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剩饭

1999-03-02 09:44杨建洲
清明 1999年6期
关键词:苇子沟口茅草

杨建洲

狼剩饭的儿子是在狼剩饭撵那只该死的兔子时遭狼咬的。

那只兔子发觉有人正在悄悄向它逼进,竖起了两只尖尖的耳朵,接着又蹲在地上,高高地竖起了身子警觉地注视来人,随时准备逃跑。就在这个时候,他举起了猎枪,瞄准了兔子的前胛子扣动了扳机,“轰”地一声,炮台和枪筒里喷出的硝烟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赶忙偏了一下头,只见兔子的周围扬起一片尘土,而兔子正跛着一只腿冲出烟尘逃跑。这下他信心大增:我要抓住这只兔子,扔在黄二面前,让他数数兔子身上的枪眼;黄二常常当着村人的面说他“把枪支在黑老鸹的尻上都打不住”!

黄二是他的师傅,他不敢说什么,只能难堪地揉揉鼻子,盯着老远的苇子沟上面潮起的浓雾。

他提着枪撒开大步撵了上去。野兔在他前面不紧不慢地跑着,不知是受了伤,还是在故意耍弄他,总是和他保持着几丈远的距离。

撵了不长时间,绑在腰间的药带就松开了,斜挂在屁股上,兜里的铁砂一晃一晃地朝外撒,可他不敢停下来整理。野兔穿过了两个小村子之间的小土丘朝正南方向逃跑,他在后面紧追不舍。可过了不一会儿,他就感到疲惫不堪了,心在胸膛里拼命地跳着。这时他想,干脆停下来装上药,再轰它一枪,可这个念头马上就被他打断了。装枪药至少要半袋烟功夫,兔子足以逃走或是随便找个豆棵下躲起来,这样,他的功夫就白费了。再说,他的枪法实在差劲,再装一枪也难说能打中。他的师傅黄二就是看他实在无药可救才把他给轰走的。

他这样想着,脚步还是没有慢下来。那只野兔看来体力也不行了,总也拉不下他。他俩就这样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踉踉跄跄地向前移动,一个要逃命,一个要拼命追。

快到牛牛胡同的时候,猎人脚下被豆棵绊了一下,摔了一跤。算了,不追了。他趴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想。可当他抬起头来却意外地发现那只野兔并没有乘机跑掉,而是和他一样也趴在地上喘气。它支持不了多久了。这个想法激起了他的力量。他拄着枪又站了起来,那只野兔也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朝前走了两步,野兔也朝前挪了挪。

在胡同岸边,野兔消失了。他拄着枪来到了胡同边沿,看见掉下去的野兔正在胡同底大口大口地咽气,两只眼睛充满着惊恐和绝望。

“是你狗日的腿长……还是我的……腿长!”猎人喘着气骂道。

猎人和野兔大眼瞪小眼,一同喘气。

他重新装上枪药,平端着枪又轰了一下野兔,然后慢慢下到胡同底,拾起血拉拉的野兔挂在枪筒上,昂着头气宇轩昂地朝家走去。

这是他狩猎生涯中除了麻雀之外的第一个猎物。

老猎人黄二坐在他家门前的石头上,瞪着他喊道:“狼剩饭”!下巴上的白胡子抖动着。

他走近前去,眼睛瞅着别处,把兔子扔在黄二的脚下,淡淡地说:“碰到了我的枪口,打进了十粒铁砂。”

“狼剩饭”!黄二瞪着他又喊了一声,他转过头,这才发现他的儿子睡在黄二的怀里,脖子上血迹斑斑,伤口上糊着刺荆糊糊的狗毛。

“是白尾巴咬的。”黄二说。

他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伤疤,一屁股蹲了下去。

黄二朝他狠狠地说道:“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成球不了个猎人!”

