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史层累造成说”的变体与异同

2025-02-18 00:00:00郭伟涛
人文杂志 2025年1期
关键词:顾颉刚

内容提要 顾颉刚提出的“古史层累造成说”大致可以理解为两种类型:一是《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表达的狭义之说,论述的是古史帝王的出现时间和次序,具有一元单线的特点;一是《答刘胡两先生书》《战国秦汉间人的造伪与辨伪》等文献透露的广义之说,论述的是古史帝系的演进,具有多元多线的特点。顾颉刚的狭义说与崔述《考信录》存在深刻而重要的差异。顾颉刚的广义说包含了狭义说,可以视为虚构(+传说)—移并—层累说。在学界的辩难中,广义说又形成两种变体:杨宽的分化(+虚构)—移并—层累说,徐中舒、李锐的传说—移并—层累说。前者与顾颉刚的广义说关系更紧密。明确“古史层累造成说”的不同内涵和流变,不仅有利于正确认识和评价这一影响深远的学说,也有利于上古史研究的开展和推进。

关键词 顾颉刚 “古史层累造成说” 崔述 “神话演变分化说” 古史传说

〔中图分类号〕K0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5)01-0105-12

顾颉刚以1923年发表的《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为标志,提出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学说(简称“古史层累造成说”),阐述了对传统古史系统的认识。这一学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同时也引起了巨大的非议。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出土文献大发现,先秦史学界利用新出材料重估“古史层累造成说”,依然呈现出两极分化般的对立情况。之所以如此,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顾颉刚自《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发表以后,又先后在《答刘胡两先生书》(1923年)、《〈古史辨〉第四册自序》(1933年)、《战国秦汉间人的造伪与辨伪》(1935年)等文章中进一步阐述了他对传统古史系统的认识。这些认识与《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的看法有同有异,从而使得“古史层累造成说”的内涵变得复杂起来,隐约呈现异同相间的两套论述。

可惜学界对“古史层累造成说”的分析,往往聚焦于最早发表的《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而很少考虑《答刘胡两先生书》等文献。先秦史学界少数兼顾早晚期文献的学者,对于“古史层累造成说”的复杂内涵和不同类型也未深入辨析。近现代学术史领域中,虽然不乏对杨宽、徐中舒等批评者观点的观察与分析,①甚至有非常深入的比较研究,但同样未注意到“古史层累造成说”的复杂内涵和不同类型。放宽视野,可以准确完整地看待批评者与顾颉刚之间的异同,并能全面把握顾颉刚对古史系统形成的认识。

综合《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答刘胡两先生书》等文献,顾颉刚的“古史层累造成说”可以分为狭义和广义两种类型,两者的论述对象和内涵有着明确区别,而广义说又在学界的辩难中形成了另外两种变体,三种变体异中有同,或者说同大于异。有鉴于此,本文首先辨析“古史层累造成说”的两种类型,并比较狭义之说与崔述之间的异同,然后申述顾颉刚的广义之说及其变体,进而分析三者之间的异同。

一、顾颉刚的狭义“古史层累造成说”———兼论与崔述说法的异同

顾颉刚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一文中提出的“古史层累造成说”,共包含三点内容,第一点集中体现了他在狭义层面对传统古史系统的认识:

第一,可以说明“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如这封信里说的,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时有尧舜,到战国时有黄帝、神农,到秦有三皇,到汉以后有盘古等。

这段话论述的焦点是传统古史谱系上的帝王,当然也可从中推阐出对传统古史帝系的认识(详下)。按照传统的古史系统,历史是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的,然后由三皇到黄帝、神农,再到尧、舜、禹,这些早期帝王轮番登场。但是,顾颉刚的看法与此截然相反,他认为传统古史谱系上的那些帝王,在历史上最早出现的是禹(西周),然后是尧舜(春秋),其次是黄帝、神农(战国),再次是三皇(秦),排在最前面的盘古反而迟至汉代以后才出现。

顾颉刚看法的实质,是传统帝王谱系上的早期帝王的虚构性。因为帝系上排在最前面的盘古在汉代之前的典籍上没有出现过,到了汉代以后才出现,那么盘古只能视为汉代以后的产物;三皇在秦代以前也没有出现过,到了秦代才出现,那么传统帝系上靠前的三皇只能被视为秦代的产物。同理,黄帝、神农只能被视为战国时期的产物,尧舜只能被视为春秋时期的产物。传统帝王谱系座次中排在三皇五帝之后的大禹,反而早在西周就已出现,是历史上最早出现的传说人王。由此可知,相较大禹,盘古、三皇、黄帝、神农和尧舜都是后世虚构出来的。

仔细审视,顾颉刚对古史帝王的认识,其实属于一元单线的层累。这里的“一元”是说,盘古、三皇、黄帝、神农和尧舜这些传统帝系上的早期帝王都出于虚构,别无更早时期的可靠来源和依据。“单线”是说,这些帝王每一个都是在一个确定的时代被截然虚构出来的,依次出现、有条不紊,绝对没有类似于三皇在黄帝之前或者黄帝在尧舜之前出现的情况。

