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红色的太阳

1986-08-20 04:03梁粱
中国青年 1986年8期
关键词:团干部精神病医院

梁粱

朱文飞;1965年生,北京市三里屯二中团委副书记

做中学团的工作我是新手,说不出什么道道来。1984年高中毕业,学校让我留校当团干部,起初真不大情愿。看到别人考上大学,谁不眼热啊。校领导做我的工作,领导苦口婆心的,咱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中学团的工作总得有人干吧。有的好心的老师对我说:“别犯傻了。到时候看见你的同学大学毕业,工资高,有住房,你可别后悔。”我说:“决不后悔。”人每干一件事,都要去想将来会不会后悔,那可太折磨人了。

当了两年团干部,教训不少。我这人容易把事情想得简单。比如刚上任时,我组织学生搞篮球联赛,事先没有通知别的老师。我想让学生自己组织,自己当裁判,培养管理能力。结果学生谁也不服谁,发生好几起争执,有的还动了手。我一个人跑前跑后,口焦舌燥的,也没有“镇”住。最后还是其他老师帮我收拾局面。真是狼狈极了。

学校团的工作真难搞。专职团干就我一人,要抓团,还要抓少先队。学校的工作很忙,除了教学,什么杂事都得把你“提溜”去。学校来桌子,“请校团委马上动员学生搬运!”学校要开运动会,“场地不平,请校团委马上组织团员义务劳动!”都是“马上”,我只好整天跑跑颠颠的。当然这没什么可埋怨的,团的工作要配合中心工作嘛。(笑)我们不象企业团组织有钱,团费每人每月5分,扣下2分5,看一场电影要攒好长时间。搞活动就得去求人。最叫人挠头的,是学生不服你。现在中学生可不得了。你说一句,他有十句等着你。刚当团干部时,我在台上讲,许多高中生在台下起哄。初中生也不含糊。我批评一个犯纪律的初一学生,他说:“你凭什么管我,你还没我姐姐大呢!”我不服软,拍桌子嚷:“我就是要管你!”心里真恨自己为什么不多长几岁。(笑)

现在的中学生身上有可爱的地方,也有不可爱的地方。总的来说是可爱的。你认为他们不可爱,你还当什么团干部?比方说去年“柯达杯”,我带队去工人体育场执行服务任务。我把队伍集合起来,没讲几句话,外国观众进场了,冲着学生们喊“OK”。学生们也朝他们喊“OK”。队伍一下乱了,没人听我讲了。学生们一齐嚷:“老师,让我们和外国人赛一场吧。”比赛结束,学生们都涌进球场,请外国球星签名,把袁伟民也团团围住,问他打算怎样搞足球。大家把学校发的帽子都送给外国人了。有的老师批评他们不遵守纪律。不过也不能看得这么简单。他们有热情,懂礼貌,见了外国人和大干部不卑不亢,总比见了洋人和官就畏畏缩缩的要强。

现在的中学生很坦率。他们讨厌虚拉巴唧的人。整团的时候考团章,有个团员作弊,抄人家的,被我发现了,让他写检查。检查开头就说:“现在当团员没什么荣耀的。我刚填入团志愿书时,激动得手直哆嗦。现在没有这种感觉了。入团不就是为了填写政治面目那一栏吗。依我看,戴团徽不如戴眼镜。戴眼镜多少象个用功的学生。”我把这份检查给全体团员念了。大家都笑了,“老师,是这么回事。”学生对团不感兴趣,也怪不得他们。原因很多。比如一组织活动就读报纸,再不就义务劳动,人家不积极还批评,谁受得了?我们学校团委根据中学生的特点,开展了一系列活动。象书法比赛啦,联谊会啦,舞会啦,大家还是欢迎的。今年五四青年节,我们在校园里点起冓火,同学们围着火堆又唱又跳,可兴奋了。有的男同学别看五大三粗的,拉着女生的手跳舞就忸怩,我就拉着他们的手跳。男女青年之间要有正当的友谊和交往,干吗躲躲闪闪的?写作文的时候,许多同学都以这次冓火晚会为题。有的作文是这样开头的:“盼啊盼啊,终于来了冓火晚会。”语文老师拿给我看,我感到幸福极了。

