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笔记

1993-01-01 09:23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3年9期
关键词:儿子生命母亲

斯 妤

决定不生孩子不是不爱孩子,而是太爱孩子。每看见六七岁的孩子背着沉重的书包横穿马路,在汽车与自行车的夹击下怯生生地左右躲闪,心里便涌出恐惧,涌出对无力处处照拂孩子的为人父母者的悲悯。

可是有一天,在前门东大街那幢十层大楼里,我看见我的同学小雁和她的母亲并肩站在电梯门口,正亲热地谈话。弥漫在她们之间的那种亲密、亲切、亲情使我怦然心动。我顿时明白,我多么希望有这样的情境:一个你生养的孩子,一个与你齐肩高的孩子,他是你的骨肉,也是你的朋友,还将是你的生命在这个世界的奇妙延续。

奇妙的是,孩子恰恰在这时降临。准确地说是在这时知道了孩子的降临。

儿子第一次高烧不退,我彻夜不眠,整夜守在他的床前,用兑了水的酒精给他物理降温,有限的一点酒精用完了,我从食品柜里搜出“五粮液”就往脸盆里倒。丈夫次日起床,看见床头柜上那倾倒一空的五粮液酒瓶,会心地笑起来。

“你很潇洒,”他说。

其实我是最不潇洒的人。

儿子四岁那年,因为种种原因,我反复思考后终于动念去欧洲研修德语文学。手续办到一半时,儿子突然病了。

我想我若是走了,儿子生病,谁像我这样精心照顾他,守护他?就算家人能做到这一切,可又有谁能替代一个母亲,将母亲那浓烈的爱、浓烈的关切,通过母亲固有的生理密码传递给孩子,使他安心,使他不断获得力量?即便在他健康的时候,谁来根据天气的冷暖给他穿最合适的衣服?谁来科学地掌握他的饮食,使他不过饱也不过饥,不上火也不腹泻,不营养过剩也不营养不足?而当父亲的急躁、严厉频频发作时,谁来抚慰孩子受伤的心灵,以善和爱驱赶蒙上他心头的暴力的阴影?

在我作出赴欧洲学习的决定的那天晚上,我同时决定的第一件事是,远行前一天,我要在书房、卧室、厨房、门厅遍贴一句话:“别忘了他是一个孩子!”

这是因为作父亲的常常忘了他还只是个孩子,而往往像要求大人那样要求他。

我还要给丈夫开列长长的一张表,详细注明什么温度穿什么衣服,什么情况下吃什么食品,什么症状服什么药,甚至什么天气可以出去什么天气只能呆在家里……

而现在,看着在高烧中昏睡的孩子,我知道我哪儿都不想去了。哪怕给我一个国家,给我一顶皇冠,如果要我在孩子和它们之间选择,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它们,而选择留在我的孩子身边。甚至是为了所迷恋的、一向视为生命的写作,我也不肯支付和幼小的孩子分离的代价了。因为对我来说,孩子远胜过自己的生命。

孩子是聪颖的,他对母亲的心、母亲的爱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常常对小朋友说:“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你们的妈妈都不如我的妈妈!”

有时候看电视,看见漂亮的女性,我会说:“这女人真好看。”而他立刻就会很认真地反驳说:“不,她不好看,我妈妈才好看!”

只有一次例外。那一次,他破天荒头一回夸奖起一个演员来:“这阿姨真好看!笑的时候真好看!”

我和丈夫都惊讶,连忙端详那演员。一看,我们便会心地笑起来。原来他欣赏的仍旧是他母亲的类型!大眼、大嘴、脸部线条起伏较大,属于热带风格一类的。

有一个时期,儿子以为人是可以长生不老的。当他知道等他长得像父亲一样高,可以潇洒地请妈妈跳舞,妈妈却已经变成一个老太婆时,他非常吃惊,而且非常悲哀。沉默良久,他很坚决地说:“那我就不长了,我要妈妈永远年轻!”

儿子当然也会利用母亲的爱、母亲的弱点淘气胡闹。尤其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他那种解放感简直不亚于摘掉紧箍咒的孙猴子。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所以在他五岁生日那一天,我下决心收敛自己的感情,不再经常亲他了。我对自己说,孩子已经长大了,再不是我怀里那个胖乎乎的小婴儿了,该是培养男子汉、培养完美人格的时候了。但是想亲他、疼他的冲动总是油然而生。每次我都是尽力控制,将这股温情留在晚上,留到他熟睡之际。

每当晚上他在梦乡里甜蜜地滑翔时,我都会在他身边喃喃细语,倾诉一个母亲的爱,倾诉人类对自己纯真童年的赞美与崇拜。

儿子渐渐长大了,他开始进入崇拜父亲蔑视母亲的时期了。

出去散步,他总要甩开我的手,跑到父亲那边,和父亲一起昂首阔步。父子俩出门,我对着儿子左叮咛右叮咛,末了又一次问他听清没有,他则不客气地说:“没听清!”然后他转头对父亲说:“女人真罗嗦!”

也是这个时期,他不再一味赞美母亲了,他对我说:“我们班的王希真好看,她笑起来特别好看。我真喜欢她!”“你怎么喜欢她呢?”“我要爱她,给她做饭、洗衣服!”“那妈妈呢?妈妈好看还是王希好看?”“王希比妈妈还好看!”“那你给妈妈做饭洗衣服吗?”“不给了。”儿子坦率地说。

分娩的时候,那十六小时阵痛曾经折磨得我死去活来。那种痛苦决不是男人可以承受的。即使是女人,即使是耐力、韧性比男人强十倍的女人,即使是深爱着腹中胎儿即将作母亲的女人,若没有缔造之神暗中帮助,也是很难挺过来的。

而我当时,如果身边有一支手枪,我也可能会抓过来对准自己扣动扳机的。

当然我不会那样做。因为我除了呻吟外,心中正在不停地祷告。

但是现在,分娩的剧痛渐渐远去了,留在我身心里的,只有对新生命的热爱与赞叹。我真想又有一个婴儿抱在手里,有她在我怀里蠕动,在我身边酣睡。我想这回该是个女儿,一个很像我却比我美丽比我聪慧的女儿。

虽然我知道此生不会有女儿了。但我仍旧常常想到她,想象她降临后家中的欢乐。

儿子明年就到上学的年龄了。一想到他就要独自一人在学校里呆整整一天,我就不知如何是好。

有同事善意地取笑我:“你干脆搬个板凳坐在教室外面守着好了!”

我说我很想这么做,只是怕人笑话我。

当我只作为自己存在的时候,我常常陷入对生命的怀疑,有时甚至被某种渴望所缠绕。但是当我作为一个母亲,作为我孩子的导师、朋友、保姆而存在的时候,我甚至希望能活九十九岁,因为那样的话,在我孩子进入他一生最黯淡的晚年时,我还能够陪伴他。

当然我不会活九十九岁。

我也不会搬了板凳坐到小学校的教室外边守候他。

我内心里其实知道,孩子一诞生,他便脱离母亲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而存在了。他的身体,他的心灵,他的思想,都将独立地生长,发展,成熟。而我能做的,只有关心他,爱他,并且扩展我的爱,为他祝福,也为所有可爱的孩子祝福。

*此文摘自《斯妤散文精选》。该书荟萃作者代表作近六十篇,分为“女儿梦”、“心的形式”、“荒诞系列”、“斑驳人生”四辑。该书20万字,简精装,7.50元(含邮资)。现有部分作者签名书,欲购者请汇款至:100708北京东四12条21号《青年文学》詹少娟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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