由此出发,既然传统帝系上的早期帝王都是后起和虚构的,那么三皇五帝这套传统的大一统帝系自然不可能是真实的,而应属于后世建构的虚假谱系。这一点,可以视为顾颉刚狭义“古史层累造成说”的潜在看法。因此,《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所提出的“古史层累造成说”的第一点内容,重点在于阐述传统古史谱系上早期帝王的虚构性,同时也可推阐出传统古史帝系的虚构性。这两层含义,前者是中心和基础,后者是边缘和引申。

值得指出,顾颉刚虽然认为帝王谱系具有虚构性,但是对于帝王谱系的虚构特征———也就是传统帝系的演进和形成过程———其实并未过多着墨。顾颉刚只是锚定了盘古、三皇、黄帝、神农、尧、舜、禹在历史记载中出现的时间节点和早晚次序,至于他们所组成的帝系的演变情况,顾颉刚并未加以申述。学界通常将顾颉刚对帝王谱系演变的认识设定为下面这种情况:禹→禹—尧舜→禹—尧舜—黄帝、神农→禹—尧舜—黄帝、神农—三皇→禹—尧舜—黄帝、神农—三皇—盘古。这是一种逐个出现的直线向前的层累。顾颉刚虽然主张帝系的演进呈现叠加、拉长的层累大趋势,但并不能解读为上述这种单向的不可逆的层累。也就是说,依据他的论述进行逻辑推理,那么就不会排除帝系的演进可能出现缩短、歧异甚至于颠倒的现象。比如在已经出现了盘古—三皇—五帝的全序列帝系之后,依然会出现盘古—五帝之类的短序列帝系,盘古—三皇—X(黄帝、神农和尧舜禹以外的人物)之类的异序列帝系,甚至于五帝—三皇—盘古之类的逆序列帝系。

这里有个问题需要解决:如果单看第一点内容的前一句,“可以说明‘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那么所谓的“古史期”似乎是在说古史帝系而非古史帝王,因而可以认为顾颉刚主张一种直线向前的不可逆的帝系演进,也就是在出现盘古—三皇—五帝的全序列帝系之后,绝对不会再出现前面所说的短序列、异序列和逆序列帝系。不过,1926年顾颉刚在《〈古史辨〉第1册自序》中回顾他当初提出该看法时说:“在我的意想中觉得禹是西周时就有的,尧、舜是到春秋末年才起来的。越是起得后,越是排在前面。等到有了伏羲、神农之后,尧、舜又成了晚辈,更不必说禹了。我就建立了一个假设: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发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统恰是一个反背。”从中可以看出,顾颉刚重点强调的仍然是伏羲、神农、尧、舜和禹这些古史帝王的出现次序和时间早晚,也就是“发生的次序”,而非“排列的系统”。“排列的系统”指的是三皇五帝这套传统帝系,作为大家普遍认知中的既成事实,只不过充当了顾颉刚论述的背景和衬托,他着重分析的还是“发生的次序”。因此,所谓“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其实是对“古史层累造成说”第一点内容后一句有关古史帝王的出现次序的概括和总结,并非顾颉刚对传统帝系演变的说明,更不可因此认为顾颉刚持有直线向前的不可逆的帝系演进观念。

在这个基础上,就可以理清顾颉刚的看法与崔述之说的异同。众所周知,清代中期的崔述也怀疑过古史帝系的可靠性,而顾颉刚的疑古史学则受到崔述的启发。不过两人之间到底有何异同,学界并未深究,通常认为顾颉刚只是把崔述的说法系统化和理论化而已,两者并无太大不同。这其实属于严重的误读。试看崔述《考信录提要》的说法:

大抵古人多贵精,后人多尚博;世益古则其取舍益慎,世益晚则其采择益杂。故孔子序《书》,断自唐、虞;而司马迁作《史记》,乃始于黄帝。然犹删其不雅驯者。近世以来,所作《纲目前编》《纲鉴捷录》等书,乃始于庖牺(伏羲)氏,或天皇氏,甚至有始于开辟之初盘古氏者,且并其不雅驯者而亦载之。故曰,世益晚则其采择益杂也。

这里的意思是,孔子整理《尚书》,古史帝系起于唐(尧)虞(舜),司马迁撰作《史记·五帝本纪》,帝系上溯到更前的黄帝,明代的《纲目前编》《纲鉴捷录》则追溯至更遥远的盘古。崔述的这一看法,还见于《补上古考信录》和《曹氏家谱序》等文章中。他的核心意见是,从盘古到三皇五帝的传统帝系,并非一开始就是如此,而是后世逐渐叠加和拉长的。换言之,崔述讲的是帝王谱系在不同时期的长短,他关注的焦点是帝系的演变和形成过程。如前所述,顾颉刚重点关注的是帝王谱系上早期帝王的出现时间早,而非帝系的演进。这是崔述与顾颉刚之间的最大差异。

