候吃到一半想起刘正钢,心疼,就打电话问他办公室这会儿有几个人,让酒店另备几份招牌饭菜,打包送过去。
仲夏,工作组撤销。晚秋,国资委委托公物拍卖公司对工厂进行拍卖。刘正钢联合五人以一千万出头的价格竞得。次日,国资委与刘正钢签订产权转让合同,他取得工厂的实际控制权。至此,工厂改制顺利完成,刘正钢一跃成为董事长。
贾姐夸他:“行呀,钢子,你们家族是真有钱,厂子也能买下来。”
刘正钢谦虚:“哪里有啦,还不是和咱的合伙人集资盘下的。”
贾姐说:“姐风风光光这么多年,没给家里办过一件实事。从不求人,也不会求人。今儿破个例,你是董事长,给我弟弄一副经理当当,成吧?”
刘正钢说:“放心,已经安排好了,科长,保卫科长,他最称职。”
“我说的是副经理。”
“咱弟生性散漫,怕他不称职。再说,那几个副经理全是股东。”
贾姐当时心情不爽,坐沙发上忍半天没绷住,捂着脸嘤嘤哭起来:“第一次求人,这脸掉地下啦。”
刘正钢忙偎旁边,搂着贾姐哄她:“过些日子再说,好不好?眼下工厂虽是咱家的,但没到工商部门变更登记,欠缺法律上的承认。厂里还有些人不服,种种势力蠢蠢欲动,我需要几个有眼力见又有魄力的一起先稳住厂子,等完善各类规章制度和程序文件,平稳发展个一两年,时机成熟了自然会考虑他做副经理。你要理解我。”
“真的?”见刘正钢郑重点点头,贾姐破涕为笑,说,“好,一切听你的安排。”
刘正钢抱着贾姐不放,说:“我得谢谢你,没老婆大人成全,我也拿不下这厂子。”
贾姐不解,问:“我帮你啥忙了?”
“别人是装模糊,你是真糊涂,爱死你了。”刘正钢抬起贾姐的手腕,说,“给你换块表,劳力士。”
贾科长上任第一天,将三张《站台》的VCD碟片摆在办公桌最醒目的位置上,继续警示自己做一名称职的领导。接着,他到董事长办公室郑重递交一份报告,建议拆掉工厂现有的两扇大门,换成电动伸缩的,再装一套监控系统,门卫改用安保公司派遣,而不是厂里的员工。
老板桌后面的刘正钢,屁股拧着老板椅,瞄一眼小贾手写的这三页材料,翻都没翻,当场否决。刘正钢告诉他,厂子位于市区中心地带,已经不符合城市发展规划,马上要启动搬迁,现在厂区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不再变动,贾科长的这三页设想,会在新工厂一一实现。
异地建厂,前任经理、刘正钢的爸爸主政时期已经有所筹备,甚至为此发过公告,进行过多轮讨论,最后因为工厂改制暂停了,此次是重启。
小贾问:“搬哪儿?”
“高新区工业园。”
“咱厂子在繁华地段,地皮金贵,搬到偏远的工业园,起码一比三的赔付面积,方案定下来没有?”
“目前有两套计划,还没最终确定。一套是置换,政府批地,我们搬走,旧厂土地政府收回;另外一种是咱们自筹资金,在工业园买地建新厂,再注册个房地产公司开发旧址。”
“开发好,利益最大化。”贾科长说。
刘正钢身子往前一倾,伏在质感如玉的桌面上,小声说:“我也是这么个意思,只是新厂买地和旧厂开发同步进行,手头没有那么多资金,正想着引入一些合作伙伴。怎么样,跟火,火……小牛说下,以你的名义让她家入一股,十万八万不嫌少,她爸妈在商城卖衣服,开俩店,有资本。”
“咋听着像非法融资?”
