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债

1999-06-05 06:53国鹰
东西南北 1999年8期
关键词:王家盲人母亲

国鹰

越善良的人往往陷入越深的自责

我的母亲肖素云有一件令她深悔的往事。23年前,她在湖北枣阳下乡,做马井大队卫生员。那天,她正在大队卫生室给一个隔离病人换药,门猛然被推开了,3队的王家兴急冲冲地来找她,说自己的媳妇难产,请她马上去。说着,来人等不及她洗手消毒,拎起急救箱就把她拉走了。母亲到那儿一看产妇已十分危急,小队里的接生婆已忙得满头大汗,只得赶快上前做紧急处理。胎儿是脚先生出来的,产妇已折腾近半小时,精疲力尽。母亲使出浑身解数,20分钟后,王家的小婴儿诞生了,亮起了第一声啼哭,产妇含笑地安心睡去,王家的人也全笑了。母亲也笑了,却没想到一个不幸的隐患已经埋下。

10多天后,王家人又急急忙忙把母亲找去,说那孩子怎么上半个脸都肿了。母亲判断是发炎,送去医院,一诊断,果然是出生时受了产钳感染。虽然经医院尽力诊治,那个小男孩的一双眼睛到底没能保住,他失明了。

母亲从此在心中一遍遍痛悔——她怎么会忘了应该在洗手消毒后再开始接生呢?她是68届的初中生,在她的理想主义里,不存在也不能容忍自己对责任卑怯地逃避。孩子出院时,她就哭了。那个晚上,母亲给王家全家人跪下了,这是她坚强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下跪。

那一夜她彻底失眠了,一向生活严谨的她在那天的日记中只写下了一句话:“1973年12月7日,重大过错!悔之无及!”

那个男孩(起名王晓强)此后就成了母亲心头永远的刺。1977年,母亲调入乡卫生院——就是那一年,她嫁给了我的父亲。成了6岁的我的继母。

我对母亲的了解是随着王晓强这名字的出现而逐渐加深。7岁那年,我入了学,母亲给我缝了一个很好看的书包,我正得意欢喜时,她静静把我拉到身前,以一种超常的慈祥看着我,问:“上学了,高兴不高兴?”

我说高兴时,却看到她的眼里有一点晶莹闪亮起来。她说:“可是,有一个小弟弟却可能永远上不成学,因为这里没有盲人学校。等你学到知识,愿意去教他吗?”我喜欢她这么温和地和我商量,重重点了点头,她笑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王晓强的名字。到上小学三年级时,母亲第一次带我去了王家,马井村离镇上并不远,我便从此见到了那个瘦瘦的却异常斯文清秀的男孩,王晓强穿得很干净,都是母亲给他扯布做的衣服,他得到了母亲超乎寻常的关爱。

以下记得的就是母亲与父亲的争吵。照说他们两人的感情还好,但每个月都有那么两次,母亲拿了东西去看王晓强时,父亲的脸就青了:“你和王家那小杂种到底有什么关系?是前辈子欠他的还是这辈子生了他。”

母亲并不接话,只叹着气。

我喜欢每月和母亲去王家的那两个下午。我们和王晓强在后山上玩。有时我们也带上弟弟。但小弟他太健康正常了,和王晓强玩不到一块儿去。他站在父亲一边——父亲依然在诅咒和鄙薄着母亲的“贱”和“没事找事”。虽然一想到回到家父亲脸上会有铁青的颜色,我的心会吓得紧缩起来,但那些下午依旧是我一生最美好的记忆。

多年以后在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越善良的人往往陷入越深的自责”,我马上联想到的就是我的母亲。

生活中,总会有些浅薄的爱离你而去

1988年,上高三时,突然有一天,家里出了变故,父母离婚了。

事情是这样,王晓强已长到16岁,母亲把他送入邻县的盲人学校,每年都得一笔不小的学费。那一年9月份又要开学了,母亲拿了1000元准备送王晓强去上学。父亲终于忍不住了。

“天下还有你这么蠢的女人吗?评职称写简历时居然把那个什么狗屁事故也主动写出来,你不说出来别人还当你哑了咋的?我昨天已去跟那王家的孩子说了:他自己的学费叫他自己想办法,难道一个残废要我养他一辈子吗?”

然后我看见母亲冷下脸来站住了:“你真的跟他说了残废两个字?”父亲点点头。这么多年,不管怎么争吵,我从没见过母亲失去冷静。但这次她不只在颤抖,脸都红了,她说:“老国,我要告诉你3件事:第一,我嫁给你时是个处女;第二,这1000元及以前所有的花费都是从我自己的工资中省下来的;第三,你该对那孩子道歉,你没有权利随便称一个人残废。”这是我听到她说的最重的话,然后她依旧直视着父亲的脸:“我为你感到羞愧!”

