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自己的主人

张廷波

走出家庭负笈异国

邝巍于1971年出生在广东肇庆市睦岗镇上瑶村一个世代从事饮食业的家庭。他的父亲邝德辉靠着祖传的技艺，先后任过曾经是肇庆最大的酒店西江饭店的总经理，华侨大厦总经理，深圳南方宾馆总经理，肇庆碧湖酒店总经理。他将邝家的饮食业发扬光大，为自己赢得显赫声名，也为惟一的儿子赚得千万家财。他希望儿子能尽早执掌家政，走一条商界巨子之路。

邝巍小时候，邝德辉和妻子最喜欢问儿子这样的问题：“巍巍，你长大了干什么?”小邝巍会毫不犹豫地回答：“种香蕉!”每当听到这样的回答，邝德辉就很不舒服，板着脸纠正说：“胡说，你要成为邝家的商界巨人!”邝家住在郊区，四周是风光秀丽的田园。由于父亲长年在外工作，小邝巍的快乐几乎完全源自庭院后面那片父亲为他和妹妹特意种的香蕉园。每年的秋天，他和妹妹躲在里面捉迷藏；吃香蕉，常常是吃得肚子饱得不能再饱了才跑出香蕉园。果园留给他深刻的记忆，同时也埋下了“反叛”的种子。

考高中时，邝巍对父亲说：“我想上职中，学农业。”邝德辉生气地说：“孩子，你也长大了，这个家以后就是你的，你要学什么农业?”“正因为我长大了，我要走自己的路!”邝德辉大发雷霆，教育儿子说：“你不见农村的亲戚都跑到爸爸的酒店打工吗?学农业有什么出息?”为更好地适应日后现代化的酒店管理的要求，邝德辉当机立断，让儿子上了肇庆六中，专攻计算机专业。邝巍心有不甘，将父亲给他买的酒店管理方面的书扔到一边，偷偷看一些果树栽培方面的书。

3年后，邝巍18岁了，跨入了向高考冲刺的高三阶段。他不仅长着俊秀的脸庞，180米的魁梧身材，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到了可以独立寻求梦想的时候了。他从一本书中得知，巴拿马生产一种大蕉很有名，出口世界各地。他常常想，这种大蕉究竟有多大，怎样才能生长出来，能在自家的庭院生长吗?有一段时间；他的脑海里老是浮现出巴国的红木，雪松、棕榈及橡胶树，还有载着金黄色大蕉的巨轮排队经过名扬全球的巴拿马运河。

5月的一天傍晚，父亲难得在家吃饭。邝巍坐在父亲旁边，执著地恳求说：“爸爸，我想去巴拿马留学，学酒店管理!”全家人惊果了，邝德辉急问：“巴拿马能学到酒店管理吗?”“肯定可以，酒店管理在中国刚刚起步；与国外比较起来；国内任何一所大学的酒店管理专业不过是小儿蝌，你真的想我接班的话，还是让我去巴拿马学吧。”邝德辉觉得儿子的话有道理，同意儿子远渡重洋。

一个月过去了，远在巴拿马开餐馆的一个远房亲戚回电，说是为邝巍办奸了担保手续。随后，去巴国的一纸签证飞到了他的手上。邝巍途经香港、英国伦敦及美国迈阿密后抵达巴拿马城的TOCUMEN机场。表哥阿伦开着“奔驰”来接他，载着他往市中心飞奔，不时自豪地指着远处的建筑说：“你看，那就是圣何塞大教堂，那是巴国最高学府巴拿马大学，那是总统府……”邝巍疑惑地问：“从机场到市中心，沿途大片空地，怎么没人栽种果树呢?”阿伦哈哈大笑，解释说广巴拿马是海运大国，国人主要吃那条巴美共管的运河，再就是科隆自由贸易区收入和商业劳务收入，哪里还有心思栽种啊!

通过语言关后，他顺利考入巴拿马首都最大的华人学校——巴拿马华人学校。为了父亲，他强迫自己应付工商管理课程；为了自己，他一头扎进图书馆；沉醉在农学的海洋

惊世骇俗植梦巴城

像所有出外留学的青年学子一样，邝巍边打工边求学；在白人、黑人、黄种人及棕色人混杂的巴墟，他干过巴国人不屑干的睹场伙讨、送奶工，商场侍应生：搬运工等低等工作。4年艰辛不寻常，他拿到了那张经济学学土学位证书。想到自己耿耿难忘的果园之梦，他不知是喜还是忧。万里之外的父亲给他寄来了一封长长的信，更令他百感交集：“巍儿，全家都为你骄傲!家乡人也夸我养了一个出息儿!你妈做梦都在突!我孝了，希望你在海外好好发展，到时将邝家的餐饮业发展到国外，这就是你对邝家最好的报答了……”

