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的太阳

1982-08-28 05:46周振天
中国青年 1982年10期
关键词:艇长成龙班长

周振天

震动,轻微的……靠岸了吗?迎接他的,将是刚钻出码头边东山的、又红又圆的太阳?是的,太阳刚升起的时候,码头上会蒙着一层桔红色的、半透明的雾,海岸边晃动着那些让朝雾染红的帆;海风会挟带着花香、草露吹过来,吹得心里甜甜地发痒……呵,晃动……真的,潜艇真的靠岸了!杨成龙一骨碌从铺上翻下来,跌跌撞撞地直奔升降口,一把抓住了那凉嗖嗖的开关旋把……

“你疯了1松手!快松手!”

“哎呀,这是在海底六十米,你,你找死呀!”

杨成龙猛地一惊:哪有太阳?哪有朝雾?哪有,哪有甜滋滋的风?照明灯,在刺着他的眼睛,照着狭窄的舱室,照着头顶那几具巨大的、闪着寒光的鱼雷。黑暗,还是黑暗。钻进鼻孔的,还是油味、汗臭味、橡胶味、电池水味,周围,是七嘴八舌的训斥声:

“你,你在潜校是怎么学的?懂不懂艇上规矩?”

“哼,世界潜艇史首创一举!”

“干不了干脆上岸开步走,别拿大伙性命闹着玩!”

……

时间,刚刚凌晨三点。是够险乎的,打开了升降口,海水就会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杨成龙这才记起,自己还在九八六潜艇的一舱。“哼,我又不是成心的!瞧你们,象是当上了将军!骂吧,训吧,哼,等你们露了丑,看我怎么整治你们!”他低着头,颓然倒在铺上。

所谓铺,其实只不过是利用鱼雷架空档,搭上了一块两尺宽的木板。人躺在上面,不能翻身,不能直起直坐,头顶半尺就是那颗硬梆梆的鱼雷。杨成龙呆呆地睁大着眼睛,望着防水门上的航海钟:是呵,一五,一十,出海整整十三天了。不知道早晨和晚上,不知道冬天还是夏天。这还是一小半,还有整整十七天,无法见到阳光。成龙呵成龙,你当初干什么不行,非要钻进什么潜校,还非要上这么条倒霉的九八六艇!

杨成龙还算是个新兵。他一上九八六艇就意识到了:那个“烟鬼”于班长,那个尖声尖气,一口娘们声音的“小气鬼”齐涛,那个油头滑脑,说俏皮话的“屁屁鬼”刘克,都是他的死对头。

刚出海的第二天,他下了更,迷迷糊糊地刚躺下,刘克就把他叫醒了:“快!你们家来长途电话了。”他又惊又喜,几步扑到电话机旁,抓起话筒,便听到了一个尖细的女人嗓音:“你猜猜我是谁呀?”他一下子想到了姐姐。自从年初参军后,姐姐一连来了几封信,他都没回信。尽管他怨恨她,但毕竟是从千里之外传来的亲人声音呵!他想张嘴说句什么,话筒里又传来一个男人粗厚的嗓音:“小龙,你猜猜我是谁呀?”“您是—爸爸,爸爸!”他兴奋地连声叫起来,话筒里竟传出了“哈哈”的笑声。他这才悟过味来:艇在海上,哪能有什么长途电话呀!原来是齐涛趁着到七舱取工具的机会,从那儿打来的。幕后筹划者正是刘克。为了这个,杨成龙发誓要报复。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等到出海的第五天,正浮在水面上充电的潜艇遇上了九级风浪,艇体剧烈地颠簸着,人在舱内走,不死死抓牢什么,随时都会被狠狠地摔倒在地上。很多人都晕船了,刘克晕得最厉害,肚子里象是吐空了,趴在那儿直哼哼。杨成龙耳中却好象没有那一对平衡器官,对风浪颠簸竟毫无反映。他知道晕船的不能闻油腥味,就在晚饭后有意拦住了跌跌撞撞的刘克,拿着一个鸡肉罐头在他面前大吃大嚼起来,用钢勺在罐头里搅呀刮呀,直刮得刘克象一滩烂泥似地堆在过道上,拼命捂着耳朵,闭着眼喊饶命。一时,杨成龙心软了,他有心抽身离去,但积在胸中的怒气又驱走了恻隐之心。他又扯出一个鸡大腿,有意在刘克嘴边逗着:“别客气,来一口,香极了……”这时,只听身后一声吼:“缺德!”屁股上已重重挨了一脚。原来是于班长怒气冲冲地站在那儿。杨成龙火了,冲于班长叫道:“他欺负我时你怎么不管?为什么?”于班长不理他,扶起刘克就往厕所走,可刘克却连支起身子的劲儿都没有了。于班长顺手抓来一只空罐头盒,端着,让他尿了,又端到厕所倒了。杨成龙在那儿站着,越想越有气:这不明明是合伙欺负我这个新兵吗?所以,他最恨周围这三个人,三个人里又最恨刘克。他打定主意,只要有机会就要报复。可是,今天却让他们抓住了小辫……