黄二撵走他是因为他害怕打枪。他扣扳机的时候,总是极快地眨巴几下眼睛,然后闭上眼睛,因此他总是枪枪落空。有一次,黄二让他瞄上一只正洗脸的猫,然后自己又爬到枪后看瞄得准不准,发现非常准。可是当他趴在土堆后开枪时,黄二发现了原因。他在扣动扳机的瞬间,闭上了眼睛,手指颤动了一下,一枪放出去,吓得猫飞快地翻过墙头消失了,铁砂连一根猫毛也没碰上。

“装药,再来!”黄二吼道:“不准闭眼,看着猎物扣扳机!”

可他做不到。他还是眨巴了几下眼睛,然后闭上眼睛放枪。

黄二终于失去了耐心,使劲在徒弟脖子上狼咬的那块伤疤上给了一个拐脖,骂了声:“滚!”

他不服气地犟着脖子走了。

他爬在苇子沟口的茅草中,双眼紧瞅着不远处一条狼踩出来的小道。那是苇子沟的出口,也是长期居住在沟里的狼群唯一的出口。每到黄昏临近的时候,群狼或三、两只一拨,或十几只几十只一拨从这条小道爬出沟来,膛过浅浅的甘河,爬上沟岸,然后分成几队到广阔的平原上去找吃的东西,或鸡或猪,碰到小孩子也会下口。

甘河是一条长年流水的小河,水很浅,沟却很深,有几百米,狼群躲避的苇子沟是它的一条较大的汊沟,长约十几华里,和甘河形成一个不甚规矩的“丁”字。此刻他就爬在两条沟的交界处。

乍看上去,苇子沟是一条非常好看的沟汊。沟汊的底部,是一条宽约十几米的平地,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一片茂密的苇子,一股水流从沟汊的尽头流出,从苇子的根部缓缓流过,出了沟口与甘河会合。每到扬花的季节,苇子顶上漂浮着一层白色的绒毛,经风一吹,满沟飞扬,苇子沟因此得名。沟底向上,两边坡度较缓,长满了洋槐和国槐树,中间还夹杂着杏、桃、核桃、梨、柿子树,无人看管,自生自灭。每到夏秋之季,槐花盛开,满沟的花香把人的心肺都熏醉了。树的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茅草和荆棘,一人多高,无人能过得去,里面躲藏着呱呱鸡、狼、狐狸等野物。沟坡再朝上,是直上直下的峭壁;这是水流长年冲刷发生山崩造成的。因此,进出苇子沟,只有沟汊口的一条路。猎人扼守住沟口,野物就无法从沟里出来。

苇子沟是野物独霸的世界,藏满了杀机。浓密的草丛和树叶中,居住着呱呱鸡、野鸡和各种鸟儿,树洞里藏着狐狸、獾和花鼠,成百上千只野狼躲在山洞之中,偶尔还能看见几只豹子在旁若无人地游荡。野物在沟里相互残杀。狐狸捉呱呱鸡,狼抓狐狸,豹子又来捉狼。但真正霸道的是狼。狼成群结队很难对付,形单影只的豹子只是借它们在打盹的时候偶尔扑杀一两只离群的,对于成群结队的野狼它还得退避三舍。群狼白天黑夜在沟里大摇大摆地晃荡,见到什么就追杀什么,站在沟口或沟岸,无论白日黑夜,都能听见沟里撕杀的惨叫声和野狼的嚎叫声。

但是,沟里的野物不足以使群狼果腹,因为它们的数量太多,因而每到黄昏临近,它们就要出沟到平原上去偷鸡摸狗了。由于狼的横行无忌,本来就人烟稀少的这一带就更加荒凉了,沟的两岸十几里路的地界村落稀少,大白天人们都提心吊胆。许多人嫌整日躲狼太麻烦,干脆搬家到别的地方去住,没有离开的人也都在大后晌早早喊回媳妇娃,圈好猪羊关门睡觉了。童谣说:“日西挂、鸡上架、狼寻娃。”就是说天快黑时,狼就出来找小孩子吃了。狼剩饭就是因那只该死的兔子回来晚了,使自己的儿子又变成了狼剩饭;其实那时候并不晚,日头离姑婆陵还老高呢。