我想,要是把“团干部就是管学生”这个观念扭过来,学校团的工作就好做一些。拿我来说,只比学生大几岁,硬要装得很老练,一门心思管别人,还有不碰壁的?我既要当团干部,又要当大姐姐。玩球的时候,你要和他们滚在一起抢;外出活动,你得操心他们的饥饱冷热。每年的夏令营,我都得揪着心啊,生怕出个差错。特别是莽撞大胆的男孩子,你得时刻倾听他们的心愿。“朱老师,你搞的活动没劲透了!”我就得马上和大家商量,换个方式。我获得的最高奖赏,就是学生们满意的表情。学生们和我混熟了,挺随便的。比方说热天外出,见着卖汽水的,他们就嚷:“朱老师,来一瓶嘿!”我得照顾情绪。虽然工资不高,可我毕竟是个挣钱的人嘛。(笑)大伙都愿意对我说心里话。有的同学把谈恋爱的经过告诉我,请我出主意,让我不要告诉班主任和家长。我遵守诺言,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同时我表明态度,不赞成中学生过早恋爱。有好几对被我悄悄“拆散”了。风平浪静的,我很满意。我认为我的干涉不算是封建主义残余。(笑)

有的同学问我:“朱老师,你谈恋爱了吧。”我说没有。一是年龄小,二是工作忙。现在我正读夜大。白天忙一天,晚上还要去上课。够紧的。我不能不及格。不然的话,在学生中会造成不好的影响:“团干部就是耍嘴皮子,一动真的就不行。”进了夜大课堂,有时感到心里一阵阵委屈,我本来可以上正儿八经的大学的。原来北京市有文件,留校的团干部两年后可以保送去大学。现在不算数了。想去考,学校又离不开。吃亏倒霉的事我摊上了。有什么办法?我想,这么大的国家,在有些事情上总得有人吃亏,何况我还是共青团干部?我想不开的时候,就拿这句话安慰自己。

郑龙华1962年生,浙江省临安县昌化镇文化分馆工作人员

(从清康熙年间制立的“昌化第一镇”的石碑开始,我们走上了河桥乡那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小路狭小曲折,路边的两层木板房传说大多建于明代。不远处,有一条溪水哗哗流去。几百年前,人们从这里买舟东下,可以由临安、杭州而北溯大运河。

在一家小铺子前我见到了他。他那时正在打量我们,脖子上挂着一架照相机。我先是注意到他的烧痕斑斑的右脸,待到向他伸出手去,又发现他的手臂尽头光秃秃的,只有两个肉球。

在西斜的阳光下,我觉得他有一种动人的神彩。)

我生出来正好大跃进。父母下地去了,奶奶去食堂打饭,我从床上滚了下来,一头栽进了炭火盆里。还算我命大,活下来了,就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你问我什么时候意识到成了残疾人?那是7岁时,我想去上学,学校说:“连筷子都拿不住,怎么拿铅笔?”那年我就没上成。8岁了我又去了,父母跟校长谈着,我径自进了教室,老师把我赶了出来,我呆在窗外听。后来校长把我找去了,让我当着大家的面,表演怎么夹铅笔,怎么翻书,总算说服了大家。

刚上学困难是很多。我写字只能站着,铅笔靠两手夹住,另一头抵住胸口,一支铅笔用不了几天。不过困难归困难,倒没给我多大的压力。我是从小伤残的,过来了,也就惯了。常人能做到的,我都能做,最多是比别人慢一点。从小学到高中,读书、劳动,我都尽力走在前头,年年都是三好学生。

我最痛苦的那年是1982年。那时我已经高中毕业4年了。我毕业的时候,大学招生根本不考虑残疾人,正好有个偏僻的小山村缺教师,没人愿去,我去了。一年后,石瑞乡中学又请我去当中学教师。物理、语文、政治我都教过。当老师当然也不轻松,比如说板书吧,我得站到凳子上才能写。物理课有左右手定律,我没手怎么也讲不清楚,我就用马粪纸剪好两只手。我还学会了做实验示范、刻钢板、出黑板报。我当时想,就这么干一辈子也蛮不错的。“天地君亲师”,我们农村对老师一直都很尊敬。

但是好景不长。1982年整顿教师队伍,加上大批师范院校毕业生分配,我就被精简出来了。整整一年半,我到处奔波,想找个合适的工作。公社党委想叫我负责筹建文化站,填了表送上去了,区里不同意,说:“手伤残了,有些事不能干,文化站不是照顾站。”我跑到县里,信访室、民政局、团县委……好多同志主动帮我反映情况,联系工作。当时的团县委书记鲁风同志先打报告从计委要了招工指标,又帮我联系到临安无线电厂当传达员,兼刻蜡纸、出墙报,还亲自带我去厂里面试,厂里同意了。第二天我去报到,县工业局不同意了,鲁风又带我去工业局,好说歹说,怎么都不行。这条好不容易走通的路就这么又堵住了。

