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

1999-01-04 05:20夏镇
当代 1999年3期
关键词:江城市长

夏镇

一谁也无法想象,这场家庭风波的起因竟然是因为他的名字。

江城是个旅游城市。一百多年前,这个地方出过一个大人物,据说当时也是杀人如麻的,但在一百多年后他却自然而然成了这块土地上的“文化”。“文化”这两个字当今最走俏,也最普及。你在任何一个城市走,人们都会突然指着一棵树或一座石桥什么的对你说出一段极富文化味的话来,说某某某(当然必是大人物!)何年何月曾在这里读过书(或拉过尿)呢。让不经意的你顿时肃然起敬。然而我说的江城的“文化味”却又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在这里,哪怕是一块石头,一条小河,也大到与宗教有关,与朝代兴衰有关,都居然背着几百年、几千年的历史,比我们谁都要灵得多。

为此,江城得天独厚,成了中外有名的旅游城市。每年来这里的游客多达五百万人次———我说“人次”,是因为常常有人自己来了后喝彩不迭,回去后拖着家人再来。这叫回头客。这里的回头客多多。更令其他旅游城市望其项背的是,几乎所有的中央委员都来过此地,可见,江城确实魅力无穷。

然而更有魅力的还是故事里的女主人公———江城的女市长陆子秋。

陆子秋今年四十岁了。按中国人的说法,女人四十豆腐渣。不过现在改革开放,大家都很容易接受新观念。按外国人的说法,四十岁的女人正值第二次青春。此话确也不假,陆子秋是个公认的极有光彩的女人,倒不是在于她的眼睛如何黑眉毛如何弯肤色如何白,若如此说又显得俗了,她的光彩来自她独特的气质和风度。她出身名门,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从小颇有教养,又就读于名牌大学,深得个中三昧,走上仕途之前还是个业余作者,受过文学熏陶。这就让她与众不同。有人私下评论,陆子秋过马路时永远不会出事,她身上好像能焕发出一种优雅超群的气息。且不管此说有否拍马之嫌,陆子秋的确让人叫绝。有一种美是不以岁月为转移的,她就属于这一类幸运的女人。

老实说,大凡聪明能干的女人都长得不怎么样,漂亮的女人又往往不聪明。这或许是因为上帝在搞平衡,大家弄碗饭吃。因此过去有人开玩笑,说不漂亮的女人才去搞文学和当官。现在女作家们已经平反,至少封面上的玉照已一个比一个漂亮。只有女干部们进步不快,电视里出现的镜头依然惨不忍睹。当然这与电视台那帮小子大有关系———拍会议镜头既无纪念品又无饭吃,于是心不在焉乱晃一通交差。不管怎么说,在一大堆不漂亮甚至是很不漂亮、马虎乃至粗粝的参照物的参照下,陆子秋更加显得极其精致鹤立鸡群。据说,当初选她来当这个城市的市长时的依据之一就是她的漂亮,因为一个很有权威的领导说了一句话:旅游城市的市长应该和旅游城市一样。当然,这是民间传说,作不得准的,从来没听过组织部选拔干部有这一说。

然而陆子秋确实不负众望。首先,有这样一位风姿绰约有女人味的女人当市长总是令人愉快而温婉的,更何况她很平民化,这从她不去住市长书记们集中的桃花新村而挑选住在我们这个地区上就可看出端倪。她最爱站在自己大楼门口和哪位刚买菜回来的老太太闲聊今天的市场行情,当然,也会身着白色网球服与年龄相仿的市委书记在球场上奔跑跳跃。这使江城的领导班子空前的团结,创下了市长与市委书记步调一致的新局面。其次,她的潇洒,她的学识,她的人情味,她齐整而得体的服装,她的柔和而亲切的微笑,甚至包括她那高知父母给她取的这个富有艺术性的名字……令许多海外巨商、省市领导包括中央领导都异口同声称赞。这是这个城市的福祉。她上任两年多来,仅大项目就引进了好几个,更别说另有许多方便之处。这些优势让邻近几个市眼热得很,开人大时,代表们也嚷嚷着要引进女市长,哪怕是个副的也行。

这一切自然让陆子秋得意。这是一个成功者的得意,更是一个女人的得意。女人———哪怕是做了官的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男人有的是野心,而女人有的是虚荣心,男人喜欢人们听命于他,女人则喜欢人们表扬她。何况陆子秋是个很女人化的女人。