狼剩饭此时正爬在苇子沟口西棱坎上,等待着那只白尾巴的黑狼。选择这个地点他是精心思量过的。原因有二:一是今天刮西

风,狼鼻子灵,不会从风中闻到人的气味;二是后半晌时,正是狼群即将出沟的时间,从这儿观看那条狼道正是顺光,而狼朝这儿望却是逆光,很难发现他,他却能清楚地看清狼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他除了放枪闭眼之处,对黄二的其他本事学得不少。

西晒的日头仍很灼人。他回头望了望天,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心想,是时候了。于是,他重新拔下炮台上的“八角”检查了一下炸药,并挪过牛皮水壶喝了口水。就在这时,沟底的茅草和苇子里传来了“刷刷刷”的声音。他赶紧放下水壶搭眼望去,只见狼道上的茅草和苇子一齐有节奏地晃动。狼来了!尽管早有准备,他还是吃了一惊,紧张得将胸膛紧紧地贴住了地面,心都快要从胸口跳了出来。

茅草晃动到沟口时慢慢地停了下来。约莫有半袋烟的功夫,沟口的几枝茅草轻微地摇了摇,一只尖嘴伸了出来,接着露出了一只狼头。狼的一双眼睛狐疑地转动着,两只耳朵半柞长,二指宽,尖尖地竖着,机警地指着前方,半晌不动一下。

最后,这只狼好像觉得没什么危险,才慢慢地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将尾巴夹在尻子中间,像一把扫帚一样拖在身后。这只狼就地转了几个圈子,然后昂起头,对着天空长嚎了一声:“呜——哇——”群狼跟着回应,吓得狼剩饭心惊胆颤,大气不敢出。

狼道上的茅草这下极快地晃动了起来,一只只野狼从沟口钻了出来,共有十几只,最后出来的是一只高大硕壮,大小跟小牛犊差不多的头狼。

狼剩饭认识这群狼,这是在灵源一带活动的那群。

这条沟里的狼他没有不认识的。原因很简单。他们六户人的小村紧靠着沟岸,处在苇子沟和甘河沟交界处,一拨一拨的狼群钻出苇子沟后爬上甘河南,就在他们村口分手。向东的去山坳、吕胡州一带活动;向西的去骆驼项、阳洪店、底旦村、上陌陆一带活动。向南的这一拨路较远,去灵源一带要穿过当年左宗棠修的陕甘大道,因而它们上路较早,回来也较晚。狼剩饭现在看见的正是这一群。

奇怪的是他要找的这条白尾巴黑狼,它独处不合群,一惯单独活动,且活动范围就在沟口的这个小村。它不是偷走人家的鸡、兔,就是偷人家的猪羊,逮不着这些东西还向小娃娃下手。

从儿子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他知道那条他看着长大的老母狼比过去更加凶残。它攻击儿子就像当年攻击他时的方法一模一样。那时他就像儿子这么大,七岁左右。那天下午,正是鸡上架的时候,日头离姑婆陵只有一竹竿高,他正蹲在他家门口的麦地里给羊割草,突然听到正在抽穗的麦田“刷刷”地响。他喊了声“谁呀”,站起身来,那声响却消失了,几步远的麦穗在轻轻地摇动。他当是刮风,就没在意,蹲下继续割草。就在这时,“刷”的一声猛响,一只健壮的大黑狼冲开麦田扑了过来,“呜哇——”地叫了一声,他刚来得及喊了一声“妈呀”,就被那条大黑狼扑倒在地咬住了脖子。大黑狼那双凶残的眼睛和张开的大嘴至今还历历在目,想想也吓得他直冒冷汗。

他妈正在院里喂猪,听见狼嚎声,又听见娃的喊叫,吃了一惊,赶忙提着搅拌棍跑了出来。这时狼正叼着他在半人高的麦田里一跃一跃地逃跑。他妈大叫一声,挥舞着棍子撵了上去,边追边喊:“来人呀,打狼呀,狼叼娃了呀!”