我当时已经欠了一屁股债,伤心极了,想想又走投无路,还是死吧。我就跑到公路上想让汽车压死,但让过路的司机救了。救了也一样,人没死成,心已经死了。

这时候我有一个在上海念大学的同学来了一封信。他说,路还是要靠自己走,先解决生存糊口,否则你就要彻底崩溃了。他提议我搞摄影。还没等我回答他,他就买了相机给我寄来了。我收到相机,想想这个同学,再想想县里各方面对我的关心和帮助,觉得自己这一阵就象做了个噩梦。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相机。取景框打不开,更不用说装胶片。我一方面买了好些书读,另一方面根据我的实际情况苦练。我把相机挂到脖子上,这两截手调焦距都磨出了血泡。为了固定相机,我用左手托住相机,上面顶住额头,你摸摸我额头上的茧。还有暗房,这真叫苦。我在盆里冲洗胶片,两条胳膊烂了不晓得有多少次!光废胶片就装了两箩筐。

从1984年到1985年,我每月可以挣到100元上下。经济上改善了,设备也添置起来了,我反倒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晓得还干什么。帮别人做点事是一方面。我是个吃过苦的人,我能体会到别人在需要帮助时的心情,我愿意为别人多做点事。比如给别人拍照片,我总多拍一张,多印几张,别人满意了我才收钱。乡里区里有什么活动,我总随叫随到,生意停了就停了。做生意的人都晓得,生意多做一点少做一点没多大关系。但我还是觉得不满意。这时我幸亏认得了县文化馆的陈洁老师。他是浙江省摄影分会会员。他搞艺术摄影,好几次带我去,我也就开始学习搞艺术摄影。这一来就有事情可干了。就说读书吧,我就得读一批艺术摄影和美学理论方面的书,还参加了中国摄影函授学院的学习。拍照片也大不一样了,你老得跑来跑去,老得睁大眼睛看着,老得绷着那几根神经。有时抓住个什么拍下来了,我会好几天都兴奋不已。

这几年在艺术摄影方面谈不到什么成绩。我获了几个奖,如上海《青年报》1984年11月的“即时艺术摄影大奖赛”,1985年《杭州日报》摄影艺术有奖赛,杭州市文联的摄影艺术竞赛等,都是鼓励奖。县里为我举行了个人的摄影作品展览,展出了32幅作品,我知道,这是着眼于对我的鼓励。我走到这条路上,才知道人生的路有多长有多宽阔,够我一辈子走的了。只有这个时候,我才算明白了大家对我的关心、帮助和鼓励的真正意义。所以,我觉得有两点还能说一说。一、我两年被评为县里的优秀团员,出席了县的第十二届团代会;二、今年五四青年节,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你问我今后还有什么打算?我还没细细想过,其实一个人哪想得那么远?我只是不愿意让别人觉得你是多余的,让社会觉得你是累赘我要踏踏实实活着,把工作做好,争取在摄影艺术上有所突破,拍出几幅好作品来。噢,忘了告诉你了,在县委、县政府的特别关照下,县文化馆招聘我当工作人员。个人问题?不瞒你说,有个姑娘和我挺好的,我也蛮喜欢她。

(他灵活地抽出香烟,递给我一支,然后把火柴盒夹在双膝间,用手臂夹住火柴。“嗤”的一声,火苗燃烧起来了。)

朱秀莲1962年生,北京安定医院护士

(安定医院是家精神病专科医院。它座落在一片杂乱民区中间。居民区静静的,医院也静静的。不知谁家的孩子,在医院围墙上用粉笔画了一具歪歪扭扭的骷髅。这或许就是精神病医院在孩子心目中的形象。通过电影、报刊、道听途说等信息媒介,人们归纳出一个结论——精神病院是个去不得的地方,甭说没病,有病也不去。)

一提精神病院,好多人就象遇见瘟疫一样。这是偏见。我不是唱高调,干我们这一行,是积德的事。你想,精神病患者占人口比率是千分之三以上,这么些病人,总得有个地方治呀。我在安定医院干了五年了,五年才认清了这个理。

你问我有什么挫折和苦恼。我记不起来了,真的。也许根本就没有过什么苦恼,也许有过太多的苦恼,苦恼多了,也就不当回事,淡忘了。

那年我初中毕业,参加了中专考试,在志愿表上,我填了服从分配,同学们都这么填的。考试成绩一下来,外班的同学直打听:“谁叫朱秀莲?她被安定医院录取了。”有的人对我指指点点的——“看,那就是朱秀莲。”那一届,我们学校毕业近五百人,只有我一个人被分到安定医院,我便成了学校的新闻人物。一报到才知道,原来这是精神病医院。别的学校的同学开始掉眼泪了。我没哭。我自己填的“服从分配”,分到哪儿我都认了。

