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父辈书》的记忆书写与身份认同

2024-01-22 13:44杨燕翎刘雪阳
关键词:家传父辈传记

杨燕翎,刘雪阳

(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22)

巴尔扎克曾说:“小说是一部民族的秘史。”[1]而在各种类型的小说中,以家族史为题材的小说常以多样的手法,或呈现家族内部矛盾,或描写在历史洪流的冲击下家族由盛转衰的过程,给读者提供了一个独特的反观历史的角度。匈牙利作家瓦莫什·米克罗什的《父辈书》将视角集中在匈牙利犹太民族这一边缘群体上,呈现了匈牙利犹太民族在不同历史时期身份认同的构建。“父辈书”的原意是“爸爸及其他”,这不仅是对小说所写内容的概括,也与小说中由12 个长子共同创作的家传传记同名。以记忆的书写为线索,小说将家族12 个长子的故事串联起来,用家族传记的方式展示了长子们不同的经历。《父辈书》历史背景宏大厚重,故事由1706 年施坦诺夫斯基·库尔奈跟随祖父辗转从巴伐利亚返回匈牙利拉开序幕。18 世纪,伊什特万改信犹太教,家族的命运因此同欧洲犹太民族的命运捆绑在一起;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家族成员受到纳粹的屠杀,家族历史也随之走向了沉寂;20世纪,为了寻找自我的身份,维尔莫什选择离开匈牙利前往美国,而其子亨利克在成年后重回匈牙利,这也象征着家族的重建和新生。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存在着另一种时间模式,即代际(Generation)。所谓代际指的是一个广泛运用于文化学、心理学等领域的术语。在社会学的界定中,代际可指同父、同母或父母均同的后裔,这些后裔自上而下算为一代,也可以指一个社会大致出生于同一时期的全体成员,“这种区分方式则大多涉及对社会成员文化、信仰的考察”[2]。在代际划分中,最关键的就是“每一代的成员都在集体性历史中共享一个独特的阶段”[3]。《父辈书》中也存在着这样一种代际的关系,代际既是家族内部演变时序的直观反映,同时,代际的延续也构建起了家族记忆生成和书写的独特空间,同17 世纪末至20 世纪初匈牙利近300 年的历史背景相对应,家族成员们也可大致分为三代,即以施坦·伊什特万为代表的家族第一代、以齐拉格·巴拉日为代表的家族第二代以及由维尔莫什和亨利克构成的第三代,而通过剖析家族不同代际的历代变迁,《父辈书》审视了家族成员身份认同内涵的变迁,这就为进一步阐释记忆书写和身份认同的深层关系提供了可能性。同时,小说中记忆书写与身份构建、民族身份和国家身份的复杂勾连,也揭示了匈牙利犹太民族在身份构建的过程中曾面对的一系列困境。

一、身份建构与《父辈书》记忆书写的动因

记忆既是一种私人体验,又广泛受到外部社会文化环境的影响,而且,记忆与身份认同也息息相关。丹尼尔·夏克特认为,记忆构成了与个人相关的那些坚定信念的基础,并且直接参与了身份认同的建构[4]。可以说,个体对自我身份的认知离不开记忆的整合,因此对记忆进行书写也就成为确定自我身份认同的重要途径。《父辈书》恰是记忆与身份交织的重要典范,小说中充斥着关于记忆和身份的互动和互文,在这种互文中,身份的建构和追寻成为记忆书写的基础,使小说呈现出更为复杂的主题和结构。那么,《父辈书》中记忆书写的动力机制究竟来自何处呢?

其一,家族前两代人的记忆书写是为了铭记族源,本质上是对身份的建构与追寻。家传传记由长子继承并书写的家族传统,源自家族第一人施坦诺夫斯基·库尔奈。因为儿时生活于巴伐利亚,库尔奈最初只能用德语同他人交流,在返回家乡后才开始学习并使用匈牙利语记录自己的生活。“让后继者了解他的有生之年是如何度过的”以及“以此指引妻子和三个孩子”[5]28,是他对记忆进行书写的目的,这既表明库尔奈对辗转返回匈牙利并建立起丰厚家业经历的骄傲,也为家族提供了一个清晰的、可供追忆的祖先。同时,家传传记的传承和书写,又奠定了家族成员的族源意识,随着代际的延续,这种记忆又在不断的重复中形成一个独特的家族文化“象征意义体系”[6]。换言之,个体身份的构建离不开“象征意义体系”的参与,而身份认同的变迁,在某种程度上也就同个体是否脱离了“象征意义体系”相关。在施坦一代,施坦诺夫斯基·伊什特万(后改姓为施坦)为了和心爱的犹太女孩结婚,不惜放弃自己对于庄园的继承权,并且退出加尔文教加入了犹太教,但是,伊什特万在离家前却带走了家传传记。所以,他虽然在地理意义上远离了家族,却依旧保持着与家族“象征意义体系”的相连,并在家传传记的续写中,将自身的犹太身份融入了家族传统的身份认同中。可以说,家族前两代为家族后人讲述家族的历史、赞颂家族祖辈的荣光是其记忆书写的一部分,而作为一种特殊的记忆书写,家传传记也成为他们在匈牙利族裔构成逐渐复杂化、宗教信仰多样的处境中确认自我身份认同的方式。

