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曦
(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 210000)
伍绮诗是20世纪80年代末美国文坛涌现出的比较活跃且富有影响力的新生代华裔作家,其最著名的作品是处女作《无声告白》(EverythingINeverToldYou)。《小小小小的火》(LittleFiresEverywhere)是伍绮诗于2017年出版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相较于其处女作,《小小小小的火》蕴含着作者更大的文学期许和更深的社会思考。但是目前学界对伍绮诗的相关研究仍主要集中于其处女作《无声告白》,国内外对《小小小小的火》的研究依然不足。从已有的研究成果来看,国外研究大多是书评和访谈记录。至于国内相关研究,自从《小小小小的火》被改编为电视剧以后,相关的论文数量明显增加,但是质量和数量仍然有待提高。小说的主人公是两个边缘人租户:单身母亲米娅和女儿珀尔。母女二人驾车四处周游,从不长时间定居在一个地方,她们的收入主要来自于米娅出售的摄影作品,当收入不足以支撑生活基本需求时,米娅就会找各种兼职。女儿珀尔出生后,母女二人的旅行足迹遍布四十六处城镇。
米娅和女儿选择放逐式的生活方式,其生活体验具有流动性和混杂性,她们的家园意识不再局限于固定的住所,不再拘泥于寻根,而是与个体经历在和谐中达到一致,获得或此或彼的“家”的体验。Buttimer在其文章中曾提出这样的质疑:“‘家’一定要和住所相统一吗?一个人是否可以在多个地方‘在家’,或者不在任何地方的时候‘在家’?一个人的生活空间的格式塔或连贯性模式会不会从流动中产生?”[1]277-292费小平指出,“‘家园’不是一个简单的自然客体,而是一个通过‘权力’以一系列‘表征’性符号为媒介通道所建构的‘主体想象物’。它涉及身份、地点之间的基本联系和流动、变迁、变化之间形成的更为复杂的关系。”[4]1随着全球化的深入和流动性的加强,家园的发生方式更转向于依赖个体对快速转变的空间所产生的体验以及采取的适应性抉择,这促使家园的建构走向流动性新范式,而越来越庞大的流散群体也成为这种新范式的实践者与开拓者。在《小小小小的火》中,米娅和女儿的流散经历体现出了流动性家园的表征。
米娅的流散经历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女儿珀尔出生之前,米娅在孕中得知弟弟沃伦的死讯,赶回家却不被允许参加葬礼,在葬礼开始的前一天晚上,她开着沃伦留下的大众“兔子”逃离了这个伤心之地。“她又开了一宿车,穿过新泽西和宾西法尼亚,绵延数百英里的公路被她甩进身后的黑暗中。太阳再次升起时,她在伊利市郊区下了高速路,一直向前开。她开了整整一个星期的车,像个疯子:一直开到疲劳不堪时才会强迫自己停下来休息,睡饱了再起来开车,完全忽略了时间和日夜黑白。就这样,她穿越了俄亥俄、伊利诺伊、内布拉斯加、内华达,最后,水波汹涌的旧金山蓦然映入眼帘,太平洋翻滚着灰蓝色的波涛,溅起白色的泡沫,她再也没法往前了。”[15]270米娅的出生地在美国东部宾夕法尼亚州的伯特利帕克,为逃离家乡,她开车一路向西到达了西海岸。女儿珀尔出生后,米娅的心境发生了改变,驾车旅行不再是一种逃避,而是成了她们主动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普罗沃的郊区,是米娅与珀尔流浪生活的第一站,随后米娅带着女儿辗转四十六处城镇。
珀尔曾回忆过和母亲一起住出租房的经历,“和母亲住在厄巴纳时,厨房的炉子很难用,必须用柴火点燃;她们在米德尔伯里的住处要爬五层;奥卡拉的房子后院杂草丛生;曼西的公寓烟囱经常倒烟…几年前,她们在安娜堡从二房东手里租来一套公寓,虽然只住了六个月,但她几乎不舍得搬走…搬去拉斐特的路上,珀尔哭了一路。”[15]24按照行程顺序连接上述城市发现,米娅母女的流动将原本分散的城市相连接,她们在美国东部州的行程轨迹构成了倒三角形,仿佛人的身体。而她们向北部密歇根州继而向西海岸加州流动的行程轨迹在地图上像一只蜿蜒的手臂,仿佛以一种极开放与好客的姿态将世界挽入怀中,母女二人的行程图在地图上构造出一个开放的空间。
