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廿四气诗》中冬季六首节气诗评析

2024-04-27 06:55龚中业田宏宇
今古文创 2024年16期
关键词:冬季元稹

龚中业 田宏宇

【摘要】元稹的《咏廿四气诗》在中国古代诗歌中独树一帜,既是少有的直接咏叹节气的诗作,又是成体系、完整的二十四节气组诗。因此,其对于二十四节气文化的传承和关照中唐时期时代背景具有特殊价值。基于此,本文从文学的角度研究二十四节气,通过将《咏廿四气诗》冬季六首與元稹其他冬节气诗进行对比分析,突出和归纳组诗的特点,从而进一步剖析中唐诗坛独特的文化内涵。

【关键词】《咏廿四季诗》;冬季;元稹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6-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6.001

基金项目:安徽省提升专业服务十大新兴产业项目“淮河地域文化创意与数字传播”(2021FWXXCY041)。

《咏廿四气诗》是元稹所作、咏唱二十四节气的大型组诗。二十四节气是将太阳在黄道上运行一周等分为二十四个驻点,每个驻点是为一个节气。全篇以此为题,每一个节气作一首诗,共计二十四首。其中,冬季六首分别是:《咏立冬十月节》《咏小雪十月中》《咏大雪十一月节》《咏冬至十一月中》《咏小寒十二月节》《咏大寒十二月中》。[1]

一、《咏廿四气诗》冬季诗与《雪天》《书异》《寒》

《玉泉道中作》的对比分析

《全唐诗》中,元稹名下冬季六节气诗有四:《雪天》《书异》《寒》《玉泉道中作》[2][3],下面试将这四首诗与《咏廿四气诗》之冬季六首进行比较分析。

(一)诗歌题材的差异性

无论是《咏廿四气诗》,还是《雪天》《书异》《寒》《玉泉道中作》,都为节气诗,节气是他们题材上的共性特点。然而,节气在之中的地位大相径庭。

二十四节气是古人指导农业农耕的时间体系,《咏廿四气诗》直接将此作为主题,节气是诗歌吟咏的核心内容。这样的题材选择奠定了它的情感抒发、语言选择的大众化、直观化,以便于适应农民的接受程度与喜好。然而文人写农事,难以将自身的文人属性完全剖离,不可避免地在诗歌反映农民生活的同时融入诗人独特的感伤、忧郁、清高。如诗作中既有“田种收藏了,衣裘制造看”,也有上层士人的生活,如“拜庆朝金殿,欢娱列绮筵”“横琴对淥醑,犹自歛愁眉”等。

所比四首诗则大相径庭,节气在之中只作为诗歌题材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所要传达的思想感情的背景,而非吟咏的主要内容。四首中,《雪天》“故乡千里梦,往事万重悲”,写年华老去、故乡难归;《寒》“夜来北风至,喜见今日寒……复此满尊醁,但嗟谁与欢”,写季节变化之喜和喜中暗含的忧伤;《书异》“仲冬雷雨苦,愿省蒙蔽刑”,为五言古诗,篇幅较长,核心内容是借奇特物象反映刑德;《玉泉道中作》“念此清境远,复忧尘事妨”,则写贬谪中有意归隐。整体上,四首诗为诗人抒发自我感怀之作,节气在其中的地位是弱化的,它不再作为农业指导的工具,而成了一种时间意识,诗人借此抒发生命感慨。

《咏廿四气诗》直接以节气为题,对于节气的变化作了细致入微的刻画,无一诗不写尽对应气节之物象。这表明诗人作诗意在指导农事。诗人无意在诗中兴发过多个人感慨,也无意加入多少天马行空的幻想,只是描述节气变化、展现节气本身。阅读、欣赏诗歌的受众群体并非达官显贵,而是平民百姓。

《咏廿四气诗》的题材选择是下沉到民间的,这与其他自我抒发的节气诗有着本质区别。

对应《咏廿四气诗》的创作年代,唐朝经安史之乱由盛转衰,中唐诗人相比盛唐诗人更加务实、务用,这种变化催生了这一反映节气的大型组诗。然而,转变是一个过程,对于诗歌的艺术性与功利性的侧重、如何恰当地反映农事农业,诗人自己或许也在摸索之中。