父亲像被抽一鞭子。多年来,这女人的那种清高他已受够了,也为此在外面受到很多讽刺,他开始发火,跳起来、砸东西,直砸到没有力气。

母亲平静地说:“离吧。”——他们的离婚手续办得很快,事后才知道,已调到枣阳的父亲在那里已又有了一个女人。法院判决时,父亲只说他要弟弟,于是我这个继女儿很奇怪地跟了母亲。那年我17岁,已开始思索生活,觉得肖素云是个值得我一生尊重的女人。

次年我考上了大学。

93年毕业后,我留在武汉工作,也开始进入恋爱期。男友叫林,很风趣也很快活的一个男人,总能想出办法让我高兴起来。后来有一天母亲来信,跟我提起想让王晓强学会一技之长,完全自立,我便征求林的意见。他笑笑说:“盲人?让他去学按摩。”于是我介绍王晓强来武汉医科大学学习按摩。晓强很乖,叫我“樱姐”,总是恭恭敬敬的样子,我也很喜欢他。

可是,晓强的学习虽然很认真,最大的问题却是十指没劲儿。做按摩就要指肌强健,他却从小有些缺钙。为了给他增加手劲,我抽出一些时间专门陪他晒太阳、锻炼,也想法给他补充营养。这自然侵占了我和林单独相处的时间,他很生气,甚至为此和我拌嘴。我试图原谅他,却不知他一个健康人怎么好意思妒嫉一个盲人。

我爱林,不想让这些小事触恼他,便极力安慰他,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出现了。95年,晓强学成按摩,想在赵家条开一家诊所,这时也正是我和林打算结婚的日子。晓强的按摩诊所开张,需要钱。母亲那里只能给他凑1万元,还有8000元钱送我结婚的嫁妆,我知道这就是她一生的积蓄了。不好意思侵占那8000元,因为晓强的诊所也是母亲的心,1万元绝对不够,应该把钱填在他那儿——这样也许能从此补偿母亲心底的遗憾。

我把这想法和林说了,他当场就阴了脸,不做声。我强笑道:“林,你不至于为这8000元钱同我翻脸吧?”

林却一脸烦躁地说:“这不是钱的问题!你想想,你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帮他?”

我真失望,我知道这就是钱的问题。世界上的男人怎么都这样?先有爸爸,后有林。难道你就为那一台冰箱、一台彩电或一台空调爱我吗?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由此引发我和林之间的一场极强烈的争吵,他最后撕下一个情人的所有风度和伪装,赤裸裸地对我大声吼道:“带着你那8000块和你的小盲孩睡觉吧!”

我们的这场爱情便完了。

那个春节我哭着回了家,心里特别渴望见到肖素云——我的母亲。这个时候,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坚强的女人和那双坚强的手以及那副坚定的眼神能给我安慰。在家乡的那个小镇,继母握着我的手,听我热泪纵横地讲完自己的故事,摸着我滚烫的额头,用一句话起头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其实我也没有想到会一生留在这个小镇。”她说,她是一个大城市人,当年下乡时有一个知青也曾是她的所爱。他很英俊而有风度,母亲倾心地爱着他,甚至因为他而无悔于扎根在“广阔天地”。可后来一个招工指标就让那男人丢开她和许多海誓山盟绝情而去。

“生活中,总会有些浅薄的爱和浅薄的男人离你而去。”这么一想,我也就释然了。

太沉重的关爱,其实是对彼此的伤害

晓强的诊所就开在那里,开始时生意不大好,还常有人上门欺负他,我便常常去“助阵”。我和林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好长时间,我觉得他那双没有盲去的心灵之眼一直在愧疚地看着我。慢慢地,下班了我就喜欢到他那里去。直到这时,我才开始注意这个男孩,他身上有一种能令我心平静的淡定的气质。有时他忙着,我看着他修韧的十指在一个小买卖人多肉的后背颈肩上搓揉着,便觉得相当感动。一个盲人,就在这么尽力缓解着他人的酸痛,挣一口平平凡凡的饭吃。

那年春节我再去时,晓强居然摸索着为我炒了几个菜,还给我斟了一杯酒。他半天没说话。最后从不喝酒的他在饮了一杯酒后垂下头对我说:“樱姐,对不起,这杯酒算我向你陪罪。”

我们没有明说,他看不到,但我流泪了。

晓强的诊所生意越来越好,我常去帮他打理。直到有几天,因为工作忙没去,一静下来却发现自己心里空空的,心神不宁,我才第一次惊觉,我会不会爱上了这个比我小两岁的盲孩子?这不可能吧?他只是我的一个小兄弟。但我和林分手后,为什么我从没想过去找别的爱人,只要在他身边心里就会得到安宁、平稳与幸福。

98年的2月14日,情人节,我带了两支玫瑰去了晓强的诊所。我告诉他玫瑰是红的,而“红”又是什么,是怎样一种温柔与热烈。让他的手指在花瓣上拂过品味那丝绒一般的质地,那是——这苍凉人世中我对他的心意。但晓强什么也没有说。当我第二次再去时,晓强的诊所已经关门了,房东对我说,一个老板请他去了南方的惠州。

不久后的母亲节,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了晓强为我和母亲点播:《姐妹》,送歌之前,王晓强说:“谢谢你们二十几年来对我的关爱。但太沉重的关爱,其实是对彼此的伤害。所以请你们千万别再为我操心了。否则,我一辈子都不得安宁。”我和母亲都听到了那次广播,都流泪了。

(言文广摘自《女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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