狼叼小娃不能换口,一换口小娃就没救了。不知是出于天性还是贪图方便,狼叼娃第一口咬的就是脖子,但由于娃的挣扎和它的慌张,第一口一般都只是咬个大致地方,不很准。一旦狼觉得脱离了危险或是周围无人,他就会将娃扔在地上,第二口就会咬断喉管。按说七、八岁的小孩子也有三、四十斤重,狼叼起来也不容易,但感觉到狼撕扯的疼痛后,娃就会本能地抱住狼的脖子,以减轻痛苦,这样,狼叼着娃跑起来就不很困难。他妈边喊边追而不去找隔壁的猎人黄二,就是怕狼换口。

恰好那天黄二正在麦地里拔草,听到呼叫抬起身来一看,狼正叼着娃迎面跑来,他转身举起锄头挡住了狼的去路,大喊一声:“打狼!”

大黑狼仍不肯扔下娃,停下来低头用鼻子“呜——呜——”地发威。黄二对准狼腰狠狠地用锄头挖了下去,狼一躲闪,扔掉了娃,腰皮被划开了一条一柞长的血口子。

这时,他妈也追了上来,用棍子在狼腰上又敲了一棍,狼这时才闪身窜进了麦田,朝北下了甘河沟。到了沟沿时,大黑狼仰天长嚎了一声。就在这天晚上,黄二家的猪圈门栏被大黑狼撞开,一头大肥猪眼看着被狼赶走了……

西边的日头又下沉了一节,离姑婆陵只一竹竿高了,苇子沟的东坡下面也已见不到阳光,沟底潮上了一层淡淡的雾,使沟里暮色苍茫。狼剩饭感到寒气袭人。这时第二拨第三拨狼群相继出了苇子沟口,各有二、三十只,膛过甘河,爬上沟岸消失了。这是东路和西路的那两群。

狼剩饭的枪口始终对着苇子沟口的狼道出口处,等待着那只白尾巴的黑母狼出现。可是,一只又一只狼钻了出来,就是没有那只黑狼。

这次,他向枪筒里装了双份的火药和铁砂,炮台上的“八角”也精心挑选,以防闪失。这次他咬着牙对自己说,一定要睁着眼开枪。

他又一次回过头看了看日头,那团火弹已有一半淹入了姑婆陵。但他没有失去耐心。他知道现在是大黑狼出来的时候了。越是你焦急的时候,也就是它快要出现的时候。

沟内的暮色比外面来得快,沟深处的树木已被烟雾笼罩住了。狐狸、獾等野物也已钻出了自己的洞穴开始活动。各种各样的追杀、嘶叫声不断传来。睡了一天的野物们苏醒了。

这时,狼道上的茅草抖动了起来,很快地向沟口移动。他赶紧低头用脸贴住了枪托,手指扣住了扳机,眯着一只眼瞄住了出口,等待着那只黑狼出现时刻扣动扳机,打中它的前胛子。

突然,一群呱呱鸡蓦地从他身边惊叫着冲起,箭一般地飞向远处;它们显然受到了惊吓。就在他本能地回过头的一瞬间,他身边的茅草“刷”地一声被分开,一只凶恶的黑狼脸和他打了个照面。

“呀!”他惊叫一声,头发“刷”地竖了起来。黑狼也吃了一惊,竟和他呆立对视了起来。

“打狼!”还是他反应快一些,大喊一声。由于恐怖,声音就像哭一样。

黑狼被他喊醒,“刷”地转过身子,白尾巴梢扫着他的脸,箭一样地射进了茅草丛,尻里喷出一股稀屎。这时,他想应该放枪,赶紧爬了起来,平端着枪冲着晃动着的茅草丛“嗵”地就是一枪。这次他没有闭眼。

那只狼即使没被打中,也着实被吓了一跳:茅草丛中传来了它的一声嚎叫。茅草被剧烈撞击的刷刷声和枯枝的折断声迅速消失在暮色苍茫的沟里。

这一切来得突然,结束得也十分突然,前后不过几秒钟功夫。看着茅草抖动着消失在暮色中,狼剩饭这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周身像瘫了一样,大汗淋漓,他连用袖子抹脸上狼屎的劲儿都没有了。

