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我自己

1988-08-23 03:48成应华
中国青年 1988年4期
关键词:帕尔克兰陪练

在群星灿烂的中国乒坛,成应华这个名字是不大为人们注意的。然而,他却帮助郭跃华、蔡振华、谢赛克、江嘉良、陈龙灿等登上世界冠军的宝座。球迷们称他是“中国的克兰怕尔”。可成应华说:不——

1977年一个阳光灿烂的晴天。一个19岁的热血青年,正极度兴奋地在祖国的万里长城上尽情地唱着、跳着。望着脚下连绵起伏的群山,一种登临世界之巅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和激动,在心中发出了一次次呼喊:我要当世界冠军,站到乒坛最高峰1

这个血气方刚、胸怀大志的热血青年,便是我—人们称之为成应华的。那时我刚刚入选国家队。

天有不测风云!正当我满心欢喜地做着冠军梦时,第35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中国男队全线溃败。匈牙利人在相隔27年之后,再次夺回了斯韦思林杯。消息传来,国内舆论哗然。个别愤怒的球迷打来电报要某某滚出国家队!为了能在下届世乒赛中夺回斯韦思林杯,雪失利之耻,领导决定强化针对性训练。也就是说,让一些队员模仿强劲对手的打法,给主力队员提供一个模拟对手,以适应对方球路,进而打败他们。

模仿匈牙利主将克兰帕尔的任务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蒙了,茫然不知所措。陪练?我成应华几年的奋斗就是为了挣一个陪练?我将放弃自己多年形成的风格,甚至我将不再是成应华而是克兰帕尔的影子?我的冠军,我的考比伦杯从何谈起?我将如何面对送我到国家队的川中父老?各种各样的念头涌来,似五雷轰顶、万箭穿心!痛苦彷徨之中,我来到了空无一人的训练馆。我毫无意识地把一筐筐球倒在地板上,任其自由滚动……

1958年11月,我出生在山城重庆。我几乎是一生下来便爱上乒乓球的。儿时的我常泡在球台边同人家“打擂台”,也常在院子里放上两根长板凳铺上一块门板打“坝坝球”。打输了便钻桌子,钻完了又缠着打,死活要捞回来。就在这不断地捞与钻之中,我随着球艺的大长先后进了重庆体工队、四川省队,而眼下又荣幸地跨入了中国乒坛的神圣殿堂。难道自己所有一切的追求便到此为止么?

……雪白轻盈的球,仍在地面滚动着。置身在这洁白无瑕、没有冠军也没有陪练的世界之中,或许是小球亲切的白色平息了我大脑中的万念涌动。我开始冷静下来,认真咀嚼领导的话:“为了民族的利益,祖国的荣誉!”

这话也许一般人听来会觉得空,但作为运动员的我却有很深的感受。在充斥着黄头发的体育馆中,激烈的竞争过后,当潮水般的掌声中升起的不是五星红旗时,那种孤独、落寞、酸楚之感是何等震憾人心!连最坚强的汉子也常是泪水涟涟。是的,冠军要有人拿,陪练要有人当。既然选中了我,作为党员,我还有什么话说?“不管谁拿冠军,只要是中国人就行!”我开始忘掉自我,做起克兰帕尔来。

其实,在国家队,像我这样的陪练很多,二三十人的乒乓球队,主角只有几个,其他都是配角。如果说我有什么比他们略高一筹的话,那就是我在服从组织的同时还有一个党员的责任心。有的人看见失去了当主角的机会,冠军梦破灭,便万念俱灰: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机械模仿,消极陪练,不提高自己,于是就慢慢地在陪练中“消失”了。而我则坚持:不但要撞钟,而且要撞响,以至想方设法地撞得更宏亮、动听、经久不息。随后的事实说明,领导让我当陪练,也不是完全就不培养我。他们说得对,当陪练也是两方面的提高,先提高自己,再去给主力队员提高。我也想:模仿克兰帕尔,无疑要失掉部分自我,同时又必然为自我吸收部分他人之长;我失去了当世界冠军的机会,但我可以在国内赢世界冠军!再者,如果我超过了克兰帕尔,领导还不是要用我去拿世界冠军!有了这些想法,我逐渐从仅仅是服从组织中解脱出来,全身心地投入了模仿但又不仅仅是模仿之中。

克兰帕尔是匈牙利名将,在35届世乒赛中曾轻松地连克我两员大将,为匈队夺冠立了头功。他身高1.90米,但他不像一般身材高大的欧洲运动员如约尼尔等那样,正反手两面拉弧圈球,虽旋转性极强但速度慢,他是拉球时第一板并不狠,但出手特别快。一发球他就站在离球台较近的地方,你搓近网,他上来就打你;你搓出去,他不用摆开臂就一下给你蹭过来。这蹭过来的一板球很不好对付,你要想进攻,这板球的速度极快;你若推,一推他就上手。就这样,他连续拱你反手。而我国队员多为直拍反手没力量,只有推挡过去,任他侧身打,所以一直破不了他。

