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与四蛇文身

2025-02-18 00:00:00岩紫
啄木鸟 2025年2期
关键词:文身整容尸体

亚洲女性,二十三至二十八岁。尸体,整容失败,脸部扭曲。杂乱的卧室,蟑螂四蹿。

生成图片。

黄皮肤,黑眼睛,二十五岁,死亡。尸体,五官塌陷,头发杂乱。躺在床边,卧室脏乱。女性,没有文身。

生成图片。

注意,没有文身!去掉图片中的蛇文身!

生成图片——失败。

黄种人,女性,眼睛很大,占脸部比例三分之一。厚嘴唇,有夸张的唇珠。鼻梁塌陷,眉毛从溃烂的眉骨处长出来。脏乱的卧室,蟑螂爬在她的脸上,尸体上没有任何文身和彩绘,也没有贴纸,以及任何形式的图案。

生成图片。

我一遍又一遍调整着AI绘图小程序的提示词,可它生成的图片里,总是有一个奇怪的文身图案。图案的线条粗壮,像是四条蛇的尾巴打了死结,扭结在一起。

我从AI生成的图片中,挑了一张最顺眼的,手动修图,抹掉文身。奇怪的是,被抹掉文身的地方,总有些不自然,好像少了点儿什么……也许是没有人类画师特有的灵魂吧!不过,我还有资格谈灵魂吗?我已经在“伪画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将图片发给客户,果然,对方并不满意。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客户回复,“你再修修。”

这两年,AI技术兴起,尤其是在绘画领域,越来越精进,对于我这样水平不上不下的插画师来说,简直是致命打击。以前,我还能接接杂志插画、小说封面、纪念卡片或者上色之类的小活儿,别人吃肉我喝汤,日子过得也还不错。AI绘画刚出现时,我和很多同行一样,对自身专业能力超级自信,嘲笑AI画出的畸形手指,说它的画作没有灵魂。可没过多久,这些技术问题就被逐一解决,中层和底层画师逐渐被取代,越来越难接到约稿了。

至于所谓的艺术和灵魂,其实大部分人类画师的作品,可能还不如AI。比如我画好几天才能完成的稿件,AI几秒就完成了。它比我快,比我好,比我便宜。它还没脾气,不会“犯懒没灵感”,也不会放客户鸽子。现在,你随便打开一个小说网站,里面的封面,十之八九都是AI画的。

祁琪劝我:“你也赶紧学着用AI画画吧!2024年的诺贝尔物理奖、化学奖都颁给了AI,第四次工业革命已经来临,你得学会顺应时代。AI是你的工具,不是敌人。”她是我的挚友,一个程序员,一直很看好AI。

听人劝,吃饱饭。于是,我找了几个AI作画工具,试了试,果然好用——先用AI快速搞定初稿,再手动调整一下细节,去掉“AI味”和AI理解错误的地方,很快就能完成一幅作品,有时还能冒充手绘稿,以假乱真。

市面上的AI绘画软件各有所长,其中一款名为“小此”的AI小程序,创作空间最大。因为它“限制”很少,别的软件一遇到敏感内容就宕机,但“小此”几乎什么都可以画。

比如这一次,客户是个叫宋怂怂的网络作家,他在写一个因过度整容而毁容的女孩儿自杀后成为厉鬼,咔咔乱杀的灵异故事。为了增加小说的冲击力,他向我约了几幅插图。其他AI一提到“鲜血、尸体、自杀”之类的词,就被敏感词束缚了手脚,弹出“此内容违反了我们使用政策”的红色提示,只有“小此”一枝独秀。

它唯一的缺点,就是生成速度慢,容易有Bug。在这次生成的几组图片中,就总是出现一个奇怪的四蛇文身。

我把文身单独截图,上网搜了搜,并没有什么线索。

宋怂怂是我最讨厌的那一类客户。他只说不满意,又说不出哪里不满意。我连改了七八稿,都被他退了回来。

“感觉不是那个味儿啊。你再改改。”

没办法,我只好给祁琪打电话,问她有没有规避掉四蛇文身的办法。

“你说话怎么怪怪的?”祁琪问。

“我牙疼,说话张不开嘴,你还是先帮我看看这个AI到底怎么回事儿吧!”