乱乎了一阵,众人又睡下了。只有刘克还凑近杨成龙眼前,笑嘻嘻地问:“嘿,新兵蛋子,老实交待,是不是憋闷得慌啦,想上去看看?”

杨成龙不答理他,心里戒备着。

“呃,别抹不开面子呀,你心里想的什么瞒不了咱。是不是想晒晒太阳啦?老实说,说不定咱还能给你想点主意呢。”说着,又在他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杨成龙恼了,吼道:“讨厌!”

刘克却回给他一个鬼脸。杨成龙干脆扭过身子,给了他一个脊背。

艇里很快恢复了安静。只有声纳发射机在“嗡嗡”地轻响着。艇体很平稳,几乎觉察不出在行驶。没过一会,于班长已经响起了鼾声。杨成龙躺在床上,却只觉得心里一阵酸楚,越发觉得委屈。他觉得舱里时时都有人在想着算计他,不觉暗自感叹道:“唉,还是那句话,如今人跟人,没真格的。连一个娘生的亲姐姐都想法子骗我,海誓山盟的女朋友也翻脸无情,何况别人呢?”

杨成龙的眼前象是蒙着一层灰色的雾,他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笑,也曾是心底积满了对美好的企求和渴望。但生活却象一本深奥的教科书,告诉了他太多的不幸和灰暗。父母蒙冤—株连子女—落户山村—父母复职—子女回城……他的家,和许许多多干部家庭一样,在十年浩劫中经历了一番悲欢离合。在这悲欢离合后面,他看透了人与人之间的那种虚伪、卑鄙和丑恶:先是父亲的一些老下级,父亲在台上时,他们阿谀奉承,巴结吹捧;父亲一倒台,他们纷纷检举揭发,恨不得踏上一只脚;父亲复了职,还是这些人,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又马前马后,低三下四地围着打转……紧接着,连亲骨肉也欺骗了他:父母重新工作后,可以带一名子女回城。他姐姐竟以让他帮着抓药为借口支开了他,自己偷偷办好了手续离去了。他顶着酷暑,来回步行二十里去抓药,路上药包散了,又顶着烈日,一点一点地拣,当光着脊梁用衣服包着药赶回茅屋的时候,姐姐已经和未来的姐夫上了回城的火车。为此,没过两个月,他那已经先回城了两个月的女朋友终于和他断绝了通信联系……这些,就好比一阵阵剧烈的灼痛。灼痛过后,他的心变得空荡荡的,只觉得身上的整个支柱,全崩溃了。连亲骨肉都不可信赖了,他还信赖谁,信赖什么呢?还幻想着去哪里找寻什么温暖、阳光呢?

天亮了。头顶,一股股清凉的气息吹来,使沉溺在痛苦中的杨成龙为之一振。他忙贪婪地吸了几口,总算轻松了些。这时,扩音器里传来艇长的声音:“现已浮起,深度八米,空气筒航行。除一舱外,各舱关闭通风筏。”由于通风进口小,舱室多,乍通风会供不应求。艇长考虑一舱人多,闷热,所以作出了这个决定。

大家立刻爬了起来,大口大口吸着从海面上抽进来的湿润的空气。于班长忙卷了支烟,在鼻子下蹭呀蹭呀,使劲地嗅(因为在水下是禁止吸烟的)。齐涛抓了把空气,在脸上搓着—那是他发明的水下皮肤营养法。刘克干脆跑到通风口下面,大吸大喘,作出十分香甜的样子。

杨成龙发现于班长招手,将刘克、齐涛和众人聚在一起,低声商议着什么。众人笑着,点着头,还不时诡秘地瞅瞅他。他紧张起来,竖起耳朵,想听清他们又在打自己的什么主意。这时,刘克已经在众人的催促下,向二舱走去。他忙扭过脸,装出毫不在乎、不屑一顾的神态,心里在想:“当心,他们一定又在搞阴谋,当心!”