然而,这人所皆知的得意,只是人们能见到的呈现在生活表面的东西,实际上,陆子秋的内心的烦恼比她所管辖的子民还要多。而最最让她烦恼的是她丈夫的名字。

男主人公叫胡厕———对,就是那个“厕所”的“厕”。这是因为他妈妈很不合时宜地将他错生在厕所里———出生地是由不得每个人挑选的,若是能挑,大家全去挑金銮殿,当时的胡厕也别无选择。他也绝没想到他今后的一生故事竟会跟这出生地有关。但事实就是这样,从四十二年前的十月十三日起,命运就开始主宰着胡厕。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田里的番茄已经受过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霜冻,庄稼长得又软又青,那正是农家最悠闲的日子。那天晚上,他妈原来已经是躺在床上的,好端端的突然肚子疼起来,似乎要大解,于是也不哼一声自个儿扶着墙摸到了厕所,农家的厕所都在屋外,用很简陋的几块木板搭着。当她刚迈上一只脚时她摇晃了一下,顿时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也许她在最后的一刹那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于是她狼嚎似的喊叫起来。然而,显然后果已无可挽回,当胡厕的父亲惊慌失措光着脚奔到那里时,看见一个大胖小子正在地上游动,活像一只湿塌塌的小狗……

或许女人生孩子的感觉就是大解的感觉———许多年以后他常常这样揣想,因为他老是在报上看到如此之类的报道,这些女人总是阴差阳错地将孩子生在厕所里,于是引出许多热心人的爱心奉献。还有一个更绝,竟将孩子生在正在开动的火车车厢的厕所里,不消说,孩子坐滑梯似的溜到了火车轨道上,等到做母亲的大哭起来,列车员发觉,火车早已开出了好几里地……赶紧再回来寻找,那小子居然还躺在铁轨上手舞足蹈,连皮都没碰破一点……

这么一想,他不仅宽容母亲而且很感激母亲了,至少,她没将他生在火车或者轮船的厕所里,他可不希望一问世就来个出生入死。这场惊险只在他的左额角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凹,那是因为当时他摔在厕所边的一块垫脚石上。

ナ顾不能原谅的倒是父亲。他父亲是个能人,用现在的话说是“致富能手”,他会将粮票收来换成谷,将谷挑去碾成米,将米挑去换成鱼,再将鱼挑去卖掉……倒腾来倒腾去,钱就从人家的兜里跑到他的兜里去了。正是这么个聪明人一定要给他的宝贝儿子取这么个不聪明的名字。害得小时候同学们老拿他取笑。为这胡厕没少跟人家打架。其实他是个善良的孩子,小小年纪背着书包在街上玩,看到有老人背着米在走,他会立即跑上去,将米驮在背上一直送到老人家里。然而,为了保护他的“名誉权”,他打起架来简直像一只愤怒的小野猫。对方人多势众的时候,吃亏的常常是他。有一次扯开了半只耳朵,还有一次损失了一条新裤子,那是过年时妈妈给他买的,上学时才舍得穿,是穿给人家看的。这损失太让人伤心了,气得他回家朝老爹撒气,吵着要改名。母亲拗不过他,也帮着求情。她这辈子老觉得在这件事上对不起儿子。想想吧,他今后还要读书,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家里往后有出头之日的可能就是他啦。能让人家一辈子取笑吗?干吗要让他背着这臭厕所?老爹倒笑哈哈的挺有民主作风,面对一片抗议浪潮他看上去显得出奇安详,他一面淡淡地笑一面听,一道光线从他的脑门上滑下来,经过挺直的鼻子,照在他深沉宽厚的下巴上。

“你们说叫什么好听?”“叫小狗小牛也比它好听。”他说。“阿狗阿牛太多了。”“叫大富或者大贵。”他妈说。女人就想图个吉利让儿子喜欢。

“也太多了,你叫富不见得就发财,你叫贵不见得就做官,做人最要紧的是平实。”———日后胡厕想起,老爹的这几句话说得很有哲学味儿。

“儿子,还是这个名字好,厕所里的是臭的,也是香的,种田人谁也少不了它,它是庄稼人的宝贝。”还宝贝什么呢!他苦笑了。罢罢,人家生在早上的叫旭东,生在晚上的叫晚晴,生在飞机上的叫航生,谁叫他生在那么个好地方呢?这是命。