十几分钟后,祁琪回复:“这种独立开发者做的AI,确实比较简陋,出问题也正常。还有那个宋怂怂,是不是想白嫖你的图啊。别理他了,先赶紧看牙去!”

牙用冰块敷敷,还能忍。但是这图要得急,我都改过那么多版本了,现在放弃,不是白忙活了吗?何况,不做图,哪有钱补牙呀!

我耐着性子又改了两稿,还是被毙了。一怒之下,我把AI最初生成的原图发给了他。

那张图做得很乱,除了尸体脖子上有突兀的文身之外,房间物品的透视也有问题,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AI乱画的。

没想到,宋怂怂居然超满意!

“这个文身有点儿东西啊!”他兴奋地发来语音:“四条蛇,蛇尾打了死结,诡异的氛围感一下子就上来了!你是怎么想的?是有什么典故吗?”

我一时语塞。

为了赚那么点儿碎银子,我还得编个故事:“这是一种图腾崇拜。传说在一座高山上,有一个千足神蛇,因为犯错被砍掉脚,之后黑化了。黑化之后就长出了四个头,分别代表怨恨、贪婪、恐惧和愤怒。山民为了抚慰祂内心的黑暗,就尊祂为神明,献祭自己的灵魂,用来供养祂。后来,这个图案就成为当地人棺材上常见的纹样,渐渐就演变成了镇墓兽。这个图纹是有神力的,可以镇压煞气,尤其能威慑自杀的人、枉死的人。我觉得它很适合你作品中对女鬼的设定,就擅自加上了。”

宋怂怂惊叹道:“果然是专业插画师!和那些AI伪人图就是不一样,连文身这么小的细节,都暗藏玄机!我能把这个文身的故事写进作品里吗?”

“当然可以啊!”我笑笑。

原来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一下。

我自以为聪明,费劲吧啦地修掉文身,花心思让它更“人性化”,结果却是画蛇添足。AI几秒生成的丑东西,反而成了客户的心头好。

身为人类竟然被AI碾压,这种感觉让我很不爽。于是,我更加在意那个文身了。我们日常用的AI绘图软件,其实都是“弱智能”,就算提供相同的提示词,每次生成的图片也存在差异,尤其是涉及人物特征时,五官很难保持完全一致。比如我给一篇小说配三张图,如果完全交给AI做,三张图里的女主角的脸,必然是三张不同的面孔,想让其五官保持一致,就得手动修图。

“小此”AI也有这个毛病。

想想看,一个连五官保持一致都做不到的AI,竟然能在数张图片里保持四蛇文身图案的一致,无论提示词怎么调整,它始终没有改变,这有点儿不寻常吧?

我不太懂AI绘画的底层逻辑,但隐约觉得不对劲。

我实在想不明白,只好再次给祁琪打电话。

“你最近成了大红人,约稿肯定爆单了吧?还有空想起我啊?”电话那头,祁琪的声音懒洋洋的,隐约还有敲键盘的声音。

“什么大红人啊?”我一脸茫然。

“哎?你都不看热搜啊?宋怂怂那篇灵异文成爆款了,你的插图功不可没。怎么,他没跟你说啊?”

“没啊。”不提也好,免得被同行发现我用AI图冒充手绘,“其实我今天找你,就是关于那张图的事儿。你懂不懂AI绘图的底层逻辑?”

“那当然啊。”她语气一下子认真起来,“还是那个bug吗?我这两天不忙,正好帮你好好看看。”

我又把“小此”AI的情况详细说了说,重点说了四蛇文身的问题。

“这倒有意思。”电话那头,传来快速敲击键盘的声音,“界面虽然简陋,但功能确实不错……啊,对了,你知道AI是怎么生成图片的吗?”

“我输入提示词,它给我画图。”

“没错。但AI并不会‘画’图,它的图,是通过学习大量图片数据的特征,拼接、重组出来的。AI并不真正理解自己生成的图片是什么意思。”

我听得似懂非懂:“它不理解,那它怎么给出我要的图?”

