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公章的内幕新闻

熊学武

什么是扯皮？什么是刁难？什么是以势压人？请看——

这是一件“重大的小事”。说它重大，原因有三：其一此事曾惊动了省委书记，惊动了几家中央级报刊；其二，有关的省委、市委曾分别成立调查组查处此事；其三，此事从1984年5月发生到1985年9月平息，至少有40人为之奔波忙碌。但怎又称之为“小事”呢？

笔者正是带着由这种疑问而产生的思考进行了一系列采访。

一

某市第三医院眼科的夏医生在工作中发现，冷冻摘除白内障的现行方法存在着设备复杂、操作环节多、制冷材料来源缺乏、价格贵等缺点。于是，自行设计制造了“简易筒式液氮冷冻器”，并于1984年2月开始用于临床。实践证

明，此器械在设备、操作、材料来源、价格诸方面都优于旧有器械。

市医学学会眼科组长、第三医院眼科刘主任对夏的创造精神倍加赞赏，并嘱咐夏医生写一篇介绍此器械的文章，投寄医学杂志。

夏医生很快写完了《简易液氮冷冻器行白内障囊内摘除术》一文。接着，市医学会眼科组对此器械作了鉴定。于是，夏携带器械、图纸，论文及刘主任的推荐信于1984年5月29日来到市卫生局医政科，要求盖一个公章，以便向有关部门申报革新成果。

当时，医政科科长不在办公室，副科长接待了夏。随后，医政科一位干部把夏带来的有关资料看了一遍，说：“既然学会的眼科组长在上面签了字，就可以盖章。不必找科长了。”说着，在刘主任的推荐信上盖了章。

故事本该到此结束，谁料到节外生枝。于是，这件比数学家演算1＋1＝2还要简单的事情，最后搞得比“哥德巴赫猜想”还要复杂。

夏返回医院还不到半小时，医政科盖章的干部冒雨赶来了。他气喘吁吁，一见夏就说：“请你把资料和盖了公章的推荐信给我。科长说要审查。”夏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便把东西交给了他。

过后，夏感到不对劲。于是，他又赶到市卫生局。当他踏入医政科办公室时，科长正目光斜视着论文。见夏进来，科长说：“你把文章拿回医院盖章。”

“为什么？”夏本能地问。

“我们有的文章盖章，有的不盖。”

“那么我的文章为什么不盖？”

“我认为这玩艺没多大价值。”

此时，科长对关于“这玩艺”的文章只看了一半。夏医生来气了，质问：“你说这玩艺没价值，请问，文章的题目是什么？”

科长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

夏见他是存心刁难，只好去找副局长。副局长的态度更明确：“学会没有给论文盖过章。”

夏哭笑不得，“刚才科长说有的盖章，有的不盖章。你又说学会从没盖过章，岂不矛盾？退一步说，假如学会以前没盖过章，这次是否盖一次呢？这事我先去科协问一问，如果他们说学会应该盖章，我还得找你们。”

科长在场听到此话，扬了扬手，说：“你去告吧，告吧！”

面对科长不屑一顾的神情和满脸怒气，夏医生说了一句不妥当的话：“你当官几天？要什么威风？”

科长似乎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亵渎，仅有的一点涵养也跑得无影无踪了，张口就骂了夏医生。

至此，盖章的希望破灭了。

人们不禁要问这位副局长和科长，盖了公章为什么又收回呢？

道理很简单。在此二人的脑中，有着如下记忆：

夏医生工作的医院本来没有肠道检查科，听说上级要来检查工作，当时任院长的现卫生局副局长，雷厉风行，马上腾出房子，抽调医生，肠道检查科出现了。检查团一走，又立即撤销。

本来这类事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无奈夏医生这人的嘴巴封闭性欠佳，他四处去说。更有甚者，1983年8月，当一位副省长来视察工作时，他竟然把本医院弄虚作假的事例写成文字材料递交副省长，试想这一连串的行为怎么不触怒副局长呢？这可是晋升的“资本”呀！而夏医生还天真地认为自己是在帮助领导哩！