我敢保证,大多数人从小就听过有关精神病医院的传说。我一回家就有同学问我:“你挨过打吗?”我说:“没有,听都没听说过。”有的问:“听说你们医院的护士都特奘,是吗?”我说:“没有的事,都跟我差不多。”还有的问我发不发电棍,病人坐不坐电椅,我急了:“你们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我们那是医院,要那些玩意儿干什么?”

其实,精神病医院和其他医院一样,是治病的地方。现在倒好,把精神病医院看得比监狱还可怕。一进安定医院,不管是病人还是医护人员,好象都比别人矮三分。有的小伙子和我们医院的护士交往,一听是安定医院的,扭头就跑。太叫人伤心了。

其实,我们医院根本就不象外人想象的那么可怕。你看到了,多安静呀。刚解放时收容的病人能折腾的多一些,现在的病人可文静了。你给他(她)治疗完了,他(她)会说:“大夫,谢谢您。”帮他(她)料理生活,他(她)常说:“真是太麻烦您了。”彬彬有礼,很少有人瞎折腾。这种变化恐怕和精神文明、物质文明的发展有关。解放三十多年了,人们受教育的机会多了。精神病人在入院前多数受过不同程度的教育,有文化就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即使犯病时,也不胡折腾。现在的药物也多了,只要治疗及时,就不会象以前的病人那样,一犯病就凶得很。你看,在精神病人身上都体现了两个文明一起抓的重要性。你别笑,就是这么回事。

我刚才说精神病人文明多了,可有些没这种病的人却不文明。象管精神病患者叫作“疯子”。我们最烦这两个字,因为这两个字赤裸裸地表现出了对精神病人的歧视。社会上很多人歧视精神病人,所以,有些患者病情好转了也不想出院。医院里把他们当人,社会上有些人却不把他们当人,他们当然愿意住在医院里。

我不明白,为什么得了癌症、肺结核,或者肢体伤残了就能博得人们同情,而精神病人却常常受到嘲弄和羞辱呢?这太不公平了!当然,精神病患者给社会和他人都带来了麻烦和痛苦,可最痛苦的还是患者本人。我理解他们。

正因为我理解他们,所以我才能安心好好工作下去。

当精神病医院的护士也真不容易。精神病人毕竟是思维系统有问题的人。别的病人常常和医护人员配合得很好,让吃药就吃药,让打针就打针。我们这里就难了。你让他干什么,他偏不干什么。凡是得了精神病的人,都说自己没有精神病。我们拿药来让他们吃,他们偏不吃,说我不是精神病,吃药干嘛?有的干脆说我们拿的是毒药,要害死他们。一遇到这样的病人,可麻烦了。为了让他们把药吃下去,得反复地动员,得跟他们说:谁说你得精神病了?你好好的,没什么毛病,来咱们这里的都是正常人。这药是补药,是营养品,吃了这药,对身体有好处。多数病人在我们劝说下,都能按时按量吃药。有的时候,为了让患者吃一片药,我得没完没了地说上好几个小时,说得头昏脑胀的。

过去,我在普通病房,现在调到老年病房来了。这里事儿更多。许多老人失去了自理能力,不仅不会自己吃饭,连大小便都控制不了,一不注意,他们就把屎尿拉在床上。我承认,我喜欢干一些干净点的工作。可现实是,我是安定医院老年病房的护士,既然干了,那就尽量干好。

前些天,八一电影制片厂来了两个同志,是搞音乐的。他们建议对患者进行音乐治疗,说音乐对人的心灵有好处,精神病就是心灵上有毛病。院领导觉得这个建议挺好,决定在我们老年病区先试行。这不,我们已经腾出一间房子,铺了地毯,摆了沙发,八一厂的那两位同志已经准备谱曲了。这要是搞起来,就同人们所想的精神病医院更不一样了。

对于职业的再选择,我没想过,想这些不现实。我现在干得挺好。我最大的愿望是进一步学习,多学点可以干得更好。我记得刚上护校的时候,老师对我们进行入学教育,说我们医院有一位老同志,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做出了成绩,后来在人民大会堂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还吃了国宴。我不巴望着吃国宴,可我要好好工作。我刚才说过,我们这项工作是“积德”。积了德就算是有成绩有贡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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