“它有大量的数据记忆,你的提示词,就是它调取记忆的口令。简单说,AI就像婴儿,它需要有人教它认识世界。比如两条腿的是人,四条腿的是狗,两条腿、全身长毛的是猩猩,两条腿、嘴巴尖尖、长羽毛的是鸡……”

“这么说,AI也得有人教?”

“对啊。在AI领域,‘人工标记员’就是AI的启蒙老师。啊,对了,你平时有没有遇到过让你点击图片验证码才能登录的情况?”

“嗯,这个我知道。这是最简单的图灵测试,测试你是不是机器人?”

“没错,但这只是一方面。其实你点击正确的图片时,已经在无意中做了免费的标记员,这些数据会被用于AI训练。”

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资本太狡猾了。

祁琪继续说道:“我猜测,‘小此’AI应该是用了一些特殊的训练数据,这些训练数据里,有特殊的‘人工标记’。”

“特殊的?”

“比如暗网的图片、未经授权的素材,甚至是与犯罪记录相关的照片……如果训练数据本身带有某种特殊的固定标记,AI就会‘认为’这个图案是生成相应图片时必须的元素。”

“你是说,我的提示词中,有触发那个文身的关键词?”我追问。

“极有可能。AI生成的过程依赖于提示词的解析。它会提取其中关键词,并将它们映射到对应的图像特征。比如说,你用了‘尸体’这个词,可能这个词在‘小此’的模型里,与文身有很强的关联性。”

这就让人不寒而栗了:“难道小此的数据里,有大量真实尸体的照片?而且还是有四蛇文身的尸体……”

“也不一定。”祁琪思索片刻,“可能是尸体,也可能是其他东西。比如有些艺术家会用特殊符号当自己的签名,如果有人给AI大量‘投喂’了某个艺术家的作品,他的符号出现在图片里,也就不稀奇了。你可以试试看,是哪几个词触发的文身。”

挂断电话后,我重新打开“小此”AI,输入了最简单的提示词:“女性,尸体,卧室”。

几分钟后,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凌乱的照片,趴在地板上的尸体,扭曲的五官,基本符合描述,但没有文身。

我删掉“卧室”,换成“户外”,小此又生成一张断手断脚的图片,依旧没有文身。

我一遍遍地调试提示词,最后终于抓住了规律:当提示词里有“尸体”和“整容”两个词时,画面中就会出现文身。

我看着屏幕上红蓝交织的四蛇图案,脑海中渐渐浮现一个因整容失败而毁容的女孩儿,被关在昏暗的地下室里,伤口逐渐腐烂,直至死去。全身黑衣的蒙脸怪人,咔嚓咔嚓对着她的尸体拍个不停。

祁琪听了,笑着说:“你还当什么画家啊,去做作家好了,太能想了。”

“说真的,有没有逆向AI的东西?”我问。

“什么啊?”

“就是根据AI生成的图片还原初始照片数据。”

“你想找到与四蛇文身有关的‘投喂’数据?”

“对!”我太好奇了。

“这就复杂了,明天你到我家来吧。”

我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

巨大的蛇缠绕着断裂的尸体,蛇身上的红蓝斑纹发出幽深的暗光。我被关在一个乱糟糟的房间里,四面八方都是哈哈镜,镜子里的我成为畸形的怪物。我渐渐忘记了自己的长相,有人拿着手术刀在我脸上划来划去。虚空之中,有个声音冷冷地问我:“你还在用AI画稿冒充手绘吗?”

我猛地惊醒,再也无法入睡。一大早,我就顶着黑眼圈,直奔祁琪家。

“这么早啊。”祁琪套着宽大的睡裙,叼着牙刷给我开门,“脸色怎么这么差?被吓失眠了啊?”

