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境

1999-01-04 05:20凌可新
当代 1999年3期
关键词:妮子饺子老伴

凌可新

好像才那么轻轻一晃,老人就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老朽了。老迈了。

老人的这种感觉来自于老伴的去世。老伴走得仓促了些,还没来得及过了这个春节。腊月二十九。老伴走的时候是腊月二十九。确切的时间,连老人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其实算来算去,腊月二十九也是过年了。今年腊月没有三十,翻过腊月二十九这张日历牌,就是农历戊寅年的正月初一了。而且,腊月二十九这张日历牌也是用红颜色印的。也就是说,按照乡下的习惯,老伴算是过了半个年了。只是没能到正月初一,没能亲自吃上年夜的饺子,还留在了年的这一边。

老伴病了很久了,具体是十八年还是十九年,老人一时也说不出来。老伴得的不是致死的病。半身不遂。半身不遂的起因是脑血栓。治得及时,没什么大事,就是下半个身子没知觉了。这么,老人侍候了这十八九年。虽说把屎把尿的挺繁琐,洗衣做饭的挺麻烦,可老人不嫌。老人觉得有个人做做伴儿,就算她什么也不能做了,可还能说说话不是?老两口子凑一起,老人变着法儿逗老伴乐。比如讲讲笑话什么的。老伴儿没什么文化,听着就笑,看上去跟健康人没什么两样。有时候笑着笑着不笑了,脸上洇起些忧郁来。这么一忧郁,老伴就说开了那套话。

老伴说:我死了算了,省得还拖累你。拖累你都一头白发了。

老人说:你不能死。你死了我还不得伤透了心了?

老伴说:我死了你再讨一个老婆。手脚都利索,年轻好看的,守着新人忘了旧人,还会伤透了心?骗傻子去吧。

老人瞅瞅自己的一双枯树皮样的手,又摸摸自己枯树皮样的脸,扯扯自己枯草样的头发,笑:你看我这个样子吧,都树枯叶落了,还有人跟我?就你不嫌我吧。

老伴瞅着他,也笑:可不是,谁跟你呢? 要是我不瘫炕上动不了,没准儿我也跟着个锔锅锔盆的私奔了呢!

两个人都笑,笑得挤成一团。看上去,哪里像六十七十岁的人了呢?

这种话隔十天半月二人就说上一回的。说的时候,主题思想不变,具体的文字却是常常变化的。其实这么说着,也是个乐子。说过了笑过了,老人给老伴取一块毛巾擦泪。擦过老伴再擦自己。这泪呢,是笑出来的。

这么说了有十年八年了吧。可谁知道,老伴说走就走了呢?

腊月二十九老人起得挺早。老人起来时先到院子里看。天没阴,更没落雪。这些年冬天的雪好像得拿钱去买似的,你不肯出钱,老天就不肯给你落雪。你肯出钱,老天也不一定满足你。偶尔老天喝醉了酒,撒下点儿雪来,却连个脚心都埋不住了。

老人其实是很希望能落一场雪下来的。当然要大大地下,扑扑实实地下,下个三天三夜,下个七尺八寸。老人结婚那天是下大雪的,下得就是三天三夜、扑扑实实。可是一晃五十年过去了。五十年,是半个世纪呢。

天上朗朗晴晴一片,星星有个大的,还没有消失了去,瞪张着贼眼似的。老人望了一会儿,有些失望。他呵了一团乳白色的气在院子里,慢慢转回去,把灶里升了火,锅里熬了小米粥,还煮上了十只鸡蛋。看柴火呼呼地旺盛了起来,老人进了里屋。屋里已经亮起来,炕上老伴好像还睡着。近了瞅,却见老伴睁着一双眼亮亮地望他。老人说:你醒了?咋不再睡一会儿呢?

老伴说:没下吧,这天。

老人说:没呢。贼晴一个天,云彩丝儿也没见,怕是十天半月也不会下。

老伴说:咋就不下呢?

老人也说:是啊,咋就不下呢?

去灶间添了几把柴禾,老人又回到里屋。见老伴还是亮亮地张着一双眼看他。好像刚才他出去了,老伴的眼一直就没有移动过似的。老人有些奇怪:看什么呢你?

