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家园

徐刚——曾经以《伐木者，醒来》而引人注目的年轻作家，决心将自己的后半生写作生涯托付给山川大漠……

尽管，地球的蔚蓝色是由海洋赋予的，地球本来应该有一个更加名副其实的称谓——水球。但，迄今为止，土地的重要性却从未有人怀疑过——那是人类的家园所在。

有人说：“人诗意地居住在地球上。”

有人说：“人是一个星际边缘的流浪汉。”

可以肯定的是，诗意地居住在地球上的岁月已经成为过去，你只能回想；与日俱增的是流浪、过客的感觉，冷冰冰的水泥墙壁、铁门钢窗对人说，你是带着钥匙的囚徒。从一个城到另一个城，从河的此岸到彼岸，你愈走愈远，你总会惘然地觉得你不是你、至少不完全是你。你偶而会在梦中和自己相遇，那相遇之地虽然陌生，又有说不出的亲近感，单薄的砖墙上裂缝正在游走，瓦楞上长着野草，那一颗老杨树还在，杨树下的小河已经污浊，河边茂密的芦苇群落矮化成了芦草……

1996年4月22日，第26个世界地球日。前一天的气象预报说，中国南方大部分地区持续阴雨，而北方旱情有增无减。联合国发表于地球日来临之际的环境报告指出：从土地荒漠化到饮用水污染，“整个地球环境正在全面恶化”。约略言之：南极臭氧层空洞正以每年相当于美国陆地面积的速度扩大；全球有1—25亿人生活在污浊的空气中；每过去24小时，世界上就有150——200种生物从地球上消失；森林正以每年460万公顷的速度减少；地球上共有12亿人生活在缺水区，14亿人的生活环境中没有污水排放设施……

大地面目全非之后，家园怎能不面目全非呢？

关于大地和家园，海德格尔是这样描述的：“庙宇矗立着，展露出一个世界，同时又把这个世界回置到大地上，大地本身如此才作为家园的基地而出现。”

本世纪30年代，对西方大规模地掠夺资源积累财富所产生的大地的斑驳、人间的奢华，海德格尔曾忧心忡忡地写道：“由于技术生产，人本身和人的事物遭受到日益增长的危险，即成为单纯的物质、对象化的功能。”而“天然的自然，被贬为微不足道，甚至不再令诗人们感兴趣。”

海德格尔在德国黑森林的林中路上，发问道：“为什么大地在这种毁灭中沉默？”

从此，无家可归不仅成了海德格尔，也成了很多探求人与自然的有识之士的基本题目。

21世纪，是拯救家园的世纪。

回想家园，怎能不回想那一片星空呢？

是的，人类的脚步已经走到了月球上，宇航员可以在太空行走。哈勃从星移光谱的红移推断说，越远的星系正以越快的速度离开我们而去，它告诉我们：大爆炸创生时刻的余音还在，宇宙仍处在演变之中。

然而，忙忙碌碌的现代人群中，有几个人还曾在夜晚，哪怕有片刻静思默想仰望星空？

但，星空的爱仍是宽阔的。今夜，它温柔地低垂着黑色的幕帷，有星光月色，那是蠕动着的爬行在幕帷上的梦的眼睛，谁不是星空下的匆匆过客？

春夏秋冬，日升日落，天冷了加衣服，刮风了关窗户，铁门钢窗象征着安全，地毯空调意味着舒适。可是又怎样去弥补臭氧层的空洞？又怎样去阻挡沙漠化的推进？

城市化的浪潮正在占领、分割太多的土地与空间。在大都市，即使是亲近星月的孩子们，他可望的星空、可数的星星也已紧迫而寥寥，耸立的水泥楼群阻隔着稚嫩的目光，这个瞬间，灵智碰壁后的暗淡，你看见了吗？

头顶的星空啊！

脚下的大地啊！

总是一方水土在一定的时空里养育着一个民族一时文明。

清水滋润的家园，才是活鲜的家园。

古希腊的城邦是得到了水的神韵的智慧之邦，他们的哲人说：一切皆如流。华夏文明的先哲有不少论及水土家园的不朽名言，比如老庄：“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唯其不争，天下莫可与之争。”直指人的自高自大的丑陋，庄子于公元前300年便有言在先了：“今尔出于崖埃，观于大海，乃知尔丑”——你看见真正的博大之水了，你也应该知道自己的渺小及丑陋了。

治理淮河的行动，是家园的福音。

江河不是一代人或几代人的江河。

星空不是一代人或几代人的星空。

大地不是一代人或几代人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