那瞬间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张熟悉而又凶恶的狼脸和肚子底下那双软塌塌的奶子。那张狼脸现在虽然衰老、丑陋多了,但仍

像当年那样凶残,尤其是那双眼腈,机灵而又凶恶,而那双奶子,更令他心惊胆颤。他知道刚生过狼娃的母狼,要比平时凶恶十倍,万万不可招惹。黄二还认他这个徒弟时曾对他说过,刚生狼娃的母狼,既要千方百计觅食来养活狼娃,又要千方百计来保护自己的性命,因此更加厉害。它有了做母亲的责任。

日头已经落山,光阴在不知不觉中过得极快。他瞅着越来越暗的沟内,倾听着野物那一声声的嘶鸣,真想收拾起猎枪等物件回去,可他怕看见黄二那轻蔑的目光,最后,他还是下了狠心继续追踪这只恶狼。

昨天傍晚黄二将吓呆的孩子交到他手中的时候,狠狠地向地下吐了口痰,用脚踩了踩说道:“你还不如把那杆猎枪换成烧火棍。”

口气非常缓和,可份量他却能掂量出来。

他就地转了个圈子,咬了咬牙又将小孩递给黄二说:“你先替我照看几天。”

他知道小孩子不会有什么危险。孩子伤口上贴的棘荆糊糊是一种中草药,有奇特的止血消炎作用,当地的人用这种东西贴敷伤口,从没出过什么岔子。再说狼的唾液也有止血消炎的作用,这种动物受伤后,就会躺在洞中用舌头舔自己的伤口,不久就会痊愈,重新钻出苇子沟口接着偷鸡摸狗,残害生灵。

黄二点了点头,说:“你爸是个人,日娃不管娃。想想你这一辈子是咋过来的!要对得住自己的后人,别让他像你这样过活。”

他很感激黄二这番话。狼剩饭的名声毁了他的一生,他的父亲没有杀死那只黑狼,狼剩饭的名声就一直跟随着他。小时候别的小孩斗草、斗瓦片玩耍,他只能远远地站在一边看,有时忍不住凑上去,他们就会说:“去去,狼剩饭!”接着他们就会齐声唱:“贫贱货,打不过,过年还是个贫贱货!。”他委屈地站在一边落泪。婶子、婆婆常常摸着他的头叹气说:“看这娃多可怜!”这时,在一旁的爸就使劲地咂吧几下烟锅,然后使劲往鞋帮上弹烟灰。

他在屈辱中度过了童年,又开始了屈辱的青年时代。这儿的男娃十四、五岁订婚说媳妇,十七、八岁娶媳妇很普遍,过了二十多娶不下媳妇就要终身打光棍,运气好的话只能娶个寡妇。他的运气肯定不好,如果好就不会遭狼咬,或是爸会把那只狼打死,结果到了二十岁连个媳妇也没有等下。他爸妈那时曾很着急地为他托媒说亲,可人家父母一打听是个狼剩饭,无论媒婆的嘴把他说得天花乱坠,人家还是一口回绝了。到了二十二岁,他时来运转。有一天傍晚,一个年龄和他相当的年轻女人提着一个小包袱来到了村口,向人们诉说自己的男人咋样遭了土匪,大伯子又如何在夜里欺负她,婆婆又如何折磨她,她不得已逃了出来,想找个人家。那女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得几个老婆婆跟着抹泪,当天晚上就有热心人将这个女人带到了他家。

这女人说一口外地话,说自己叫婉花,是四川绵阳人,看起来也不弹嫌狼剩饭,像要和他安心地过活一辈子。有时他做饭向锅里倒菜油倒多了,她就会数落说:“倒那么多油干啥!油不是钱买的?”训得狼剩饭心里乐滋滋的。不过,他还是多了个心眼,对来路不明、没根没底的外路人,要提防着点,将她看管得很严。