“不是吓的,是心虚。我总觉得用AI画画,好像做贼一样,很伤自尊。”

“你们这些搞艺术的,精神内耗太严重,大大方方赚钱而已,有什么伤自尊的?”她转身往洗手间走去,“到书房等我,我很快就好。”

祁琪家不大,客厅就是书房。书架上塞满了技术书和零食袋,沙发上堆着几件皱巴巴的衣服,还有一个大大的工作台,四台电脑屏幕像士兵一样,一字排开。

“你的笔记本电脑带了吗?”她洗漱完,盘腿坐在电脑椅上,随手撕开一包薯片。

我将电脑包递给她。她把我的电脑连到她的主机上,打开“小此”最初生成的那几张带文身的图片。

“先看看这些图片里有没有留下元数据。”她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

“元数据?”

“就是文件里的隐藏信息,比如生成工具的版本、生成时间之类的,有时还会发现开发者的名字。不过,大部分开发者很狡猾,可能会清理信息。”她咔嚓咔嚓嚼着薯片,“好消息是,‘小此’的开发者没那么谨慎,你看——”

这时,电脑屏幕上跳出一串数据——

生成工具:Custom_GAN_Model_v2

训练来源:私有数据集

生成时间:2023年10月12日

知道我看不懂,祁琪解释说:“Custom_GAN_Model_v2,很可能是一个定制模型,可以在训练AI时加入特殊的规则或偏好。并且,开发者使用了私有数据集,而不是公共数据库。”

“所以呢?”

“所以,显而易见啊!”祁琪夸张地做了个捂脸哭的表情,“开发者使用了非法图片呗!四蛇文身就是非法图库里面的。你别急,我们把文身做一个反向图像搜索。”

“这又是干什么?”

“简单说,就像你在购物网站上用图片找商品。”

“这个方法我试过了,不行。”

“我换几个不常用的搜索工具试试。”祁琪将文身图案上传到几个网页,屏幕上迅速跳出匹配结果。

竟然是我发给宋怂怂的插图。

“哈哈哈,竟然搜到你自己了!”祁琪捧着薯片,笑得直拍桌子,“既然公共引擎搜不到,那就试试深网搜索。”

“深网?”我心里一紧,“听起来有点儿吓人。祁琪,你可别为了我干什么违法的事……”

“没事,深网不是暗网,不犯法。只是利用技术爬虫,搜索一些没有被主流搜索引擎索引的内容。”她快速拉出工具窗口,“比如学术数据库或者私人服务器之类的。”

十几分钟后,屏幕里弹出一幅黑白照片——

杂草丛生的荒山上,有一座低矮的、破败的小庙。庙的木门上,赫然刻着四条蛇头的图案,线条粗壮,和四蛇文身几乎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它不是四条蛇蛇尾打结,而是一条蛇有四个头,分别朝向东南西北。由于蛇身中间部分是蜷缩的,看起来就像打了死结一样。

图片信息显示——

来源:石它县县志,四头蛇神庙

位置:A县图书室

上传时间:2001年8月7日

“石它县?从没听说过。”我疑惑地说道。

“我也没听过,查一下就知道了。”祁琪拍拍手上的薯片渣,继续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

“根据资料来看,这是一个早在三百年前就消失了的县,当时的山民,供奉的就是四头蛇神。还别说,和你胡编的‘千足蛇神’挺像,四头蛇的主要作用也是镇压邪灵。”她快速浏览着资料,“不过,这个庙早就没人供奉了,大概六十多年前就已经被山洪冲毁,只剩下这张老照片。”

看来,这个文身不是AI拼凑的,而是真实存在的。

我不由想到宋怂怂的小说——因整容失败而化作恶灵的女鬼。

“祁琪,你帮我查查,有没有因为整容失败而毁容或者丧命的女尸照片?”

祁琪翻了个白眼:“查不了查不了,你真当我是神啊,什么都能查!”

“那你帮我查查有没有文身师接过这个图案?”

“不用查。”祁琪指了指屏幕,“如果有,第一步反向图像搜索时,就已经查到了。”

我不禁有些失望:“‘小此’到底被‘投喂’了什么东西啊,好想知道……”

“之前的搜索结果这么干净,说明这个图案从未流传,除了这庙。”祁琪想了想,说:“除非你去问开发者啊,但这比较难,要不然,就通过大量的提示词去试。”

“怎么试?”

