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07 21:51姚鄂梅
长江文艺 2004年5期
关键词:阿来小鹏老师

姚鄂梅

早上五点多,正是一天中最清凉的时候。阿来收拾好餐具,连同老婆阿春一古脑儿抱上小板车,一边推着往回家的方向走,一边打着悠长的呵欠。阿春蜷在杂物堆里,脑袋一掉一掉,已经打起了瞌睡。二十多年前,她就是个贪睡的姑娘,那时候,他们的约会总是在她的瞌睡中结束,二十多年后,她成了个贪睡的婆娘,阿来喜欢看她打瞌睡的样子,先是眼睛里慢慢升起一阵迷雾,然后慢慢合拢,就像黄昏来临,夜幕升起,人的心也跟着宁静起来。

阿春的一缕头发耷拉下来,在鼻尖处蹭来蹭去,阿来想,她不觉得痒吗?她肯定很痒,但她太贪睡了,她宁肯难受一点也不伸手去撩撩那缕头发。阿来放慢了推车的速度,腾出一只手来,帮阿春把那缕头发夹到耳朵后边去。这样一来,阿春反而醒了,阿来说早知道你会醒,还不如让你自己来弄。阿春说就是,谁要你多管闲事。说完车了个身,把脑袋歪向阿来这边,继续打瞌睡。

这个姿势正好露出了腮边的那颗黑痣。当年,阿来就是被阿春的这颗黑痣迷上的,他说,就像镶在腮边的一颗黑宝石。那时有一部电影叫《追捕》,看过电影的人都说阿春像真由美,为此,阿春专门拉上阿来去看了这部电影。阿来说什么呀,你比真由美漂亮多了。阿春认为阿来瞎拍马屁。阿来说真的,因为真由美没有你这颗黑宝石。结婚十多年了,阿春当然老去了好多,但偶尔一个转身,阿来仍然能看出当年的如玉似花。当然,阿来也长得不赖,女工们都说阿春好福气,阿来不但人忠厚,模样也好得无话可说。他们结婚那天,厂里的工会干事忙得都快散架了,一口气拍完了三个胶卷,还说不过瘾,说好久都没有碰到这么漂亮成对的新人了。

阿来和阿春都是电缆厂的职工,去年,厂里搞机构精简,正赶上儿子中考,阿春请了几天假,再回来上班,她的岗位就没有了。阿春认为下岗是件很羞耻的事情,阿来却说也好,小鹏进高中了,家里也需要有个人来负责他的后勤工作,小鹏的事才是我们家的头等大事啊。阿春想,他多么会安慰人哪。

小鹏是他们的儿子,虽然阿来只不过读了个中专,阿春也只是个技校毕业,他们的儿子却很聪明,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老师的掌上明珠。刚刚进入重点高中,又考进了奥赛班,美好的前景几乎是指日可待了。阿春慢慢觉得在家服侍这么优秀的儿子并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

阿春的后勤部长做了不到半年,有一天,阿来比平时晚了几个小时才回来,一进门就歪在那张简易沙发上,灰头土脸地说这下好了,我们都不用上班了。阿春一听,手里的抹布就掉到地上。阿来自言自语:真叫人寒心哪,干了二十多年,年年都说你是先进,年年都说你是模范,年年都给你发毛巾发脸盆挂红花,徒弟也带了一大帮,现在说翻脸就翻脸,说不要你就不要你了。

阿来一口气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脑子里慢慢有了一个主意。

一天傍晚,阿来和阿春推着小板车来到街上。阿来说除了钳工,我会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做饭,既然不让我做钳工,我就只能靠做饭来挣钱了。阿来决定和阿春一起上街做夜宵生意。阿春说你这样想我就不紧张了,前几天我真怕你会出事啊。阿来说我是男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我没有出事的权力。阿春紧紧拉着阿来的胳膊,亦步亦趋地跟着。阿来说别这样,你看看哪个推板车的人像我们这样。阿春听话地嗯了一声,却不放手。当时,正是夕阳西沉的时候,他们的脸被抹了-层淡淡的金色,这使他们的第一次出摊更显羞怯之色。为了掩饰这羞怯,他们一个劲地低头擦洗器皿,把个小摊弄得整齐万分。随着第一个客人的到来,他们的羞怯终于被锅里蒸腾的雾气融化了。

家在老城区一个小小的角落里。阿来抱下阿春,卸下厨具,开始修理小板车。回家的路上,他发现一只轮子总是有点跑边。阿春照例去菜场采买夜宵要用的材料,也照例在一道水沟面前停下来,看着阿来。阿来只得放下手边的话儿,说长了几十年了,还是连尺把宽的水沟都不敢过,真没用!

阿春说就是没用,怎么样?说着把手伸给阿来。阿春先蹲下来,朝前送出去一条腿,再站起来,稳稳地跨在水沟上后,才敢把另一条腿提过去。阿来看得直摇头。

把一切都收拾得清清爽爽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五六个小时后,又要出摊。晚上十点,小鹏下晚自习,顺便骑车到摊上吃点东西,独自回家温书睡觉。一家人真正团聚的时间少得可怜。

阿来搂过阿春的头,说我们有多长时间没有亲热了?阿春闭着眼睛说不记得了。阿来说想吗?阿春不回答,却说能够躺下来睡觉真幸福哇。

阿来把阿春搂得更紧一点,阿春在阿来的怀里小心地翻了个身,背对着阿来,两人像半个书名引号那样躺着。阿春喜欢这样的姿势,这样两个人可以贴得更彻底更舒坦。阿春轻轻地喊阿来!听不见回答,再一细听,阿来的呼吸缓慢而平稳,他已经睡着了。