老伴说:看你呢。

老人脸上有些热:看我什么看,都七老八十了。

老伴说:七老八十就不兴人看了?

老人不知道该说兴还是不兴,他走到挂在墙上的日历牌前翻了翻上面的纸,假装惊讶地说:哎呀,今天是腊月二十九。今年没三十呢!

老伴早就从老人口里知道了没有腊月三十。不过见老人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吃地一声笑出来,说:是真的吗?你不是想法儿骗人吧?

可不是真的么。老人想了想,把日历牌从墙上取下来给老伴看。让老伴先瞅瞅腊月二十九这张,又翻到下面一张。老人说:你自己看好啦。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老伴装模做样地看了看,呀了一声,说:可不是么,今天就年三十儿了。你准备好过年了吗?

老人也假意地拍一下自己的额头,说:没呢。对联忘记写啦。纸是早备下的,往年是年三十儿头一天写下二一天贴。昨儿咋就忘记了呢?我真是糊涂啦!

老伴憋住笑:没再忘别的啦?

老人说:咋没有?你的新衣服还忘了从柜里取出来呢。看看,都大年三十啦,以前哪一年不是三十一大早就取出来摆你炕头上?

老伴终于笑出来,说:看忙得你。没三十不是早一天过年吗?早年哪一回你不是盼着早早过年?

老人也笑:都七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二十三十那会儿。早先的人盼过年,那是图个不参加生产队劳动,图个穿新衣服吃好饭呢。咱都七老八十了。再说,平常日子吃的也不比过年差了不是?都说孩子盼过年,老人怕过年呢。

老伴撇撇嘴说:我可不怕。

老伴嘴里的牙剩了没几颗了。一撇嘴,就像是让人把两腮往里捺了捺。当初二三十岁那时,老伴撇嘴可是能迷住人呢。不光迷得老人晕晕乎乎不知东南西北,村里的一大群男人也都跟着晕晕乎乎南北不分东西了。不过,老伴这会儿撇嘴,老人还是爱看。一看,就想起了当年来。一想起当年,老人就觉得身上的血流快了许多,手脚也轻快了许多,年龄也往后退了许多。

老人把日历牌挂回墙上,把给老伴准备好的新衣服从柜子里取出来。老人说:那你就穿新衣服吧。穿上赶明早儿人家来给你拜年,见你光光鲜鲜的,就知道我这一辈子待你真是不错呢。

老伴嗤了一声,说:臭美吧你。你待我还好呢,忘了那年你打我啦?

老人想不起老伴说的那年是哪年了。年轻时候,老人可没少打过老伴儿。不过自从老伴瘫到炕上,老人就没再惹她一指头了。老伴这会儿说,老人听出她是在撒娇,不是秋后算账呢。不过,老人还是有了一丝愧疚在心里流荡。老人没敢说什么,放下衣服,忙忙地去灶间添柴禾去了。

给老伴伺候了一泡尿,端半盆热水让老伴洗了手脸,老人又盛了一碗稠稠的小米粥,剥了两只鸡蛋,扶老伴倚着墙坐起来,换上了那件新衣服。换裤子时老伴不让,说是甭弄脏了新裤子,待初一早上换也不迟。反正还得过一天一夜人才能来拜年呢!

老人想想也是,就没坚持。自己也盛了碗小米粥,剥了两只鸡蛋陪老伴儿吃了。算计了一下,虽说从一进腊月门儿就开始准备年了,而且就他们两个,用不着多么准备。但今天的活儿还真是不少呢。比如写副春联贴上;比如剁些肉馅儿预备包今晚和明早的饺子;比如再备些柴禾,尤其要劈些榆木柴禾今晚明早烧,等等,这些都得老人一个做。老人身体还好,但也毕竟七十多岁了。算算,也够他从早忙到天黑了。

当然了,过年了,忙忙也是快乐的。要不怎么会叫忙年呢?只是,老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老伴儿会那么一声不响地走了,把他一个人给撇下不管了。

