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外汇黑市

1989-01-01 09:19陈晓轩连建民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9年4期
关键词:黑市贩子外汇

陈晓轩 连建民

编者按:外汇黑市触目惊心。我们有针对性地把这一社会问题的一个缩影披露出来,供读者们思考。

喧哗与骚动

北京外汇黑市的出现始于公元1984年。

公公道道地讲,北京人脑袋里那根同经济有关的神经一向木得可以。那个时候,倒汇现象在南方沿海已蔚成气候,京城里却动静全无。偶有交易也绝想不到可以做到大街上。但北京毕竟是首都,是中国同世界交往的中心。海禁大开后,这里对外汇黑市的形成具备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大量的外国驻华机构,大量的海外来往宾客,大量的涉外企事业单位,大量的外汇商店以及形形色色的出国机会与国际交往,这是中国任何其他城市或地区包括南方沿海所无法相比的,而北京人对此似乎并无觉察。

终于有人来启蒙了。一些外地人突然成群结队地出现在京城街头,他们以毫无羁绊的天性公开地、大张旗鼓地在这里做开了外汇买卖。

于是北京人也警醒了。于是北京才出现了以它自己的居民为主的秘密外汇市场。

外汇黑市在北京一旦形成,就必然要显示出它的大都市气魄。使馆区附近,外交公寓周围,特供商店门前,旅游景点内外,四面开花,八方结果。截至1088年10月前,全市黑市场所已发展到三十余处。依其规模与活跃程度排列,前几名为:秀水东街、三里屯、动物园、八达岭、东华门。此外,还包括安贞桥、东交民巷、白孔雀艺术世界、北京饭店、……一句话,外国人走到哪儿,外汇黑市就等在哪儿,方便之极。

在黑市上出手外汇的当然不仅限于外国人。翻译,导游,出租汽车司机及饭店、旅游品商店、外企单位工作人员可算一类;归国探亲、观光的华侨、港澳台胞及外籍华人另算一类;有海外关系可不断得些外币汇款的再算一类;还有一类较为特殊,表面上他们似乎没有任何外汇来源,但他们手中的外汇绝对货真价实。

上述所有各类人等都不属于我们所说的“汇贩子”这一范畴。他们的黑市出汇,充其量是为自己增加额外收入。只有把外汇买卖视为职业或主要经济来源的,才能纳入“汇贩子”的概念。

尽管如此,依然是这些不能被称之为汇贩子的人造就了北京的外汇黑市。

北京的外汇黑市在价格上接受广东的指导,随广东黑市价格的浮动而浮动。如同内地的开放程度追随南方沿海的进展而进展一样。其直接原因是,在北京黑市上小股集中起来的外汇,要大宗地在广东(亦有福建)黑市出手。

另有部分外汇在北京就地消化。

外汇黑市的交易形成,经历过一个由简单到复杂的过程。提高交易难度的是切汇的出现。切下一刀之意;所谓切汇,即是在外汇交易申,从主顾应得的数额里扣下一部分钱。

东华门派出所1986年9月1日的一份报案记录,对此有着形象的描述:“……他(指汇贩子)跟我讲好的1∶6.5。我先拿出100美元给他了,他也递给我一叠钱,全是10元一张的,说:‘你数数,别差了。我一数,不是650元,而是630元。他说:‘是吗?那我再数数。他接过钱又数了一遍,说:‘可不是。少了两张,我再给你添上。说着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20元钱一起交给我。‘这回对了吧?我拿着钱也没数就走了,可回家一看,根本不是650元而是400元……”。

这就是典型的切汇。汇贩子在数第二遍钱时隐蔽地扣下了250元,那位顾客被切了一刀。

假如事主最后再把钱数一遍呢?答案是:哪容得他再数。马上旁边就会有人大喊:警察来啦!于是大家一哄而散。此招屡试不爽,切汇于是风行。

最完美的合作形式是六人联手:主刀、副刀、主联(联系人),副联(联系人),托屉(手托笼屉之意,笼屉里自然装的是钱),吃喜儿(即佯装围观,时刻准备喊“警察来了”的那一位)。事成可谓得喜,有喜大家同享。