从细节上来看,米娅和女儿的流浪地图由无数个点和线构成。“个体在空间两点之间的移动形成了路线或线路;点是移动的开始、结束或集中,形成了所谓的节点。”[2]50“如果我们认为空间是允许流动的,那么地方就是相对静止的;运动中的每一次停顿都使位置“location”有可能转变为地方“place”。地方就是运动中的休憩或停顿点,即允许该地方形成一个有意义的包含周围地区的空间组织的中心,它不是抽象的点而是有意义的焦点,具备空间的意义。”[2]55段义孚在《空间与地方》一书中提到了空间如何转变为地方。空间被赋予文化意义的过程就是空间变为地方的过程。地方需要用主体体验到的情感和情绪去感知,而人与某个空间建立起来的联系使得人建立起“地方感”(sense of place)。[13]45米娅和女儿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积极地与周围环境和人建立联系,她们刚搬到西克尔高地的时候,总能发现一些“不错的事”,“比如,在打扫房子、重新粉刷和行李拆包的过程中,她们熟悉了周围街道的名字…知道了去海因超市该怎么走。米娅认为,顾客在那里得到的是贵族般的待遇…她们知道了最便宜的加油站在哪里…知道了各处杂货店的位置。”[15]13这种与空间以及与社会建立的相互关系是米娅建立地方感的主要方式。而米娅辗转停留的每一处城镇构成了流浪地图中有意义的点,而这个点只需满足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要求,这和定居主义完全相反。“每一个点仅是一个接力点,而且只是为了接力而存在。这个路径和运动不受点的支配,而是具备自主权和自身的方向。”[2]61米娅和女儿有时在安静的乡村小路上睡觉,有时在经过城镇时购买食物,也有时在停留的地方短暂地居住,“临时住所的真正意义在于它总是提供一种经常被我们低估的自由”[6]100,米娅母女在这些点的停留都是为了能够继续她们的旅行。
而每一次的停留将这些节点转变为地方,“地方一直是动态的,它从‘行路’的实践中产生。地方从未完成,而总是处于形成之中。在这个过程中,它对人和物的流动是开放的,不同群体以不同的方式体验。地点是折射不断流动的人和物的动态节点,成为‘社会关系网中的衔接点’。”[9]57英国人文地理学家多丽·马西认为“社会关系和理解的网络”超越一个地方当下和此刻的范畴,这些“关系”“经验”和“理解”实际上是在一个水平和规模上建造的,超越家庭或街道的范畴[2]84。从这一角度来看,点作为一个重要的地方的想法不只是临时的固化,而是一种非实体,因为点是不存在的,它只是一种想法,地方和有意义的活动实际上是由短暂的实践、更广泛的流动和移动网络构成的。现象地理学家西蒙提出了“地方芭蕾”(place ballet)的概念,身体在空间中的日常运动和惯性动作构成了“身体芭蕾”,通过研究这些移动,人们能够获知“一个特定生活世界的稳定的惯有力量”。这些身体运动被混合在一起,进而形成了一种更庞大的行为习惯,也就是西蒙所描述的时空惯例[2]140。地方芭蕾的形成是由人们的时空惯例共同交汇成的一种“有意义的滞留点”(meaningful pause)。这种有意义的滞留点在实践和认知上构成了具体空间,经由人际与人地之间的互动,进一步转换为心理层面的实质空间,并形成集体赋予人们依附于所在地的意义与象征。这说明并不存在一个先验或本质的地方性,地方是在生活实践与流动中形成的。地方的独特性不在一个内生性过程中产生,而在于与广泛的社会关系混合交叉中产生。马西在对地方和地方感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基于关系空间的“全球的地方感”。地方并不是封闭的或本土的,相反,它们对全球流动持开放态度,对地方的研究必须以“全球的地方感,全球的地方意识”为特征,适应人们在这些关系网中的不同定位方式[8]148。以上理论的反思打破了“流动”与“地方”的二元对立,只有从二者的辩证关系中才能理解流动性背后的丰富内涵,而这也带来了新流动范式(the new mobilities paradigm)。这一范式在剖析流动性的社会意义时,既考虑各种跨界和流动现象,又不回避与之相伴随的各种非流动力量,思考流动与非流动之间的共存和互构的关系,即“地方与空间的张力”[10]20。