午饭后,从三舱传来了命令:“杨成龙立刻到三舱去见艇长。”杨成龙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全明白了:好哇,原来是跑到领导那儿去告我的状。哼,心可真够狠的!他临走愤愤地瞪了众人一眼,见刘克还冲自己在挤着眼睛……

他没料到,艇长见到他,既没批评,也没责难,而是通知他明天清晨到三舱,用潜望镜看海上日出。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结结巴巴地问:“您……您说看……什么?”惹得三舱里的人一阵哗笑。要知道,平日,水兵未经批准,是不能随便进入三舱的—这儿是全艇的指挥中心,最要害的部位。更别说动一动那只有艇长、值更官才有权利使用的潜望镜了。可是他杨成龙却意外地获得了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幸运搞昏了头,直到将要钻出三舱时,才想起还没向艇长敬礼,忙转过身:“谢谢您……艇长……”

“甭谢我,是刘克代表你们一舱提出的建议。记住,明早四点四十分,过时不候!”

“刘克?代表一舱?为什么是刘克?什么意思?会不会是算计我?他们为什么要出这个主意?艇长……会不会连艇长也蒙在鼓里?”戒备的神经绷紧了,刚才的欣喜、幸运感都消失了。杨成龙带着疑惑走回一舱,头一眼就看见全舱的人都在笑嘻嘻地望着他,每个人又用食指、拇指圈成一个圈,往右眼上一套,左眼一眯—这是看潜望镜的姿势。他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刘克早已奔到他身旁,喜形于色地说:“机会难得呀!到时候替我们多瞧几眼。嗬,从潜望镜里看日出,那才叫美呀!”他学着艇长搂潜望镜的动作,眯缝起一只眼,仿佛真看到了似的,“你睁大眼睛,一直往东边瞧,海天线上先是冒出一片浅黄色的光;没多大功夫,就变成桔黄色的;从那么一小片,变,变,一直变到整个东边都是金黄的。嘿,到那时候,你可千万别眨巴眼,瞪圆了眼,就能见到太阳使劲地往上拱呀拱呀,颤颤微微地露出个脑袋来;海水象是舍不得它似的,紧紧贴在它身上。可哪能拽得住呢?太阳一个劲地往上升,升,没几分钟功夫,它就露出通红通红、活象是大姑娘的半边脸。你再把放大旋扭一转,哟,都能看见那上边象绒毛似的火苗呢!再过两分钟,只要两分钟,太阳终于滴下身上的最后一滴水,跳出海面,越升越高;又变呀变,象一块烧化的铜饼,又象一个软软的鹅蛋黄。最后,当它高高悬在天上时,就是个光彩夺目,炽热的火球了;衬着深蓝色的海水,一明一暗,荷,壮观!美!美极了!”

杨成龙已被迷住了,疑惑也打消了许多。

“刘克,你说得这么邪乎,是你亲眼见到的?”齐涛笑着问。

“嘿嘿,咱可没这个眼福。是班长告诉我的。”

“喂,可别瞎抬举俺,当时俺就说太阳是从海底下冒出来的,可没那么多形容词儿。”于班长声明道。

“嘿嘿,我这不是想让小杨早点美美嘛!”