就整体看,汇贩子队伍的文化水平不高。然而文化水准同智商没有直接关系。在这一点上,他们信服鲁迅先生的“人生糊涂识字始”。他们把形形色色的货币连同形形色色的主顾,玩弄于股掌之间,显得胜任愉快。他们并不反对学习,社会便是他们的课堂。那是一本无字书,无论怎样读也不会痴呆。

同时,他们还自信且百折不回。

否则,他们也吃不了这碗饭。

“新兴资产阶级”与“旧贵族”的对话

我与他在义利咖啡馆一张临窗的餐桌上对面而坐。

地点是他选的。他同意“好好聊聊”,前提是不许带人。

“我是‘新兴资产阶级,你是‘旧贵族。你有社会地位,受人尊重。但是你在经济上是软弱的。我跟你正好相反”。

他不是一般的汇贩子。他是北京东华门“三大名刀”之一。圈子内的称呼是林老虎。但那是过去的事。眼下他摆着一个相当规模的书摊,并且正在筹建一家生产方便食品及饮料的工厂。

林今年26岁,高中毕业,父亲是老北京拉洋车的。林是独苗。但他的气质极好,风度翩翩且不卑不亢。你看不出他的出身。

“你想谈什么,就谈什么。我毫无顾忌。”林说。

这话我信。看得出他不是那种畏畏缩缩的人。

以下是对话实录:(饭钱是他付的。所以,他为主,我为客)。

客:当初为什么没考大学?

主:经济原因。考上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问题是上不起。我父亲退休了,一个月拿五十几块钱,母亲没工作。我当时的任务是尽快找工作,养家。

客:那么你当时找了什么工作?

主:什么工作也没找着……噢,也不是。街道曾经给安排了一次,是个包装厂。我去一看,全是老头老太太,坐在那儿糊纸盒。我就走了。那活不是我干的,我一次没服从分配,街道就不会再安排了。

客:你待业时间有多长?

主:要说也没多长,不到一年吧。我自己找事干了。卖西瓜,倒服装,后来才开始倒汇。

客:你开始干的行当是国家政策允许的,而倒汇是不允许的。你为什么放弃了前面的而选择了后面的?

主:这个原因很复杂。我追求两样东西,金钱和平等。你知道这两样东西对处于我这个阶层的人意味着什么。如果家境允许我上大学,我当时会上的。可我没这个条件。我父亲说这叫命。命里注定我要走一条和他一样的路,过一种和他一样的生活。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可我不信这个。我的目标不仅仅养家糊口,而是不再重复我父亲的历史。

客:不管怎么说,倒汇毕竟是国家不允许的。

主:是这样。这里有偶然。也有必然。一个朋友想买彩电,托我去黑市上换点外汇券。我就去了,这一去就是连着三天。三天里我就下了决心,这活儿不错!

客:来钱快?

主:这是个原因,还有再深一层的原因:你在这儿可以体验到平等,一种真正的人格上的平等。你……

客:慢,这点需要解释一下。

主:好,我可以详细解释。

不管什么人,不管你属于社会上哪个阶层,三教九流,五行八卦,你到这儿来,进行黑市交易,你就和你的对手处在了一个完全平等的地位。这儿没有阶级,没有特权,没有地位,没有证件,没官没民,没大没小……

我长这么大,一向最喜欢一个地方:澡堂子,大家全光着身子进去,赤条条的,谁也不比谁多什么,谁也不比谁少什么。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可等一穿上衣服出来,各种差别就有了。上帝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外汇黑市就是个跟澡堂子差不多的地方。在这儿你穿什么衣服都一样!我非法你也非法,你想换我也想换。谈得成就谈谈,谈不成就不谈。谁也不管谁,谁也不求谁,谁也用不着向谁低三下四,谁也不能对谁居高临下。

——这就是我说的平等。可以说,我走这条道儿,是出于一种自觉的追求。

客:既然你对你所从事的这项活动有这样“美好”的认识,为什么又挂刀了呢?