这个名字就这样很不情愿地沿用了下来。

慢慢地,胡厕开始体会到它的好处。首先是它的独特,走遍天下没有同名的,叫起来与众不同。后来去查字典,发现它不仅作“厕所”解,还作谦词“参与”解,譬如说,当老师的向人介绍自己的职业,就说“厕身教育界”。真够高雅的!原来世上最俗的也就是最雅的!这个伟大的发现让他欣喜若狂了好几天。

可惜这一伟大的发现来不及告诉父亲。为了让儿子坐在宽敞明亮的高等学府里,他必须弄到钱。但那年月兴割尾巴,不能倒腾粮票了。父亲只好驾着一只运粪船横冲直撞进三江口。那里水流湍急,每年总要翻几条船死几个人。但他自告奋勇揽这个危险活儿。原因仅仅是干这活儿可以多记几个工分。白天他走街串户到处淘粪,到了晚上,随便找一家商店的屋檐,躺下,身下垫几张旧报纸,将破草帽盖在脸上。终于有一天,他没能闯过三江口……

从此以后,胡厕决心坚定不移用“胡厕”。当他再向人们介绍自己名字时已显得很坦然。当然,他这样介绍时,都会引来一场哄堂大笑:你什么不好叫干吗叫这个?而他每一次都笑嘻嘻地反问:既然什么都好叫为什么就不能叫这个?胡厕就这样从“胡厕”的反对派成了“胡厕”的铁杆捍卫派。

文化大革命中,一阵风似的大家都兴改名,他同室的一个同学原来叫王资兴,当然属大逆不道,立即改成王卫彪,另一个原来叫张克红,更是罪该万死,慌忙改成张造反,只有他巍然不动。倒也没有人来破他的“四旧”。除了觉得这名字怪怪的,谁也说不出这个名字算是姓“社”还是姓“资”。

更滑稽的还在后头呢!过了若干年后,林彪死在温都尔汗大沙漠里,当年的天之骄子造反派一个个成了说清楚对象,这两个同学赶时髦赶得后悔莫及,这时已经作兴身份证,再想改名可是千难万难呢。

这个时候,胡厕终于读懂什么叫“大丈夫坐不改名,行不改姓”。

一个人叫什么,本来实在算不了什么,用外国人的话说是“隐私权”,谁也不能侵犯。他活了四十多年,也就这么叫过来了,娶妻生子,一如常人,活得潇洒快乐。再也想不到四十年之后,在他戴上了度数更新的眼镜,头发也开始脱落的今天,这个名字竟成了举家不宁的导火线。

说句良心话,两人谈恋爱时,陆子秋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她念政治系,当时听同寝室的女同学说了关于胡厕名字的由来,觉得很有趣,咯咯咯笑了一阵子,第二天特意跑到中文系去看这个人。这一看可谓是一见钟情———我们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这名字的奇特使她注意到了这个奇特的人,正是因了这个名字才有了这个婚姻。她喜欢这个男人,并不在乎他叫什么,既没有胡厕沉重的沧桑感也没有有些人的反感———年轻人是比较单纯的。单纯是优点也是缺点,她没有想到在几十年以后的今天,这个署名问题突然会变得尖锐复杂起来。

众所周知,在任何一个国家里,总统、省长、市长之类都是个名人。他们犹如明星,随便走到哪里总有一大帮记者跟着,然后在每天的报纸及电视上亮相。同样,为了满足人们的好奇心(更为了报纸的发行量!),他的家人也随之被曝光。譬如说董建华一当上香港特首,他太太立即被采访见报,克林顿一上台,希拉里立即被拉到了前台。公众舆论也很厉害,有时一篇文章能让你一步登天,有时则以口诛笔伐,让你弄得声名狼藉。为此,为了保证丈夫的前程,家人言谈举止都十分小心,董建华太太摆出低调,声明她今后的主要兴趣是为他煲汤,极有个性的希拉里也不得不收敛锐气,脱下她喜欢穿的长裤换上了裙子。

同样,随着陆子秋的上升,胡厕也在一夜之间变得令人瞩目,许多人开始打听新市长的丈夫是谁。当然,这里面除了好奇外还有个中国国情:开后门时迂回战术的需要。这一来,胡厕本来无关大局的名字顿时变得十分的引人注目甚至格格不入了。