邝巍拒绝了几家有名的华人公司聘他回国做总代理的约请，决定在巴国实现他最初的梦想；为了安慰远方的亲人，他不得不在倌中报了一个虚假的惊喜：“父母大人，我进了一家有名的大酒店，开始实地学习别人的管理经验，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勿念。”

他绕着巴拿马城郊看了几天，认准了地方。一天，他将同租一套房的分别来自香港和广州的留学生阿师和阿强叫到自己房间，诚恳地说：“我对这里的自然环境研究过了，巴拿马的气候很适合种植水果，我们不如在郊区租—块荒地，大家合股栽种水果，肯定有发展前途。”阿师一听这话，以为他是开玩笑，讽刺说：“你不如去圣何塞岛，当一个现代鲁宾逊，更有发展前途。”当邝巍一遍又一遍求证开荒的可行性时，他俩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阿强首先大叫：“得了吧，再等几个月我就拿到去美国的签证了，我可不想跟你玩儿!”阿师感叹地说：“阿巍，我也在等赴美的签证。你想过没有，你千里迢迢来此留学，学的还是工商管理，总得有点儿理想吧?怎么会想到干这种事呢?”

两个月后，邝巍终于拿到了巴城农业部门核准的执业申请；他向阿伦贷了一笔款，叮嘱说：“表哥，我爸妈来信问我的情况，你千万不要说起这件事。”

多少年来，这里的土地一直荒芜着，现在突然有几个黄种人在这里“折腾”，引起了附近市民的警惕。当他们了解到一个年轻人想在这里种大蕉时，纷纷跑过来看希奇，毫不掩饰对这个年轻人的嘲笑。

令邝巍更为悲哀的是，巴城的一些中国留学生知道了他的襄后，纷纷表示出不屑，有些人甚至大驾，叫他马上“收摊儿”，不要给中国的留学生丢脸了。

邝巍最孤独时，阿师和阿强分别向巴城的亲戚借了一笔款投了进来。看着老友每天忍着奥气施肥，邝巍感激不已。阿师说：“现在是你最困难的时候；我们只想暂时帮帮你，赴美的签证一到，我们马上从你这里滚蛋。”200亩荒坡被开垦出来了，一裸棵大蕉和芒果树爬上了山坡，他们按照当地的风俗，给果园取了一个西班牙名字“索纳”。

一年过去了，索纳果园郁郁苍苍，金黄的大蕉和芒果挂满枝头，他们合资购置了四辆大货车，将产品打入了巴拿马城规模最大的农产品集贸市场。索纳果园的品牌打出来了，巴拿马城郊3个洋农民垦荒的“故事”上了当地最大的华人报纸《地球报》。邝巍收到了巴城对外贸易公司的订单，还有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尊敬的邝、贵果园生产的大蕉改良品种完全符合敝公司的出口标准，敝公司拟订购大量贵果园的产品……”3个洋农民既追回了投资；又将果园扩大了一倍。

1995年秋日的一天，巴拿马运河依旧像往日一样繁忙。一艘艘货

轮排着长队，密集在运河的两边。由于大西洋和太平洋海面的巨大落差，当船双向行进时，一道道闸门“轰”地拉开，升高的水流托着巨轮驶向大海。这样的壮景，邝巍不知欣赏过多少次。此时，他格外激动，他看到了一艘艘载着大蕉和芒果的巨轮正响着汽笛驶向无边的大海，船上也有他生产的大蕉和芒果啊!邝巍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心旷神怡，他拿出纸和笔。“刷刷刷”地写道：“亲爱的父母大人，我生产的巴拿马大蕉可以出口啦——噢，对不起，我并没有在一家大酒店工作，只在城郊当果农，整天与泥土和肥料打交道。我成功了，多么希望父母大人能够分享到我的快乐。当你们带着小妹在肇—庚街头散步时，如碰到巴拿马的大—蕉；一定要尝尝，说不定那就是索纳果园的!”

父亲来信了，邝巍的心颤抖了。信中写道：“巍儿，接到你的来信，你妈气得病倒了，我也几天没吃饭……孩子，你是一个留学生，在家乡美名远扬。如果乡亲们知道我的出息儿在国外当农民，他们会怎么想?你赶快收手吧!”