一年后,这女人为他生了个男娃,这娃就是现在遭狼咬的儿子。这时他才对媳妇放了心,媳妇对他也更加体贴,小俩口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儿子长到半岁的时候,一天中午,村里来了一个卖药又算卦的外乡人,婉花跑去为久病卧床的公公算了一卦,回来说吉利得很,公公的病不久就会好,还从那人那儿买回了几片神药,说是到了晚上熬了给公公喝。吃过晌午饭的时候,婉花收拾了一大盆衣服,说是去西涝池里洗,直到日头淹山还不见回来,那天后晌他去村头的玉米地里上肥,回来后他爸让他把媳妇喊回来,怕碰上狼。他跑去一看,不见媳妇的影子,直到天黑以后,村人才在涝池岸边的玉米地里找见了被撂在一边的脸盆和几件破旧衣裳。这时,有人才说后半晌时老远瞧见婉花和那个卖药人沿着地里塄坎向南走去了,急急火火的,当时他也没往别处想。有人又说看见那卖药人为婉花算卦时就觉得不对劲,身边无人时俩人挤眉弄眼,叽叽咕咕的,买药时又没见付钱。又有人说他俩说话的口音也差不多,八成儿是“钓鱼”的。

狼剩饭赶紧跑回家一看,婉花值钱的两件阴单士林衣服不见了,自己和父母的几件像样的衣服也不见了,柜中积攒的三十块银元也失去了踪影,唯有娃的几件衣裳叠得齐整地堆放在枕边。再看看从卖药人那儿买的药,原来是晒干的红竽片。

狼剩饭他妈在房子里放声哭了几天几夜,责骂男人包没本事,不敢杀死那只黑狼,不几天,就跟一个青海拉骆驼驮盐的盐贩子跑了。他爸抱住头在炕头蹲了一个礼拜,水米不进,得了个瞎瞎病,不到一个月就死了。

现在这只恶狼又将苦难降临到他的儿子的头上。多亏黄二离得不远,又救下了他的儿子。

黄二见他要去打狼,抱着娃狐疑地瞅了瞅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他回到家向衣兜里装了几片锅盔,将火药、炸药和铁砂装满了火药袋,在腰上拴牢实,拎起枪出了门。

这一夜,他在离苇子沟口很远的地方蹲了一夜,日近正午,才悄悄地在沟口的草丛中藏了起来。

这时,他已慢慢缓过劲儿来,才发现脸上一脸的狼屎,身上一身冷汗将褂子的前胸后背都洇湿了,裤子交裆处的尿水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淌。他爬起身来,揪把草胡乱抹了抹脸上臭哄哄的狼屎,又把交裆的尿水拧了一把,开始重新给枪里装火药。

显然,这只狼受到这样的惊吓,近几天是不敢再出沟活动了。不过它饿不死;狼有奇特的挨饿的特性,十天半月不吃不喝也能活下来。黄二曾说过,狼会吃风屁。这种野物找不到东西吃时就会站在一块高地上,迎风张大嘴一口一口地吞风,然后再从尻子后边一个一个地放屁,这样,就不会饿死。他不知道黄二说的是真是假,但狼很耐饿在方圆几十里却是众口一词的,就连一些很有些年龄的老猎人也这么说。再说,沟里那么多弱小的野物,它也是能捕捉到的,苇子林中那些数也数不清的青蛙也足以使它果腹。

他又向枪筒里装了双份的火药和铁砂。

下来怎么办?在这儿死守显然不行;你无法得知这只狼啥时出沟,也许三、两天,也许十天八天半个月。回去找时机再来守候?也不行,他不愿再看到黄二那蔑视的眼光,听到他那鼻子里发出的重重的“哼”声。

那只有进入这条叫人发怵的苇子沟,继续追撵黑狼的一条路了!这是他原来想也没有想,想也不敢想的事。现在,他不得不想了。

进沟!他一咬牙铁了心。我狼剩饭一辈子活得不明不白,我也是个男人,一条汉子!我手中有枪!放枪闭眼并不是胆小害怕。

天色已经非常模糊了。他爬起身来,重新将火药带拴在腰上,背好水壶,拎起了枪。

沟里的暮色比外面来得快。他朝里面望了望。夜幕已完全笼罩住了沟里,一切都已模糊不清了,唯有白色的暮雾又给沟里蒙上

一层神秘的色彩。

他突然想起,这只黑狼为啥会从这儿钻出来,而不是从狼道上出沟呢?对,它有自己的行动习惯,它独往独来,有别于其它同类。他重新将猎枪从肩上放下,借着仅剩的一点光亮察看黑狼刚才出来的地方。他将茅草分开,仔细一看,见地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狼蹄印。他明白了,这也是一条狼道,是这条黑狼专用的道路。由于茅草太密,而且只有黑狼走,因而不好发觉,就连机灵透顶、十分警觉的呱呱鸡也没有觉察。