其二,移民一代重新开始记忆的书写则源自他们自身感受到的身份危机,进而对身份的建构和追寻。在小说的后记中,作者坦言自己其实对家族的过去也是一无所知的,所以小说的叙事中也包括一些“个人的历史”[5]419。这一点主要体现在家族第三代即移民一代对家族历史的追寻中。为了和家族的犹太身份彻底割裂,齐拉格一代的最后一人齐拉格·巴拉日选择将家传传记投入火海,这也使其后代彻底失去了与家族过去相连的媒介。事实上,在美国出生长大的齐拉格·亨利克本该是最能适应以多元文化为特征的美式文化氛围的,然而,对家族过去的一无所知使其处在一种无根漂浮的状态,也无法真正融入其所处的文化氛围中。未知的过去让维尔莫什和亨利克无法建立起身份认同,而这种对身份的追寻,正是促使移民一代进行记忆书写的主要因素。从小说人物记忆书写的形式来看,移民一代的记忆书写已不再是家传传记式对族源的追忆,而更为个人化、私密化,他们寻找家族历史的过程,不仅是重新唤醒并承认家族记忆的过程,而且是东欧剧变后匈牙利流散人群追寻和并重新构建精神家园的征程。在小说结尾处,作者通过亨利克及其子康拉德与家族第一人库尔奈相仿的返乡经历和书写行为,使家族的历史跨越世纪与当下形成一种平行叙事,而亨利克将自己整理的家族历史传给了儿子康拉德,表明其在记忆书写的过程中也最终得以摆脱身份危机重新指认了自我主体的存在,而家族的历史也随之在困境中重现希望。

《父辈书》中的家族史富有传奇色彩,无论是家族成员独特经历的描述还是家传传记的传承和流散,都使小说成为“一部匈牙利家族的萨迦”[5]421。其最终主题,就在于通过施坦—齐拉格家族的经历探寻自我及民族身份的根基,在文本中,探寻的过程被作者以记忆书写的形式建构,通过记忆书写,重新确定了匈牙利犹太群体的身份认同,也使小说体现了对匈牙利犹太民族这一边缘群体记忆的关注。这样一来,《父辈书》中记忆书写的内容就成为需要进一步关注的问题。

二、《父辈书》的家族记忆与个体记忆

个体记忆和集体记忆是记忆两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记忆书写的重要内容,如在大屠杀的个体记忆与文学叙述中,匈牙利作家纳道尔·彼得就通过主人公杜林之眼回顾了纳粹德国人的个体记忆和家族集体记忆,并以此来“尝试表达自己对于历史的态度”[7]。在《父辈书》中,集体记忆也同样指向了家族记忆,指的是一种基于祖辈的经历形成的族群性记忆,而所谓个体记忆,则指向了家族成员们的个人经历以及他们对社会生活及家族历史的态度和看法。可以说,通过家族传记这一记忆书写的载体,小说不仅再现了匈牙利犹太民族的隐秘历史,也呈现出集体记忆与个体记忆的关系。

一方面,家族记忆为家族成员的个体记忆提供了框架。哈布瓦赫指出:“家族记忆是集体记忆的一种特定类型,是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重要纽带”[8]。整部小说中,库尔奈的经历是家族历史的族群性记忆,而不同代际对库尔奈经历的反复提及的阐释,使这一记忆成为一种继承性记忆,赋予了后代对家族历史及自我的认识。在家族前两代中,施坦·理查德将库尔奈的经历视为自己终将回到家乡的“幸运符”[5]111,齐拉格·南多尔认为这是家族匈牙利血统的证明。移民一代虽然对于家族的过去一无所知,但是作者巧妙地将亨利克的返乡过程同库尔奈的返乡形成了一种互文关系,不论是在回到祖地后才重新开始学习匈牙利语,还是在荒野中看到了日食这一奇异的天象,代际的相似性不仅为小说增添了史诗感,也暗示亨利克和祖辈库尔奈一样承担起了对家族记忆的发掘与传承义务。

