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被抛进失业的泥潭······

1995-08-22 03:33刘朱婴
中国青年 1995年7期
关键词:厂子失业沈阳

刘朱婴

资料显示,我国目前约有失业职工120万人1993年末,国家劳动部下发关于印发“再就业工程”的通知,沈阳被列为“全国试点城市”1994年,沈阳实施“再就业工程”,至年底统计,有近8万人通过自谋职业和组织再就业等途径找到新的岗位。然而,“就业矛盾仍然相当突出,就业形势依然非常严峻”有关部门预测;1995年,沈阳市“显性”失业和“隐性”失业总人数将接近30万人……

一个岗位干终身,一辈子端着铁饭碗,这种“永恒”被打碎了,失业职工,前途和希望在哪里。

“你不知道,离开厂子那天,我是满含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啊。我充满爱恋和寄托的厂子不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

随着“哐当”一声,53次特快列车停在了沈阳站。采访失业工人,我是头一次。在电话机旁犹豫了一会儿,我拨通了一个电话。耳机里传出一个热情的声音:“喂,我就是蒋幸兰,我的店在爱工街市场、铸造研究所的斜对过,你来吧!”

大雨下了一夜仍未停,铁西区的许多街道都积满了水,车子开过,溅起的水花成弧形展开,路人纷纷躲避。我打着伞,□着水,好不容易找到了她说的.市场,看见了“铁西区兴工发达面食加工厂”的牌子。

那是1993年的事了。她说,记得是10月份,领导通知说:“厂子放长假了,你们出去自己干吧!”话虽不多,对她却似五雷轰顶。“厂子敞开大门放工人出去找活路,是迫不得已,我理解。可当我真要迈出厂门的那一刻,我哭了。回想自己从一个插队知青奋斗进这家军工企业,多不易啊!如今,一切努力全白搭了!我不断地回头瞅啊,想再多看一眼熟悉的厂房,多看一眼兴许往后再也见不着的工友,我一步一回头,脸上满是泪水……”

她哽咽了,我的心里也不得劲。端过铁饭碗的人,能想见一旦饭碗丢了是啥滋味。我把目光移向工作间,那儿,几个工人正在做花卷,面团在她们的手里一拧一捏,漂亮的花纹就出来了。我后来得知,她们有着和老板同样的经历。

“我是个特别喜欢文学的人,你看我,哪像个做生意的?可理想是理想,现实归现实,光掉眼泪没用,得找活,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我先是生产饭店用的香湿巾,连做带推销,从没那么累。可利太小,规模也小。我寻思:没法往下干了,再换个别的干吧!可干啥呢?去年5月,街道的领导找上门了,他们看我年轻,又有文化,就向我宣传‘再就业工程的意义和优惠政策。我忽然觉得心里一热,先前那种被人抛弃的感觉没了。我实实在在地体会到,党和政府没有把我们一推了事,仍在关心我们,为我们创造着条件。下面的路咋走,就看我们自己的了。经合计,我又有了新的想法:我家周围住的大多是双职工,如果办个面食加工厂,生产大众化的馒头和花卷啥的,定能受欢迎。我向街道谈了想法,他们表示大力支持,很快为我提供出场地,帮我办理了各种手续。听说我自己要办厂,亲戚朋友们纷纷为我凑钱,有的拿出准备给儿子装修新房的钱,有的拿出了姑娘的嫁妆钱……挂牌开业那天,街坊四邻全来了,买我东西的人在门前排起了长队。我知道,并不是我做的馒头有多好吃,他们全是来给我助兴的!虽然没明说,但他们的眼神,他们的笑脸都在告诉我:幸兰,你好好干,为咱失业工人干出个样子来!记者,你当时没在场,如果在,一样能感动得掉下泪来。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从来没像那天那样激动过。我发誓:一定不能辜负大伙的好意和期望!