“以‘整容’和‘尸体’为固定词,配合不同的提示词,看看能不能找出规律。不过,这可是个大工程。”

按照祁琪的说法,AI生成图片时,是根据训练数据中经常一起出现的“关联特征”来拼凑画面的。就像你看到“海滩”这个词,脑海里可能会联想到沙滩、椰树和海浪,AI也是一样。如果它的训练数据里,海滩图片里总是有椰树,它就会认为“海滩”必须配上“椰树”,于是生成的画面里就会自动加上这个元素。

同理,“小此”AI其实并不理解“整容”“尸体”是什么,而是通过分析大量数据,发现了一种统计上的规律性。换句话说,“小此”的‘投喂’数据里,有大量与“整容”“尸体”与“四蛇文身”等关键词共存的图片,因为它“见”过很多这样的搭配,所以,一旦提示词中出现“整容”和“尸体”,它就会关联到四蛇文身。

那么,只要把“整容”和“尸体”与不同的提示词组合,经过反复、大量的测试,说不定就能推测出开发者当初训练模型时的逻辑,进而找出训练数据的来源。

回家后,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小此”。

搜索提示词:整容,尸体,女性,屠宰场。

一张阴暗的地下室图片,昏黄的灯泡下,尸体蜷缩在稻草上。四蛇文身出现在尸体肩胛骨的位置,尸体的膝盖上还长了猪耳朵。

再输入提示词:整容,尸体,美丽少女,手术室,手术刀,医生,破旧衣服。

画面变成了废旧厂房改建的手术室,大腿残肢上印着四蛇文身。

重新输入更多的提示词:整容,尸体,年轻女性,黄种人,手术刀,贫穷,荒郊,恐惧,悲伤。

这次并没有完整的尸体,而是荒郊野外的一辆破旧救护车,车的后门虚掩着,从中滑出一只雪白的手臂,手腕上有四蛇文身。

于是,我又在提示词里加入了“面包车”,但并没有发现更多线索。我不断增加和调整提示词,并且把每一次得到的图片都分类保存,做好备注。

废寝忘食折腾了好几天,我整个人都快魔怔了。后来,我干脆找了个语言AI工具,让它自动生成提示词,再复制给“小此”。

终于,在提示词中加入“印章”之后,我有了一个重大却啼笑皆非的发现——只要提示词中同时出现“整容、尸体、印章”三个词,人的尸体就会变成猪的尸体,四蛇文身也会出现在猪身上。

我把图片发给祁琪,她差点儿笑喷了:“这个四蛇文身,该不会是肉联加工厂的猪皮章吧?”

她用AI修复了猪尸上的印章图片,提高了清晰度,隐约可见四蛇文身下面,有一行小字:检疫合格。

我兴奋道:“原来如此!破案了!”

之前,我曾在网上看到过一篇科普文章,说猪和人很像。猪的基因、器官大小和功能,与人类相似。在医学领域,猪可以做为器官移植的供体,也能做药物研究。尤其在烧伤的治疗中,会用到猪皮移植术。简单说,就是在无菌条件下从实验猪中提取中厚皮,暂时覆盖烧伤患者的创面。

“小此”的训练数据,可能包含了用于医学实验的植皮猪照片。那些猪皮上的四蛇文身印章,可能是实验室的记号。由于AI的生成原理是通过分析训练数据中元素之间的关联性进行推测,它将“植皮猪尸体”“整容”“四蛇文身”这些元素联系到了一起。

另外,在AI的训练数据中,由于人类尸体的图片是敏感内容,又很难获得,因此,当输入“整容”“尸体”这样的提示词时,AI会根据已有的数据,自动将四蛇文身作为尸体的固定特征,加入画面。当在提示词中输入“印章”时,AI进一步强化了图片与猪尸的关联性,就生成了猪尸体和文身相关的图片。

我还以为自己无意中发现了什么分尸大案,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我如释重负,大睡了一觉后,专门请祁琪吃了一顿大餐,主菜就是烤猪蹄。

祁琪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半个月后,宋怂怂突然给我发了个两千元的大红包。

“这是奖金!多亏了你的插图,我这个月稿费大涨!后面的插图,还要拜托你多费心,钱不是问题!”