使事情变得更复杂化的因素还有胡厕梗直的性格。

一当上市长,胡厕就和陆子秋约法三章:要么不做官,要做你就做个好官。陆子秋自然十分赞同。她不是一个贪婪的人。问题出在两个人对“好官”的理解不一样。于是多多少少的起了一些矛盾。

譬如说,许多要说情的人认为办公室不方便,就都按全国通用办法找上门来。有一段时间,我们这幢房子成了全市最热闹的场所。来访者陆续不绝,门开门关,弄得全楼不得安宁。最苦的当然是她的先生,常常是陆子秋还未进门,沙发里已坐了一大排。这些人都因某种原因沾点亲带点故,使你轻不得重不得。胡厕只好放下自己的事,笑容满面做男招待。他们毫无顾忌看着你吃饭,看着你剔牙,看着你上厕所……有一搭没一搭陪你磨牙,非磨到女市长回家不可。深夜走完,留下一屋的香烟味一地的瓜子壳,活像电影院散场,胡厕还得花上半个小时做清洁工。每天垃圾筒里最大的垃圾包准是他丢出来的。

陆子秋虽然也不习惯这些,但为了表示平易近人,只好心慈手软,背后皱皱眉作罢。然胡厕却决不妥协,这个书呆子认为这是党风不纯的表现。更何况做“小工”弄得他精疲力竭,连备课的时间也没有———更严重的是连做爱的时间也没有。这两大影响于他来说都非同小可。于是有一天,胡厕自作主张在单元房的门上贴上一张纸:此处没有后门,有事请到办公室。

这可真是新闻。那一天得着消息,我们大楼全体居民川流不息赶去看这一道风景,连东楼那位八十多岁的老太也不辞劳苦拄着手杖爬了四层楼———哇!黑字红纸,够绝的。

还真挡了不少人。不过也得罪了不少人。外面说什么话的都有。陆子秋有点吃不消了。夫妻俩关起门来说悄悄话。一个说,你存心要我不得选票?另一个说,这不是不正之

风吗?他正大光明为什么不到市府大楼去说?再譬如送礼。那时正近年底,正是送礼公关的大好时机。凡是到陆子秋家送礼的人一律吃了闭门羹。谢绝了一般人倒也罢了,偏偏得罪了不该得罪的。

这天,胡厕正在家里打扫卫生———所有女名人的丈夫都一样,他们每天都得忙着处理家里一大堆事———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气喘吁吁的,脚下是两个沉甸甸的含金量很高的大筐子。我们是某某报社的。人家笑着自我介绍,过年了,给市长送点年货。没等他们把话说完,胡厕便将手一拱:对不起,我家不收礼。说着砰的关上了门。搞得那两个干部面面相觑。

当天人家老总满肚子牢骚找到她,说了整整一个下午,翻来覆去一句话:陆市长你对我们报纸有什么意见尽管说,我们一定改正。弄得陆子秋莫名其妙。直至回家听胡厕说起才恍然大悟。陆子秋呻吟一声几乎要晕倒过去。她深知这些记者们为了任何一种能够引起大家注意的事,不知制造过多少次风波。

不出所料,恶果渐渐地显现出来了,不过开始的时候只是以一种戏谑的形式出现。先是那家晚报以头版位置刊登了一篇长通讯《女市长的贤内助》,不仅说到那独特的贴在她家门口的红纸(报纸诙谐地称它为“门神”),说到无数被拒之门外的送礼人,而且用很大的篇幅介绍了胡厕名字的来历,说到厕所,说到左额上那个深凹———这才是文章的用意所在。老总要报一箭之仇了。

果然,这天的报纸被一抢而空。那天晚餐的桌上,几乎家家都在津津乐道着这件事。几乎所有的老百姓都知道他们市长的丈夫是生在厕所里的。胡厕做梦也没想到,一夜醒来,他的知名度已大大超过他做市长的夫人。

那些日子简直成了他俩的灾难日,不断有人会在她的面前带着意味深长的口气说:噢,那天晚报介绍你先生的文章我看到了。含蓄一点的会说:不错不错,写得很感人……直率一点的则说:他真的叫这个名字?真的吗?!哎呀……而胡厕所在的学校则成了热闹非凡的参观地,常常有人出现在胡厕上课的教室面前,望着,望着,不停地望着。害得那些意志不坚定的中学生们也好奇地朝他们望着。