杨成龙不禁感激地看了刘克一眼。但马上又板住脸,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

这天夜里,杨成龙又没睡好觉,转天清晨三点半就爬了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二舱通往三舱的防水门后,坐在罐头箱上默默地等着。一到四点四十分,他就迅速地拉开防水门,钻进三舱,喊了声:“报告。”

艇长正俯在潜望镜上观察海面,时而用双臂扳动把柄,调整着观察方向,潜望镜中轴发出好听的“咔咔”声。杨成龙不眨眼地望着,心里怦怦直跳。

“鬼天气!”艇长直起身子,皱了皱眉头,“小杨,你运气不好哇,起雾了。”他指了指头顶上,示意杨成龙去瞧瞧。

杨成龙一下子扑过去,将右眼紧贴在目镜上,向上面望去,希望一眼看到刘克描述的那迷人的一切。他看到了灰沉沉的海水,透过海水看到时隐时现的艇首,再往远望去,心立刻缩紧了:一片灰雾翻腾着,弥漫着,压盖在海面上,视野最远不过二、三链……他仍不死心,努力在雾气中搜寻着,哪怕能见到一点影子呢。但全是徒劳。他恨不能一个猛子窜出水面,去撕开那讨厌的雾障。当艇长拍着他的肩时,他才恋恋不舍地直起身,一只手象是粘在潜望镜把柄上似的,久久难以松开。他几乎是含着泪走出三舱的,别人跟他说话,他一句也没入耳。

当三舱防水门“砰”地一声碰上时,杨成龙的心整个变冷了。他猛然想起,出海中,天气情况是提前预报的,上当了,受骗了!刘克他们一定明知今天有雾才叫我……他奔到电报室门口,敲开了门,急切地问:“告诉我,昨天,刘克是不是来问过天气预报?”

电报员正在收报,忙得头也抬不起,应道:“来过。”

“啊,果然如此,果然……”杨成龙咬紧了牙,气得浑身发抖,心里凄然叹道,“贱骨头!谁叫你相信他们的?谁叫你不接受教训的?活该!”他在二舱过道的舱壁上靠了一会,使抖动的心平静下来。他叮嘱自己:“别吵,也别骂,更别动拳头。抬着头,挺着胸脯回去,你要做一个强者,用沉默狠狠地还击他们!”

他刚钻进一舱,众人就围了上来:

“看见了?”

“很美吧?”

“太阳升得很快吗?”

他冷笑着,默不作声,向自己的床位走去。

刘克追了上来,叫道:“呃呃,怎么不说话了?看傻了?好风景不能一人独吞了呀。快,摆唬摆唬!”

杨成龙再也压不住内心的愤怒,大吼起来:“你们欺人太甚了!骗了我,还要戏弄我,你们,你们……坏透了!”

刘克惊呆了,众人惊呆了:“你这是为什么?”

“别装蒜了!”

刘克苦苦一笑,摊开双手:“嘿,这可真是啊,咱好心好意的,到头落了个‘坏透了。杨成龙,做人可要讲良心。”

齐涛摆摆手:“别理他,别理他,他又在发癔症呢。”

“良心?哪一个有良心?”杨成龙不理别人,只冲刘克喊着,“你们不是为了寻开心,哪能给我这个好机会?哼,看什么海上日出,这一套我早就看够了!”

众人莫名其妙地议论开了。一直没开口的于班长走到杨成龙身旁,心平气和地说:“小杨,你火了一阵子,倒是为了啥?你可是说明白呀,我们也好向你赔不是呀。”

杨成龙白了对方一眼,指着刘克说:“他明知今天有大雾,什么也看不着的!”

“我怎么知道!”刘克瞪大了眼睛。

“你问过电报室!”

“他们告诉我说晴天,没有雾!”

“骗人!你还在骗人!”

于班长神色严肃了,转脸问:“刘克,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克快急哭了,想说什么,又止住了;转身跑出一舱,很快又跑了回来;他手里拿着《天气预报记录本》,激动地翻找着:“你们看,你们看,就是写着‘晴天,没雾嘛!”