地方并不作为绝对的包含空间或实体而存在。对地方的体验、感觉或担忧主要与位置感、选址感、空间建筑包围感或不同的空间和领土依恋感有关。“对地点、无地点性和空间性的体验和感觉是由建筑、氛围、情感和身体的独特关系而产生的,一些主体在特定的情况和环境中体验到了家的感觉、迷失方向、熟悉、恐惧或兴奋的感觉,而另一些主体则没有。更重要的是,这些情感联系是复杂的、多维的组合体。”[9]60学者们越来越关注这些情感、氛围、物质和人际关系的品质,这些品质在地方上共同存在,并随着事件的发展而被重新组合起来。关于这些品质的研究远非是静态的,它们往往是对流动性的具体实践的反思,并为地方的建构提供了新的思路,包括“铁路车厢的短暂性的地域组合,通过汽车挡风玻璃的视觉性产生的短暂的社会依恋,以及与‘家’的建构相关的更具反思性地体现物质性和流动性的实践。”[9]60同时这些研究为家园的建构提供了启示,家园与土地之间不存在固化的关系,家园是由文化主体和具有流动性和开放性的地方的互动而产生。段义孚还发现那些旅行的人可以通过随身物品获得根的感觉。这种感情寄托给人带来了一种无论去往哪里都有港湾的感觉。事实上,在与他人一起旅行时,人们也会产生这种感情。[2]74米娅在女儿出生以后产生了新的情感寄托,她突然意识到,“珀尔身上有家的味道,仿佛‘家’从来不是一个地方,而是眼前这个她可以随时带在身边的小家伙。”米娅和女儿选择了驾车周游的生活方式,并能够在流浪的过程中适应不同的地方和空间,因此也能够在不同的空间中构建开放的、流动的家园。同时这一实践也让我们正视移民主体既是迁徙者又是安居者这一事实,迁徙和安居是流散者空间抗争中两个并行不悖的主题,流散者既有流动的自由也有安居的空间。
流动性媒介对于流散群体来说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它可以促进流动,又能够帮助定居,同时能够用来协调迁徙和定居的矛盾,让流散者在不牺牲流动性的前提下找到“在家”的感觉。在《小小小小的火》中,大众“兔子”承担了流动性媒介的角色。20世纪美国进入了汽车时代,二战后美国的汽车保有量迅速增加,并且随着消费主义的盛行,出现了大量的公路小说和影视作品。在小说中,米娅的房东——理查德森一家生活在将秩序和规则奉为圭臬的西克尔社区,而小儿子穆迪却经常“梦想着离开学校,像杰克·凯鲁亚克那样四处漫游——在旅途中写歌”,他还在旧书店“淘到过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和《达摩流浪者》”。[15]36《在路上》是20世纪50年代表现“垮掉派”路漂生活的杰作,描述了主人公塞尔和迪恩的自驾汽车旅行,此书的出版“标志着美国公路叙事的蓬勃发展”,并“被提取为追求自由的符号感召着无数人”。[7]144这种驾车旅行的流浪生活也深深吸引着穆迪,因此当珀尔描述她与母亲“周游式的艺术家生活”[15]36时,穆迪像“欣赏魔术一样”[15]34,十分着迷。
在小说中,米娅和女儿经常驾车旅行,“有时她们会一连开上几天甚至几周的车,直到米娅觉得到了合适的地方才会停下来。”[15]35她们驾驶的是一辆大众“兔子”,米娅的弟弟沃伦去世后留下的一辆车,承载着姐弟两人共同的回忆。“兔子”是大众汽车公司在德国制造的一款入门级掀背车。它最初于1974年作为大众高尔夫在欧洲亮相,1975年在加拿大和美国首次亮相时采用了兔子的名称,在推出之后不长的时间内,其需求量就迅速的增长,短短的10年之间就售出了130万台,成为北美市场入门级掀背车的传奇。“兔子”的热销可以说是物美价廉的结果,“兔子”的油耗较小,“这种车跑三十八英里才会消耗一加仑汽油”[15]233,大众兔的车型很好地满足了米娅母女远途汽车旅行的需求。