上午老人先劈了一堆榆木柴禾。榆木枝都不粗,不用花费大力气。乡里过年烧榆木柴禾是有讲究的。榆木取个“余”字,就是年年有余的意思。树枝是秋上就准备好的,只能在大年三十劈。老人年年都要劈上一堆,整整齐齐码好。就是老伴儿没病的那些年,一进了腊月二十三小年的门儿,老人也是忙忙碌碌的,老伴做女人该做的活儿,力气上的活儿都是他包揽了。当然那时他年轻力壮,肌肉总是鼓鼓的,像是要从皮肤里蹦出来。

这十几年二十年,老人可是把活儿统统承包了,男工女工都做。

太阳温吞吞的样子。太阳出来后,天空变得有些灰白。冬天的太阳,你就是拿眼睛直接瞅它也没关系。一整个老人的形象。老人觉得太阳一年四季就像一个人的一生。春天那么温情脉脉,像是心里藏了小女子的小伙子;夏天就火辣辣的,像个刚娶回老婆的猛汉;秋天呢,儿女满堂,富富足足了;到了冬天,就像老人一样,对什么都是一张老老的笑脸了。也就是说,冬天的太阳性子最绵,绵得一针都扎不出血来。人老了,不也是绵了性子,一百针扎不出几滴血来了吗?

老人就是顶披着这个老头儿似的太阳的光,把一堆榆树枝劈成一块一块的柴禾的。老人手里的斧子不快了,放磨石上磨了,也还是不快了。又磨了一会儿,老人才想起来,不是斧子不快了,是他自个儿的力气丢失了大半。年轻时候,小儿臂粗的树枝还用动斧子吗?握在手里一折就折断了。那拳头纅子大小,用力一砸,一头牛都会趴下呢!这会儿的力气,捏不死只臭虫。还是人老了。人老了,就草木一秋了。

劈木柴劈了一头的汗水。老人看见自己摔在地上的汗珠子也不如年轻时候的亮晶和有力了。混混浊浊的,落地无声呢!不过,老人还是没觉到自己老到了什么地步。他相信再过十年,八十岁的时候,也还会有劈开树枝的力气呢!老人信自己。

把劈出的柴禾顺墙一一码放好,老人坐到门坎上吸一支烟。烟是孬烟。一辈子都是吸孬烟。穷得揭不开锅时也还是得吸。不吸不行。不吸就不是男人了。不吸,三十几岁的汉子也会绵了。头几十年,老伴在他吸吐制作出来的烟雾里平安无事,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前几年的一天,忽然老伴儿咳个不止,找了半天原因,才知道是让烟给呛着了。打那老人就不在屋里吸烟了。想吸了,就坐在外屋灶间门坎上吸,让烟雾直接袅袅依依地飘散到天上去。那么一变换地方,老伴也就不咳了。老人就坚持了下来,刮风下雨天也是这么吸。

劈了小半天柴禾,老人的腰腿胳膊都有些累了。坐着吸了两支烟,才歇过来些。瞅瞅天上的太阳,快十点钟的样子,老人起身洗了手,舀了一碗半大米蒸饭。大年三十中午得吃大米干饭,得拌一个白菜粉条,炒两个菜,烧一碗鱼,盛一碗冻。这也是规矩。老人接了手操持饭食,年年三十中午,也都没少弄过。年是大节,不守规矩不行。老人忙碌这些时,还没有想到,他是在给老伴做最后一顿饭。老伴吃了这顿饭,就该动身悄悄走了。

过年啦。

老人对老伴说。老伴躺在炕上。她头下的枕头垫得高高的。离她的脸七尺远的那面旧柜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着一个节目。电视是黑白的,十七英寸。旧的。大约也有十几岁了,图像有几分模糊。三年前老人花一百八十块从村东头老旦家搬回来时,老伴还很不高兴过,说是看什么电视呀老东西。一百八。啧啧,一百八呢!得你挣多少时日?你老胳膊老腿儿的,吃的又不好,有这一百八还不如买几只鸡补补你呢。你活着我才能不死。你死了,我无依无靠,不得也死了?