顾颉刚不仅认为传统帝系是后起和虚构的,更认为早期帝王也是后起和虚构的,而崔述只认为传统帝系是后起和虚构的,并不认为早期帝王也是如此。对于崔述来说,伏羲、黄帝和尧舜是本来就有的,只不过孤零零地存在,彼此并没有太多的关系,到了后世才被编织进大一统帝王谱系中,有了先后递嬗的关系。前引《考信录提要》所说“世益晚则其采择益杂”,其中的“采择”就透露出这层含义,意思是原本分散孤立的早期帝王被组织编撰到一个谱系中去了。崔述在《考信录提要》下卷中,更明确地表达了这层意思:“自《易》《春秋》传始颇言羲、农、黄帝时事,盖皆得之传闻,或后人所追记。”崔述认为,伏羲、神农和黄帝可能出于传闻,属于传说中的悠远人物,他并未像顾颉刚一样主张他们在史籍中出现的时间非常晚(“越是起得后,越是排在前面”),也就是并不否认他们的存在。正是因为这一点,崔述在《补上古考信录》中说:“故余于伏羲氏之前,但取《易·序卦传》文冠之篇首,附以《孟子》上世葬亲之语,以见其太古之大凡。其余三皇、十纪之说概不载也。”意思是,伏羲之前的上古史记述需要摒弃,而伏羲以下的内容则可信据。崔述在这段引文之后编纂了伏羲、神农、黄帝、炎帝以下古帝王的历史,体现的就是这一看法和理念。

可以说,顾颉刚在吸收崔述有关古史帝系演进认识的基础上,从对古史帝系的怀疑,进一步上升到对古史帝王的怀疑。顾颉刚的怀疑古史,明显较崔述前进了一大步。不过,两人的看法依然暗含着学理上的相通。这就是都用历史演进的方法———实质就是按照史料产生的时代进行排队———历时地观察传统古史观的演变。1955年3月5日顾颉刚在日记中写道:“予在未遇胡适之前已走到怀疑古史的道路上,及受到他的影响,只有演变一点,然此一点清代考据学者如崔述亦已看到。”只不过崔述观察的是古史帝系的演变,而顾颉刚观察的是古史帝王的演变。虽然观察对象不同,但观察的角度则是一致的。因此,也不能否认崔述对顾颉刚的启示和促动。

顾颉刚之所以比崔述走得更远,原因在于崔述还不敢怀疑儒家经书的记载,而顾颉刚则没有这种顾忌,全部都视作需要检验的史料。20世纪70年代初,顾颉刚在笔记中写道:“在亚东本《崔东壁遗书》中,梁隐说崔述是‘考诸经以信史’,我则是‘求于史以疑经’,这把我和崔走的不同路线,指出的最明白。我只是借《考信录》作我工作的阶梯或工具而已,本未尝作崔氏的信徒也。”这里明白指出了两人的差异。

二、顾颉刚的广义“古史层累造成说”

顾颉刚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发表的同一年,针对刘脄藜和胡堇人的批评,在《答刘胡两先生书》中进一步阐述其主张,提出要打破“民族出于一元”“地域向来一统”“古史人化”和“古代为黄金世界”等四种观念。其中“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观念”说道:

我们一读古书,商出于玄鸟,周出于姜?,任、宿、须句出于太?,郯出于少?,陈出于颛顼,六、蓼出于皋陶、庭坚,楚、夔出于祝融、鬻熊,他们原是各有各的始祖,何尝要求统一!自从春秋以来,大国攻灭小国多了,疆界日益大,民族日益并合,种族观念渐淡而一统观念渐强,于是许多民族的始祖的传说亦渐渐归到一条线上,有了先后君臣的关系,《尧典》《五帝德》《世本》诸书就因此出来。

相较于《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聚焦传统帝系上的早期帝王,这里更多的是强调传统帝系的形成。其核心看法是,商周和其他小国族原本各有各的始祖,互不相干,后来因为政治和疆域趋于一统的大背景,各民族传说的始祖才被归拢合并到一起,形成了大一统的传统帝系。

1933年,顾颉刚提出推倒作为种族偶像的帝系的主张:“我们从古书里看,在周代时原是各个民族各有其始祖,而与他族不相统属……至于奉祀的神,各民族亦各有其特殊的……到了战国时,许多小国并合的结果,成了几个极大的国,后来秦始皇又成了统一的事业……于是有几个聪明人起来,把祖先和神灵的‘横的系统’改成了‘纵的系统’,把甲国的祖算做了乙国的祖的父亲,又把丙国的神算做了甲国的祖的父亲。”这里同样强调,各个族群的渊源和始祖原本互不相干,呈现“横的系统”,秦始皇统一以后,为了消弭种族的界限和隔阂,不同族群的传说始祖被改成“纵的系统”,具有了血缘上的传承关系。