主:第一,倒汇毕竟风险太大;第二,我赚的钱已经为日后的起步打下了足够的基础;还有第三,那就是我对过去的自己有了某种超越……

客:好,前两点可以不谈,请谈谈超越。

主:可以。应该说,在外汇黑市上混了这两年,我对自己、对人、对社会都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我觉得我是这两年突然长大的。每个人都得不断否定自己,才能日趋完善——尽管谁也完善不了。我认为过去最大的毛病是狭隘,比如对平等的认识。我在外汇黑市上寻求到的平等就是一种狭隘的平等。一种虚幻的,多少有点儿自欺欺人的平等。也可以叫“澡堂子”平等——一出“澡堂子”就没了。

我的追求不变:金钱和平等。但含义和过去已经有所不同。比如我不再想把东西倒来倒去,而是想走办企业的路子。

客:好吧。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不礼貌。所以你也可以不回答。但我不妨问一下。你这两年赚了多少钱?

主: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

林说了个数,我吓了一跳……

天完全黑了。窗外街灯下的东华门大街依然熙熙攘攘,轻柔乐曲衬托中的义利咖啡馆依然安宁恬静。

办法会有的

一张硕大的网悄然落下,罩住安贞立交桥北侧那小块方寸之地。

从那里经过一条很不起眼的狭长通道拐进去,就是出国人员服务部的提货处。不错,出一趟国,总是要有些货提回家的。大批进口原装冰箱、彩电、录相机、电子琴、吸尘器以至摩托车、空调器源源不断地从那个狭长通道鱼贯而出,走向堪称幸运的千家万户。

那个通道的出口,就是外汇贩子的聚集之处。

1987年1月11日上午,87名汇贩子在安贞立交桥北侧同时落网。

这就是对外汇黑市的大拉网,又称为兜捕。而汇贩子与刑警们却更习惯管这叫“大抄”。

类似这种大抄,北京各城区公安局每年都要进行一至两次。尽管这样,30个外汇黑市点平均计算,一个点也要几年才轮到一次。因此,大抄的作用,基本上还是属于震慑。

然而,全市那么多黑市点,东方不亮西方亮,抄了南方有北方。于是,外汇黑市又如此这般地呈波浪形向前发展起来。有低潮就有高潮,延绵无绝。

打击,打击,打击。所有的打击都是必要的,所有的打击都取得了可能取得的效果。但是,所有的打击都还未能制止外汇黑市的发展与蔓延。

这就很值得我们认真琢磨一下了。

事实上,当人民币不是自由兑换货币,而国家实行汇价管制的同时,已经为黑市交易的产生提供了可能性。外汇黑市在多数社会主义国家与部分发展中国家都程度不同地存在——这些国家均实行汇制管制。

后来,国家又发行了人民币外汇兑换券。票面上标明:与人民币等值。然而,实际上并不等值(国内有关外汇券的存在究竟利弊孰多的争论一直未断,认为至少目前利大于弊的意见占上风)。

两种表面等值实际不等值的货币在一个国家内并存,国家货币——人民币对外币的兑收又由外汇券代替,自然会在百姓中引起一些惶惑。有一点每个人都清楚:这里头有差价!

然而,国家又说:不得去追求这个差价。这等于向公民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为了国家的整体利益,你要牺牲一些个人利益。这要求也是站得住脚,的。况且,这实在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牺牲。只是,未必人人都能做到。

这是国家对她的公民的考验。公民应该做出令国家满意的回答。然而,能不能想想办法,让这样的考验,避免一下呢?

办法总会有的。

(摘自《报告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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