老人那会儿拍拍自己鸡肋似的胸脯,豪言壮语式地说:甭看我瘦是瘦了点儿,可我还不老,田里家里的活儿都干得,挣个三百五百跟喝口凉水似的。买个电视,还不是小菜一碟?再说,也是给咱找个乐子么。

老伴说:有你陪着说说话就成,我不要这个乐子。

老伴瘫在床上时村里还没人家买电视,所以到老人搬回这台电视之前,老伴从没见过电视。老人倒是提到过,还比比划划说了一通电视的神圣和伟大。老伴不信一个电视会有多么神圣和伟大,说毛主席还差不多,老伴说。在老伴看来,只有毛主席才是神圣的伟大的。不过,看了几天,老伴就觉出了电视的好来。以后老人出去干活儿什么的,走前就开了电视给老伴看。

老人说:弄个电视,是又给你找个伴儿呢。

老伴就吃吃笑,说:又给我找个伴儿,你不吃醋?

老人也笑,说:吃呀,怎么不吃?

这会儿是大年三十了,电视里的人尽说些吉利话儿,什么耳顺说什么。老伴迷迷糊糊的眼睛半闭着,耳朵里也不知听没听见这些吉利话儿。不过老人说一声过年了,老伴的眼就一下子全睁开了。老伴说:初一早上了吗?怎么天明晃大亮呢?春节晚会过去了吗?……你咋不叫我起来看?

老人嗤地一笑,说:早呢!你又睡了一觉吧?天又不下雪。初一早上,早呢。才是腊月二十九晌午,晚会还得八个小时才肯出来呢。你急惶个啥?

老伴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有些嗔怪地说老人:那你咋说过年了?

老人说:年三十儿了,还不是过年吗?

老伴说:还不是。

老人说:不是就不是。咱该开饭了。大米干饭、四个菜都备好了。

又给老伴伺候了一回屎尿,洗了一回手脸。老人扶老伴坐起来,把炕上的被子平坦了平坦,放上一张小炕桌,一五一十地把饭菜碗筷的摆放上去。瞅着老伴那张像是染了红晕的脸,老人说:咱是不是得喝上点儿酒了?听听外面,谁家的小子鞭炮都放了,咱喝点儿酒好不好?红葡萄酒,不醉人。年三十儿了,喝点儿吧?

老伴说:我又没让你不喝。当年你喝白酒跟灌凉水似的,我拦过你吗?拦你一回你怒一回。不管了,也没见你怎么着了。喝吧,给我也倒一盅。谁让年三十儿了呢?

说完了就吃吃笑。

老人忙把早备好的红葡萄酒拿过来,启了瓶盖,先给老伴添了一盅,自己也倒了一盅,把盅举了举,说:妮子,祝你新年快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老伴端起酒盅,听老人这么一说,神情忽然就有些忸怩:你、你叫我甚了?

老人说:叫你妮子呀。你不是叫妮子吗?

老伴的脸就红了好些,跟喝醉了酒似的:你这么叫人家。人家都快七十岁的老太婆了,还叫人家妮子呢。听着像不是叫我。

老人说:是叫你。

老伴说:有多少年你没这么叫我了?

老人想了想,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有几十年了吧。

老伴说:那我也叫你一声。林子,祝你新年快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两个人碰了一下盅。瓷质的酒盅发出一声清亮悦耳的响。老伴抿了一小口,老人则一口吞了个干干净净。喝过了,抬眼见老伴的盅里才下去浅浅的一层,老人有些不好意思,说:你看我,还那么性急,一口就干了。

老伴倒是宽厚,说:干了吧,干了好。过年了,你多喝几盅。我不会喝,意思意思就行了,你别和我比。

说是意思意思,老伴也还是喝了三盅。三盅加在一起有二两。不过是葡萄酒,喝了舒筋活血,没事儿。只是三盅下肚,老伴望着老人头上稀疏的白发,忽然叹了一口气,说:这辈子我亏待了你呀。你看,都七十岁的人了,没给你添个一男半女。想想当初你为这打人家,当初觉得自个儿屈,屈得流泪。这会儿再回头想想,屈什么屈呢?还不是该着?谁让你是只不下蛋的母鸡呢?