于班长接过来,掠了一眼,举到杨成龙面前:“看见了?谁也不怪,怪老天爷,怪天气预报不准。”

杨成龙看到了那几个字,目瞪口呆地定在那里,傻了一般。刘克长吐了一口气:“噢,我的妈,差一点造成千古奇冤。算了算了,我这个人呀,命不好,这一阵子,尽走背字。”

震动,强烈的震动!这是一年多来,杨成龙第一次看到由于自己的多疑,冤枉了人家好心的事实。这事实又推翻了刘克他们专“算计”他的结论,进而使他所笃信的“如今人与人没有真格”的观点动摇了。他承认了事实,却又不能完全相信这个事实。他闹不明白,亲骨肉之间,恋人之间都搞虚伪,搞欺骗,刚刚走到一块儿的外人怎么可能真心待己呢?从情理上讲不通呀!叫“战友”也好,叫“阶级兄弟”也好,都不过是大道理罢了。现在社会上,只靠“战友”、“阶级兄弟”这样的称呼,即使加上“亲爱的”三个字,你能换来一点真心,办成一点点事吗?可是面前的这些战友是怎么的呢?他们难道不是经过“文革”的青年人?……他陷入了更深的苦恼之中,一连两天,总是伫望着舱壁上的一件什么物品,苦苦地思索。面对香喷喷的鸡肉罐头,也引不起食欲了。

那场突起的海上大雾,也给一舱所有人的心里蒙上了一层乌沉沉的东西。两天来,一舱的气氛冷清清的,没有一点生气。有的人对于班长发牢骚:“杨成龙这号人,心里头总是阴沉沉的,给他多少阳光也不落个好,今后少搭理他!”也有人说:“他就是个不合群的氧分子,随他去吧。”于班长不吭声,只是一边嗅烟一边打量着杨成龙。那天吃晚饭时,他抹了下嘴说:“喂,俺给大伙讲个笑话吧,提高提高食欲。从前—”

齐涛一摆手:“得了,拙嘴笨腮的,讲笑话可轮不上你。要讲就讲讲你和大嫂怎么谈恋爱的吧。”

“对,对,快讲讲!”小伙子们一听这题目,顿时都来了神,齐声催促着。

于班长一笑:“好,就说俺们第一次见面吧。她问俺:‘你在啥船上当兵呀?俺说:‘不是船,是潜水艇。她又问:‘你们潜水艇不老小吧?有没有俺们家的房子大?俺告诉她:‘比队里麦场还长哩,在水下一走就是多少天。她着急啦:‘光在水下走,可咋喘气呀?不憋得慌?俺说:‘有药板,能产生氧气。她才算松了口气,说:‘原来吃药也能喘气,这一天要吃多少片呀?……”

众人听到这儿,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杨成龙也忍俊不禁地裂开了嘴。

“别笑话,山沟里的,打小还没见过海呢。这不,年初来了一趟,算是开了眼。她在艇上瞅了一遭,还看出点门道呢!临回去时,她对俺说:‘你们呆的地方太潮,长了,腿骨头节可要吃亏,给你们每人缝了个护膝头盖的,让大伙凑合用吧……”

齐涛尖叫起来:“呃,我们怎么没见到?”

于班长摆摆手:“嗨,样子太憨,给你们也不要的。”

“谁说的?快交出来!”

“好哇,大嫂送我们的,都给你贪污了!”

众人一起发动攻击。于班长举起双手,终干表示投降了。他从身后枕套里抽出一摞护膝,众人一阵哄抢,抖开一看,都笑了。这护膝红布缝成的,象是大口罩,垫着松软的棉花,外边正中都绣着一朵翠绿色的荷花,四条白带子缝在两边。齐涛冲众人挤挤眼,带头将护膝系上,又让众人都系好了,站成一排,然后一本正经地向于班长行了个礼:“请班长检阅!”只见二十几条腿上,一码齐的一块红布,一码齐的绿荷花,可把大家笑坏了。杨成龙站在队里,早忘了这两天的沮丧和难堪,笑疼了肚子,笑出了泪水,连气也倒不过来了。他分不清了,这是不是一年多来,他的第一次开怀大笑?

于班长红着脸,忙要从大伙腿上扒下那护膝:“俺说见不得人吧,快给俺,快给俺!”