汽车已经成为“全球最主要的‘准私人’流动形式,使得其他流动方式处于从属地位”[9]66。与火车等其他交通方式不同的是,汽车提供了一个可移动的、半封闭的私密空间,而且汽车(auto-mobile)一词本身就融合了自主性和流动性的元素,将身体与技术结合,创造了“一种新的空间化存在和感觉:司机与汽车互动、与乘车人互动、与公路空间互动、与公路上其他驾车人互动,将情绪、情感、空间性、气氛和社交性等汇集一体”[9]64。这样一个半封闭的私密空间为家庭活动提供了场所。在小说中,米娅和女儿喜欢轻装简从地旅行,“夏天,她们会摇下车窗上路”;“冬天,她们晚上开车,汲取一点儿发动机的温度,白天把车停在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在车上睡到日落后再出发”;“不冷的晚上,米娅会把行李堆到前排搁脚的地方,和女儿合盖一条行军毯,躺在后座上睡觉。为了保护隐私,她们在后车窗和前排座位的头枕之间撑起一块床单,权当帐篷。到了吃饭时间,她们把车停在路边,躲在驾驶座后方吃纸袋里装着的食物:面包、花生酱、水果。”[15]35“虽然不完全是一栋建筑,但从某种意义上说,汽车是一个可以移动的房间,从另一种意义上说,里面的客厅非常小。”[3]21汽车的私密空间承担了住房的基本功能,满足了米娅和女儿食住行的基本需求,并且将母女二人与外界隔绝,使得她们更像是原子家庭,与公路的开放空间相辅相成。而汽车作为流动的私人空间,则成为家庭空间的延展。
与固定住所不同的是,汽车旅行可以欣赏流动的风景,创造母女共同的生活体验。在公路的世界里,汽车旅行者以一种新的方式进入了他的国家。在铁路旅行中,只有两个点是真正重要的——出发点和到达点,其余的都是铁路的附属品,它湮没了人们的个性。但汽车旅行则不同,汽车必须要在开放的道路上行驶,并且要真正了解它的所有优点,人们必须亲自驾驶它,与汽车融为一体,在车和人之间建立一种共鸣,这也是汽车最令人着迷的品质。“驾车者在驾驶过程中会感知到车辆、道路、景观、天气和其他的道路使用者,而空间和时间并不被认为是驾驶员和乘车者感知和体验世界的最重要的记录方式。与驾驶相关的刺激、兴奋、震惊等感觉,是汽车感知的‘混合模式’的反映。”“驾驶汽车的艺术创造了另一种‘感觉’,那就是‘观察’,人们‘不自觉地’观察和吸收道路和周围环境中发生的事件。”[9]81在汽车行驶的过程中,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和共同的情感体验成为汽车旅行最忠实的记录,而这些共同的经历和体验成了联结米娅和女儿的纽带,在情感上起到了稳固家庭的作用。
对于汽车本身来说,它是满足人们出行需求的基本工具,由不同的部件组成。“这些部件可能包括乙炔灯、侧灯、橡胶垫和机械辅助装置,如千斤顶。但它们也可能包括折叠座椅、野餐篮和各种确保司机和乘客舒适和温暖的装置,包括仪表板、地毯、垫子、手套、加热装置、头罩或封闭的车身。”[9]91小说中,米娅在车上装备了“餐具、行军毯”[15]35,并在后座布置了临时床铺。使封闭的车内空间变得更加舒适和温暖。“舒适性被不同程度地构建和呈现为一种‘客观能力’、一种‘审美感觉’,以及一种‘在物体和身体之间循环的’特定情感共鸣。”[9]91“与珀尔踏上母女结伴之旅的第一晚,米娅蜷缩在‘兔子’后排的临时床铺里,肚皮上贴着酣睡的珀尔,感受着女儿温暖的小身体和呼吸的奶香味,惊叹于这个小小造物的神奇。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15]146汽车旅行的特定情境和临时床铺的舒适性引起了米娅和女儿的情感共鸣,加强了母女之间的情感联系,这种舒适性也有助于米娅和女儿在旅途中构建温暖家庭环境。
汽车的另外一个特点是可视性。小说的开始,米娅和女儿在夜晚离开温斯洛路的出租屋,房东理查德森太太目睹了这一幕。“她认出那辆棕色的小型大众车属于她的房客米娅”,“车头灯一闪一闪,一个细长的身影出现在灯光下:米娅的女儿珀尔。在车内顶灯的照射下,整个车厢就像一个玻璃展示柜,但理查德森太太只能看清米娅脸部的轮廓和头顶的发髻。”[15]3汽车作为一种可视装置,使某些群体能够被从外面看进来的人和在里面聚集的人所识别。即使是静止的图像,外面的人从快速地一瞥中,就能告诉自己看到了什么:一个家庭。“在这种显而易见的可视性下,有一些社会类别正在发挥作用。”“想象一下,观察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的车辆。我们看着过往的车辆和车上的人,看到的是‘一家人’、‘一对夫妇’。汽车以一种与公交车、火车甚至人行道上的行人截然不同的方式,将同乘者作为一个单元‘放在一起’展示”。[5]39这种可视性无形中加强了同乘者之间的联系,强调了其群体共生的特点,也加强了米娅母女彼此扶持的家庭联盟。
