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道”抑或“王道”?
——今本《文子》与《淮南子》对勘

2023-03-22 04:05□卫
华夏文化 2023年4期
关键词:简文文子淮南子

□卫 怡

今本《文子·上仁》有一段话:“故圣人见化以观其徵。德有昌衰,风为先萌,故得生道者,虽小必大,有亡徵者,虽成必败。”这段话与《淮南子·氾论训》中的“故圣人见化以观其徵,德有盛衰,风先萌焉。故得王道者,虽小必大;有亡形者,虽成必败”大同小异,只是有几处文字略微不同,如前者作“生道”,而后者作“王道”。无论作“生道”还是作“王道”,单独就这句话来看,都可以成立,但如果结合整个文本的语境以及简本《文子》来考察,就会发现,作“王道”更合乎原始文本,而作“生道”,可能是今本《文子》在成书过程中出现的文字整理错误。这一点为我们研究今本《文子》的成书以及其与《淮南子》的关系问题,亦有参考价值。

一、文本语境分析

首先来看《淮南子·氾论训》的文本语境。《氾论训》开篇即提出“王天下”的问题,在提出“王天下”的问题以后,本篇先后以大量历史事例为基础,论述古今之变、圣人之道以及知时世之用的重要性。接着总结前说,论述国家存亡之道:

国之所以存者,道德也;家之所以亡者,理塞也。尧无百户之郭,舜无置锥之地,以有天下;禹无十人之众,汤无七里之分,以王诸侯。文王处岐周之间也,地方不过百里,而立为天子者,有王道也。夏桀、殷纣之盛也,人迹所至,舟车所通,莫不为郡县,然而身死人手,而为天下笑者,有亡形也。故圣人见化以观其徵,德有盛衰,风先萌焉。故得王道者,虽小必大;有亡形者,虽成必败。……且汤、武之所以处小弱而能以王者,以其有道也;桀、纣之所以处强大而见夺者,以其无道也。今不行人之所以王者,而反益己之所以夺,是趋亡之道也。

本段认为国家之存亡在于是否得道,不在于其大小,并举例说,尧、舜、禹、汤、文王皆以狭小的土地而王天下,其原因在于他们皆有“王道”;而夏桀、殷纣皆以广阔的领土而亡天下,其原因在于他们皆有“亡形”,也就是败亡之形迹。以此为基础,本段总结出“故得王道者,虽小必大;有亡形者,虽成必败。”“王道”“亡形”皆承前文而言,后文继续对此进行论述。最后提出“所以王者”和“趋亡之道”的分别,“所以王者”即王天下的依据,也就是王道;“趋亡之道”即亡道。可见,“王道”完全是随着对“王天下”这一问题的讨论而提出来的。

反之,如果这里作“生道”,虽然也可以与“亡徵”相对,并且与今本《文子·上仁》后文所言的“危道”相对,但从文本的铺陈来说,则较为突兀,远不如《淮南子·氾论训》从开篇开始论“王天下”与“亡天下”来得自然。其次,作“生道”只能解释存亡的问题,却很难解释处弱小而王天下和处强大而亡天下的大小转换问题。要之,正是因为保有“王道”,才能实现天下归服,由弱小转为强大。这一点在今本《文子·上仁》实际上有着非常详细的论述,其言:

故乱国之主,务于地广,而不务于仁义,务在高位,而不务于道德,是舍其所以存,造其所以亡也。若上乱三光之明,下失万民之心,孰不能承,故审其己者,不备诸人也。……古者修道德即正天下,修仁义即正一国,修礼智即正一乡,德厚者大,德薄者小。故道不以雄武立,不以坚强胜,不以贪竟得,立在天下推己,胜在天下自服,得在天下与之,不在于自取……夫名不可求而得也,在天下与之,与之者归之,天下所归者,德也。

这里将“万民之心”“天下自服”和“天下所归”皆系于道德,否定用兵强求天下归服,并且明确指出“德厚者大,德薄者小”,即道德深厚者所得为大,道德薄浅者所得为小。“大”“小”即天下、一国、一乡之区域,人心归服所系之道德显然是实现大小转换的关键,其意义主要侧重于“王道”,而与“生道”无关。今本《文子》和《淮南子》的这段论述,当有取于孟子之说。孟子曾提出“王道”(《孟子·梁惠王上》)之治,并说:“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孟子·离娄上》)又说:“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孟子·公孙丑上》)在孟子看来,得民心在于行仁德而非以力服人,汤、文王正是由于行仁德而实现由弱小到强大的转换。王天下的关键在于行仁德,而非土地之大。这表明,孟子“王道”思想的核心即仁德。两相对照,今本《文子》和《淮南子》以道家之道德取代了孟子之仁德,实现了“王道”思想的道家式转换。因此,作“王道”不仅更符合今本《文子》和《淮南子》的语境,而且从思想的来源上看亦渊源有自。