1935年,顾颉刚进一步细化论述,在血统之外增加了政统的认识因素。首先在血统上,“(战国时的帝国主义者)为要消灭许多小部族,就利用了同种的话来打破各方面的种族主义……本来楚的祖是祝融,到这时改为帝高阳了。本来秦是玄鸟陨卵,女修吞而生子的,到这时也是颛顼的苗裔了……这几个有名的国家如此,许多被并的小民族当然都熔化于一炉了”,也就是虚构了亲缘关系。其次在政统上,“(战国间人)把四方小种族的祖先排列起来,使横的系统变成了纵的系统”,比如伯夷(姜姓一族的祖先)、皋陶(偃姓一族的祖先)、益(赢姓一族的祖先),“都请来放在《尧典》里,使得他们和夏祖禹、商祖契、周祖稷成了同寅”。其他如太?、少?、共工、大庭氏,“他们取来一齐说为古帝王,于是颛顼、帝喾之前又堆上了许多的王者了”。这也就构建了政统上的君臣关系。换言之,三皇五帝这套传统帝王谱系是通过改造各族始祖传说,虚构血统上的亲缘关系和政统上的君臣关系而形成的。当然,与《〈古史辨〉第四册自序》不同,这里将传统古史帝系的形成时间提前到了战国。

顾颉刚在《答刘胡两先生书》《〈古史辨〉第四册自序》和《战国秦汉间人的造伪与辨伪》三篇文献中对传统帝系的论述,虽然只是大概的轮廓,尚且缺乏精细的分析和描述,但可以看出来,顾颉刚认为传统帝系有多个来源和多条线索。这有三层意思。一是传统古史帝系上的一些人物来自多族群的传说始祖的移植和归并,也就是并不断然认为这些传说始祖都属后起和虚构。二是来源复杂的多族群传说始祖,由“横的系统”被调整为“纵的系统”,也就是由多条线被并合为一条线,呈现出拉长和叠加的层累态势。言外之意,在这一过程中,合并的可能是来自不同系统和不同地域的传说始祖。顾颉刚在《读李崔二先生文书后》中说:“后稷和虞夏本来没有什么关系……只为古史的传说到了战国时代,受民族的混合和交通的利便的鼓荡力,由不同的系统并合成为一个系统,使得河东的虞夏和河西的后稷发生了关系。”三是既然是由多条线合并为一条线,在这个纷繁复杂的合并过程中,一方面自然会呈现出拉长、叠加的层累态势,另一方面也不能排除缩短、歧异和颠倒的现象,也就是在全序列帝系成形之后依然会出现短序列、异序列甚至逆序列帝系。基于这三点考虑,顾颉刚对于古史帝系形成的认识,可以视为多元多线的广义“古史层累造成说”。

试比较顾颉刚的狭义和广义“古史层累造成说”,两者蕴含不小的差异。一是狭义之说聚焦于传统帝系上早期帝王的出现次序,而广义之说论述的是传统帝系的形成,两者论述对象不同;二是狭义之说认为帝系上的早期帝王(如盘古、三皇、黄帝、神农等)属于后起和虚构,而广义之说认为传统帝系上的一些帝王(如祝融、伯夷、皋陶等)属于传说人物,并未断然否认他们可能有早期的来源和依据。当然,两者也有相同之处,就是都具有拉长、扩充、叠加的层累特点。必须强调的是,顾颉刚在阐扬广义“古史层累造成说”的同时,并未放弃狭义“古史层累造成说”,因此两者是并存互补而非先后更替的关系。或者说,狭义“古史层累造成说”内在于广义“古史层累造成说”。这也意味着,虽然传统帝系上的不少人物来自各族传说始祖的移置和归并,然而帝系上排在最前面的那几位———如三皇、黄帝、神农和尧舜等———实际上还是后起的,也就是虚构杜撰出来的。因此,顾颉刚的广义“古史层累造成说”,可视为通过虚构(+传说)、移并而形成的层累,就像童书业所说,“是一种积渐造伪的古史观”。

三、广义“古史层累造成说”的变体与异同

“说有易,说无难”,顾颉刚有关传统古史帝王是后起和虚构的观点,还缺乏直接和过硬的证据,终究不免启人疑窦。毕竟黄帝尧舜这些口耳相传的古史传说,无法从根本上证明绝对是晚出和虚构的。因为现在看到的早期史料里不见黄帝尧舜,不代表早期的史料原本就没有记载,也可能在后世的流传中佚失了;即使早期的史料没记载,也不代表当时就不存在,也可能只是没有被记载下来而已。从这个角度说,不能断然肯定黄帝尧舜一定是后起和虚构的。因此,在虚构(+传说)—移并—层累说之外,学界又发展出两种“古史层累造成说”的变体,这就是杨宽主张的分化(+虚构)—移并—层累说和徐中舒、李锐所持的传说—移并—层累说。

