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严厉的眼睛

1992-01-01 08:25管用和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2年2期
关键词:冷汗麦草夕照

管用和

公路一侧,是一个仅存着地名的“集镇”——黄昏集。紧挨着它的是一个小村。村东头的第一家是间茅草小屋,小茅屋已经不存在了;茅屋有一位老妇,老妇也不存在了。但一切都依然存在,存在我磨灭不了的记忆里,存在我的一页总不太愿意揭开的生活纪录里。更确切地说,存在我常常钩起的激动里。

我曾经站在小茅屋前,低垂着头,静默好长一段时间。头是沉重的、腿也是沉重的,更沉重的是我的情感。她,与我非亲非戚,非邻非里。我不知她的姓名,也不了解她的身世。但当我得知她的生命已与茅屋长辞,在我再次路过黄昏集时,我以儿子对母亲的虔诚,默默地悼念她。没有花圈,没有青纱,连野花也没采到。有的只是睫毛下被晚云与夕照映得带血色的珠泪。

世间竟有这样严厉的目光——她曾瞅遍我的全身,似有满腹疑云;世间竟有那样刻板的面容,满脸乱麻般的皱纹长时间木然不动。她冷若冰霜?她麻木不仁?她无动于衷?不!分明她眼中充满了鄙视、充满了忧患。她有一句话像重锤击在我的心上,至今响在耳际。

那是个粮食不够瓜菜代,瓜菜不够谷糠代的年月。我奉命到六十里外的“丰产片”搜集亩产万斤粮的宣传材料。步行六个小时后,肚里的二两稀粥早已化为一身冷汗,一身尘垢。斜阳将我的身影投在坎坷的石子路上,摇摇晃晃,恍恍惚惚。双脚重如磐石,任意志多么坚强也挪不动一身瘫软。心慌乱起来,眼模糊起来,冷汗加剧,耳朵轰鸣。我要倒下去了,我也想倒下去。但我十分清楚,这浮肿的身躯一倒下去就难于起来了。我不由自主地向着一间茅屋走去。一时间,恐惧与羞愧同时袭来——在当时,有一个字是不准讲的,那就是“饿”。我身为国家干部,作宣传工作,口头更应谨慎,更不能向老百姓讨吃的。但辘辘饥肠偏偏与我的意志与尊严作对。我终于原谅了自己:我会像军人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样给老百姓付钱,也决不会说“饿”字——我已想好了理由。

茅屋静悄悄的,一位头发花白的村妇在搓揉着一捆麦草。她面如黄土,双眼浮肿,似乎视力极差,但对落在地下的几颗可怜的瘪麦却一粒不漏地拣了起来。这麦草的香味,麦粒的颜色,竟使我口中唾液猛增。我实在忍不住了,小声地说:“太婆,你家里有鸡蛋卖吗?”(当时我真想有两个鸡蛋生着喝下去。)说着,我连忙掏出钱来。

她慢慢抬起头来,对我打量一番,那眯缝着的眼睛,突然闪出两点光亮,十分冷峻:“人都没有吃的,还养鸡?”

“是这样,”我连忙解释,“我不是收购鸡蛋的。路过这里,有位同事病了,晕在马路上,特来弄几个鸡蛋冲点儿蛋花给他喝。”

老人睁着双眼,将我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我装出精神十分振作的样子,连忙擦掉满头冷汗。但,我那双浮肿的脚却是无法掩饰的了。

“家家(外祖母),这锭水写的字不现。”从内屋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我这才发现一个小姑娘正伏在长凳上做作业。

“锭水是颜料粉子冲的,纸又黑又毛糙,要写得现才怪哩。”她两眼直盯着我,严厉得怕人。

我感到一阵内疚。我说:“打扰了”,就快快告退。

正当我踏着昏黄的夕照拖着绵软的双腿离开茅屋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后面喊:“叔叔,等一等。”

原来,那个写作业的小姑娘追上来了,她双手捧着两节蒸熟了的野藕,递到我的眼前:“我家家说,你在说谎话。快拿去吧,家里没别的好东西了。”

“我……”我本想说“我不饿”,但立即似乎听到一声呵斥:“你在说慌!”我木然了,好久好久,面对落霞染红的茅屋是惭愧?是自责?心中有一股凄然,有一股悲凉。

两节野藕,使我走完了六十里的行程,完成了上级的使命。但,我人生的道路却很长很长。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我将去宣传一些不实之事时,那双严厉的眼睛就呈现在我的面前,使我羞愧,使我痛苦,因而也使我沉默。尽管,我早得知她没有度过那个饥馑之年,那双眼睛已不复存在。然而,我总以儿子对母亲的虔诚,端端正正地立在她的目光之下。

(怡也摘自《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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