掌握了他的特点,我就在这些特点上下功夫,改变自己拉得少,拨得多的特点;学习他的拉、拱、蹭,以至他的步法、思路。不仅做到“形似”,而且力求“神似”。为此,我付出了相当艰辛的代价。一次3小时的训练下来,我拉弧圈球的挥臀次数数以千计,跑动距离达四五千米。练球时,主力队员们一个个和我打,轮番上,而我则不停地打,让他们逐个体会克兰帕尔的滋味。偶尔,我也觉得疲惫,但只要一上球场,感觉到需要我的不仅是几个主力队员,我也并不是为某个世界冠军而是为祖国的荣誉流汗时,劳累便奇迹般消失。高尔基说过:当你感到一切人都需要你时,这种感情就会使你有旺盛的精力。正是这种精力使我以更高的热情投入了我的角色中。

冬去春来,冰河开冻。1981年,36届世乒赛出现了史无前例的盛况:整个世乒赛7项冠军全部被我队夺走!五星红旗冉冉升起,义勇军进行曲威武雄壮。我和全体队员一样热泪盈眶。当冠军们在鲜花中微笑时,我有一种别人体会不到的欣慰—克兰帕尔被打下去了!是的,花儿是少了些,赞扬声也不够多,但我无愧于我的事业、我的使命,历史不会忘记我的奋斗、艰辛!

世界冠军们载誉解甲,而我,又开始了对年轻一代球员的培训。小将们个个似不怕虎的初生牛犊。我亦好胜,不服输。记得有次我连赢8场,对方火了,球拍一扔,甩给我一句:

“你还不是只有赢我们!”我愣了,委屈涌上心头。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你再能,还不是只有拖着一大把年纪,天天扮演别人陪我们练!拿世界冠军的是我们!我觉得心被人撕裂了,血直冲脑门。然而,我终于没甩拍子,也没骂人,我一再告诫自己:他们还是孩子,和我一样,他们也想赢球。下场后,我仔细分析了这件事。我自以为这个角色是演好了的,他们赢不了我,说明他们对付克兰帕尔还有问题;但我总是赢他们,他们心理上又会产生压力,对战胜克兰帕尔失去信心。此后,与他们打比赛时,我有意识放些球让他们赢,增强其信心。下来后再指出他们哪儿不对,哪儿该这样,哪儿该那样。要让他们赢,表面上我又要拼,这样做我很难受,但看到他们稚嫩的脸上闪烁着必胜信心的光芒,我又一切释然了。

1983年在匈牙利参加公开赛后,我们又在瑞士、瑞典等国家打了几场邀请赛。陈龙灿在与克兰帕尔的3场交锋中全部失利。我找到有些沮丧的陈龙灿,再次给他分析了克兰帕尔的特点及其失败原因。我告诉他:克兰帕尔是打借力球的,你的力量大,他的回力也就大,你要软,老是用下旋球挤着他,不让他发力出速度。你控制好落点,让他想发力而位置又不利;如果他轻托一板,这时你就抓住机会狠狠地打。不要怕搓出去挨打,越怕越要挨,关键是要利用你发球好的优势控制住他,不让他的优势发挥。此后,在两次相遇中,陈龙灿如法炮制,以战术优势扳回了两场。从此,这位小将意气风发,在一系列比赛中愈战愈勇,成了一名最优秀的乒球队员,登上世界冠军的宝座。

看到小将们一天天成长,我感到异常欣慰。是的,梁戈亮、李振恃、施之皓、郭跃华、谢赛克等是36、37届世乒赛的英雄,江嘉良、陈龙灿年少力盛,是中国乒坛的今日明星。我笑了,非常轻松愉快地笑了,就像一个经过长途跋涉的人终于接近目标一样,个中艰辛、委屈、痛苦都在胜利的一笑中释然,留下的只是回忆中最美好的一瞬。在运动生命里,我老了;然而在明星们的身上,我又看到了一丝我的影子,这无疑是我解甲怅惘中的一种安慰。“你的良知在说,你要成为你自己。”这是尼采说过的一句很精彩的话,我非常欣赏,也可以说是我10年来刻意追求的另一目标。我不仅要当好陪练,当好克兰帕尔,以及克兰帕尔以后又出现的强劲对手如约尼尔、阿佩伊伦、瓦尔德内尔,使中国队胸有成竹地顶住欧洲人的一次次挑战。同时,我也要在模仿中提高自己。我不是消极地踩着别人的脚印蹒跚学步,而是主动地吸取他人之长,溶入我的血液,转化为我的营养。我忘不了那个固执地打“坝坝球”的小孩,忘不了万里长城上那个充满豪情的热血青年。因而,我没有在模仿中失去自我。我仍然是成应华,那个想当冠军的生龙活虎的成应华。