还有一次更绝,他和陆子秋到市场上去买菜,集市上突然出现了一片令人惊奇的寂静,所有人的两只眼睛在看了女市长后都紧紧地盯在了胡厕的左额角,仿佛是在验明正身。这阵势只有中央首长驾到时才有,让一向老到的陆子秋也有点招架不住。幸好胡厕是个很沉得住气的男人,他悠然自得地挑选蔬菜,在肉摊边停留了好一会,还在水产柜买了两条带鱼。也许是他的神情起了定力,他们没有碰到尴尬事,只是在水果摊旁边,他们碰上了一个涂着厚厚口红的半熟不熟的女人,她突然停下,口里与女市长打着招呼,眼睛却不识趣的瞟着胡厕问:你是不是真的叫……这个时候胡厕只能一言不发,居高临下地看一看对方,宛如一个绅士看一个叫花子,然后挽起陆子秋的胳膊,把她从这一窘境中拖开。

更大的不幸还在后头!从此以后,干部中常常有人有意无意地在来宾面前介绍(这些人中有不少是吃过胡厕闭门羹的):我们的陆市长有一个贤内助,报上还专门介绍过呢。女市长是引人注目的,市长的丈夫理所当然是很多人好奇的内容,这一提头,不论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礼节,来宾总是立即转过身来,顺水推舟用热切的口吻问:你先生在哪里工作?叫什么名字?这个时候你还不能表现出尴尬,还得脸带微笑。机灵的陆子秋不得不使用公关书上教的办法,咳几声或顾左右而言他……事情就是这样显得不可收拾,你既不能胡说八道,又不能实话实说。活像那些电视里演的笨里笨气的情节。

如果不是那天发生的一起意外,我想这个令人哭笑不得的风波大概会慢慢过去,所有新闻都会变成旧闻。说到底,那位老总做的还是正面文章,他只是想小小教训一下胡厕而不是想和市长过不去。问题是有人接过

去又继续做文章。

那一天,省里来了一位副书记视察工作———他就是我们上文说到的提出旅游城市市长必须和旅游城市相配的那个领导。

陆子秋知道他要来,很是兴奋。几天前就让秘书们做各种准备。陆子秋倒并不是个拍马的人,不过她也听说过流传很广的那个民间传说,因此心底里认定他是自己的恩师。这一天陆子秋仔细打扮了一下,原本她总将头发挽到脑后,今天特意盘到了头顶,这让她显得更有青春气息,她又挑了一套浅灰色的套装,浅灰色很适合今天这个场合。最后她还淡淡地化了一下妆,若有若无的那种,既庄重又精神,十分符合她的身份。

汇报很顺利。结束后,按惯例,由市委书记和市长陪同去江城大酒店进餐。领导显然对江城的工作表示满意。他很高兴,尤其是旁边坐着个可人的女市长,气氛更显融洽。一高兴大家就多喝了几杯。多喝几杯后更放松,一放松就把话题也放开了,穿插进许多轻松愉快的小话题。就在这时,领导得意地说到当年选拔江城市长时的那句名言。因为江城的工作做得好证明了他选拔干部理论的对头。

这个时候市委书记不失时机笑吟吟地站起来说话了:来来来,我给书记敬一杯,这一杯是代表江城人民感谢书记给我们送来了个好市长。您随意我干完。

市委书记一仰脖干了一杯,将杯底朝大家一照,然后转向陆子秋说:我们子秋同志也应该给书记敬一杯,书记是我们子秋同志的伯乐。千里马好寻,伯乐难得。

陆子秋脸红红地站起来,她从来不喝酒,不过今天是非敬不可。

她刚敬完,市委书记捧着一杯酒又站起来了:来来来,这一杯是我代表江城人民敬子秋同志的先生的,没有这个贤内助的支持就没有我们的好市长。你代你代。

又来了!陆子秋脸上仍然笑着,心里却咯噔了一下。今天她不能装咳也不能装糊涂,她惟一能做的是尽量缩短这个时间。谢谢。她说。这杯酒她喝得比上一杯还快。

但是事情还是发生了,省里来的副书记已经笑容可掬亲切地将脸转向了他所关心的下属:家里很支持?不错不错,他在哪里工作?没等她想出适当的话来,旁边的市委书记却又将话题接上了,书记大概多喝了酒,今天的话特别多:她的先生是中学教师,相当优秀,是我们全市干部家属的榜样,报上还登过他的事迹。老李,他回头叫市委办公室主任,你找找那张报。