(二)物象各具特色

物象的陈列是节气诗的共同特点。《咏廿四气诗》中,诗歌几乎全由物象组合而成,在使诗歌自身富有画面感、尽显节气特征的同时,也具有研究古代气候变化的学术价值。不过,由于《咏廿四气诗》直接以节气为题,陈列物象的目的在于展现节气,这就与其他节气诗产生了差异。

1.物象的整体性与独特性

《咏廿四气诗》的物象具有整体性,即诗人致力于将一节一气之物候全面网罗其中,借此全面呈现这一节气。而中国国土幅员辽阔,由南至北气候差异极大,同一节气在不同地点的差异无法在一首诗中全面展现出来。组诗中反映的正是节气物候的整体特点。

如《咏立冬十月节》中诗人写道“蟾将纤影出,雁带几行残”,两句写出月影在低温的冬季使人感觉更加纤细和大雁南飞、雁群飞走之残影。这是立冬时节中国大多数地区的整体性特点。同样在这首诗中,“野鸡投水日,化蜃不将难”也是如此。《礼记·月令》载:“孟冬之月,雉入大水化为蜃。”蜃,大蛤蜊也。说野鸡入水成蛤蜊显然是古人误解,但却反映了各地立冬时节的共性特点:天寒,万物毕绝。

所比四首诗则不然,因其并非直接以节气为题,诗中的物象不是节气中的整体性表现,而是经过诗人艺术性选择、为诗歌主旨服务的。以《书异》为例,诗中写冬季响雷:“行过冬至后,冻闭万物零。奔浑驰暴雨,骤鼓轰雷霆……春秋雷电异,则必书诸经。仲冬雷雨苦,愿省蒙蔽刑。”现代科学表明,冬季响雷虽不常见,但仍属正常的气候现象,可在古人的认识中,冬季响雷为反常之景——汉《上邪》诗就以“冬雷震震”作誓—— 《书异》中诗人所写的冬雷正是具有独特性的气象景观。选择它并非单纯描写气候,而是借反常之景写刑德。古人强调“天人合一”,大自然反常的变化往往与统治者不行仁政、倒行逆施相联系。诗人正好借冬至响雷发出“愿省蒙蔽刑”的劝诫。而《咏廿四气诗》中,“冬雷”这一特殊的气候现象,诗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涉及。

各地气候的具体特点难以穷尽,只有整体性的物象展现可用以进行普适性的农业指导。

2.物象与意象

意象是中国古代美学的内容。意,是对客观存在物的艺术化、抽象化;象,想象之物,即物象。所謂意象,就是对物象的抽象,使得以借之抒发内心情感。节气诗中,节气本身往往成为意象,如小寒、大寒,既可以是节气,也带有冬季冰冷之感,天寒也是心寒,借此进行进一步的情感抒发、创造审美体验。而在《咏廿四气诗》中,节气本身不成为意象,而仅仅作为时间点,诗中陈列的其他物象均为之而服务。以《咏小雪十月中》为例:

莫怪虹无影,如今小雪时。阴阳依上下,寒暑喜分离。满月光天汉,长风响树枝。横琴对渌醑,犹自敛愁眉。

诗中的小雪节气并不是意象,而作为节气本身表示时间节点,而诗中虹、阴阳二气、满月等物象一同作为小雪节气的特征体现,甚至“横琴对渌醑,犹自敛愁眉”两句,面对冬季更加的寒冷皱起眉头,连琴与酒也不能舒缓——人也作为物象反映节气了。

所比四首诗中提及的节气则多富有意象,以同样写小雪节气的《雪天》为例:

故乡千里梦,往事万重悲。小雪沉阴夜,闲窗老病时。独闻归去雁,偏咏别来诗。惭愧红妆女,频惊两鬓丝。

诗人构思巧妙。颔联对仗,小雪与闲窗相对,闲窗一词为偏正结构,可知小雪不仅写明节气,更表明天气:此时正下着小雪。大雪纷飞代指纷乱,小雪绵绵更促情感之缠绵。小雪一词在标明时节的同时,不仅限于时节,而带有诗人的主观情感,与下一句“闲窗老病时”共同出现,其凄惨悲凉之感更加浓郁。