齐涛不紧不慢地拦住他的手:“嘿,谁说见不得人啦?我们都领情啦。”

众人又一齐哄起来,杨成龙感觉自己那沉重的心扉,被一股暖流吹开了些。这时,他发现平日爱说爱笑的刘克,此刻却一反常态地躺在鱼雷后的铺上,双手枕在脑后,目光呆滞地望着舱顶。“他怎么啦?一定是病了。”他本能地想上前去关照几句,但两人的目光一相遇,他发了慌,干咳了一声又坐下了。就在这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和刘克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

在那后十几天的水下生活中,虽然见不到太阳,吸不到新鲜空气,但杨成龙却感到将他吸向舱室的那股友爱的引力越来越强。

在返回基地的途中,九八六艇搞了一次鱼雷攻击演习。由于思想不集中,杨成龙右手食指被上千斤的鱼雷压住了,疼得他几乎昏死过去。刘克、齐涛几个急红了眼,大叫起来。慌乱之中,吊车又卡住了。于班长拼命用脊背把鱼雷顶了起来,齐涛毫不迟疑地把杨成龙砸破的手指放进自己嘴里,吸吮污血。刘克则把他搂在怀里,象是大人安慰孩子,连声说道:“没事,没事!怪我没盯着,怪我……”杨成龙的心猛地抖动起来,若不是为维持住孤傲的心理,他的泪水就会滚落下来。他在潜校听说过:潜艇上都是生死与共、同舟共济的战友。现在他对这,有了真切的感受。他对自己说,你可以怨恨姐姐,怨恨爸爸一些下级,怨恨那个负心的女朋友,可是对一舱这些人,不应该,实在不应该啊!

在潜艇靠上码头前的第三天,艇上举办了水下晚会。这种晚会是潜艇特有的:各舱分别举办,录下实况,从中选出一组节目在全艇播送,最后评出最优秀节目。水下文艺晚会,是艰苦、寂寞的水下生活中最令人兴奋、欢乐的一刻。一舱人最多,节目也最丰富多彩。于班长的山东琴书,齐涛的黄梅戏,还有天津快板,四川清音,别看艺术水平不高,可演的、唱的来劲,看的、听的入神。偏偏刘克平日口若悬河、洋相百出,让他正正规规地唱一段,他却大姑娘上轿似的,胀红了脸。大家哪里肯放过他?齐涛提议,不唱歌,就拿小对象的来信给大伙儿念念。他的话音没落,早有人从刘克枕头芯里,翻出了那封出海以来他不知看了多少遍的信。

刘克急了,上去要抢,却被众人拽住,哪里动得一步?齐涛拿过那封信,清清嗓音叫道:“都竖起耳朵听着,吓,还是使红笔写的,对,这象征着火红的爱情。‘刘克同志……哟,搞了好几年了,还这么客气,连个亲爱的也不说呀?”

刘克吼道:“求求你,别念了,快给我!”

齐涛摇头晃脑地念下去:“刘克同志,我们俩的关系就这样……中止吧……这……”

刘克一步跃过去,夺过那封信,“哗哗”地团在手心里,喘着粗气。

一时间,舱里欢乐的气氛化为乌有,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愣住了。齐涛更是不知所措,想说什么,嘴象是封住了,苦着脸看着刘克。

于班长焦急地问:“这信是出海前一天收到的吧?这么要紧的事,为啥也不跟俺们合计合计?到底是为了啥呀?”

刘克强笑着:“水底下就够苦的了,干什么要给你们添烦……嗨,不为别的,人家嫌我这当兵的‘嘟唻咪太少,比来比去太亏了。”他做出捻钞票的样子。在他们家乡,“嘟唻咪”是钞票的代用语,“其实,吹就吹,没啥了不起的。还没见过哪个当兵的去出家当和尚!咱小伙眉清目秀,要风度有风度,要身条有身条,还怕娶不上个好媳妇?”他极力想把气氛再挑起来,可又笑得那么不自然,气氛变得更压抑了。

杨成龙屏着呼吸,看着这一切。他想不到,刘克这样一个乐天派,竟也有这样的痛苦;更想不到,这个被他称作“屁屁鬼”的刘克,竟会为了不减少大家的欢乐,把痛苦暗暗埋在心底,去想法设法为别人解除烦恼。还有于班长,听说他结婚四年没孩子,人家怀疑他们的生理有缺陷,却不知道他和他媳妇四年中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几十天……在这不见阳光的水底,他们究竟在靠什么生活?你和他们怎么比呢?你为什么会把他们的美都看成了丑恶?他只觉得心里象有一团火在烧,面对舱里的气氛,他突然产生了一股为大家排忧解愁的冲动,还没想成熟,先站了起来:“我……我来唱个歌……”