老人怔了一下,望老伴,见老伴的眼神也是怔怔的,忙摇摇手说:快别说了你。这不怪你。怪咱命里无儿无女。怪命。当初我找瞎子算过了,瞎子也这么说。实在着,你一心一意陪了我这么多年,我该知足了。

一句话说得老伴的眼红红的。老伴抹了把眼说:有五十年了吧,咱们。

老人点点头说:可不是五十年多了么。那会儿咱这才刚解放。要不是解放了识了几个汉字,怕我也没福气娶你呢。妮子,你说是不?

老伴想了想,忽然吃地笑了起来:还记得你娶我那天吗?那天的雪大得,哎哟大得,有三尺五寸厚呢。都说你那天不会来了,不会娶我回家了。谁知你走了十二里路,一身白扑扑地进了门儿呢!连毛驴都不肯走,那天……那雪……哎哟……亏得是你……

老人也想起了那场大雪,他牵着自家分得的毛驴,在没有尽头的雪里走啊走啊。看不见路,只能凭着印象走,走进了沟里,跌进雪窟里,爬钻出来,还是不肯回头。从天刚亮一直走到了半下晌,才撞进了丈人家的门。丈人留他住一宿,他不依,硬是用毛驴把媳妇驮了回来,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天都快半夜了。那会儿的那股子劲头,像心里老燃着一团火呢!后来,后来就在一起过了五十多年,磕磕碰碰有过,更多的还是恩恩爱爱。就是吵吵闹闹,也为的是恩恩爱爱呀。

想着,老人的眼里也有些红了起来,觉得一辈子的夫妻熬这么多年,真不容易。以后,还是要好好待老伴儿。

……谁知道就没那个以后了呢?

把炕桌上的饭菜撤下去,抹干净了桌面,老人找出裁好的红纸,找出毛笔和墨汁。老人会写一手毛笔字,虽说写得不入门,字却也是方的,墨也是黑的,贴在门上也挺像那么一回事儿。瞅着眼顺。

别人家过年都去集市上买现成的。老人不买。不是舍不得那几个钱,而是觉得没有对心思的。现在的春联,不是发财就是金银珠宝。老人不喜欢这些个词儿。一对老夫老妻了,又没个后人,发什么财呢,要什么金银珠宝呢?老人自个儿写,从也不肯写这几个词句。

这会儿把墨汁倾进一只小碟里,蘸足了一毛笔,老人征询老伴的意思,问她写什么词儿。老伴说是还写那一段儿。那段儿好。说是咱一对老人能饿不死冻不死,也亏了人家不是?人不能忘根本了。忘了根本的就不是人了。老人哎么了一声,就屏气运腕,一笔一画在纸上写了两句话:

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

写了几十年的十个字了,写起来也很是顺手。而且越写越好。写完了对联,又写横批。年年有余。也是写了几十年了,自然顺手。接着老人又写了抬头见喜、出门见喜、肥猪满圈、鸡鸭满窝,还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福字。

这些个红红黑黑的字纸写好了,老人把它们摆放到院子里晾着,收了炕桌,让老伴躺下看电视,他自个儿烧浆糊。浆糊里的面放多了,多了添水,烧出来有半盆呢。

老人先去大门贴对联。毕竟上了年纪,贴起来不那么方便。贴上瞅瞅,有点儿斜。不过斜点儿也没什么。人家贴福字还倒了贴呢!贴过了门又去贴猪圈的。猪圈里早已不养猪了,可年年都贴那么一张。鸡窝里才剩下三只鸡,也算不上鸡鸭满圈了。这么写,图个吉利。又把十几个福字贴屋门上、面缸上、水缸上,凡是瞅着该贴的地方都贴了。最后,老人把抬头见喜的背面刷了浆糊,拎进里屋。

老人瞅瞅对面的墙,那儿有张去年的抬头见喜,贴得还挺结实的,只不过是旧了些。老人撕下来,把新的贴上去,自己瞅了瞅,转过脸来问老伴:妮子,你瞅瞅正不?