另一方面,长子们的个人经历和感悟,作为一种个体记忆,是构成家族集体记忆的基础。同时,与相对封闭稳定的家族记忆不同,长子们个人的记忆复杂多样的,而通过对家族传记的续写,每一代的长子们不仅对自身的经历和记忆进行记述,也记录了其日常生活中的想法等同生活息息相关的信息,这都体现了他们不同的个性以及生存样态。比如,擅长赌博的贝尔达—施坦·孟德尔在继承家传传记后不仅他将自己对于赌博的认识写入其中,也将自己每一次赌博的输赢记录在册。而齐拉格·南多尔则在匈牙利的排犹太主义倾向日渐加剧时,详细记录了家族生存环境逐渐恶化的过程。可以看出,同家族的集体记忆相比,长子们的个体记忆书写具有完整性和连续性,同时,其记忆书写中体现着对生活的思考和对社会的感悟,也从个体的情感体验角度让抽象的历史在小说中得以具象化。

值得注意的是,在构成记忆的三重维度中,其支架结构是占有记忆的独立个体[9],因此,不论是个体记忆还是家族记忆,其能否得到传承并继续被书写,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承载记忆的个体是否接受和认可记忆。二战期间对犹太族群的屠杀和迫害以及家族的覆灭,使齐拉格·巴拉日决定彻底否认自身的犹太血统。因此,在成功从集中营逃离并最终返回匈牙利后,巴拉日便将犹太人的身份和集中营的经历视为需要隐藏的污点,除了将自己的信仰重新改回加尔文教外,他也不允许儿子问自己任何关于家族和自己过去的问题。刘亚秋认为“在对话中个体记忆完成了向集体记忆的融合,这个过程是个体之间互相妥协的结果”[10],巴拉日对于家族记忆的抵触是集体记忆和个体记忆发生冲突时的一种逃避行为,他将家传传记投入火海且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不允许后代探寻过去的记忆,阻断了个体记忆同集体记忆对话的通道,也让个体记忆无法向集体记忆转化。

可见,家传传记“父辈书”作为家族记忆和长子个体记忆的记述文本,同时包含了个体记忆书写和家族集体记忆书写:每一代长子经历的书写构成了个体记忆在家传传记中的再现,同时,也在后辈们的继承和续写中逐渐融入并形成了家族的集体记忆,成为家族成员身份认同的基点。不论长子们对于家族记忆是接受还是抵触,都表明了集体记忆和个体记忆相互依赖、互为同谋的关系。作为夹在两种文化之间的少数群体,匈牙利犹太民族的历史曾长期处于被消音的状态,因此,这种记忆书写在对主流历史补充的基础上,也具有少数族裔身份构建的意义。

三、民族身份与国家身份的双重认同

“身份认同”是指个体对自我身份的确认和对所归属群体的认知,以及所伴随的情感体验及行为模式进行整合的心路历程[11]。身份认同并不是静止的,不仅受制于血缘,还是基于多方的影响而形成的自我认知,可以分为个体认同、集体认同、宗教认同等,对于多民族国家的少数族裔而言,其身份认同不可避免地会同时呈现出民族身份认同和国家身份认同这两种不同的形态。小说故事的背景所处的时代,是匈牙利逐渐摆脱奥匈帝国统治,形成近代多民族国家的一个特殊时期。除却政治文化因素的影响和推动,家族成员的记忆书写作为其在某个历史阶段支持某种认同形态的证据,也证实了家族成员在自身身份构建中的主动性。高永久认为“‘多民族国家’是以多个民族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国家,是不同民族之间经过相互交往从而产生政治上联合的产物”[12],而《父辈书》中家族不同代际身份认同的嬗变,实际上也反映了他们对于自身的民族身份与国家身份的不同理解,这为进一步阐释这两种认同的互动关系提供了可能性。