刘正钢纠正:“这叫员工持股。”
晚上,贾科长和火烧商量,火烧听到一半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当即一口回绝:“我家的钱就是丢白河里,漂到长江,也不会给他一分。钢哥应该用心经营工厂,不要投机取巧搞所谓的多元化经营。你小心点儿,别掺和,指不定哪天他栽跟头,栽大跟头,你离远点儿,别把你也绊倒。”
“都是国家政策法规允许的事儿,不参与就不参与,至于说得这么严重?钢哥脑子活,主意多,资金跟不上,我没有野心,纯粹想帮他一把。”
“想干大事他有的是办法,不缺你这俩钱。”
贾科长编了个理由回话刘正钢,说火烧家打算再开个店,透不出多余的现金。刘正钢笑笑,说:“我也只是这么一提,你还当真问你老岳父要钱呐。我惦记的不是你那十万八万,我缺的是成百上千万。”
贾科长心虚,觉得刘正钢一眼看穿他。话不多说,转身溜了。他心里琢磨火烧说得有道理,钢哥胃口太大,怕是要撑着,找机会和姐说道说道,让她吹吹枕边风,劝钢哥悠着点儿,有工厂稳步发展已经不错,不能贪多。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人心不足蛇吞象。
贾姐听完贾科长的担忧,说:“姐是传这风凉话的人吗?行走社会这么多年,靠的是单纯和成全别人,人家觉得财运来了,咱立路边看着,别挡道,不拆台,关键时候还要鼓个掌,加个油,叫声好。”
贾科长说:“他是你男人,你能坐视不管?”
“散养,你要成天大枪大炮地轰他,火力越强后坐力越大,伤的是自己。享受人生,别没事找罪受……阳台上有箱车厘子,你带回去,咱妈和火烧指定喜欢。”
“这玩意儿死贵,我也爱吃。”贾科长说。
异地迁建工厂、注册房地产公司、自主开发旧厂区等工作,有条不紊地同时进行。每天都有进展,每天的进展都不大。主要还是缺资金,全员持股的构思在职工中没有激起反响,像大海中落了一滴雨,无声无息。
刘正钢请各个岗位上的骨干吃饭,饭桌上宣讲他的宏大志愿,开始第二轮动员,希望厂里的中坚力量带个头,由点及面掀起认购股份的热潮。这次有点儿作用,起码员工空闲的时间开始谈起认购,不再是漠不关心。小贾以安全为由频繁在厂区转悠,哪儿人多往哪儿凑,及时搜集员工们的最新动态和真实想法,汇总后报刘正钢,以供甄别参考。他自己瞒着火烧入了三万块钱的股,率先表明对工厂决策的支持。
有天上午,贾科长正在金工车间里溜达,门卫跑过来一把拉着他往大门口走,边走边抱怨他不接电话。贾科长从兜里掏出手机,果然有两个未接来电,全是门卫打的。他解释车间机床声音大,没听见铃响。
门卫大声说:“公安局来人了。”
贾科长问:“咱们是生产制造企业,压根不和公安局打交道,他们来干吗?”
“找董事长。”
“人呢?”
“直接去董事长办公室了。”
“你咋不拦着,问明情况再说。”
“拦不住,也不敢拦,怕被扣个妨碍执法的帽子。”
没问清楚就放人进来,严重失职,银样镴枪头的摆设,赶明儿把你们全换掉。贾科长心里嘀咕着,丢下门卫往办公楼跑。办公楼前小广场边上的宣传栏旁停着一辆SUV,车门喷有两个深蓝色的大字,公安。贾科长瞟它一眼,一口气奔上二楼。董事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贾科长抬手一敲,自动开了。
隔着宽大的老板桌,和刘正钢对脸坐着两名警察。他们听到身后有动静,侧身扭头,看见门口站着的贾科长。刘正钢说:“来得正好,快给警察同志倒茶。”
贾科长过去,端起警察跟前放的纸杯,走到净水机边上弯腰接水。
刘正钢冲两人介绍:“小贾,公司保卫科长。”
贾科长递过去水杯,主动问:“公安局的同志来,有啥事情?我负责厂区安保,要不,到我办公室里聊?”警察懒得正眼瞅他,其中一个右手食指有节奏地叩着桌面,梆梆,梆梆梆,另外一个手握纸杯,试着水温。俩人一句话也不说。
刘正钢手一挥,说:“贾科长,你先出去,我们有正事。”他目光直视贾科长。
贾科长察觉到董事长眼神里似有深意,具体啥意思他也不太明白。出了门下到一楼,站大厅门口直接给贾姐打电话:“姐,公安局来人找钢哥。”
贾姐说:“钢子平时没咋跟公安局的人接触,不是出啥事了吧?”