这一年，3个年轻人在巴国住满了5年。他们所拥有的果园实业，使他们顺利地从移民局拿到了“绿卡”。阿伦向邝巍祝贺说：“拿绿卡满5年后，可以申请加入巴国国籍。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学唱巴国国歌，还要留意每年一度的文化考试——你爸对你希望很大，你不要伤他的心，好吗?”邝巍在巴城农业部门的影响越来越大，索纳果园吸引了一批又一批果农参观取经。作为洋专家，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技术和经验传授给那些需要帮助的人。阿师和阿强似乎也已经落地生根了，他俩分别找到了自己心仪的“十一点”(“十一”即“土”字，他们对土著华裔女青年的昵称)。他们开始学唱巴国国歌，为当一个真正的巴国人而奋斗。。每当对着那面红蓝白方格双星旗学唱巴国国歌时，邝巍内心涌起的竟是对家乡风物的怀念。他唱得越认真，越感到祖国离他愈来愈远。是的，他是有祖国的，为什么一定要用西班牙语唱一支他并不喜欢的歌呢?

再劝亲人执意务农

1999年冬天，阔别故乡整整10年后，邝巍带着他的项目，回到了肇庆。此次；他受巴城农业部门之托，回来考证肇庆果树移植巴城的可行性。昔日的款款少年．现在变成了淘金异词豹持有“绿卡”的洋专家，当他的身影出现在家门口时，方圆数里沸腾了。亲朋邻居争相观睹，羡煞多少双眼睛。

许多乡亲知道他在巴拿马一家大公司当老板，求他能否帮忙将自己的孩子带过去发财。邝巍只得告诉他们，自己不是老板，只是在巴拿马城郊当农民，守着丘坡上的一片果树。每个人张大着嘴，狐疑地看着邝巍，怎么也不相信。邝巍笑了，只得一遍遍地向乡亲们解释，还说出了自己与阿师、阿强开荒种植的“传奇。几天后，邝巍在国外当农民的消息不胫而走。面对着亲朋好友一次次大惑不解的盘问，邝德辉的脸渐渐挂不住了，他生气地对儿子说：“你在国外当农民也罢，回来还得撒撒谎啊。现在倒好，成了别人的笑料……”

接下来的几天，他天天往乡下跑，看见田园荒芜，田间只有一些光着脚的老人在放牛。他一打听，才知道现在的青年男女时兴进城打工，这几年根本没有劳力种田了。他将一包一包的样土带回家，分析了几个晚上，发现故乡的土质非常好，适合各种温性水果的生长。

邝巍的大伯父是市农科局的干部，在乐城镇思可村办了一个果树园，里面栽种着各种各样的实验品种。邝巍一脚踏人果园，走在蓬松的泥土上，惊异得不能自持。他捧起一把泥土，揉了又揉，闻了又闻，又拿出放大镜看了看，又悄悄地装入了自己的口袋。他的奇怪举止，惹得果园外面赶来看留学生风采的山民大笑不止，更是惹得陪他访亲的父母大人扭头便走。

一个月过去了，邝巍该返回巴拿马了，可他依然每天往乡下跑。就像10年前的那天晚上他决定离开中国去巴拿马求学一样，这天晚上他再次向家人口吐真言：“爸爸，我想回来。”邝德辉看着儿子，冷静地问：“为什么?”“我知道你们会反对，我“真想回来!”在一旁的母亲再也听不下去了，抹着泪数落儿子产你好不容易拿到了绿卡，再过几年还可以申请加入外国国籍。人人都往外面跑，你却要回来，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邝巍眼睛湿润了，抚着母亲的肩说：“记得刚到巴拿马城时，在中央大街一家豪华睹场当侍应。当我托着盘于穿过大堂，恭敬地问一个正在赌‘百家乐的白人富婆要不要一杯酒时，这名妇女转过头来，端过酒杯，照着我的脸泼过来，用西班牙语叫我滚蛋……”邝巍擦着母亲的泪说，“当时我想，如果是我的母亲，她决不会这样对我，现在我想回到您的身边。”

母亲陈淑元一把抱住儿子的肩，哭出声来：“妈妈当初根本就不想让你离开我，是你自己要出去啊……你要回来正好，你爸等着你啊!”邝德辉在一旁说：“爸爸为你拼打了一辈子，积累了这么大的家业，现在老了，你该接班了，明天，你跟我去深圳吧。邝巍站起来，摇着头说：“当初我离开你们，主要就是不想接班，我要走自己的路。现在；我好不容易在种植业方面干出一点成绩，我怎么会放弃呢?”