狼都有自己的活动规律和范围。在不受外界影响和影响较小的时候,这个规律和范围比较固定,比如在沟内;受到外界影响较大的地方,这个规律就不十分明显,比如在出沟上了甘河沟岸以后。人类对狼的躲避的态度也促使狼的活动规律的形成。比如狼群上了甘河沟以后,它们经常行走的路线,人们自然不敢走,久而久之,就成了它们的专门路线。黑狼不合群,独往独来,证明这个家伙更加狡猾、孤僻,因而更加凶残。

这条狼道向北指向沟内,消失在草丛之中;向南通过狼剩饭的身下指向甘河。原来他正潜藏在狼道上,他暗暗叫苦:怪不得和狼碰了个照面!

天已完全黑了,月亮挂在了中天,圆圆的,照得山沟一片银白。身后的甘河沟南坡显得黑古隆冬的。

“呜——”豹子的一声吼叫从苇子沟的茫茫白雾中冲出,低沉、雄壮,引得整条沟跟着回响。

他再次察看了自己的行装,拎起枪,迈开大步绕过了两沟交界处的塄坎,将自己送进了夜色掩盖着的神秘、恐怖、阴森、险恶的残暴世界。

一走进那条沟,就感到一股寒气向他迎面袭来。

黑夜里潮气湿乎乎、凉嗖嗖的,从脚底湿绵绵的土里钻进他的脚心,直入骨头缝。

他扳开炮台上的机头,扣住扳机,两只眼贼亮贼亮地瞅着四周的动静,一边用枪管小心地拨开茅草,沿着月光中那条隐隐约约的狼道一步一步地向沟里挪动。

他知道黑狼现今正在回窝的路上。黄二告诉过他,这条山沟里只住着一窝黑狼,这窝黑狼不知最早是从啥地方跑来的,和这儿的狼的毛色、品种都不同。它们住在沟垴垴底的一条山洞里,昼伏夜出,行迹诡秘,前几年大概是由于与别的狼群之间的残杀或是被豹子吃掉,这窝黑狼就仅剩下了这一只。险恶的环境使它比别的狼更加狡猾和残暴。

越朝前走,茅草越深,林子越密,寒气也越重。

这条狼道起先与沟底的苇子林二丈左右平行而行,苇子林里的蛙呜声、流水声响成一片。走不了多远,狼道突然向东一拐,来到了苇子林边,岸边的蛙们听到动静,停止了聒噪,“咚咚”地跳进了苇子林的水中。这儿的茅草被压倒了一片,他低头一看,原来有一个泉眼,一股泉水从泉眼里冒了出来,在水中形成了一个小磨菇帽。他心里想,这家伙真聪明,也知道泉水比沟里的水干净好喝。他想,这儿离他们村和沟垴垴的路程差不多远,又在沟口处,黑狼从沟垴垴里跑出来,正是黄昏时,又饥又渴,在这儿喝饱泉水,然后奔波着四处寻找猎物;天麻麻亮时,黑狼颠簸了一夜,带着猎物回沟,又在这儿饱饱地喝一顿,然后再上路。狼剩饭不得不佩服黑狼的聪明。

他从背后摘下挂在后腰上的牛皮水壶,摇了摇,发现水剩下不多了,便将水壶伸进泉水,咕咚咕咚装满。然后,他攥着枪向四周仔细地瞅了瞅,见没有啥动静,才将枪放在地上,趴在泉边喝了个饱。要知道,这个时候就是有只兔子突然跳上他的后背在他脖子上咬一口,也是难以抵挡的。