“吃不准,你倒是打听一下。”
“好,我问问。”
挂了电话,贾姐翻通讯录,找公检法里知己的人。电话还没拨出去,贾科长的电话又来了:“姐,钢哥和公安局的人一起坐警车出厂子了。”
贾姐问:“他交代啥话没有?”
“他说,中午别做他的饭。”
贾姐急忙给刘正钢打电话,没人接。她叹息一声:“手机也不让用,钢子摊上大事了。”
公安局带走刘正钢,厂里职工议论纷纷,风传啥的都有。经济问题,生活作风,还有人提到国际贸易战,说我们的产品出口到国外太便宜,外国同行竞争不过,打起歪主意构陷董事长……其余四个股东也不清楚刘正钢到底犯了啥事情,他们有总经理、生产经理、销售经理和财务经理,一边维持工厂正常运转,一边动用关系暗中打听,还要装作一切尽在掌握中,号召全体员工大干一百天,超额完成第四季度生产计划。
半个月后,公安局陆续传唤厂里一些关键岗位上的员工。他们回来后讲了一些自己知道的凤毛麟角,整个事件才拼接出大致眉目。董事长刘正钢涉嫌贪污。
贾科长知道这个消息要早一些,是贾姐告诉他的。贾姐被公安局叫去之前,已经通过关系打听到真相。问完话,贾姐从公安局出来,办案民警对她有一个客观的评价:心大,好玩,居然对刘正钢的违法行为一无所知,贾姐才是标准的傻白甜。
公安局忽视了贾科长,没通知他去一趟。贾科长莫名失落,这表明刘正钢不把他当知心人,连个外围也算不上。刘正钢干的所有事情,贾科长连个毛也不知道。火烧说:“挺好,你应该庆幸,咋着,他没把你拉下水你反而不高兴?”
贾科长说:“哪儿呀,钢哥知道这是犯罪,有意撇清咱们,他是贪,心眼不坏。”
“屁,你没有利用价值,在他眼里就一废人,可有可无。”
“火烧,我警告你,没必要说得这么直白。”贾科长面子挂不住,有些生气。
经过近一年的调查,公安局最终认定,工厂清产核资期间,刘正钢向审计人员隐瞒账面上两百万元国有资产的真实性质,称该款是向职工筹措的新厂建设资金,并出示虚假的集资款名单和之前公司出台的《关于筹措新厂建设资金面向职工借资的意见》的文件,据此,会计师事务所确认该笔负债,实则被刘正钢贪污。法院对他进行起诉,被告人刘正钢犯贪污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非法所得两百万元依法予以追缴,上交国库。
尘埃落定,工厂领导班子重组。刨去贪污的那部分金额,刘正钢真实股份还在,没有人动贾科长的位置。他一直尽职尽责,厂里连张打印纸也不曾丢过。
贾科长以为人事动荡,工厂近两三年不会搬迁。他擅做主张,拿两盒烟贿赂一名电焊师傅,让他利用下班时间把厂大门的转轴顶部分别焊一个铁疙瘩。本来三五人同时往上抬,可以将门从转轴上摘下来,这下好,焊死了,要想取门只能破环两侧的墙体,转轴基座埋在那里面。
事儿刚办完,还没邀功,新董事长倒先问他:“贾科长,你干吗呢,不是说好了厂里所有建筑物和设备不进行任何改动吗?”
贾科长说:“想着暂停动迁,就加固一下大门,我最担心这块儿。”
新董事长说:“谁告诉你暂停了,响应政府号召,不但不停,还要加快进度。”
公告很快出来,房地产公司注销,搬迁采用土地置换方案。政府在工业园划一块地,厂子整体挪过去,旧址国家回收进行拍卖。鸡蛋换盐,两不找钱,工厂解决了外迁买地的资金困难,政府得到一块中心城区的商业用地,双赢。
据说工厂拆迁时,拆迁队对工厂大门硬是没办法。最后动用五吨的吊车将墙柱一同拔起,才将大铁门卸下来。
贾科长和火烧陪着贾姐去探监,刘正钢听完搬迁最终方案,颇为惋惜。按他的谋划,应该是工业园建新工厂,原厂地皮自己开发。
“隔着一块玻璃看你,你就说像不像动物园看大猩猩?简直一模一样。”贾姐摸着探视室中间那块隔音大玻璃上的一个小黑点,问,“这钢化过吧,防弹不?”