二、简本《文子》中的“王道”

1973年,河北定州八角廊西汉中山怀王墓出土了竹简本《文子》(参见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汉简整理小组:《定州西汉中山怀王墓竹简〈文子〉释文》,《文物》1995年第12期,第27-34页)。从其简文分析,今本《文子》和《淮南子》中的这段话亦当作“王道”而非“生道”。简本《文子》两次出现“王道”,而不见“生道”,如:

0571:矣,故王道成。闻忠而陈其所□言

2385:[故王道唯德乎!臣故曰一道。]平王

另外有几处则是在论述“王”和“道”的关系,如:

0850:以道王者,有以兵

0892:[之]天。王若能得其道,而勿废,传之后嗣

0916:江海以此道为百谷王,故能久长功。

1086:王者无道,如[此而咸□,以子之事]

2210:以一道也?”文子曰:“古之以道王者=,

2211:曰:“主哉乎?是故圣王务修道德,

2419:平[王曰:“王者]几道乎?”文子曰:“王者[一道]。

还有几处论述,与今本《文子》和《淮南子》中的论述,意义相近,如:

0572:[者],谓之贪[兵。[恃]其国家之大,衿其人民]

0574:地之守也,故王者以天地为功

0737:[曰]:“积怨成亡,积德成王,积

1035:以兵王者

简本《文子》残缺严重,但两次出现“王道”,而不见“生道”,说明“王道”本身是简本《文子》讨论的一个重要概念。这一点也可以从上述讨论“王”和“道”关系的许多简文中得到证明。再者,仔细考察上述简文,可以发现,2385号简文和2211号简文与今本《文子》和《淮南子》主张王者“务于道德”观点相一致。0850号简文、0572号简文、0574号简文、0737号简文以及1035号简文同样在论述以道王、兵王和国家之大是否可依恃的存亡问题,这与今本《文子》和《淮南子》所言的“国之亡也,(虽)大不足恃;道之行也,(虽)小不可轻”意旨直接相关。从这些对比可以确定,今本《文子》和《淮南子》讨论的内容,简本《文子》已经存在,而且在整体意旨上一致。这说明,简本《文子》中“王道”出现的语境与今本《文子》和《淮南子》相同,都是在讨论“王天下”的问题时提出了“王道”这一概念。这就再次证明,今本《文子》中的“生道”亦当如简本《文子》作“王道”。

三、由“生道”之“误”看今本《文子》与《淮南子》的关系

根据上述讨论,今本《文子》中的“生道”本作“王道”,“生”乃“王”之误传。从字形上来看,“王”字与“生”字形近,极易在传抄过程中出现“王”误作“生”的情况。这一点传世文献亦有证明,比如《老子·第十六章》,帛书本及其他各本大都作“公乃王,王乃天”,而敦煌白文五千文本、《老子想尔注》本与遂州碑本《老子》作“公乃生,生乃天”,“王”作“生”。《老子·二十五章》“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各本文字虽略有差异,然大多如通行本作“王”,唯《老子想尔注》本“王”作“生”。如果仅有《老子想尔注》本作“生”,我们似乎还可以认为是《老子想尔注》作者故意改字,以就己意。但作“生”者并非只有《老子想尔注》本。因此,笔者认为“王”字因形近而误作“生”的可能性更大。根据同样的理由,笔者认为今本《文子》亦因形近而误以“生”为“王”。考虑到唐代魏征等人所编《群书治要》引《文子》之文亦作“生道”,可知“王道”误为“生道”由来已久。

上述认识对于我们考察今本《文子》与《淮南子》的关系问题,亦有参考价值。根据以上讨论,我们首先可以排除今本《文子》抄袭《淮南子》的观点。今本《文子》和《淮南子》中的部分内容,已见于简本《文子》,因此,今本《文子》与《淮南子》相近的内容很可能直接源于简本《文子》,而非《淮南子》。其次,同样可以排除的是《淮南子》抄袭今本《文子》的观点。今本《文子》和《淮南子》中的部分内容与简本《文子》相同,但另有部分内容二者各异,说明二者有可能是在同一原始文本的基础上,各自独立成书的。也就是说,《淮南子》和今本《文子》在成书的过程中皆参考了以简本《文子》为代表的古本。从今本《文子》误作“生道”来看,《淮南子》反而保存了古本之旧貌,今本《文子》则多有失之。最后,从文本论述的完整性看,《淮南子》显然比今本《文子》略胜一筹。今本《文子》的编撰虽尽力保持文本的完整性,但多失其旧,似乎可以认为是《淮南子》之后出现的整理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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