舱里静了下来,杨成龙放开了嗓音。那歌声宛如一条柔长的带子,将许多美好的回忆拽了出来。他想起了插队时在草坨子上放羊时看到的晚霞,想起了在公社业余宣传队时的舞台生活,想起了在艇上的日日夜夜……他唱着,唱完了《牧歌》,又唱《人民海军向太阳》……热烈的掌声响起来了。他看到刘克在笑,于班长在笑,大家都在笑,他才欣慰地松了口气。杨成龙的独唱录了音,很快就在全艇播放了。谁能想到,一上艇就阴沉着脸,孤僻、冷漠的杨成龙竟还会有这一手呢!经评比,他的独唱以压倒多数的选票,获得了优秀节目奖。当政委庄重地将一支金笔奖给他时,他激动得打着颤,眼睛都润湿了。

人,就是这样复杂。从怨恨、猜疑到了解、亲近、建立感情,有的要用整整一生走完这个过程,有的却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不可否认,客观条件是极关键的。在人民海军的潜艇上,在水下航行的艰苦生活中,得天独厚地具备着这种促进转化的最佳条件。当然,也不是事事顺畅的。杨成龙想不到,出海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又遭到了全舱人的猛烈攻击……

那是听到了艇长宣布,第二天早晨七点靠码头以后。听到这个消息,在水下生活了近三十天的小伙子们激动地拥抱起来。杨成龙更是兴奋不已。晚上,他睡不着觉,爬起来呆呆地望着于班长、刘克、齐涛……战友们那些熟睡的脸。正是这些人,在水下的三十天,告诉了他: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仅需要空气和阳光,也需要信任和爱。想到这是出海的最后一个夜晚,他忽然想为他们再做些什么。他悄悄拿出于班长的烟荷包,细心地为他卷了一支特大号的烟泡,等靠上码头后,好让他抽个痛快;又拿起齐涛的饭盒,用酒精棉球帮他里外擦了几遍。为刘克做些什么呢?他拿出那支得奖的金笔,写了张字条,偷偷塞到刘克的枕头芯里。接着,他扫了地,擦拭了仪表和机械,又顺手将通风筏打开,心想让大家在梦中多吸几口清凉的空气。没想这时副艇长进舱查铺,刚听到通风口“呼呼”作响,就恼了,叫起了于班长质问道:“为什么不关上通风筏?”于班长忙说:“关上了呀。”全舱的人都爬了起来,面面相觑,互相严肃地询问着:“谁打开的?是谁?”那神气,象在追查窃贼。

杨成龙这才想起,艇长刚刚下的命令:六舱、七舱二氧化碳含量升高,各舱关闭通风筏,专供六、七舱通风二十分钟。“该死!”他骂了一声,低下头细声说,“是我……”

“哼,什么风格?!”副艇长“叭”地关上通风筏,气愤地出去了。

杨成龙心里不服:为这点小事干嘛发这么大的火?他企望能在众人身上得到一些同情和谅解,哪想到,全舱人“呼啦”围了上来,全指着他的鼻子责怪:

“你怎么干出这种事?给一舱丢脸!”

“你不害臊吗?去偷人家的空气?自私!”

“别瞪眼,就是偷,偷!”

“你还有脸见六、七舱的人吗?”

齐涛吼叫着:“一舱怎么出这号的?抹黑,现眼!”

刘克铁着脸:“你吸了偷来的气,就不怕烂肠子?”

