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从十九岁开始

1982-08-28 05:46孟小云
中国青年 1982年10期
关键词:脚手架姑娘生命

孟小云

从六层楼高的脚手架上跌下来,居然没有死,这真是生命的奇迹!这时,她刚刚十九岁。当从死亡的边缘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时,她才真正感到了生命的宝贵,生活的意义。

那是距现在七年前的事。

我又站在地球上了

她躺在北京宣武医院,整整昏迷了三天。

苏醒了,睁开眼睛,是一片雪白的世界:白的墙,白的被单,来回移动的是穿白衣服的人,噢,这是医院。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张宝英开始追忆那可怕的一瞬间。

她是宣武区建筑公司的工人。1975年1月5日,是个晴朗的星期天。张宝英该在家里照顾刚刚从医院回来的母亲。当班长金传炳通知宝英加班时,她却把请假的词儿全咽到肚子里去了。

张宝英把棉袄袖口和棉裤腿用绳一扎,系上一块方头巾,愉快地登上了二十四米高的烟囱顶部。突然,横排木翻了,张宝英惊叫一声,抱住一根杉篙,但还是摔了下去……也许是她那块头巾,也许是她那两条辫子,在脚手架上东挂一下,西扯一下,给了她一些缓冲力,她象一只燕子,从空中“Z”形飘下来……

是谁在她旁边沉重地喘息?哦,是班长金传炳。

“金师傅,我挺好的,没关系,您放心。”

这是宝英醒来后的第一句话。那么平静,那么恬谈,没有抱怨,甚至流露出微笑。

金传炳抱着头,号啕大哭了。几天来,他吃不下,睡不着,终日守在宝英床边。大家都埋怨他,唯独宝英—这个最应该他去安慰的重残者,却来安慰他。这怎能不使老金感动得落泪!

想活着,渴望工作。对于体验过一瞬间死亡恐惧的宝英,痛切地感到了这一点。她仿佛重新来到这人世,生命的起点是十九岁。

她开始重新思索人生,严肃地向团组织递交了入团申请书。团组织对宝英表示了极大的关注和爱护,根据她在医院的表现,批准她加入共青团。

死的考验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痛苦不能忍受!医生给宝英做牵引,用布袋兜着下巴,八斤重的铅袋坠在颈部,脚高头低地躺了四十五天。无法翻身,后背象有无数只针在扎,痛得一身虚汗。吃饭张不开嘴,护士往她嘴里灌些食物。她不哭,不要止痛片,甚至没有呻吟一声。好坚强的姑娘啊!

病室里还有三个年轻姑娘也是骨折。这几个姑娘,有一个哭,三个都哭起来。哭,也是可以传染的。

护士长站在病房中间:“别又哭又闹的了,你们学学人家张宝英,她的伤比你们都重,可你们看见她掉过一滴眼泪吗?听她喊过一声痛吗?”

倔犟的宝英默默地微笑了。不知为什么,思路将她引向刚参加工作的第一天。初中毕业,十六岁,象宝英这般大小的女孩子有一群。师傅派她们到三楼上抹墙缝。第一次上那么高,战战兢兢的,不敢站在脚手架上,只是坐在一块木板上一点一点挪动,一天下来裤子磨破了一条。那时正是腊月天,北风呼呼地吹,手冻僵了,脚也麻了,耳朵冻痛了,姑娘们哭了。宝英也抹了眼泪。建筑工人就是这滋味!那时候多幼稚!现在如果再让她腊月天里登上高高的脚手架去抹墙缝,她绝不会哭,一定要笑,要唱!

两个月后,护士对宝英说,你该下地活动活动了。她们扶着柔弱的姑娘。两条腿瘫软,两眼直冒金星,但宝英是多么快活啊,她忘情地喊叫起来:

“我又站在地球上了!”

哪怕只有三年

宝英出院了。

单纯的姑娘,并没有想到颈椎病的隐患,她没有问一问,自己到底能在这地球上站立多久?

她的自我感觉跟以前不一样了。她的第五颈椎错位,坐的时间长了不行,扭动头要连身子一块扭过去。背痛得厉害,只能侧着身子睡觉。手时时感到麻木,走路也很吃力……

有人对她说:颈椎病是千变万化的,现在看着没事,若干年后发作就有可能瘫痪。这话可当真?张宝英去了四五家医院,访问了教授、名医、学者。他们的回答都使姑娘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你的病最好的前景也不过是目前这种状况了。要带颈托,保护颈椎,绝对卧床静养,不能做剧烈的活动和动作。这种病随时都可能瘫痪的……”

宝英听医生的话,戴着八斤重的石膏颈托,从下巴一直覆盖住两肩,终日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一种无法排遣的悲凉涌上十九岁妙龄少女的心头。

十九岁,正是开始走向美好的人生的年华。她真羡慕,别的青年都去上班、逛公园、看电影……周围有多少迷人的、有趣的东西啊!这一切她都想了解、感受一下。命运待我多么不公平,我是个被生活遗弃的人,是个废人了!