首先来看杨宽的分化(+虚构)—移并—层累说。他借鉴傅斯年的“夷夏东西说”,提出了著名的“神话演变分化说”,认为古史传说主要来源于殷人—东夷和周人—西戎两大系统的神话,两系神话经过长期的分化演变而逐渐形成复杂的古史传说。对于所谓的“分化”,童书业有一个非常准确的概括:“就是主张古史上的人物和故事,会得在大众的传述中由一化二化三以至于无数……一个上帝会得分化成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等好几个人……一件上帝‘遏绝苗民’的故事会得分化成黄帝伐蚩尤和尧舜、禹窜征三苗的好几件故事”。至于如此大规模分化的原因,杨宽则归之于语言的同音通假。他说:“古者崇尚口说,以声载义,名辞尤可同音通假,相传既久,传者不复知其通假,于是一人化为两人,一事化为两事。”也就是,语言文字的讹传使得古神古人古事由少到多,从中生出万千联系和变化。

细审杨宽的“神话演变分化说”,与顾颉刚的看法异同互见。第一组异同相参之处在于,杨宽认同传统古史观演进的层累性,但不赞同顾颉刚对层累原因的解释。他认为:

古史传说之先后发生,自有其层累,亦自有其演变发展之规律,非出向壁虚构,庙号之神祗称号之混淆,实为神话转变为古史之主要动力,此多出自然之演变;智识阶级之润色与增饰,特其次要者耳。

在这里,杨宽一方面承认古史系统的层累,另一方面又认为古史层累并非出于知识阶层的润饰和虚构,而是自然演变的结果。顾颉刚在《宋王偃的绍述先德》一文中认为,宋王偃在历史上的形象之所以像他的先祖商纣一样恶贯满盈,乃是齐王故意污蔑和宣传造成的,对此杨宽批评说:“与其谓出于一人以至数人之宣传,不若谓其出于大众之误传与牵合之为得。何则?一二人有意宣传之力有限,众人无意之误传与牵合,其势最大也。”关于古史系统的形成,杨宽认为将其视为少数人的有意虚构和伪造,不如解释为是由大众的无意传播与演变所致。

第二组异同之处,在于古史传说人物虚构的数量和程度。杨宽认为,古史传说中的远古人物确实有少数出于虚构,比如“(三皇)出于‘太一’和天地阴阳的哲理,黄帝出于皇帝(即上帝———原注)的同音的演变”;然而,其中的绝大多数则来源于“殷人—东夷和周人—西戎的天神和祖先的神话”,比如帝俊、帝喾、太?和舜由甲骨文中的殷人高祖$分化而来,鲧、共工、玄冥、冯夷由殷商的传说祖先玄冥分化而来。换言之,杨宽认为,无中生有虚构出来的只是三皇、黄帝等少数人物,其他绝大多数则来自殷周祖先和天神神话的演变分化。与此不同,前述顾颉刚认为盘古、三皇、黄帝、神农和尧舜都是虚构的,而太?、少?、祝融、颛顼、伯夷、皋陶等人则属于始祖传说。

进一步说,杨宽从根本上不赞同顾颉刚的研究方法,即通过史料排队而鉴别古史帝王出现时间的早晚。他说:“尧舜之历史传说初见于战国时,而尧舜之神话实为殷周二民族所固有,惟至战国初始由神话润色为人话,而见于载籍耳。”这里显示,杨宽虽然承认尧舜在史书中出现较晚,但并不像顾颉刚一样由此认为尧舜晚出,而是认为尧舜被记载下来的时间较晚而已。两人分歧的核心在于,古史帝王在史书中出现的时间,是否与在历史上出现的时间同步。顾颉刚将古史帝王在古书上出现的时间等同于他们在历史上出现的时间,而杨宽并不赞同这种处理方式。

两人之间还存在第三组异同。首先,两人对于古史与神话之间的关系持有相同的立场。顾颉刚认为:“古人对于神和人原没有界限,所谓历史差不多完全是神话……自春秋末期以后,诸子奋兴,人性发达,于是把神话中的古神古人都‘人化’了……对于古史,应当依了那时人的想像和祭祀的史为史,考出一部那时的宗教史,而不要希望考出那时以前的政治史”。意思是,早期历史与神话相混,后来经过春秋战国诸子的历史化和人伦化,都已失去了原来的面目,现在不应该从中找寻上古史的真相和事实,而应该考察商周时期对上古史的认识和背后的宗教观念。与此相仿,杨宽认为:“夏以前的古史传说全部来自殷周时代的神话……这种神话虽然可能有原始社会意识的反映,但是它只能用作殷周时代的史料,不能用来解释殷商以前的历史。”此即否认依据古史传说认识上古史的可能性。两人看法的实质是都以神话的名义将上古史归入不可知论。

