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轩
太阳升起来了,他用足力气伸了个懒腰。为了选择一个理想的伏击地,他观察了好几天,最后挑中了今天这个位置,并于天亮前潜伏到位。
顺着对面那座不算陡的山坡,可以望见高低不齐的绿色帐篷的顶尖。那就是越军××号阵地。他把瞄准镜套上枪管,枪尖轻轻向上一挑,整座山坡便置于他的枪口之下。
他希望今天别白来。这样想着,一个活动目标已经在瞄准镜中出现,那是一团红色的亮点。
他凝神静息,进入射击准备。
这些天他有点儿打疯了,运气也格外好。越南鬼子好像要赶着向阎王爷报到,一个一个甚至两个三个地出现在他的枪前。当然,他不会让他们失望。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他公公道道地把他们一个不剩地送上西天。
这是他的义务。
昨天,9月20日,军部机关破获了越军一份密码通报:中国方面目前正有一名高级射手在我阵地前潜伏,已造成我方23人死亡。此人行动隐蔽,枪法准确,务请各阵地提高警觉。
这位“高级射手”就是他。队伍是1987年8月份调上来的,双方处于僵持状态,只是打冷枪。作为全团唯一的狙击手,我方冷枪歼敌的任务即由他完成。这任务非他莫属。战前训练赛中,他连续夺得全团、全师乃至全军的射击第一。领受命令时,战友们同时送给他一个封号:老山第一杀手。
眼下,“老山第一杀手”正瞄准他第24个目标。
他校正了距离——600米。小意思。狙击步枪的有效射程是1200米,只要不出这个距离,他指哪儿打哪儿。
但他还想等一等,目标尚未完全暴露。他的原则是一枪毙命,最好的射击部位是后心、前胸、天灵盖。
他必须有耐心。
第一次把瞄准镜里的那个天灵盖打开了花的情景他永远不会忘掉。
那是很年轻的天灵盖。光光的,平平的,标志着生命的稚嫩,跟21岁的他差不多。也许比他还小。他手指搭在枪机上,怎么也扣不下去,全身血管都在暴涨,连带着手臀的抖动。这样子就是放枪也会打飞。
最糟糕的是他的心在同那个天灵盖谈话:你是为什么来打仗的?谈过朋友了么?你们那儿扑克的玩法和我们一样不一样……
这时候那天灵盖移动了一下,他急忙用瞄准镜跟过去。发现对方已端起枪,冲着他身后的我方阵地。他猛然清醒,及时扣下枪机。
手指勾下去的那一瞬他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光光平平的天灵盖消失了,代之以一滩乳白色的粥状的脑浆,夹杂些许粉红。
回驻地后他两天没有吃饭。米饭、馒头、午餐肉,都可以引发有关脑浆的联想……
后来他就专找天灵盖了。那是在他的战友张鹏死后。张鹏是配合他狙击敌人的哨长。那天从哨位下来,身子还没站直就倒下了,也是头部中弹,死在他的怀里。他发誓要用敌人的更多的天灵盖为张鹏祭灵。
他对自己的枪法确信无疑。
当目标完整地从树丛后闪出来的时候,他暗暗有些吃惊:瞄准镜中的红点,竟是个穿红裙子的女人!
根据可靠情报,这里驻扎的一个排越军中没有女兵。这点他是知道的。那么这女人是干什么的?战地卫生员?不会。没有大的战事,救护队用不着开到前沿。况且救护队同样不穿便装,尤其是这样惹眼的红裙子。他判定这女人是家属,这个阵地上的越军是一个排,她大约就是排长或者副排长的妻子。类似情况他听说过,越军干部的家属允许到阵地探亲。
他有点儿恨那个排长(或者副排长)。你他妈怎么当丈夫的?就让你女人在阵地上跑来跑去?你就不知道你对面有我这个“老山第一杀手”?
恨恨地,他的食指勾紧了枪机。
旋即却又松开。他看见那红裙子好像在采花。不时地弯下腰,又直起来,手中已经有了些收获。
他可以不加思索地扣动枪机——这些天他就一直是这样做的。他这样做有充分理由:作为狙击手,他的使命就是从生理上消灭所有看得见的敌人。他用不着去费心判断那红裙子的身份。无论红裙子绿裙子抑或其它颜色的裙子,只要出现在对方阵地上,都可以列入狙击手的记功簿。战争允许把复杂的事情变得简单。
况且谁或者谁的妻子什么的不也仅仅是一种推测么?谁能证明谁又有时间去证明呢?
那女人还在树丛后来来回回地走着,时而隐没,时而闪现。情景很像他在军区射击队训练时的活动靶标。他打活动靶标是一绝。举枪、测距、定位、瞄准、击发,别人通常要做的五个动作,他只须两个动作完成——举枪,跟着就是击发。而且百发百中。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练就这一手硬功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他甚至连梦游都要往靶场跑,队长连续三个晚上深更半夜地把他从靶场找回来,最后不得不用背包带把他绑在床上。绑在床上他还大喊梦话:跑猪……(“跑猪”即活动靶标)
食指重新勾住枪机,缓缓地施以压力,然而,无论如何扣不下去。
他看不清那女人的正脸。他能看到的只是从肩上披散下来的黑发和轮廓分明的侧影。他据此推测那女人有一张温柔的脸。或者不如说,他希望那张脸上有一片温柔。
女人的脸上都该有一片温柔。
否则军人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五岁的时候他死了父亲。他的父亲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那一代军人。父亲希望儿子长大也去当兵,临终的遗言是,要他长大也“参加解放军,做一个真正的军人”。
他从不敢忘记父亲的话。也许正是父亲临终前对他的要求使他放弃了考大学而参军,参军后的第二年又拿下全军射击第一,上前线不到两个月又成为使敌人闻风丧胆的“老山第一杀手”。但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父亲那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其实是个很高很高的要求……
他的眼睛有些湿润。扣枪机的手松开了并且再也没有勾上去。他知道,他不可能向红裙子开枪。
红裙子终于在树丛后的山坡上消失。直到夕阳爬上身后的山峦,瞄准镜里再没有出现任何目标。
这一天他一无所获。但他并不沮丧。他必须也只能做一个真正的军人。
当“中国青年十杰”评选活动揭晓的时候,他的名字以高票数名列第三。他叫向小平。
1987年,向小平在老山前线担任狙击手的47天中,共射出31发子弹。其中毙死30名,伤敌1名,无一虚发。中央军委授予向小平“战斗英雄”称号。
他无愧于这一称号。(图:国英薛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