刘正钢点着头,开着玩笑:“防,不信你找个铁锤敲敲看。”
贾姐瞥他一眼,说:“咋,还吃胖了。”
“待这儿杂事少,生活有规律,一心一意听政府的话,不胖才怪,血压还正常了呢。你等我不?”
贾姐反问:“为啥不等?我再找个男人,让他牢牢看着我,那还不憋屈死。姐见人多了,他们啥货色门儿清,你对姐真心好,极像我前夫,冲这点,只要你活着,姐不会改嫁,你要死了,另说。”
“我还真魔怔了,只稀罕你一个。”刘正钢说。
火烧说:“能说这话,还算有良心,有救,好好改造,减刑一年。”火烧一脸认真,把一旁的贾姐和贾科长全逗乐了。
刘正钢问贾姐:“知道我为啥这么爱你吗?”
“为啥。”
“我爱的是你的人生态度,你活得通透。爱你不够,来生还娶你。”
贾姐笑了笑,说:“姐下辈子不来了,天上待着,做神仙。”
刘正钢交代贾科长:“看好工厂,随时掌握厂子动态,别让他们胡搞,别让他们转移资产。你就是我插在厂里的一根针,一根刺,一把匕首,有你守着,十年后,我的回归顺理成章。”
贾科长冲他竖起大拇指,说:“嚯,钢哥,您这都规划到第三个五年计划了。”
回去的路上,贾姐给贾科长交底。刘正钢进去是因为有人看中老厂区那块地的商业价值,他执意要自己开发,挡着人家的财路,被举报,一查,果真有猫儿腻。这里面的是非曲直,刘正钢不知道,贾姐清楚。贾姐感慨:“是人,就经不起查,都有瑕疵,像探视室里那块大玻璃,看着挺好,上面还不是有一个黑点,擦不掉。”
火烧说:“姐,钢哥犯了国家大法,即使现在不查,他也躲不过这一劫,纸包不住火,必定出事儿,看早晚。”
贾科长单手握方向盘,腾出一只手拍拍坐在副驾上的火烧的大腿,表示认同她的话。后排的贾姐欠身,敲下他肩膀,说:“你俩别秀恩爱了,好好开车。”
工厂搬迁完毕,贾科长又去看刘正钢,顺便汇报一下工作。贾姐没来,让贾科长转告刘正钢,安心改造,她下个月再来探视。
刘正钢问:“你姐这一段时间还好吧?”
贾科长说:“挺好,只是没人给她做晚饭,天天饭局,喝多了后半夜给我打电话,说想吃你做的西红柿炒鸡蛋,又哭又笑,还大声唱歌,第二天问她死不承认,说自己已经满血复活。”
刘正钢立马眼泪丝丝,说:“我没在家,委屈她了。”接着又问,“爸妈好吧?”
“也挺好,咱爸是广场舞之王,咱妈搬个小椅子,成天和一帮老太太坐家属院门口,从早到晚数进出院的人,谁家有个动静一清二楚,好几个小伙子被她们鼓捣得身败名裂。”
“小牛呢?”
“也好,怀上了,预产期明年春上,女孩儿。”
“女孩儿好,肯定长得像你姐,侄女随姑,必有后福。要娇养,别受委屈。”
贾科长详细讲了这一时期工厂的运营状况,又说到新厂大门是电动的,门卫也改为安保公司派遣,还装了一套最新款的安防系统,布局合理,功能完善,光摄像头就有二百多个,厂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全方位监控。主机放在贾科长办公室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尽收眼底。
刘正钢说:“有你在,我放心。”
三十分钟的探视即将结束,贾科长心里还有点儿题外话,犹豫着该不该讲。刘正钢看出来了,说:“有屁快放,时间不多了。”
贾科长端正身姿,问:“钢哥,你说如果当初我告发你,是不是以后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刘正钢一愣,反问:“什么意思?”