老伴没吱声儿,头枕着高高的枕头,脸上笑笑的,眼睛睁着,好像在看电视呢。老人想,妮子是叫电视迷住了呢。他又问了一句,老伴还是没吱声儿。老人并不知道老伴已经走了,自己端详了一会儿,觉得还端正,就出门去,把剩下的浆糊喂了鸡,把盆子刷干净。到了年节讲究那么多,浆糊不能留到大年初一就是一个。老人也讲究这个。

刷了盆,老人坐到门坎上吸烟。接下是该剁肉馅包饺子了。今晚吃的和明早吃的。明早吃的要包上钱和糖,还有枣儿。算算,两顿饺子也得忙上一会儿。过年了,过年了都忙啊。老人的忙和别人还不一样,没帮手。不过,没帮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有老伴儿日日陪着过日子,自个儿忙些又怕什么呢?

吸完一支烟,老人出大门瞅瞅。暖暖的太阳一照,对联很快就干了。老人主要是怕村里淘气的孩子手痒,把对联给撕扯坏了。老人小时候就撕扯过别人家的春联,让人家顺着雪上的脚印找上门来。结果被父亲按倒在地,大年三十的拣了一顿狠揍,揍得他一生中只敢撕扯过那么一回。现在想想,屁股还隐隐作疼呢。只是打他屁股的父亲,死了已经快四十年了。

老人剁出半盆肉馅,又和了面,找出四枚硬币泡起来。看看天将黄昏了,温吞吞的太阳已在西南的天空淡薄下去,老人搬了炕桌放到里屋地上,又覆上面板。老人想一边包饺子一边和老伴说说话。过年了,像是有好多话想和老伴说。里屋不冷,老人觉得和春天差不多了。以前到了春天,老人还偶尔想着法儿把老伴弄出去晒晒太阳,看看杨柳的新叶青青,瞅瞅花儿的红黄蓝,听听小鸟的叫声脆脆。甚至有时还扯一根柳枝条,做几只柳哨吹给老伴听。老伴也吹。一吹叽叽叽叽响。老人觉得人老了,有时就有孩子气了。不过有孩子气也好,心里年轻了不是?

老人包饺子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伴说话,咸咸淡淡的都有。老人说一句叫一声妮子。不知怎么,老人今天忽然喜欢叫老伴的小名儿了。妮子。这个名儿真的有几十年不叫了。忽然叫起来,老人觉得一些陈年旧事一下子就回到了眼前。

老人的手下不停。他包的饺子原先又大又笨拙,狗熊似的。十几年的工夫,至今也像饺子了。十八九年,老人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把家务活儿做得这么好。也因了好,老人时常是很得意的,沾沾自喜。这会儿当然也免不了自吹一回。以往一自吹,老伴都要讥笑一通的。今天老伴没这么做。老人还以为老伴睡了呢,还以为又让电视迷着了呢。

把最后一只饺子包好,老人赶紧出去吸了一支烟。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还不像会下雪的样子。老人开了灶间的灯,又开了里屋的灯。里里外外一下子亮堂起来了。村里已经有人家放鞭炮了。老人也想放几挂。他叫了声妮子,看见老伴还那么躺着,脸上有一团笑,眼睛睁着。老人伸出手挡住老伴的眼光。他想叫她骂一二声。可挡了几下,老伴的眼睛一动没动。老人的心一沉,手落到老伴的脸上。老人这才发现,老伴的脸已是冰凉的一片了。

当时老人就傻了。他像一把枯草一样萎在了那里。

老人的意识回返到他身上的时候,天早已黑的尽了。老人叫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唤醒回来的。他的手一直放搁在老伴的脸上。老伴的脸好像有了几分暖气。老人不相信老伴走了,不相信他的妮子走了。她怎么会就这么走了呢?晌午吃饭时不还好好的吗?不是还喝了三盅红葡萄酒吗?她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这个年叫我一个人怎么过呀!老人望着老伴。老伴已经把眼睛闭上了。老伴的气息全无,分明是确确实实走了。老人叫了声妮子,又叫了声妮子。连着叫了十几声,老伴就是硬着心肠不肯应答他。

老人想哭,可眼里好像没有什么能流出来湿湿脸。他想出去叫人来帮着把老伴安顿了,可两条腿怎么也迈不动。他摸出一支烟想吸几口壮壮力气,瞅瞅安安静静在那里的老伴,又怕呛着了她。慢慢扶着墙和门出到灶屋,又扶着家什坐到外面的门坎上,才把烟点上了。