还有更难听的……杨成龙呆了,懵了。刚才还亲亲热热,说说笑笑的,怎么一下子都变得这样无情?这一句一闷棍的,都要干什么?他想争辩,想还嘴骂几句,想跳起来给他们几拳头,但他什么也没说,没做,一头倒在床上,任众人责骂。于班长又严厉地说了他几下,劝说着众人睡下了。杨成龙却越想越恼,越伤心,那刚刚驱散的阴云又聚成一团,笼罩住了他的心:“哼,无非是想利用这事来抬高自己!唉,别幻想什么真心诚意!到了节骨眼上,人心也会变的!”一股烈火从胸口撞上脑门,他从枕头底下抓起那护膝就要扔出去。可当目光触到那精心绣在红布上的绿荷花时,他又冷静了些,思维的摆锤又摆到了相反的一面,于班长刚才说过的几句话清晰地想起来了:“你打开筏门,就是堵人家的嘴,亏良心啊!人活着,可不能总娇贵自己!想不通这条,俺们干啥还担着风险,吃着苦远航?”“啊!”他的心猛地一跳,象是头顶突然闪过一道阳光,醒悟了:“他们骂我越狠,不正说明对六、七舱的战友们爱得越深吗?他们不能容忍我的过错,是因为我损害了更多的人的利益呵!他们不只是爱我,爱一舱的人,而是爱所有的战友,所有的……”他无力地躺下了,心中布满了羞愧。在头顶的鱼雷上,他看到了一个猥琐、丑陋的影子,“原来,你就是这个样子!以自己的得失衡量世界,以对自己的态度来对待他人。你的心狭窄得只能装下你自己。你自诩为是生活的强者,可……虚伪!虚伪透了!”

象是大病之后,他浑身软绵绵的,久久积在胸中的那团东西,好象溶化了、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潜艇缓缓地驶进港,向码头靠去。一舱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迫不及待地挤在升降口下,七八只手都热切地扶着铁梯扶手,象弦上之箭,只等一声令下,就会飞出升降口。近三十个昼夜呵!不见阳光,不知昼夜,打乱了所有的正常生活秩序,小伙子们简直要憋疯了!可这时,于班长却仍沉稳地坐在床上,抚弄着那支特大号烟泡;齐涛身边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毛毯,仍在用酒精棉没完没了地擦着饭盒;刘克仍在眉飞色舞地学着首长来码头迎接的模样:“同志们;远航归来,辛苦罗—我们摆下了盛大酒宴,十个菜一个汤,啤酒管够……”

杨成龙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尽管他极想最早冲出升降口,最早看到盼望已久的太阳,可他没有脸面挤到前面去。作为一个落伍者,一个一切都需要从零开始的弱者,他不配走到这些人前面。

震动,轻微的……这是真的靠上了码头!刘克闭上了嘴,齐涛停住了手,舱里变得静透了,几乎听得见十几颗心跳动的声音……漫长的几分钟过去了,终于传来副艇长的命令:“打开前后升降口!”水兵们听到命令,就要冲上梯子,于班长却在后面重重地咳了一声;众人意识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下,慢慢从铁梯旁散开,给站在后面的杨成龙闪出了一条通道。

杨成龙先是不解地望着大家,然后窘迫地连退了几步:“不,不!这不行,不行……”

于班长抽出火柴作了个欲擦火的姿势:“去吧,老规矩,照顾新兵。动弹呀,再不开升降口,俺要憋死了!”

刘克捅了他一下:“傻瓜,不去,下次就轮不上你啦!”

象浑身上下传遍一股电流,杨成龙的眼睛模糊了,一串在眼里滚动了很久的热泪涌了出来。他终于低着头向铁梯走去。这时,扩音器里传来了苏小明的歌声:《妈妈,我们远航回来了》;顿时,水兵们热血沸腾了,十几双淌着热泪的眼睛注视着杨成龙爬上铁梯。

杨成龙抓住了第一道防水舱盖开关,激动得难以自制,哽咽着。

“军旗,军旗在舰上飘呀飘,

心儿,心儿在胸中跳呀跳……”

第一道舱盖“咣当”一声打开了。众人“啊”地叫了一声,立刻又安静下来。杨成龙又是一用力,第二道舱盖也掀了起来。“啊!”只见一片炽白的光在眼前一闪,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得舱下的欢呼声和那深情的歌声:

“……

你好呀,亲爱的祖国,

妈妈呀,您好!您好!……”

渐渐地,他眼前出现一片深灰,接着又是暗红,鲜红……呵,一串串热泪滚下腮边,他终于看到了,东方,正对着倾斜的舱口,一轮鲜红的太阳正在升起,他终于吸到了,吸到了那带着花香和草露气息的潮湿的风。他跃出舱口,向前跑了几步,依着舷绳,冲那满天的霞光,终于从心底发出一声激动、颤抖着的呼喊:“啊,太阳,我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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