“办厂得用人。有人提醒我,最好用亲朋好友,关键时候能帮你。还有的人劝我招用进城的农民工,廉价,听话,能吃苦。他们说:雇人图个啥?不就图个能干活、出效益吗?他们的意见都挺在理,我该怎么办呢?这时,厂子关门,工人失业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兄弟姐妹们,你们现在在想什么,干什么呢?一连几天,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眼前老是晃动着他们的身影。他们是否也像我一样,急盼着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呢?我突然决定了,找到街道办事处,说:我幸兰的面食加工厂既不从市场上招人,也不从进城的农民中录用人,我要安排失业的人就业,为国家分忧,为群众解难!办事处的领导起先一惊,随后明白了,马上取出失业职工的名单让我挑选,并且一个个地安排与我见面。这样,我先后录用了6人次。由于我们有着共同的经历,共同的心愿,所以干起活来齐心协力,互相不隔心。尽管我们的产品很普通,不起眼,可因为大家找到了新的支点,每一个人都有使不完的劲,早晨三四点钟就爬起发面,晚上黑了天才回家。到去年底,我们这个六七个人的小企业居然创下10多万元的销售收入,每名职工的月收入平均在300元以上,比当年在厂子里挣的还多。这个变化,连我自己都想像不到……”

蒋幸兰告诉我,她爱女儿,也像爱女儿一样爱这个厂。她有个计划:抽时间去趟外地,考察各地的食品风味,取百家所长,研制出更受人们喜爱和市场需要的名牌产品,为沈阳市场填补空白,也为安排更多的失业职工就业。她说:“我头一个要去的,就是你们北京!”

“连活路都没了,还死揪着‘体面不放,心里能不闹腾吗?只有不怕吃苦和埋汰,不怕掉价,凡事靠自己奋斗,才能坚强地活下去”

母亲节快到了,我想,臧静的花店里一定挺热闹。我给她打电话,表示想去看看,她极热心地叮嘱我:“你坐13路无轨到大东门站下,斜对过有一个黄色的遮阳篷,上头写着‘恬静花社,我等你!”

15:30,我找到她的花店。她笑容可掬,她的丈夫腼腆地站在她的身后。

我们唠起了花。她说:现在电话订花的特别的多,天天都订,供不应求。许多客户都是老朋友,成天催。我对他们说:这整花不像厂子搞生产,能加班加点的,你急也急不出来!大家都是朋友,我不能给你不给他吧?你们相互串着用吧!唉,跟打仗似的。最近天较凉,产量少一些,可客户不少要。前些日子三亚紧着来电话,还有上海,开口就要几十万种球。去年,我和北方航空公司签了10吨花的空运合同,光种球就往上海销了20多万个,往三亚销了45万个。今年,打开春就紧张。这不,眨眼就到母亲节了,我这儿的康乃馨不够,还得往昆明打电话调,通知他们赶紧空运过来,忙得快没个人样儿了……

臧静比蒋幸兰小10岁,今年25。谈到失业,她说,谁都希望找个体面、轻松、稳定、收入高的工作岗位,她也一样。她的父亲一直在郊区务农,母亲在历史上那场伟大的政治运动中被下放到农村,所以,父母谁都不想子女再吃农业饭,希望她们能进城当工人。这样,她就想法进沈阳第二绒织厂做了一名全民所有制的合同工。可谁能想到,厂子亏损,她被解除了合同。她懵了。厂子开支困难时,她有想法,有怨气,对厂子不满意。可一当真的没了工作,想到看病报销啥的往后再也不会有这事儿了,她的心里头腻腻歪歪的挺难受。重新过让父母养活的日子,她觉得连做人的尊严都没了。那些天,她怕吃怕喝,更害怕见人,成天不出屋,直想哭!“失业的,心情都这样吧?”

后来,她慢慢地想开了。她说:现在好多企业都在裁员。人嘛,得适应社会,不能老让社会适应你。单位不要你了,你哭也没用,得赶紧重新找份适合自己的事情做。这个时候,什么掉价不掉价、寒碜不寒碜的,都甭考虑了,有饭吃就行。我当时听人说起如今社会上鲜花的需求量挺大,尤其是沈阳这样的大城市,眼前顿时一亮。因为我高中毕业后,曾经帮父亲做过一些农活,比较熟悉田间管理。后来觉着种地掉价,才进了厂子。现在想,搞种植是我的优势,如果把家里的菜地全部改种鲜花,我又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再进一步学习种植技术,从事花卉生产经营准成。我一谈想法,全家人都赞成。尤其是我那失业的哥哥,原先是搞计算机的,也决定不另找对口的工作了,和我一起干,在种花上整出点名堂来。我爱人更理解我,主动提出咱俩先不要孩子。就这样,去年5月,我和爸爸、哥哥一起成立了“沈阳唐菖蒲鲜切花园艺公司”,当年就占领了沈阳市场,同时还销往外地,出口朝鲜。