老伴就这么话也不留一句走了?老人真的不信,觉得老伴是跟他玩笑呢,是想吓唬吓唬他呢。吸尽一支烟,身上有了几分力气,老人回到里屋。老人接受不来这些。可炕上的老伴还是又一次告诉他,她走了。

老人又坐到门坎上,面对着天上的星星和远远近近爆竹的闪光,给自己点上了一支新的香烟。老人把自己吸得又苦又辣。在这个除夕的夜里,老人觉得自己的心又苦又辣了。

木木地坐了一会儿,老人慢慢起身进了灶屋。老人刷了刷锅,添上水,抱回一些榆木柴禾升起了火。锅里的水滚沸了后,老人把年夜饺子煮进去。老人锅上灶下忙。待煮熟盛出来,老人先把三只饺子摆到供桌上,点燃了那两支一斤二两的红烛。老人朝供桌弯了弯腰,说:祖宗啊,回家过年吧。过年啦——

接着老人取了几挂鞭炮去院子里点上。听着噼噼叭叭的脆响,老人觉得自己的眼里湿热了起来。老人冲着里屋喊:妮子,过年了,放鞭炮吃饺子了。

老人把饺子端进里屋,炕桌放到炕上,摆上两碗饺子。老人和老伴对面坐着。他从自己碗里吃一只,又从老伴碗里吃一只。老人说:妮子呀,吃吧。你吃不动,我替你吃。过年了,得多吃些。不过也别吃太多了。明儿早上还得吃呢。明儿早上的有钱,有糖,还有红枣。吃到钱,一年有钱花;吃了糖,一年甜甜蜜蜜;吃了枣子,早生贵子呢……咱们年纪大了,贵子就让年轻人生吧,好不好?

春节晚会已经开始一会儿了。吃过饺子,老人收拾了碗筷,坐到老伴身边。老人说:妮子,晚会开始了,你看吧。你看那些人演得多好。人长得丑,都逗人笑呢,你也笑吧妮子。你年轻时候笑得多好看。老了笑得也好看。一笑愁都没有了……

看了一会儿,老人倚着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刚睡着,老人就看见老伴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说:林子,我走得急,也没顾上告诉你一声。不过我没走远,还在这屋里头。大过年的,我走不远。再说,早先走的人也都回家过年了。你也别难受,我陪你过年呢。

说着老伴就坐到他身边。老伴的瘫病全没了一样,走起来腿脚步子轻轻快快的。老人很高兴:你病好了呀?老伴说:可不是么。要是不好,我怎么走呢?人呐,别看在世上有灾有病的。这么一走,就全没了。老伴又站起来走给老人看。她那个麻利劲儿,把老人给看得呆了,觉得她正是年轻时候呐!

后来老人一恍惚,醒了过来。看看眼前,已经没了老伴走来走去的影子了。老伴还是躺在炕上,那么静静的和睡了一样。老人这才知道自己是做了一场梦。不过梦也不是没来由的。看来老伴真的没走、没走远。老人多少有些放心了。

老人下了炕,烧了一盆热水,给老伴擦洗了下身,把一条新棉裤给她穿上,外边又套了一条新黑裤,又替老伴洗净了脸,梳齐了头发。老伴躺在炕上,一眼看去,上下新簇簇的,真像是过年的样子。

守着老伴,老人又睡了一觉。等外边有敲门声时,老人早已把疲惫不堪的脸上弄出了几分笑容,把香烟糖果瓜子什么的摆放在柜上。前来给他拜年的人络绎不绝,问过了他好,又问他老伴儿。老人笑咪咪地指指盖着新被子蒙头而眠的老伴说:她看了大半夜晚会,累了,这会儿睡得正香呢!

对来拜年的人,老人都这么说。等人出门了走远了,老人脸上的笑就薄雪一样一点一点化去了。

早上煮了饺子,老人替老伴吃出了一枚钱三块糖和两只枣子。老人对老伴说:妮子,你真有福,又有钱花,过得又甜甜蜜蜜,还能生两个贵子……

说这话时,老人觉得眼里湿湿的,像是有什么要流出来了。

大年初一上午老人出门去,给他的几个长辈拜年。去一家,老人都说他不是一个人来拜年,是代表他和他老伴两个人。大家问他老伴好吧,老人说好呢。昨儿看了大半夜晚会,困了,还没起来呢。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说:她这会儿有点任性了,就像个孩子。

说的人忸怩,听的人就笑,说,人上了岁数都一样。这么笑的也都是些老人。老人和老人,能把话说一起去。比如他们还说,这天,该下下雪了。不下雪,还叫过年吗?