在《咏廿四气诗》中,诗人无意使节气变为意象。诗人创作的目的是将节气以文学的形式更广泛地传播,进以发挥其农业指导作用,而无意将其化作意象,在其中灌注个人感怀。如果节气在诗歌中过于富有艺术性和抽象色彩,不免因高雅而造成普罗大众理解上的障碍。

(三)情感表达各具特色

诗言志,这里所说的“志”并非仅指政治抱负,也包含个人思想感强的抒发。《毛诗序》有言:“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歌反映诗人的内心世界,但在《咏廿四气诗》中,情感的脉络是淡化的。诗人着力表现节气,情感常退居气候、物象之后。如《咏立冬十月节》:“霜降向人寒,轻冰淥水漫。蟾将纤影出,雁带几行残。田种收藏了,衣裘製造看。野鸡投水日,化蜃不将难。”全诗勾勒出立冬时节“水始冰,地始冻”(《礼记·月令》),月、雁之物象变化与农事、古代传说,写尽立冬景致。然而其中的情感脉络并不鲜明,诗人或无情或无意表现对于立冬之情,作诗的目的在于展现节气本身。

这并非个例,《咏廿四气诗》一组诗的情感都是苍白的,对于节气的咏叹不夹杂过多的个人情感,诗歌具有极强的功利性与目的性。但诗人并非完全不倾注感情,如《咏大寒十二月中》,抒情为议论替代,颈联设问“星周月讵存”,表示一年十二月中,还有一月留存在即将过去的一年吗?旋即尾联自答“明朝换新律,梅柳待阳春”,表示去年十二月尽逝,明年十二月将至,在议论之中融入辞旧迎新之感。

二、对比中体现的文化内涵——经世致用与积极进取

《咏廿四气诗》作为吟咏二十四节气的大型组诗,其自身涵盖极大的范畴:首先,作为诗歌它有诗的形体、内容、情感,具备文学作品的一般特征;其次,吟咏的二十四节气包含深厚的文化底蕴,具备独特的文化价值;最后,在作品与文化的背后是作者——人,是人创作出作品,因此其中深埋着人的思维、人的观念。

安史之乱后,唐朝由盛转衰,文学进入大历年间,也失去了盛唐的骄傲与昂扬,有“诗入中唐,气骨顿衰”之说。[4]经过十余年的修养、发展,当元稹走上诗坛,原本低沉的情调又转变回昂扬、进取之貌,中唐诗人带着“中兴”的鸿鹄志为诗歌注入经世致用、积极进取的思想。一反盛唐诗歌的流光溢彩,元稹与白居易共同主张“唯歌生民病”“重写实,尚通俗”的主张。

所谓“致用”,即文学的社会性功能,是其工具性的一面,这在《咏廿四气诗》中遍览无遗。

首先是农业指导的功利性目的。长期以来,仅历书、农书等专业书籍完整记录、表述二十四节气,历朝历代均有修著,如:汉《四民月令》、唐《四时纂要》、元《农桑衣食撮要》、清《农圃遍览》等。但这些书本身艰涩繁多,阅读学习的门槛较高,不太适合普适性的农业指导。于是,由节气延伸出的诗歌、农谚则很好地弥补了这一不足。元稹以前,节气诗丰富却缺乏整合,且如上文所说,多将节气作为咏叹内心情感的背景,或是仅仅用以起兴,成系统的二十四节气诗歌十分少见,而《咏廿四气诗》系统地为每一节气作诗,节气即为题目,变化中的物象纷纷网罗其中,更有利于节气的普及与农业指导。对于农民来说,原本抽象、难以记忆的历法知识与时间概念变成了音律和谐、便于记忆的诗歌,这无疑对农业生产起到了辅助支撑作用。