贾科长说:“你知道。”
“偷工厂大门啊。”刘正钢问,“你啥时候知道是我干的?”
“现在才知道,过去只是怀疑,这下你自己承认了。当年你爸当经理,待我不薄,你的事我只跟我姐讲过,想着让她给你敲个警钟,她非不说,还埋怨我没证据靠瞎猜,她保证你不是那种人。我姐哪儿都不错,就是不传闲话,跟海绵一样,啥到她那儿全吸收了,这点不好。”
“不准你这么说我媳妇,她哪儿都好,尤其这点,更好。跟你姐过日子,踏实安全,知道不?”
“当时你守着财务科,为啥不拿保险柜里的钱?”
“那性质恶劣,是犯罪。”
“大门不是吗?”
“最多小偷小摸。”
“我一直纳闷,那么重的玩意你一个人咋给拆下来的?”
“单凭我自己当然不行,有帮手,四个人抬着向上一掂,门就从套轴里出来了,板车连夜拉出城。”
“门上锁,两扇连在一起,半吨重,你们几个压根抬不动。”
“我配了钥匙,一扇一扇搬的。”
“有所准备呀,这是铁了心要偷。卖门的钱花哪儿了?”
“给你姐买浪琴表了。当时我才弄辆踏板摩托,手头正紧,不得已想出这办法。”
“你这意思,是我姐害了你?”
“不是那意思。”
“记住,是聪明害了你。后来是膨胀的野心,一缺钱净想些邪门歪道,一贯如此。这是发现的,谁知道没发现的还有多少,幸亏你出事儿了,要不栽得更狠,命没了也有可能。”
“不一定,事情要辩证着看,如果我挣回来钱,主动把窟窿填上呢?当初是因为没有那么多资金买厂子,才心生邪念公款私用。出发点是好的,咱们工厂要大发展,职工要挣更多钱,靠那一帮观念僵化陈旧的老人不行,需要有一个思想新锐、胆识过人的开拓者出现,改制刚好提供这样一个契机。”
“就冲这话,你价值观不正。圣人言,地狱之路,铺满善意,别拿情怀做挡箭牌。怎么着,你还有理了?”
“咱们要一分为二地看问题,你看到的坏,在我这儿兴许是好,你觉得不归途,在我这儿可能是康庄大道。所谓的对错,只是看问题的角度差异。”
贾科长词穷,一时很难驳倒刘正钢的辩证法,也懒得再聊下去,最后说了句:“好好改造,一定要触及灵魂。”
出了监狱,贾科长开车往回走。经过一处乡村路口,看见马路中间放着一个临时交通信号灯。他不记得来时有。车到跟前,红灯刚好亮起,时间居然是九十九秒。他怀疑信号灯被人动过手脚,这么长的红灯设置应该对着乡村小径,而不是宽阔的马路。挂N挡,脚踩刹车,贾科长耐心等待。四周没有行人,也没有其他车辆,公路向远方延伸,刺破天幕,连接穹冥。时间凝滞,一大块乌云遮住头顶的一片天,雨要下又不下来的样子,游移不定。
贾科长想,归根到底那晚不应该看《站台》,专心守夜的话,钢哥自然偷不成工厂大门。他没得逞,从此死了走上犯罪道路的心,后面的做假账、贪污公款也就不会发生。
“难道是我害了他?”贾科长打开半截车窗,朝外面啐口唾沫,扬起脸望着脑袋上方的那块云彩,说,“老天爷,钢哥的事情不怨我,全是崔明亮的错,我是看他的事儿,才分的神。”他记起《站台》开头,中巴车里文工团长和崔明亮的争论,团长指责崔明亮模仿火车叫不像。崔明亮反驳,叫得不像是因为他没坐过火车。领导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俩人固执地按各自的想法争论,都觉得艺术的真理在自己这一边,谁也说服不了谁,无法达成共识。
终于下雨了。豆大的雨点稀疏地敲打着前挡风玻璃,扰乱贾科长的思绪。他抬起头,透过玻璃上一团一团炸开的水雾,恍惚看见一头黑猪,后面跟着一列绿皮火车,正缓慢地穿过马路。
责任编辑吴贺佳
插图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