还用找吗?没等陆子秋阻拦,几乎变戏法似的,一眨眼,这张报纸已从办公室主任那黑皮包里转到了省里书记的手里……看来,人家早就准备好了。

一点不错,这就是女人和男人的区别———女人面对要出席的重要场合,首先考虑的是穿什么,而男人面对要出席的重要场合,首先考虑的是说什么。

陆子秋还是雍容大度地笑着,不过脸上的肌肉有些发紧,而且已经变了颜色。

那天陆子秋醉了。最后是办公室主任开车将她送回家。胡厕打开门,看到平素从不喝酒的妻子醉成这个样子惊异万分。怎么啦?他问,怎么回事?老练的主任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但他只是抱歉地笑笑什么也没说,只说:给她吃只橘子,橘子解酒。你家里有没有?没有我去拿些来。

陆子秋到后半夜才醒过来,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胡厕忧虑的脸。他连衣服都没脱就一直坐在床边守着。

“你呕了。”他说。“呕吐是很伤人的。”“水。”她猛喝了一气后才说出晚上发生的事。她很伤心,最伤心的是她最敬重的恩师知道了这个笑柄。老人家当时笑得几乎喷饭……

她叹了一口气:“你的名字也实在稀奇。谁听了都觉得好笑。”“看来是我的名字害了你。”他说。“我的天,你不必向我道歉。”“不过你的那位书记是别有用心,故意出

·148·你的洋相。”他又说。

陆子秋微感惊讶,惊讶一个普通中学教师的洞察力,实际上还不仅仅是洞察力,还是一种无所不能的直觉。在今天晚上之前,连她都不敢相信,那个平时和她一起亲亲热热打网球的书记,竟会对她有如此势不可挡的敌意。她总以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团结的奇迹。

“你太红了,比书记还红,夺了人家的戏。”她又一口接一口喝水。这会儿喝水不是因为口渴而是为了思考胡厕的话。

她也许不愿相信这点,但她知道,胡厕说得有理。普天下的书记和市长都有矛盾,有矛盾是正常的,没矛盾是不正常的。

她迟疑了一下,“干脆,换个名字,谐音也行。比方说……”他耸耸肩膀打断她:“有这个必要吗?如果人家要攻击你,总会找出缺口来。”她不吱声了,继续喝水,房间里只有她发出的喝水声。外面夜雾愈来愈浓,使得月色也朦胧起来,除了他家的灯光外,整个世界漆黑一片。

说也奇怪,那天考察的消息飞快传开,有消息灵通人士活灵活现说出饭桌上省里书记的哈哈大笑。领导的一言一行本来就会牵动许多风云,于是本来已经渐渐隐去的胡厕名字的风波再次在市民的饭桌上掀起高潮。

这一次的群众评议明显比上一次有了理论深度,若是说,原来人们说着胡厕这个名字时只是觉得好玩,现在则认为是有损城市形象了。这说法乍听有点荒唐,不过细想起来也有道理,我们常常说“城市形象工程”,这个词里其实包容了许多。“形象”,用很学者化的解说是“能引起人们的思想或感情活动的具体形态和姿态”。这句话其实包含了客体和主体两层含义,一个城市的形象,从客体来说比较好描述,你街道多宽,经济多繁荣,交通多发达,但是“主体”就难以把握了。它指的是每一个旅游者到达这个城市后的心目中的感受,这里面的内容数不胜数:出租车司机宰客、饭店里吃出一只苍蝇、商场门口浓妆艳抹做“托儿”的女人……都会败坏旅游者的情绪。而众多形象中,市长(包括市长的丈夫!)却绝对是这个城市的形象,而且是个很主要的形象。