其次是《咏廿四气诗》促进了二十四节气文化的传承。随着时间推移,科技进步,二十四节气本身的农业指导作用越来越弱,它逐步积淀成经典,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咏廿四气诗》就以诗歌的形式、文学的语言承载二十四节气文化,将之推向未来并使之成为永恒。无论多久,只要诗歌传世,文化就永远不会消逝。在这一点上,组诗具有了前无古人的开创性意义,元稹之后,元代赵孟頫有《题耕织图二十四首奉懿旨撰》、清代《时历纂》中有“一年二十四气七十二候总括歌”、当代贵谷子有新编《二十四节气》诗,均为二十四节气组诗,共同承载着节气文化由古至今。当今中国人对于二十四节气的最初认识也多是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这四句歌谣,可见诗歌在文化传承中的重要意义。

无论是出于指导农事还是发扬文化,都是《咏廿四气诗》“经世致用”思想的反映。相比于盛唐时期,李白等人自比王侯、恣情洒脱、求仙问道,昂扬之余未免略显空洞,而元稹这样经世致用的思想虽不足以媲美诗仙,却也饱含务实图强之志,这正是中唐时期独特时代精神的反映。

倡导经世致用的同时,中唐诗人怀揣“中兴”的理想,在政治上渴望进取、富国图强,这种急切的入世精神在《咏廿四气诗》中也可窥见。《咏冬至十一月节》在组诗中是较为特殊的一首,相比于其他诗歌追求网罗自然物象,这首诗则展现朝廷中欢庆冬至的盛况。“拜庆朝金殿,欢娱列绮筵”,文武百官朝拜皇帝,丰筵盛席,君臣一同欢庆冬至。盛大场景之下,诗歌顺势咏出“万邦歌有道,谁敢动征边”,豪放之姿展露无遗,诗人对国家的宏伟盛大满是热烈骄傲之情。同时,冬至日后,白昼渐长、黑夜渐短,仿佛也在暗示“中兴”的期许,诗人渴望自己的国家进入光明,再造盛唐的辉煌。

这种积极进取的乐观的精神风貌,被诗人在无意之间倾注笔端。如《咏立冬十月节》尾联将“雉入大水为蜃”化用成“野鸡投水日,化蜃不将难”,原本“雉入大水”是野鸡无意识的举动,诗人却给野鸡赋予进取之思,仿佛“化蜃”意味着超越、升级,而“不将难”也道出诗人的达观。但当小雪、大雪两个节气将寒冷带到世间,诗人不免陷入凄凉与悲伤:《咏小雪十月中》“横琴对渌醑,犹自敛愁眉”,愁眉在此时难以舒缓;《咏大雪十一月节》“何限苍生类,依依惜暮晖”,对时间流逝充满惜别之情。但这种感伤并不代表沉沦,也不影响组诗整体的情感基调。在“小大寒”来临时,更深的寒冷并没有带来更深刻的悲伤,相反是《咏大寒十二月中》“明朝换新律,梅柳待阳春”的辞旧迎新、冬去春来之感,冰冷的节气被诗人写得清新活泼、明快自然,颇为积极乐观。

三、总结

在将《咏廿四气诗》与元稹其他节气诗的对比分析中,组诗明确的题材指向、丰富的物象陈列、独特的情感表达,这些共同指向中唐这一特定时代背景之下的文化内涵。这一时期的诗人渴望建功立业,满怀“中兴”的理想抱负,于是他洗去盛唐略显浮躁的诗风,转而经世致用、积极进取、“重写实、尚通俗”,在这种文化思想的指引下,创作出别具一格的《咏廿四气诗》。其以文学为舟,载着节气穿越历史长河,为宝贵的文化遗产赋予更丰厚的审美体验,对之展开学术研究,對于传承和发扬优秀文化、使文化永葆青春活力有着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1]包菁萍.敦煌文献《咏廿四气诗》辑校[J].敦煌研究,2005,(01):88-94+115-116.

[2](清)彭定求等编,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增订版)[M].北京:中华书局,1999.

[3]林科留.唐代二十四节气诗研究[D].内蒙古大学,

2019.

[4]袁行霈等编.中国文学史(第三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5]周慧.敦煌《咏廿四气诗》研究[J].鲁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28(01):59-62.

作者简介:

龚中业,淮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在读。

田宏宇,文艺学博士,淮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文学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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