狼道离开了泉眼后又渐渐地斜着上坡通向了半坡的国槐林里。

林子里的茅草似乎少多了,也低矮多了,有的地方竟露出光秃秃的黄土。里边也不像外面看起来那么黑暗,林子上层穹窿似的枝叶并不稠密,有的地方竟露着席片大的空隙,明亮的月亮在明净的天上挂着,月光透过林子落在地上,银白色的,斑驳陆离。周围的石块、树干都依稀可辨。他一边小心地向前迈步,一边全神贯注地观察周围的动静,提防着有什么狼呀豹子的黑影突然扑到他的跟前。他的耳朵也在注意地捕捉着些微的声响,哪怕是花鼠、黄鼬什么的弄出的声音。没有动静,什么动静也没有,就连刚才在沟口听见的野物弄出的喧嚣声也好像移到了沟的深处。他知道这并不是他的错觉,这些声音本来就在较深的沟里,而在外面听起来仿佛很近,就像站在这边沟岸看那边沟岸很近,真的要走却很远一样。

这会儿,黑狼大概快要回到它的窝里了。他估摸着狼的行走速度和距离的远近。沟口离沟垴垴十多里路,这对于善于钻山的狼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但对他来说,至少要走一天一夜的时间。要是没有动物的干扰,十多里山路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天麻麻亮起身,天擦黑就到了。但是现在不行,进了沟就像进了阴曹地府,每迈出一步都很危险,因为很难说就不会发生和狼或其它动物打照面的事。这种情况在这条沟里随时都会发生。

进入了树林,就失去了狼道。尽管有月光,狼的脚印还是难以查找,不像在草丛中沿着狼踏倒的草跟着走就行了。好在这条山谷虽然深却并不宽,一边的坡不过十几丈宽,站在林子里,周围的动静都能看个大致,黑狼是不会从他的身边溜过去的,况且它已被吓破了胆,按速度这会儿可能已经到家了。

沟口这儿还比较平静。群狼已经出了沟,这会儿正在平原上算计着人家的猪娃和羊娃,豹子还在沟深处,飞禽正在树上和岸上打盹,偶尔有一、两只小野物从林中穿过,他也不放在心上。他边走边想,今天夜里要走完一半的路,明天白天好走些,后晌就能到达沟垴垴,找个地方歇息一下,养好精神,吃些锅盔,再找黑狼算帐。他要把黑狼堵在窝里,那会儿它可能还在养神,他要把黑狼连同狼娃一齐打死。他知道黑狼一定会不要命地保护自己和狼娃,那将是一场残酷的搏杀。对于结局,他还是有把握的。虽然他狩猎生涯中最辉煌的时刻是把六颗铁砂打进一只死兔的身子里,但他这一次要把枪管支在狼的身上开枪,把铁砂全部打进狼的前胛子。他在路上所要留神的是不要让这只黑狼从他的身旁溜过去,尽管他觉得黑狼要回家保护它的狼娃,不可能这样做。

黑狼是不会从苇子林里膛水渡到沟对面从那条狼道上溜走的,这个他很放心。不管哪种动物都有自己的习性,很难改变。比如獾,它的出洞方式就非常特别,而且一成不变。他曾随黄二打过几次獾,见过獾的出洞方式。那是一个深秋的晚上,他俩经过多次观察发现了一个獾洞——一个雨水冲刷的洞。天近黄昏时,他俩悄儿没雀地藏在了獾洞一边的草丛中,憋住气,忍住咳嗽,等候着那只獾。日头刚淹姑婆陵,天上还很明亮,洞里开始有了响动。“留神!”黄二用胳膊捅了捅他。他的眼死盯着洞口,眨巴一下都不敢。洞里的响动大了一些,突然,一只猪一样的长嘴巴在洞口闪了一下,随即又像幻觉一样倏地消失不见了。黄二事先对他说过,这是第一次试探。不到半袋烟的功夫,那只长嘴又伸了出来。这次这只脑袋没有很快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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