综上,杨宽反对顾颉刚的虚构(+传说)—移并—层累说,而他对古史系统的认识可以概括为分化—移并—层累说。不过,所谓“分化”,究其实质,相当于承认原型之外的人物都是假的。比如前述殷高祖$是真的,而从$分化出来的帝俊、帝喾、太?和舜则是假的;殷祖玄冥是真的,从玄冥分化出来的鲧、共工和冯夷是假的。一定程度上,这等于变相承认了顾颉刚的虚构说。正是因为这一点,童书业认为:“分化说是层累说的因,层累说则是分化说的果!”因此,杨宽的分化—移并—层累,准确来说应该是分化(+虚构)—移并—层累。

对于传说—移并的广义“古史层累造成说”,基本出发点是,黄帝尧舜禹这些古帝王可能出自多元的系统,来自不同的地域,早期确实隐约地存在,后来被糅合进一统的帝系。最早明确揭示这一点的是徐中舒,1933年前后他在《陈侯四器考释》一文中写道:

铸为黄帝后,黄帝即铸民族所构成之传说,此犹之后稷之于周,契之于商,禹之于夏,舜之于陈,少?之于郯,太?之于风姓,盘古之于南蛮,原皆各民族之传说。中国历史自商周以来始用文字写定,同时此民族乃由黄河流域渐次同化其邻近不同之民族,因此邻近民族固有之传说,乃随其同化之先后,而渗入中国文化中,使之渐次构成一荒远古史系统。其同化愈后者,其在古史系统中之年代,转愈高而愈远,故中国商周以前之古史,实即一部古代民族史。”

这里是说,黄帝、后稷、契、禹、舜、少?、太?、盘古都是各族的传说始祖,后来随着疆域的整合和族群的融合,逐渐被归拢编织进同一个古史系统中。在此过程中,这些各族的传说始祖“其同化愈后者,其在古史系统中之年代,转愈高而愈远”。

比较可知,徐中舒的意见和立场,非常接近于顾颉刚《答刘胡两先生书》《〈古史辨〉第四册自序》和《战国秦汉间人的造伪与辨伪》所述的广义“古史层累造成说”。首先,徐中舒认为传统古史帝系是糅合各族始祖传说而成,属于人为建构的虚假历史。其次,徐中舒也认为传统古史帝系呈现出拉长、叠加和扩充的层累特征。比如前引《陈侯四器考释》说“其同化愈后者,其在古史系统中之年代,转愈高而愈远”,又如该文末尾所附徐中舒对丁山《由陈侯因咨敦铭黄帝论五帝》一文的批语说“中国古史确有时代愈后,所传古史时期愈古的情形”。这两点都与顾颉刚的看法相同。可能正因如此,杨宽就将二人等而视之。他举出前引顾颉刚《〈古史辨〉第四册自序》和徐中舒《陈侯四器考释》的表述,然后评论道:“中国古史之构成,在长期演进中,固不免融合他民族之神话。然亦不必如顾徐二氏所云(层累)。”这里就将徐中舒与顾颉刚相提并论,同样视为层累说。在时人心目中徐中舒、顾颉刚立场之近,由此可见一斑。因此,本文将徐中舒的观点视为广义“古史层累造成说”的变体。

此外,徐中舒也赞同古代人物身上的事迹很多是被逐渐层累添加上去的看法。比如他认为“苏秦张仪是战国时代合纵连横说的箭垛式人物,战国时代凡有关合纵连横的说辞,往往都附会为他们的事迹而流传下来”,又说“诸葛亮是汉族和南方少数民族的箭垛式的人物”。对此,徐亮工评价说:“‘古史辨’提出古史是层累的造成说,后来被祖父(徐中舒)反复地使用,譬如讲箭垛式的人物”。这里似乎是把“箭垛式人物”的说法归功于顾颉刚的发明。顾颉刚确实提到过该说法,1924年他在《纣恶七十事的发生次第》中写道:“东周时,初有学者阶级,也初有议论,他们本着‘劝惩’之心来说话,把亡国的纣当作箭垛,朝着他放箭,他的罪状一定加增得不少。”不过,顾颉刚的说法其实来自胡适。1922年胡适在《读〈楚辞〉》中写道:“依我看来,屈原是一种复合物,是一种‘箭垛式’的人物……怎样叫做‘箭垛式’的人物呢?古代有许多东西是一班无名的小百姓发明的,但后人感恩图报,或是为便利起见,往往把许多发明都记到一两个有名的人物的功德簿上去……那一小部分的南方文学,也就归到屈原、宋玉几个人身上去。”由此可知,顾颉刚关于商纣恶行像箭垛一样越聚越多的说法,应该脱胎于胡适对屈原与《楚辞》关系的认识。当然,徐中舒的看法不论来自顾颉刚还是胡适,其实都认为古代某些人物身上附着的事迹是后期附会上去的,并不能信以为真。