1984年3月，科长的亲戚在这所医院住院。有一天，因其家属违反院规，夏医生批评了几句。次日，科长碰见夏时，用捉摸不透的语调说：“夏医生，包涵包涵。”其实，夏医生倒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夏医生不知不觉地在自己脚下挖了一个又一个陷阱，而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哩！现在，他总算有了报应。

记忆啊，记忆！无情的记忆。

二

就在同科长争吵的当天晚上，夏医生来到了市卫生局党委书记的家里。书记态度和蔼，脸上保持着恒定的微笑。当他听完夏医生的陈述后，首先对夏的创新精神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并表示“应该支持，应该鼓励，应该表扬”。当夏问到盖章的事怎么解决时，书记微笑着说：“按副局长意见办、吧！”

“你的意见呢？”夏不知书记话中的含义。

“按副局长意见办吧！”

“按副局长意见办就是不盖章。”夏无可奈何。

“学会年终才能盖章，”书记终于表态了。

“书记同志，改革就是要提高工作效率，为什么要等到年终才能盖章呢？”夏医生有些激动了。书记微笑起来，热情地鼓励他说：“你的这个意见提得好。至于盖章的事嘛，我们再抽时间研究吧！”

“你明天是否可以答复我？”夏穷追不舍。

“我工作很忙，但我一定尽快抽时间。”

夏医生带着失望走出了书记家的大门，又带着希望敲开了市卫生局局长的家门。局长以前不认识夏，但一听说夏找他是谈革新的事时，又是让坐，又是倒茶，而且连声称赞说：“好事，好事。对于你这种勇于革新的精神，我们应该支持，应该鼓励，应该表扬。”

“学会是否可以盖章呢？”

“学会就是搞这个工作嘛！”

既然如此，夏便将当天发生的事和盘托出。局长的话突然打住。他用手抓着头发，凝神静思。许久，他才说：“等我明天了解情况后再说。”

次日上午，夏医生按约定时间到卫生局。局长谈了三条意见：一、对于你勇于创新的精神应该支持，应该鼓励，应该表扬。二、先拿回医院盖章再说。三、你给卫生局提的意见很好，我们应该改变作风。

夏医生忍不住笑了。行动是最好的语言说来说去。问题还是不能解决。为此，他要求收回那封已盖公章的推荐信，当然，公章印可以剪下来。他是想顺水推舟，把问题就地消化。

他想错了。科长拒绝了他的要求，并横蛮地说：“我不知道。我管不了！”

看来，不能指望卫生局解决问题了至此，夏医生开始扮演皮球的角色。他先后找了市报、市科协、市纪委、市长办公室、市“落知办”、市信访办等单位，尽管有些单位作了很大努力，但问题仍然不能解决。

6月1日晚上，他找到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部长在认真听取了夏的情况后，当即给局长写了一封信，全文如下：局长：

三医夏医生找我谈了冷冻器之事。我认为无论这一器械及论文的价值是否有无及大小，但我们的态度均应支持，鼓励其精神。望你与书记商量后，找科长做做工作。作为学会予以推荐。学会是群众性质的团体。我想这一处理方法不会有什么责任和风险。

宣传部长在信中明确表示了态度，并含蓄地批评了科长的行为。

14小时后，夏医生又来到卫生局。当时，局长、副局长、科长三人均在场。他把部长的信交给局长局长看了一遍又一遍，久久小说话。他左右为难：盖章吧，岂不得罪了这二位；不益吧，又说不过去。于是，他问夏：“你为什么非要学会盖章不可呢？”

夏反问道：“学会为什么又非不盖章不可呢？”

局长无言以对。夏只好退出办公室，在他走下楼梯时，背后传来局长充满真诚、善意和痛楚的声音：“我是说要支持唦！”

夏又来到市报社，记者无可奈何地表示：“既然宣传部长都没办法，我们更没有办法。”