驾驶并不是唯一发生在汽车内部的事情。司机和乘客可以在旅途中听收音机或汽车立体声音响,打电话,或从事其他工作。厄里认为,汽车已经成为“家外之家”,“一个开展业务、恋爱、经营亲情、维系友情的地方”[14]191。汽车的空间安排还有助于特定类型的对话。由于汽车把人们带入与他人的近距离接触中,提供了一个明显的环境,使得人们不得不寻找一些话题。而对于父母来说,家庭汽车的密闭空间提供了为数不多的机会,可以与孩子进行长时间的讨论和交谈,因为在这种环境下,他们拥有孩子全部的——尽管可能不是全神贯注的——注意力。汽车环境有两个特点,“第一,在车里我们不是面对面而坐,而是前后并排地坐着;第二,谈话的人缺乏移动的机会。就后者而言,汽车内部的不可移动性与房屋和公寓内说话者的相对移动性形成了对比,他们可以在房间里移动,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而在汽车里你不能离开也不能走进与另一个说话者的对话。”[3]9而这为长时间的交谈创造了条件。尽管在交谈中沉默的时刻难以避免,有时尴尬,有时舒适,但开阔的视野、空间的限制、并排的座位排列以及旅途中预期的时间性,能够引发特定类型的对话。另外汽车旅行是一个可以就非常严肃的话题进行对话的场合。这种对话可能会产生停顿,需要停顿。但是个人无法离开对话,而汽车所带来的长时间沉默允许对方对复杂或棘手的问题做出缓慢和深思熟虑的反应。与电话交谈相比,乘车人交谈时可以留下很长的间隙,轮流讲述他们的烦恼和故事,并将烦恼作为故事来讲述。在小说中,米娅母女离开出租屋的晚上,“珀尔把出租屋的钥匙留在理查德森家的信箱里,回到车上,她终于向母亲提出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15]385对于珀尔来说,汽车这样一个秘密空间提供了畅所欲言的机会,与大空间相比,小空间可触碰的私人化边界能够拒绝旁观者进入,在确保个体完整的可掌控性下为其提供保证内部秘密的可能,从而体验无可比拟的信任感和安定感。因此珀尔可以向母亲提出想问却难以问出的问题。就这一方面而言,汽车作为“家外之家”发挥了经营亲情的作用。
韦尔比在《汽车》杂志的“汽车与文化”一文中写道,汽车不仅是一种有助于经济和商业效率的技术,而且“它是人类的伟大教育家,并引导人们欣赏周围世界的许多不同美景和奇观。汽车被设计成一种非凡的视觉技术,可以教人们看事物,帮助他们前往或多或少的遥远的地方,让他们接触到构成国家‘历史学、考古学、地质学和社会学’的有形的物质文化和社会文化实践。”[11]196米娅驾车带女儿开启了无数未知之旅,并在旅途中发现未知事物的意义,而大众“兔子”作为载体被构建成了流动的家园空间。
家园是能够为个体提供舒适性和愉悦性体验的场域,并经常被视为是自我安身立命的最终归属,中外文学史上从不缺乏与家园研究相关的文化资源。然而随着全球化的深入发展和信息、人员流动性的增强,家园的建构被注入了新的内涵,逐渐突破了离家—思家—返家的传统模式,摆脱了文化主体和土地之间的固化关系,并吸收了现代人“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身心体验。正如童明教授在“飞散”一文中所提到的:“‘家园’既是实际的地缘所在,也可以是想象的空间;‘家园’不一定是落叶归根的地方,也可以是生命旅程的第一站。”[12]52伍绮诗《小小小小的火》中,米娅母女在流散经历中构建了流动、开放的家园空间,同时也为流散群体“处处无家处处家”理想的实现提供了借鉴。只有肯定个体历程的差异化,整合反复变动的生命经验,家园感才能在开放的空间中得以产生和维系。而流动性的家园建构就是以一种开放的状态去寻觅一个符合自我生命轨迹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