不消说,这种议论的受害者首当其冲是陆子秋,虽然她依然头发一丝不乱,灰套装也很整齐,举目四顾,总觉得有人用奇怪的目光在注视她,以至她怀疑自己脸上有什么不雅,不得不抬手摸一摸脸。这使她一向充沛的自信心大打折扣。譬如说那天上午,市委召开大会,书记正在讲话,她下决心将注意力集中到台上,但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中间当人们哄堂大笑时,她却又莫名其妙愣了一下,以为与她有关。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肥体胖的女人悄悄地走了进来,她是陆子秋大学时的同学,原来的妇女主任,后来因心脏病一直在家病休。看见陆子秋的旁边有个空位子,朝她点了点头,滑进椅子坐了下来。大概是觉得迟到了不好意思,她斜过身子轻轻和陆子秋搭着话。问孩子,问身体,问家里的水仙开了没有,最后她做出一副善良关心的样子,告诉她许多民间正在流行的关于胡厕名字来历的版本,越说越玄,甚至有人说她妈将他生在粪坑里了,捞出来时满头满嘴都是粪……当然,她不忘补充一句,她是绝不相信这种谣传的,她说这都是早上做气功时听来的,为了治病,她每天早上四点去公园了,比上班还积极。最后她还用感慨的口吻说,你可千万别理睬那些,那些人全是吃饱了撑的。她说她觉得陆子秋苍老了不少,真的,半个月之前看到她,还挺精神的呢!唉,不是就为了胡厕的事吗?我看他倒老样子,好像还年轻了许多,男人呀就是大大咧咧———后面这句话说得慷慨激昂。

妇女主任的这番话,足以在陆子秋身上埋下夫妻不和的火种。那天晚上下班回家,她就一古脑儿将这些天受到的窝囊气倒了出来,并再次将改名提到了议事日程上来。

问题是当事人胡厕对此议题的重要性认识不足。他那天在回家的路上,从一个外地口音的黑脸膛女人手里买来半斤面粉,已经有十多年没有摊面饼吃了,那曾经是陆子秋最爱吃的,那时他俩都在一个山村中学里当孩子王,那个山村小得没有一家小吃店。疼爱老婆的胡厕专门向人家学了一手摊面饼的好手艺,他甚至能在里面加进三种馅还使它薄得像张纸。当陆子秋一本正经和他商量这政界大事时,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将鸡蛋和虾米搅拌进去。因此头也不抬笑嘻嘻地和她开着玩笑:“情况有那么严重?你真的相信那个胖女人的话?”“你别大意,有时,一次小小的火山爆发会影响到全人类的进程。”他放声大笑起来:“我的改名对世界那么重要?老天!这可是我妈生我时没有想到的,要不然她一定拼命也去找个好地方。”“我不喜欢这种对话。”她有点恼怒了,“至少,我可以让人家少一个借口。”“当初你找我时怎么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保修期过了。”“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当初我又不是市长。”这句话刺伤他了。男人最要紧的是脸面。他停止了搅拌,嘲讽地抬起头望着她:“当初你是市长你就不找我了是不是?”陆子秋脸红了。她不能说,在他们的关系中,现在确实有一个新的因素起着决定性作用。

“你到底改不改?”“厉害。我的女人从来没有你这种口气与我说话。”“你不要打岔。”“如果,我说不改呢?”“那就说明你自私。”“不对,不是我自私,我只是觉得整个事情十分可笑。我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人生也算经历了一大半,我不会再去人云亦云。”“可是那都是为了我。”“那些实在跟你没有关系,如果你认为真的有关系,我两分钟之内就可退出,你在这里做你的市长,我可以到任何地方继续教我的书。”她简直对他的固执忍无可忍,突然站起来,决定出去,这是她在生气时常用的办法。然而她从他身边走过时被他一把搂住了腰:“别生气了,那多无聊。今天我给你摊面饼,你最爱吃的。”但是她用力挣脱他的手,一言不发,抬腿就走。只剩下他呆呆地站着,好久,才狠狠地握着拳头捶了一下桌子,然后将尚未完工的杰作一巴掌扫到了冰柜里。

陆子秋游荡到夜半更深才回来。直到她浑身冰气躺到胡厕的身边,夫妇俩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明显的两人被失眠弄得精疲力竭。整整一夜,两个人都在思考着。陆子秋觉得,重要的是要让他意识到名字对她及整个城市的重大影响。而胡厕的思绪要比陆子秋复杂得多,今天的争执令他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因为它勾起了他许多回忆,这种回忆让这个男子产生了一种少有的悲痛感,以至他感到一种奇怪而空洞的感觉渐渐充满了他的胃部……