不过,徐中舒与顾颉刚之间还是存在不小的差别。顾颉刚认为早期帝王是虚构的,而徐中舒认为属于始祖传说,不能断然否认其为历史人物。这从两人对待黄帝的不同认识就能看出来。顾颉刚认为:“黄帝本是一个最有权力的上帝,于是他们(战国间人———引者注)就把他从天上拉下来了……二千余年来,大家都自以为黄帝的子孙,原因就在这里。”⑧意思是黄帝原为天神,后来被历史化而成为人王,也就是否认其真实性。徐中舒认为黄帝属于铸族的传说人物,后来他在《试论尧舜禹禅让与父系家族私有制的发生和发展》中重复该认识:“严格说来,黄帝、唐尧、虞舜都不过是古代传说中部落联盟的酋长”。徐中舒在《陈侯四器考释》的文末批语中专门强调:“商周以前的古史,大概都可认为传说。传说中固有许多错误、重复、分化、演变种种;但传说总有若干史实为素地,绝不能凭空虚构。”意思就是,三皇五帝等传统帝系上的早期人物固然有种种不可靠之处,但并不能断然视为虚构和伪造,而极可能有历史渊源。这一表述,充分显示出他与顾颉刚的差异。当然,徐中舒的这个看法来自他的老师王国维,后者认为:“上古之事,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史实之中,固不免有所缘饰,与传说无异;而传说之中,亦往往有史实为之素地。”进一步说,徐中舒和顾颉刚对于如何看待和利用古史传说也有很大的不同。徐中舒《陈侯四器考释》说“中国历史自商周以来始用文字写定”,他在《殷周之际史迹之检讨》又说“今日之治古史,当断自殷代始”。两处表述显示,徐中舒认为夏代及其以前的历史并没有留下直接和可信的材料。

这一点与顾颉刚相同,后者认为:“中国史上有文字记载,是从殷商时代开始的,前此的史事,因为没有文字记载,很多无法考证。”顾颉刚因此将后世有关早期历史的记载全部拒之千里,认为无法从中探求可靠的认识。比如他批评杨向奎对太古时期封禅的讨论说:“我等今日受材料限制……仅到凭借甲骨文字以建设商史,凭借金文与载籍以建设周史之阶段,而不能发展到商以前。商以前并非不该做,只是为材料所不许……尊论自太古说起,以之备一猜测则可,以之作一论断则不可。”与顾颉刚不同,徐中舒认为:“史言上古之事,虽属传说,然其立国建都之地,犹可考见。以此证史,固嫌文献之不足,而以此说古代民族分布之迹,则绝好之资料也。”可见徐中舒并不排斥利用后期记载的古史传说探求早期的历史。这一立场的背后,是徐中舒看待古史传说的“澄滤”观,也就是认为能够从传说中澄滤出一些古史事实。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李锐结合新出文献分析认为,周人“根据不同时期的需要”,至少进行了三次古史系统的整理,“建构出不同的帝王世系”。具体来说,西周初年,周人构建了以夏商周三代为中心的古史系统;大概西周中后期,形成了以虞夏商周四代为中心的古史系统;约在春秋初年,形成了以炎黄二帝为中心的古史系统;战国以后,作为炎帝后裔的姜氏齐国被黄帝后裔的田氏齐国所取代,于是以《五帝德》《帝系》为代表的黄帝一元型古史系统应运而生。瑏瑠如果历时地观察这一现象,那么李锐论述的周人对古史帝系的构建,在大趋势上其实也具有拉长、叠加和扩充的层累特点。只不过,战国以后的黄帝一元型古史系统相较春秋初年以炎黄二帝为中心的古史系统,反倒是一种逆向的缩短和减损。不过,广义“古史层累造成说”并非只容纳单向的直线向前的拉长和叠加,也允许逆向的缩短和异向的岔开,只不过前者属于大趋势,后者属于小趋势。就李锐观察到的周人三次古史系统的构建而言,在大趋势上则是层累增加。这个看法与徐中舒相近。

与此同时,尽管西周初年只是构建了夏商周三代的古史系统而没有涉及黄帝、颛顼和尧舜,但这并不代表这些人物在当时不存在。李锐说:“虽然相关的古史材料或超出了这个范围(夏商周古史系统———引者注),但这些超出的材料并未被周人纳入古史系统之中”。意思就是,西周初年的古史建构工作只是没有将黄帝、颛顼等纳入而已。那么这些周人建构古史系统的素材(“相关的古史材料”)来自哪里呢?李锐认为是“一些名族所保留的‘古史系统’”。也就是说,周人建构的古史系统是糅合各族传说而来。简言之,黄帝、颛顼和尧舜这些被顾颉刚视为晚出和虚构的人物,李锐认为原本就保存在当时各族的“古史系统”中,并不能断然否认其真实性。比如李锐认为西周文献《逸周书·尝麦》就有黄帝的相关记载,而非像顾颉刚主张的那样迟至战国才出现。李锐还从神话学的角度做了进一步的分析。针对顾颉刚所说的黄帝等早期人物出自神话的历史化,李锐注意到学界对神话认识的分歧,认为“应该允许不同人对‘神话’、‘传说’和‘历史’之间的关系,存在不同的理解”。换言之,在神话的历史化之前,可能还存在历史的神话化,也就是这些人物可能原有其人,后来才被神化起来。由此可知,在早期传说人物的真实性方面,李锐持有与徐中舒相近的看法。