有钱不赚是傻子,我痛快地收下钱,打算继续用“小此”给他生成画稿。一想到画中尸体的皮肤其实是猪皮,我就觉得有点儿好笑。

宋怂怂把小说新章节发给我,随口问道:“对了,我有个读者,以前学医的。他说,大约几年前,他在实验室里见过一个人体小腿的标本,那小腿肚上,也有四蛇文身。是不是你的熟人里有这个文身?这个人已经去世了,并且还做了遗体捐献。”

“没有啊。”

“那你到底是怎么设计出这个文身的?我怎么越看越邪性。”

犹豫片刻,我将蛇神庙的老照片发给他:“我的设计灵感来自这张照片,它是人家图书馆的档案照片,你看看就行,别发网上。”

可不一会儿,宋怂怂就回复我:“这张老照片太有故事感了!我刚发到微博,大家都疯了一般点赞、转发!”

我盯着屏幕,血气直冲头顶:“不是说别发吗?”

“哎呀,这么好的素材,不发太可惜了!”

这张老照片,又给宋怂怂的灵异文带来巨大的流量。

大概是被那条“人体标本”的评论激发了灵感,他在新章节里,增加了更炸裂的设定:女鬼的遗骨被用作整容材料,凡是使用了她的“同种异体骨”的人,全都会被附身,被它肆意作弄之后惨死。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在整容手术中,“同种异体骨”和“自体骨”是常见的生物材料。自体骨的优势是,与患者高度兼容,但需要额外的手术创口,就是所谓的“拆东墙补西墙”。相比之下,同种异体骨无需增加创口,而且生物相容性也比较好。

宋怂怂的读者中有不少做过整容,在普通人眼里,“同种异体骨”只是一种医学材料的名称,并没有具象的联想。但现在,突然有人用大白话告诉他们,你们把死人的尸骨嵌在自己身上啦!这谁受得了?

没过两天,宋怂怂突然发了个公告,他断更了——在小说流量最高的时候。

理由是“身体不适”。

这小子网感一直很好,不可能在小说最赚钱的时候撂挑子。果然,没过几天,他的小说悄无声息地下架了。平台给出的解释是:内容涉及封建迷信,不符合审核标准。

抱着莫名的不安,我又打开了“小此AI”。这次,我输入更加具体的提示词:“整容,尸体,印章,大体老师,遗体捐献,同种异体骨。”

“小此”花了十几分钟,才慢慢渲染出画面。

冰冷的房间,钢制解剖台,残缺的人类肢体,每一具尸体上,都清晰地盖着那个四蛇文身章。放大图章,上面竟然也印着“检疫合格”的小字。

这张图片太过真实,骨骼纹理、皮肤毛孔,冷气弥漫的细节……

我又输入:“整容,尸体,印章,遗体捐献,同种异体骨,医学实验室。”

这一次,小此很快生成了图片:实验室的冰柜里存储着被肢解的遗体。实验室窗外,停着一辆面包车改装的救护车。放大图片后,救护车的车牌号清晰可见。

我想起之前生成的图片里,也有一张面包车的图片,车的后门虚掩着,滑出一只手臂,手臂正好遮挡了一部分车牌。

现在,调出两张照片一看,竟然是同一辆车!

“祁琪,快帮我查查这个车牌号!”我把图片发给她。

她很快回复:“是A县一个火葬场的车辆登记信息……这是一辆运尸车……A县,就是石它县原址所在地。”

我倒吸一口凉气,脑海中浮现那些切割整齐的肢体。

我再次刷新了“小此”的界面,刚要输入新的提示词,结果,程序宕机,再打开时,显示连接不上服务器。

一股巨大的压迫感,笼罩在我的心头。遗体捐献、运尸车、同种异体骨、整容、四蛇文身……我隐约觉得,我距离某个真相越来越近了,可又理不出具体的头绪。

祁琪说:“到此为止吧,别查了。再往深了查,就不是你我能处理的了。”

“可是放任不管,又不安心。”

“交给我。”