“你听着挺简单吧?其实,打开市场挺不易的。就说北京吧,我不知跑了多少趟。不怕你笑话,我们的花,来来去去全坐的飞机,而我跑外地尽坐火车了,为了节约。”她认真地说,她又回到田里,可并没觉得寒碜。现在,沈阳有的是活没有人干,为啥?就因为择业观念没有变过来,觉得那些活又苦又埋汰,害怕丢面子。连活路都没了,还死揪着“体面”不放,心里头能不闹腾吗?如果把外地人在沈阳干的活都变成沈阳人自己干,大家都能生活得很好。“到这会儿,我算明白一个道理:凡事靠到最后,还得靠自己。不怕吃苦和受累,不怕寒碜掉价,依靠自己去奋斗,社会才能重新接受你!”

“只要有志气,命运不会把咱降服。今后,不论在何时何地,不管什么厄运降临,我都会对自己说:再难,也要走自己的路!”

要回北京了,我决定给于兴立打个电话见一面。我终于见到了他:小伙子衣冠楚楚,一表人才。他伸出左手,那被飞旋的铣刀打掉三分之一的小指虽已痊愈,但留下了令他终身难忘的伤疤。他办公室的墙上,高挂着一面五星红旗,鲜艳夺目。他告诉我,这面国旗已经跟随他8年了,无论工作如何变换,他都把它带在身边,走到哪里挂到哪里,看到它,能激发起无穷的力量。

于兴立曾有过一段让同龄人羡慕的经历:1987年,尚在市第二外国语职高就读的他,作为全校唯一的选派生被送到深圳学习酒店管理。半年后,学成归来的他进入三星级的玫瑰大酒店任餐饮部经理,一年后又转到天涯宾馆。舒适的工作环境,高出工薪阶层几倍的薪金,他太幸运了。那时,他鸿图满志,雄心勃勃,希望利用这幸运的开端走好今后的人生之路。然而,1991年,一纸解除合同的通知书摆到他的面前,“当时,我的脸上虽然挂着笑,心里却直想哭。我失业了,怎么向父母交待?生活在我的眼前突然失去了光彩,我痛苦得没法自拔……”

他试着帮朋友做些木材生意,时间一长,看出点门道,就寻思着自己干。向表哥借了8万块钱,到郊区租下一块500平方米的地皮,给一位公职人员的兜里塞进1000元钱请他帮忙解决了动力电,再从山东进了几台设备,1993年7月18日,他拥有了一个自己的工厂——沈阳泰丰木线制品厂。

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办厂谈何容易!正当一丝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时,厄运降临了:工厂生产出的第一批价值12000元的木线制品被购买单位全部退回,因为质量没过关。就像被人当街抽了一个大嘴巴子,他急眼了,把工人召到一块,一把火,燃着了那批货。耀眼的火光中,他忽然听到有人在抽泣,心头一酸,眼泪也随着流了下来。他觉着,那被烧的不只是产品,还有自己和工人的心。

第二场厄运就更残酷了。春节前,他把外地的工人放回了家,可活不能撂。他急赤白脸地自己上手干,结果,就在一刹那,左手小指的第一节被每分钟6000旋的铣刀打飞了。他是家里的老疙瘩,又是唯一的男孩,他知道父母和姐姐怎么疼他,因而不忍心告诉他们。他悄悄地在医院一住就是23天,正赶上春节,窗外的鞭炮声令他泪流满面……

每当那钻心的疼痛使他难以入睡时,他都在心里发誓:干下去,不能熊!他有理由相信自己:会外语,懂管理,现在又有了鲜血换来的经验教训,一定能干好!

……1994年底,他的木线制品厂除上缴国家税金外,盈利12万元。如今,他又把那面国旗挂到自己一家新的企业——沈阳市先锋科技研究所的墙上。

同于兴立告别时,我特意握住他那厚实的左手。我相信,这只受过伤的手能帮助26岁的他战胜一切困难,真正走出一条自强不息的路。

(摄影: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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