1985年,我随队到美国参加迈阿密公开赛。在此之前的洛杉矶热身赛中,台北队主将吴文佳超水平发挥,连克江嘉良和我,成为轰动一时的特大新闻。台北方面对此很重视,立即派了两名记者赴美,准备在公开赛时看热闹抢头条。紧接着的公开赛中,江嘉良再度失利。我,被推到了前台,和吴文佳一决雌雄。

体育馆里,情绪亢奋的美国人交头接耳,不时冒出一句鳖脚的中文:吴文佳!台湾留学生的啦啦队更是摇旗呐喊,为吴文佳助威,人们都想看到小队战胜冠军队的好戏。看来,天时地利全被他占了。我原地跳了跳,稳定了一下情绪,也再次回忆洛杉矶失败的原因。很明显,这场球谁清醒谁的战术意识强谁发挥得好谁就胜。上次我接发球比较保守,对方发长球时不敢过他的正手,他料到此就总是等在一边侧身打我,使我一直处于被动。这次我要正反手两边过,看他侧身,我就过正手;他抢攻然而位置不到力量速度受损,这时我就乘机猛打。开球了,看到吴文佳僵手僵脚的紧张样子,我更坚定了信心。果然,在正手几次不到位失利后,吴文佳的注意力转到了正手,反手侧身犹豫,上手不果断。我一阵狠打,一路领先降服了吴文佳。

站在领奖台上,我挥舞着鲜花向那些看热闹的先生们“致意”。没看到冠军队落魄的观众颇有些失望,但还是由衷送给我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当地报纸评论说:“成应华不是靠运气,不是靠侥幸,而是靠他坚强的意志、冷静的头脑和精湛的球艺。他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胜利者!”徐寅生、李富荣久久握住我的手:“这场球影响太大了,谢谢你!”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的冠军梦实现了,儿时的愿望、多年奋斗的目标似乎都有了着落。然而我觉得,我实现的似又不仅仅是一个冠军梦。我站在领奖台上,观众会说:瞧,成应华,中国的成应华!

1987年夏,我放弃了去美国执教的机会回四川队,和年轻的选手们一道迎战第6界全运会。正式比赛前一天,我突然发起高烧:39.4度、咽喉化脓、口腔溃烂、饭没法吃,喝点流质食物也疼得满头大汗,医生打了许多救急的药也不见好转。领导着急、医生无奈,眼睁睁看着团体赛放弃了。这种时候,我躺倒不起来,领导无话可说,我也问心无愧。天灾人祸谁预料得了?但我躺不住。川队虽有陈龙灿等名将,但我是多年的老队员,是他们的主心骨。我不上场,难免士气不振、军心涣散。我决定上,哪怕去输球、砸了牌子。医生警告说:“成应华,你蹦不了5分钟!”

但我还是请他超量给我打了一支高浓度葡萄糖,头重田轻飘飘然上了场。

第1场,我和陈龙灿就遇到了广东国手江嘉良、王宝军。第1局,我们在领先的情况下以2分之差输掉了。第2局我们又扳了回来,决定胜负的关键是第3局。陈龙灿首先发球,对方搓了过来。我拉了一板,对方又一挡,挡在了陈龙灿的反手。于是我俩挤到了一块。这时,江嘉良瞅准我们正手空当打了一板。我猛跑了五六米的斜角,在几乎撞到挡板的地方又把球拉了起来。球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开始下落,我暗叫:糟,轻了!谁知那小球在网上盘旋了两圈后,艰难地翻了过去,落在对方球桌上。1:0!旗开得胜,预示着我们的最终胜利—男子双打冠军。

这次比赛,我拿了金牌,也丢了3分。心中的酸甜苦辣难以形容。对养育我多年的家乡我始终怀着很深的誉恋之情。在年届30之时又重披铠甲,我只是想再为家乡出点力。我不知道是否已尽够了一个儿子的孝心,但我是尽心的,虔诚的。

自然的规律是不断的新陈代谢。年轻的必然要取代年老的,昔日的光环很快会移至新一代身上。我已经30岁,该步入中年,结束运动生涯了。岁月虽不足惜,多姿多彩的运动生命却使人留恋。回顾过去,有人给我的总结是“牺牲者”。对此,我并不完全赞同。我只觉得,可贵不在于胜利或冠军本身,而在于对胜利和冠军的不懈追求。这一点,我做到了。

不管将过去归结为怎样一个概念,摆在我面前的是,我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还有长长的未来。有人问我将来做什么,是不是也像某些球星那样,大红大紫的时代过后就过海留洋,去俱乐部签约,为美元赢得每一分球?这些我还来不及细想,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不会为钱而耗尽生命。谁也不会与钱有仇,但钱是挣不完的。我觉得,男子汉总该有点事业,干点名堂,不说为国为民,至少得能使妻子觉得丈夫值得爱慕,孩子觉得爸爸值得崇拜,自己精神上也有所寄托。同时,对培育过我的人,对那些曾对我寄予过希望的人有所交代。

我不会高枕无忧、恃功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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