祁琪把AI生成的图片、车牌号和相关线索整理好后,匿名发给了警方。只是,这些捕风捉影的AI图片,还有脑洞大开的怀疑,好像并没有引起警方的重视。

半月后,我偶然在新闻里看到了熟悉的车牌号。

A县火化场司机刘大和同事王二,在开车运送遗体途中,不慎跌下山崖,车毁人亡。

这新闻能火,是有人造谣说,车上死人诈尸了。

大概是这起事故的车牌号与我们之前提交的材料匹配,警方觉察到不对劲,很快就找到我和祁琪,做了笔录,详细了解了情况。

又过了半年左右,警方破获一起重大盗窃尸体案,揪出一个涉及多方的黑色利益链条——火葬场、医院、实验室,甚至医学材料生产企业。

为了获取大量的“同种异体骨”的生产原料,这个利益团伙长期从火葬场盗取尸体,并伪造遗体捐献证书。尸体经过筛选和加工,一小部分以“实验标本”的名义转给了实验室,剩下的大部分进入隐秘的工厂,被处理成生物材料,流入一些非正规的整容医院,用在毫不知情的消费者身上。

这个案件中最离奇的部分,是那辆运尸车的司机王二和他的搭档刘大。两人均是A县本地人,早年在刘大爷爷开的肉联加工厂做屠宰工作。

王二的叔叔后来升任A县火化场的火化间主任,将王二招到火化场工作,工资是肉联加工厂的十倍。王二讲义气,又将自己的好友刘大也介绍进来。

他们三人表面上是火化场员工,暗地里做着倒卖尸体的勾当。

他们专挑年龄在60岁以下,没有骨病或骨质疏松的遗体,进行解剖取骨。骨骼取出后冷冻保存,其他部分则按流程火化。

王二叔侄胆大,可刘大胆小,他怕“鬼魂”报复,就从家中偷来肉厂的印章。

刘大的爷爷年轻时信过四头蛇神,他说肉厂经常宰杀牲口,煞气太重,于是就用四头蛇神的图腾,刻了一个猪皮章,盖在猪尸上,既是记号,也能驱邪。

刘大偷了章,盖到被自己肢解的尸体上,想用这个办法来镇一镇鬼气,图个心理安慰。

有一次,王二故意把刘大盖章的肢体照片拍下来,本想打印出来吓唬吓唬他。没想到他误发到一个微信群里,虽然及时撤回了消息,但还是被一个网名叫“X”的人看见了。

X竟然愿意高价买这类照片。

从此,王二就开始大量拍摄死者遗体照片和各种肢解照片,为了多赚钱,他还拍了很多猪场的残肢照片,混在遗体照片里,一起打包卖给X。

X又把照片出售给私人买家。

没想到,这些照片因缘际会流入“小此”AI的训练数据中。

于是,这个文身从原本的肉厂印章成为人体遗骸照片中的“标志”,被AI模型反复学习和使用,最终出现在我生成的插画里。

宋怂怂的灵异文意外爆火后,四蛇文身也引起了利益集团的关注。他们威胁宋怂怂,并举报了他的小说,接着杀王二和刘大灭口。

子欲避之,反促遇之。

他们想除掉王二和刘大这两个泄露机密的“祸害”,永绝后患,没想到,却因车牌号与AI生成的画中的车牌号一致,引起了警方的怀疑。

案件告破之后,舆论迅速发酵。许多人表示,不再愿意捐献遗体,担心自己的身体会被暴力对待,甚至成为黑色交易的一部分。

在这种风口浪尖上,祁琪却默默地递交了遗体捐献志愿书。

“你不怕吗?”我问她。

“怕什么啊?死后能成为别人身体里的螺丝钉,也不错啊。我是觉得吧,当合法获得某样东西的渠道越来越多时,非法的渠道才会慢慢消失。”

“我可没你那么看得开。”

一想到自己的遗体可能会经历肢解、冷冻、清洗、冻干、病毒灭火、辐射霉菌等一系列“生产工艺”,我就起鸡皮疙瘩。

“哎,对了,你那颗牙补好了没?”祁琪坏笑着问。

“补好了呀。”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翻出当时的单据,发现自己用的竟然也是……同种异体骨粉!

责任编辑谢昕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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