邝德辉告诉儿子，”如果他喜欢干这一行，去巴拿马干好了；不要在家乡丢人现眼；让别人嘲笑；令家人颜面扫地。邝巍知道，与其说父母反对他回乡当农民，不如说怕家乡人笑话。他心情沉重地说：“里根当总统时，他儿子只是商店的一个普通售货员，我算什么?当一个有作为的农民，有什么不好呢?”“可那是人家美国啊?哪个有本事的人会当农民，何况一个留学生呢?”“正因为这样，中国的农业才一直落后。现在，没知识的人当农民也不够格了。你看乐城镇，多好的地却荒芜了，我教农民种水果，保证他们不会像现在这样穷，也不会往外面跑了。”

面对儿子的执著，邝德辉和陈淑元夫妻俩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冲破世俗圆梦故乡

2000年2月13日，农历正月初九，家家户户仍沉醉在春节的欢快气氛中，邝巍赶到了离家五十多公里外的乐城镇白丐山。镇政府在山坡搞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仪式，正式接纳这名留学生落户乐城，并将他承包的荒地命名为“百果园”。

在400多亩的荒山上，要挖掉1000e多棵树，也就是10000多个宽约90厘米深约70厘米的深坑，还要从100公里以外的新兴县运来10多吨的鸡肥。由于是山路，邝巍开出了较高的工钱，鼓励山民为他挖山背肥。十里八乡的村民觉得此事太新鲜了，闻讯而来。他们站在白马山坡看热闹，谁也不相信眼前的人是一个留学生；更不相信挖一个树坑能得到30元钱。

你是一个留学生吗?你来这儿不是使我们开心吧?”一个穿黑色布衫的青年人双手搭在胸前，示威似的看着邝巍。“孩子，你怎么要说自己是留学生呢?你可能是驰了错误，

可能还是得罪丁单位领导，被贬到这穷地方来的吧!”一个头发花目的老头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握着邝巍的手说：“我今年73岁了；见的多了，太多的人跌倒了，太多的人爬不起来……”“半个月前；我们这儿来了一个人，说是一家中央大报的记者，骗了一些东西和钱财走了，这年头，什么事都有啊!”一个中年妇女挤在人群中大声说。

邝巍站在人群中，愣了。他什么都考虑到了，可就是没考虑到世俗的偏见如此深厚；他望着眼前谜一张张原本厚道的脸，眼泪都快出来了。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另一个声音：“镇委书语请过的人，还会有假吗?听说他在国外有一个很大的庄园哩。”一个五大三粗的黑汉走过来，他从腰际抽出一把锃亮的斧头，然后走到—棵树前，挥斧便砍。10来分钟，树被砍倒了，他拿起地上的一把锄头，三两下就刨出一个深坑，邝巍抽出一张50元的钞票现场发薪。杜民们明白过来，纷纷从家里拿来斧头。锯子和锄头，向每棵树奔去。

邝德辉赶过来了，看到儿子正吃力地背着鸡肥，鸡屎从尿素袋的缝隙间洒落在儿子的脸上身上。他心疼极了，默默地跟着儿子翻山越岭背鸡肥。

两个星期过去了，邝巍把房子建在了果词里，并在门前挂了一块黑板，他给山民讲栽种知识，手把手地教他们怎样对不同品种的果苗采取不同的浇水，施肥、培土、剪枝及嫁接方法。山民从他身上学到栽种技术，但仍然不理解这名留学生对“泥巴”的追求。他们认为，这个年轻人只是来此玩儿个新鲜；迟早要飞回巴拿马。

秋天来了，百果园果香撩人。一阵风过，满山摇动着龙眼、日本板栗、沙糖橘，台湾青枣，马来西亚红杨桃等果实，煞是惹眼。越来越多的山民慕名而来，惊喜地背着百果园主人赠送的不同果苗的母本和父奉下山。由于有太多的人需要上门指导，百果园主要由邝德辉打理，邝巍则背着工具袋翻山越岭，走进一家家简陋的茅屋，教山民学会了培植栽种水果的各种方法。

百果园迎来了第一次收获，邝巍没有卖出一个水果。他让山民每天来百果园品尝，叫他们相信只要栽种就会有收获。

阿师和阿强来信了，叫他回索纳果园打理业务。他回了一封信：“我在乐城办了一个更大规模的果园，现在不想离开故园，索纳果园的业：务由你俩全权代理。我希望有一天，这里的农民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更希望有一天，白马山卜的水果能出口巴拿马，让巴国人也能够吃到百果园的龙眼、沙糖橘，青枣……?

11月，广州市迎来了第二届留学生归国来穗创业洽谈会。来自欧美一些名牌大学的留学生纷纷飞抵广州，希望能在这座南国最大的都市找到自己的创业之路。一名姓蒋的毕业于巴拿马城哈维尔大学的计算机硕士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邝巍的故事，充满好奇地赶到乐城镇。当他一脚跨进百果园，看见一个正在施肥的高个子男子就是他所要求见的人时，他捂着鼻子，头也不回，逃也似的离开了百果园。

邝巍挥厂挥手，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随后扛着一把锄头爬上了白马山坡。他分明看见，他的理想已经在坡上开花结果……

(韦志彪摘自《人生与伴侣》2001年第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