相较于徐中舒,李锐的观察和分析更为深入,在实证层面提供了通盘考虑和精细论证。不过,两人的观点和立场也相通相近,他们都认为传统帝系是糅合原有传说而成,其形态呈现出拉长、叠加和扩充的层累大趋势,也就是属于人为建构,但是这并不代表始祖传说一定出于虚构和伪造,而是可能有其真实的来源。因此,可以将两人的看法归纳为传说—移并—层累,视为广义“古史层累造成说”的一种变体。

综上,杨宽主张的分化(+虚构)—移并—层累说,及徐中舒和李锐持有的传说—移并—层累说,其实都可以往前追溯到顾颉刚的虚构(+传说)—移并—层累说,应该视作后者的不同变体。当然,杨宽的看法跟顾颉刚更为紧密,这也是他被视为疑古派殿军的原因所在。

四、结论

通过前述分析可知,影响深远的“古史层累造成说”,其实包含了不同的层面,形成了不同的流变和内涵。顾颉刚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中重点论述的是,传统古史谱系中的帝王的出现次序和时间早晚,大概可视为狭义的“古史层累造成说”,具有一元单线的层累特点。而他在《答刘胡两先生书》《〈古史辨〉第四册自序》和《战国秦汉间人的造伪与辨伪》等文献中论述的,则是传统古史帝王谱系的形成和演变,可视为广义的“古史层累造成说”,具有多元多线的层累特点。学界通常将《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表达的狭义“古史层累造成说”视作崔述说法的翻版,其实属于严重的误读,崔述论述的并非帝王的出现次序而是传统帝系的演进,在这点上,顾颉刚的广义“古史层累造成说”反倒与崔述相近。

顾颉刚的广义“古史层累造成说”,其特点可归纳为虚构(+传说)—移并—层累。这一主张招致诸多批评,在学界的往来辩难中又形成了另外两种变体。第一种是杨宽提出的“神话演变分化说”,认为古史帝系的形成主要出于神话的演变和分化,虚构只占次要因素,因此是一种分化(+虚构)—移并的层累说。第二种是徐中舒、李锐认为帝系上的早期帝王来自各族的始祖传说,不能否认其来源和真实性,传统帝系即由这类始祖传说重组而成,因此是一种传说—移并而形成的层累。由此看来,广义“古史层累造成说”目前就出现三种变体:顾颉刚的虚构(+传说)—移并—层累说,杨宽的分化(+虚构)—移并—层累说,徐中舒、李锐的传说—移并—层累说。细审起来,三说之间的相同远远大于相异。一定程度上,后两说可视为对顾说的继承、修正与发展,而非彻底地推倒重来。

在此基础上,对“古史层累造成说”的讨论和评价就可以进行聚焦,有些问题能够得到澄清和进一步审视。从古史研究的角度说,首先,顾颉刚狭义“古史层累造成说”对于古史帝王出现时间和次序的指认过于明确和绝对,因此受到不少非议,还有待于进一步验证。最关键的理由是,顾颉刚所使用的历史演进法要求古书的成书时代必须明确和可靠,而目前学界对此难以达成共识。其次,广义“古史层累造成说”的三种变体,目前看来也都是假说,尚且缺乏有效的论证,难以断定孰是孰非,其根本原因在于早期资料严重不足。现今出土文献大发现,应该在辨析和继承上述三说的基础上,进一步考察传统古史系统的形成。1924年,顾颉刚就说:“把古书的时代与地域统考一过……依据考定的经籍的时代和地域抽出古史料,排比起来,以见一时代或一地域对于古代的观念,并说明其承前启后的关系。”李锐进一步主张,应该“分时段、分区系、分学派”观察古史帝系的形成。现在新资料大量出土,为从这方面着手研究提供了可能。

从学术史的角度来说,过去学界一提起“古史层累造成说”,往往自动聚焦于《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的狭义之说,而《答刘胡两先生书》等文献所表达的广义之说被或多或少地忽略了,因此有些评价和认识可能不是很完整,也不一定很准确。在这方面,近现代思想史和学术史领域,有必要在区分狭义与广义“古史层累造成说”的基础上,重新审视这一学说的思想渊源和影响。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

责任编辑:黄晓军

猜你喜欢
顾颉刚
新发现三则顾颉刚佚文考略
沉默的尊重
沉默的尊重
是我的运气不好
做人与处世(2019年4期)2019-04-03 03:17:14
顾颉刚的“弟子规”
中外文摘(2015年14期)2015-11-23 10:58:08
冯友兰的沉默
做人与处世(2014年7期)2014-07-17 06:01:10
沉默的尊重
沉默的尊重
北方人(2014年5期)2014-04-24 04:14:32
沉默的尊重
视野(2014年7期)2014-04-04 04:02:25
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