此话有理。夏回到医院，递交了请假报告，便直奔北京找了有关报社。

三

报社的同志热情地接待了夏，并根据他反映的情况，整理成一篇题为《要为科技人员的发明开绿灯》的文章，迅速打成小样寄给市委宣传部。

小样如同一颗炸弹爆炸了。市卫生局和有关单位一片惊慌。科长又是打长途电话给报社，否认夏反映的情况，又是给报社发公函。

局党委书记也闻风而动。他深知，此事如登报，他这个当书记的能没有责任？于是，这位年近六十的老将也踏进了夏家的门槛，并与夏父作了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夏父深受感动，对儿子的行为十分恼火，喝令儿子就此罢休，否则，就断绝父子关系。

上级带了头，上级岂能不加油？医院党支部一位副书记亲自找夏谈话，规劝他不要“把小事闹大”。

夏不甘罢休。他又去找市“落知办”，接待他的人说：“知识分子嘛，不要老看别人的缺点。知识分子也存在着一个夹着尾巴做人的问题。”请听，这话多么耳熟。

夏来到市委宣传部，有位干部的反问更奇特：“领导为什么刁难你而不刁难别人呢？要尊重领导嘛。”

夏又转到市长办公室，接待的人对此事不屑一顾，说，“这样的小事也找市长，那市长还办不办公？

他只好求助市报社，记者倒是以诚相待：“你反映的情况是属实的，但我劝你不要告了。北京来记者调查，谁也不说真话。你想，谁愿意得罪领导呢？”

在此期间，医院院长曾在全院中层干部大会上宣布：“夏医生为医院做了一件好事，我们要给他发特别奖。”卫生局马上打电话指示：“不能发，发了我们就被动了。”

市报准备发个成果消息，卫生局闻讯后立即打电话去，说：“不能发，发了我们就被动了。”

由于卫生局副局长、科长等人竭力否认事实，加之北京一时又没派记者调查。所以，此事没有在报上披露出来，于是，局里书记、副局长、科长等人在出过一身冷汗之后，又恢复了元气，向夏展开了强大的反攻。

不久，医院贴出公告：夏上访期间按旷工论处。

1984年8月，省委书记来该市检察工作，夏当面反映了情况。省委领导很重视，责成市委调查此事。在这种情况下，市委迅速成立了调查组。

市委调查组经过三个月的艰苦努力，于十月份宣布如下处理意见：一，对夏的创新精神应该肯定，应该支持，应该鼓励，应该表扬，应该保护。二，发给夏上访期间困难补助80元。三，此事，主要是卫生局医政科副科长没有调解好。四，对夏没经领导批准就私自上访的行为应批评教育。末了，调查组负责人又补充了两点，一，现在全国许多单位都在招聘人才，我们欢迎你应聘；二，不要再告状了。告到中央，最后还是要找基层解决。

对于这种调查结果，夏当然不服。

1985年元月19日，夏冒着严寒，自费跑到沈阳。中国医学科技大学吴景天教授为器械作了鉴定。吴教授对此器械予以充分的肯定，认为“有应用价值，特别适用于基层医院”。

夏又赶到北京，又向另一家报社反映了情况。

1985年4月，该报以《一项科研成果受到百般刁难》为题，将此事刊发在“内参”上。5月8日，省委派出了一个有眼科专家参加的4人调查小组，前往查处此事。在7天的调查中，调查组的同志克服了许多困难，做了大量的耐心的周密的工作，最后提出了四条基本意见：一，对夏的钻研和创新精神予以充分肯定，学会完全应该盖章；二，补发夏上访期间的工资；三，市卫生局应从这次事件中吸取教训，正确对待中青年知识分子创造性的劳动；四，夏医生不经领导批准而一再上访是错误的，但事出有因。

如今，这件“重大的小事”已经过去了，平息了。夏医生革新的器械已被温元凯同志主办的光明信息公司承接生产和经营，他本人也考入了武汉大学经济系（插班生）。然而，这件“重大的小事”留给我们的思考结束了吗？

（题图：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