在以后的好几个星期里,他们停止了对话。他教他的书,她当她的市长。只不过她在外就餐的时间越来越多,他帮学生补课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没有一个教师能够像他那样对工作废寝忘食,高兴得那些家长写了好几封表扬信。如果有一天他们不得不坐在一起吃饭,他俩也都像不认识似的一声不吭,当一个人的筷子伸向一碟红烧肉,那么另一个人的筷子一定回避到青菜或者豆腐里,两个人如此壁垒森严,甚至喝汤也不会将勺子舀到一个盆里去。

这段冰冻期在他俩的婚史里显得史无前例的漫长。局势很不明朗,看不出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那段日子,城市是冬季的,平静里有着冷清。人们对他俩之间的危机却毫无察觉,因为生活在他们外面,痛苦在他们里面。面对大众他俩一如既往,若是有人来家做客,他俩都会一起在客厅里陪客人坐上半个小时,天南地北地聊着,从科幻小说到晚报新闻,从国家领导人出国访问到克林顿的绯闻案……整个对话相当轻松。然而,一旦客人散去,房间里立即恢复冷冻状态,她拿起一张报纸翻着,模糊的词句跳来跳去,成为毫无意义的单字,而他最习惯的姿势是靠着沙发看电视,漫无目的地看着,最后连看什么也不知道。

社会上关于名字的大讨论继续轰轰烈烈深入进行着。只不过人们分成两大派,一派为“热爱女市长俱乐部”,一派为“保护隐私权俱乐部”。前一派的主要成员为机关大院内干部,称为“大院派”,后一派成员主要为学生及他们的家长,称为“学校派”。这时的争论已经从形而下提高到形而上了。

而当他俩再听着这些传闻时,两人都表现出无动于衷似的沉着。

假如一切到此为止,也算说得过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大人物来到了江城。

这一次来的是个全国著名的理论家。毫无例外,这个理论家在逗留江城期间也听到了这一场关于胡厕名字的争论。

“他真的叫胡厕?”客人当时正在喝汤,举着的汤匙姿态优雅地停在了半空,先是很怀疑地反问,“这名字是他自己改的还是父母取的?”当被确认后才拍案惊奇,“这个名字很好,很好。宋代有一个名臣也叫‘厕,而且也姓‘胡,这个大人是浙江永康人,因做官清正后来被老百姓立为‘胡公大帝,修了庙宇至今香火不断。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表扬过他,让所有的共产党员都向他学习。”理论家毕竟是理论家,说起来有根有蒂。

此话一出,举桌大惊,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那么,这位胡……难道也是出生在……”“对,也是出生在厕所里。”理论家百无禁忌,爽快地笑了,“看来这是历史的巧合,他那个一字不识的父亲其实与千余年前的古人一脉相通。”理论家是那样的一种人:人文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陌生,他总是在文学、历史、音乐、服饰、建筑、宗教、美食、爱情等玄机里翻掘觅食,过人的理解力和惊人的知识储备使他具有绝对权威。因此人们总是对他们深信不疑。通常的情况是,这样的人认可的每一个价值绝对是价值。何况这个理论家还担任着全国一家有名的理论刊物的主编。

不消说,这最新研究出来的理论成果风似的传开了。哇!我们女市长丈夫的名字多么的有文化味呀!怪不得我们的女市长那么的了不起!全市人民再一次无比激动。“大院派”和“学校派”一夜之间实现了革命的大联合。女市长的支持率一下子提高了十个百分点。胡厕则再一次成了明星级人物,当他走在街头时常有不相识的年轻女郎朝着他微笑,以至他周身发热脸上却感到冷飕飕的……

真是不可思议,大自然一高兴,把这对夫妻像两根弦一样调得如此和谐,他们始终将为交换灵感而生活在对方的名字里。我更加相信“姻缘”一说了。

那段日子,心里最甜酸苦辣难以形容的是陆子秋。她的思索是那样无章可循、无所归依地流走,以至好几次想主动与胡厕打招呼和好却都鼓不起勇气来。与她同样尴尬的还有那位市委书记———自从那个理论家走了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在外宾面前介绍过女市长丈夫的名字,也没有再和女市长打过网球。

当然这一切都是马路新闻。

责编孔令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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