乡下有一个风俗,谁家要是有人去世了,不能在大门上贴大红春联的。贴上后死了人,则必须用白纸把春联遮上。这么,别人就知道这家有人走了。

老人却不贴遮。正月初一不遮,过了正月初一还是不遮。老人真的不想承认老伴走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走了呢?当然,不承认也不行。除非老人疯了傻了。但老人不疯不傻,只是心里比以前更沉甸了,身体似乎比以前更苍老了而已。

老人是把这些埋装在心里啊!

天气晴好到正月初三晚上,一场雪落下来了。老人坐在门坎上吸烟的时候看见那么多雪花在天上飘飘飞舞,一时兴奋极了。老人冲屋里喊了声妮子下雪啦,才想起老伴已经走了。老伴现在留下的只是一个身体了。老人很有些黯然。他离开门坎走到院子中间,默默仰了脸面,听任雪花们落上去。只一会儿,老人就是一个白白的雪人了。

老人想起他刚娶回妮子那年,那场大雪过后,两个人关了门在院子里堆雪人的情景。堆了一个又一个,忙忙活活,一对大孩子似的,竟然把一个院子堆满了。父母看见了,把老人叫到一边训斥了一顿。训斥归训斥,老人还是兴奋。因为堆雪人时,他年轻美丽的妮子快乐得如同一只小鸟。作为新郎的老人当然喜欢看到自己的新娘快乐。

五十多年了。老人奇怪五十多年过去了,那时的情景竟然越来越清晰了起来,好像是昨天的事情,好像是刚才的事情。老人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了一种神奇的力量。他想堆雪人,他想堆满满一院子雪人。当然是为他的妮子堆。

雪一连下了三天。这场雪下得十分罕见,积地有二尺深。老人真是惊喜若狂,每天他都冒着雪在院子里忙碌不已。他苍老的身体像壮年汉子一样矫健。原来的老朽,老迈都被那种神奇的力量吹散了,无影无踪了。

等最后一片雪花落地,老人已经把他的院子堆满了雪人。在老人眼里,它们跟五十年前的那些个雪人一模一样,毫无差别。它们形态各异,弄眼挤眉,把一个生僻的院落装点得生气勃勃、趣味盎然。

堆完最后一个雪人,老人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像被什么一下子掏空了似的。老人瘫软在门坎上。他摸出一支烟点上,试图用它来唤起自己的力量。但一支烟吸尽去,身体内部还是空空的。又吸了一支,老人竟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消失了。老人倚着门,艰难地吸着烟。老人的力气都给了这些雪人。老人很惬意。他就那么面对着它们。

老人想,妮子看到这么多的雪人陪伴着她,她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她喜欢雪人,可惜一辈子就堆过那么一回。而且看上去,它们又像是妮子的孩子。这么大的一群孩子呀老天!谁一辈子能生养出这么多的孩子呢?

老人笑起来。老人笑得很知足、很富足。老人看见妮子在雪人们中间走来走去,他听见妮子的笑声了。妮子还是那么年轻美丽,十七八的女子家,一摇一摆都是那么的好看。妮子的笑声还是那么清脆悦耳。十七八的女子家,一哎一哟都是那么动人心弦。妮子伸出手,轻轻拍打雪人的脑门,像是在充满爱怜地呵护自己的孩子。妮子一边行走一边轻轻拍打……老人想起来追赶妮子的脚步身影。老人努力了一下,果然他站起来了。老人的脚步十分轻捷,老人的身影十分茁壮。老人觉出来了,他的脚步和身影,都是二十岁刚出头时的那种。

我苍老了么?没有。妮子死了么?没有。时光倒流,我们都回到了五十多年前。老人行走在五十年前的一段路程上。那个七十多岁的老态龙钟的老人已经被他有力的脚步远远地甩到了身后。

责编洪清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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