大滴大滴的热泪滚到枕边。这是宝英摔伤后第一次流泪。她能忍受肉体的痛苦,却忍受不了命运的煎熬。

她睁着眼,彻夜不眠。她透过窗外的树枝去数星星,侧耳静听颤抖着的树叶哗哗作响,陷入冥想之中。

一个人往往对存在手头的东西不知珍惜,直到要失去的时候才去懊悔。象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下去、工作下去的欲望,对宝英来说愈来愈强烈了。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宝英在病榻上不止是读了,而且几乎是逐字逐句地反复研究过了。她觉得自己和保尔有许多相似之处,共同经受过肉体创伤的磨难,共同在苦难里寻找生活的蜜汁,在困境中发现真正生活的通途。但她不如保尔意志坚定。保尔在瘫痪失明后从未消沉,他为人类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而自己呢,还没有瘫痪呢,为祖国的四化建设做了些什么呢?

“医生说我随时有面临瘫痪的危险。这‘随时的时间是多长呢?”宝英思忖着:也许是二十年、十年、抑或是五年、三年?哪怕只有三年,也要珍惜这可以站立起来的时间,让这几年活得更有意义,更快活!

唯一的要求

“给我安排一个力所能及的工作吧!”这是在家养病三年的宝英从心底发出的呼唤。

人们有点惊讶。你养伤三年,只有这一个要求吗?你不要求组织派个人照顾你?不要求补助金、房子?不是很多人都这样吗?工伤也是个资本呀!

可在宝英看来,她失去的是充实的生活,火热的工作。别的那些东西她没有失去过,也不想趁这个机会得到它。

宝英何尝不需要人照顾?但她宁可请邻居的小女孩帮她梳辫子,她宁可用一根绳子一头拴在对面的箱子上,一头拴着自己,挣扎着坐起来,也从不诉苦,从未向组织张过口。

金传炳说:“不要说工作了,你从家走到队部这二百米都够呛!你工伤重残,国家可以养你一辈子,安心在家吧!”

宝英急得几乎流出了泪:“我还年轻,不为四化出力,将成为终身的憾事。我还能做点事。你们在工地上给我找个活,别限制我时间。只当我走走,遛了一趟公园……”

领导拗不过张宝英,给她安排了一个象征性的工作—库房材料员。库房管材料一个人足够了,张宝英去了,只是坐着,无事可干。她再次懂得生命意义的同时,懂得了工作的意义—没有比创造性的劳动更使人感到愉快和充实的了。

张宝英提出到医务室工作。她再也上不了脚手架了,但总可以为建筑工人看点小病小伤吧。

1978年7月,她终于来到了二队建筑工地小小医务室。她上半天班,做着最平凡、最琐细的工作,拿药、打针、搞清洁卫生……她浑身贴满膏药,背痛、手麻,这一切她都习惯了,或者说是忘掉了。

她隔窗望着高高的脚手架,有着一种异常亲切的感情—那里将会出现舒适的住宅、堂皇的影院和繁华的商场,那里将酝酿着明天的繁荣、幸福和安宁。

宝英象一个正常人那样去创造了。她能象正常人那样享受爱情吗?她太坦率了,每介绍一个男朋友,她首先告诉别人她自己受过重伤,落下残疾,不知什么时候会瘫痪。一连几个小伙子听了,都摇摇头,走了。

她这种坦率和真诚的美德,却吸引了小伙子刘德龙的心。

刘德龙是个电工,人长得精神,身体也很健壮。朋友们都劝他不要一时心血来潮,应从长计议。这个持重、纯朴的小伙子却回答:

“正是从长远看,人的青春美貌只是昙花一现,而心灵美却能伴随一生。”

刘德龙和张宝英结合了,生了一个胖儿子,建立起幸福美满的家庭。

张宝英至今仍是一个普普通通工人,没有什么显赫的事迹可以让人记住。但她在平凡岗位上的表现却是不平常的。她在受到人生重挫后的那些新鲜、可贵的感受很能发人思考:

珍惜自己的生命,珍惜一瞬即逝的光阴吧!生活够多么美好,能尽力工作多么叫人激动。只要你去创造,去爱,笑着生活下去!生命的价值应以时间的内容来计算,而不是用岁月的长短来衡量。如果把有限的生命化在火热的生活中,虽然贡献有限,意义却可以大大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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