首先,作为一个围绕着血缘关系而形成的族裔群体,家族成员身份认同中有着一种基于共同的祖先、共同的记忆而形成的民族认同。对于民族和国家不重合的多民族国家而言,“民族”包括占据某一地域具有自治权的民族(Nationality);散居在一国内部拥有文化权利的族裔群体(Ethnic Group);社会发展水平较低的部族(Tribe)等[13],而民族认同也更接近于一种文化认同。作为生活在匈牙利的犹太族裔群体,施坦·齐拉格家族的民族认同指向的是其犹太文化认同。那么,《父辈书》这种民族认同又是如何构建的?一方面,由祖辈们的经历而演变成的“世系神话”对于家族民族认同的形成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安东尼在论及族裔群体时提出:“如果没有世系神话,族群很难存续较长时间。”[14]而维系家族这一“世系神话”在最初是家族第一人库尔奈在幼时遭遇强盗并奇迹还生,最终返乡的经历。库尔奈的经历给予了家族最初的身份认同,即生活在马扎尔之地的马扎尔人。另一方面,家传传记和头生子特殊的记忆力也进一步促成了族裔认同的形成和延续。施坦·伊什特万是将犹太文化带入了家族身份认同中重要的人物,通过努力,伊什特万逐渐融入了犹太社区,在“整个犹太社区都对施坦·伊什特万十分满意时,也同样受到加尔文佃农的欢迎”[5]96。而随着理查德的诞生和家族后代们对家传传记的继承,家族的犹太身份也随之成为其民族身份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

其次,18 世纪匈牙利语言运动的兴起促进了家族国家身份认同的建构。在多民族国家的身份认同维度中,“国家”指的是“在一定地理边界内具有对外主权独立性和对内统治至高性的政治共同体”[13]。因此,国家认同则更多指向的是一种政治认同。18 世纪哈布斯堡王朝鼓励移民活动,其民族构成也因此改变,匈牙利也随之逐渐形成了一个复杂的多民族族裔混合体。不过,兴起于这一时期的语言运动将这些少数族裔的身份认同统合了起来,并通过家族前两代的书写融入了家族的记忆中。首先,语言作为文化的表征也具有身份认同的作用。虽然自伊什特万起,家族开始信奉犹太教,遵循犹太民族的生活方式,但是匈牙利语却一直在日常生活与家传传记的书写中存续下来。因此,施坦·奥图在面对弟弟质疑匈牙利语和匈牙利犹太人无关时反驳道:“马扎尔神是说马扎尔语的”,而且“马扎尔神也是我们的神”[5]144。其次,鼓励以匈牙利本土的马扎尔语取代奥匈帝国官方语言,提倡丰富马扎尔语文学的语言运动带有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正如高晓川在考察奥匈帝国的民族治理时提出:“帝国中不同的语言族群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民族后,新的民族认同逐步取代了帝国认同,这为民族国家的建立奠定了思想基础。”[15]语言运动的发生和家族成员的参与,在某种程度上为家族成员赋予了社会权力和政治权力,将匈牙利作为其所属的政治共同体的国家身份认同也因此而形成。

事实上,多民族国家的身份认同问题可以看作是一种如何“整合民族异质性和国家统一性”[13]的问题。而家族三代的身份认同中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的关系,也反映了匈牙利政府在民族治理中的政策导向。在施坦一代,匈牙利对犹太民族的宽松政策和语言运动促成了其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的统一,所以即使施坦一代仍信仰犹太教,遵循犹太法律,也仍可将其文化整合入家族的记忆中而不改变对自我身份的认知。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对于犹太民族的迫害却人为地将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对立了起来。在齐拉格一代,即使南多尔和巴拉日都不再信仰犹太教,却也因为家族的犹太血统被推至风口浪尖,受到了无端的迫害。

同家族第一代、第二代不同,移民一代对自我身份的追寻代表了匈牙利在战后对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关系重塑的尝试。亨利克最终找回家族过去并将其书写下来传给后代的行为,象征着他作为个体融入了施坦一齐拉格家族中。同时,在追寻家族历史时对于家族犹太身份的承认和二战时期经历的接受,亨利克将个体记忆与家族记忆相连的同时,也让个体身份和家族集体身份、民族身份与国家身份在对家族历史的发掘中逐渐统一。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承认和接受并非单向的,在亨利克承认家族作为犹太民族的同时,作为官方主流记忆的文化也承认了施坦一齐拉格家族的匈牙利人身份,家族的集体身份在亨利克的探寻中得以强化,其民族身份和国家身份也因此而重新统一起来。

综上所述,米克洛什的小说《父辈书》,可以看到家族记忆强大的情感力量和感召力。通过代际的延续,家族成员们不断生成新的记忆,同时也扩宽了家族记忆的内涵,而通过对记忆的书写,成员们又在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互动重叠中重构了身份认同。《父辈书》将视角集中于匈牙利犹太家族的兴衰离散,以记忆的传承与失落为线索,表现了匈牙利犹太民族这一被主流文化所遗忘的民族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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