冬天来了,小吃街笼罩在浸骨的寒气中,一盏一盏罩上红色塑料小桶的灯透出丝丝暖意,人群就在这红色的灯影里忙碌着。

早上,阿来对小鹏说,今天晚上不用到摊上去了,直接回家。小鹏答应着,一偏腿上了车。小鹏的车骑得真好。

今天是阿春的生日,阿春自己都差不多忘了。

阿来不管阿春的咕哝,早早地收了摊。趁小鹏还没有回来,阿来决定给阿春好好做碗长寿面,不然,阿春又不会囫囵地吃下去,她心疼小鹏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阿来放好小板车就钻进了厨房。不一会,阿来就用托盘端来一大碗面条。阿春搅一搅面条,一股香味扑鼻而来,笑着说你今天出手好大方呀,鸡蛋,肉丝,香菇,虾仁,还有火腿呢。阿来说好长时间没有做饭给你吃了。

阿来搬只小凳子坐在桌边,专心地看着阿春。阿来说阿春,你跟着我过这样的日子,有没有后悔过?

阿春笑着问:你认为我应该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阿来提到阿芝,阿芝是阿春的同学兼同事,后来嫁给了厂里一个技术干部,几年前,老公又去读了书,据说后来去了一家外资公司,现在已经买车买房,阿芝也跟着辞了工作,去当专职太太了。阿来说听人说阿芝现在汽车洋房好吃好穿,要什么有什么,你却跟我过得穷巴巴的,还这么辛苦。

阿春说这都是人的命,命里注定我要跟你阿来过这样的日子,换成我是阿芝,我还过不来那样的生活呢,成天抱着一只小狗逛来逛去。我最讨厌毛乎乎的东西了。

阿来说今年春节,我要去给你买-件羊绒大衣,要白色的,你穿上它去找阿芝玩。阿春说找她干嘛?不去。阿来说你们以前不是好朋友吗?阿春说门当户对才可以是好朋友。

阿春吃到一半,问给小鹏留了没有?

阿来说你这不是废话吗?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他呀。

十点了,阿春到窗口去望了几次,还是不见影子。小鹏是九点半下晚自习,应该要到家了。阿来说不用望,他骑自行车过那块水泥板时我听得到的。阿春走来走去地嘀咕:跑哪去了呢?这么晚了。

一直到十一点,小鹏还没到家,电话却响了。两人似乎意识到什么,都迟疑着不肯接电话。最后,还是阿来接了,听着听着,脸就白了下来。他挂上电话,也不向阿春解释,撒腿就往外跑。

后来,他们知道,小鹏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一辆汽车撞倒的。他出了校门,骑着自行车中规中矩地走在马路的右边,一辆锃光乌亮的小汽车突然从正前方一声不吭地冲过来,像埋伏已久的敌人。小鹏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像孩子手中的纸飞机一样飞了出去。

小鹏这学期才刚刚升入高二。规定报名时间是两天,小鹏捱到第二天才去报名,学费加起来大概要两千多块,阿春找出几只钱袋,数来数去只有一千多块。阿来满头大汗地说我去借。小鹏却一点都不着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说为什么要去借?我迟几天上学也没什么要紧,我早就向人借了高二的课本,在家里学习也一样。我不喜欢你们老是向人借钱,长人家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阿来眼泪花花地望着小鹏,说小鹏,你将来肯定比你爹妈有出息。

没想到小鹏竟实实在在地说那是,怎么着也不能像你们那样活着。

阿来提着一篮卤好的菜点,低着头快快地出去了,天色已经不早了,他得去出夜宵摊,尽快挣齐小鹏的学费。

幸好,这天晚上阿来赶上了一个外地来的旅游团,那些游客一律戴着软布帽,肚子上挂着钱包,看上去他们的心情都出奇地好,笑嘻嘻地向阿来学着本地方言。阿来本来就是一个容易开心的人,没多久,就跟他们混得分不清你我了。阿来不知怎么就向他们说起了小鹏的事情,他们一起夸小鹏有志气,夸阿来有福气,有一个人甚至当场掏出钱来给阿来,要阿来明天赶紧送小鹏去上学。阿来拒绝了他的好意。最后,他们和阿来达成协议,阿来尽可能为他们做些好吃的,让他们今晚吃个尽兴,他们则用凑份子的方式为小鹏凑齐余下的学费。

阿来看看摊上的材料,要阿春赶快回去另外赶做一些,实在不够的话,去找别家借一些。阿春紧张地答应着,放下菜刀,撒腿就跑。

一直到凌晨三点,那帮游客才依依散去,他们几乎吃光了阿来摊上所有的东西,尽管人人都打着饱嗝,阿来还是为他们打了几个包,让他们路上带着吃。游客刚一走,阿来就草草地收了摊,和阿春飞一般朝家里赶。路上,阿春说,阿来,有你在,我们总是能逢沟过沟,逢坎过坎。阿来嘴上很谦虚,脸上却挂满了笑。

到家了,阿春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屏着呼吸来到小鹏的房间,小鹏还在睡觉,一张脸睡得红扑扑的,枕边借来的数学课本上挂着一支笔。小鹏已经开始长出绒绒的胡须了,眉毛也比以前黑了许多,他的轮廓像阿来,五官却像阿春。小鹏曾对阿春说,学校里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帅,我真的很帅吗?阿春有意打击他,说就那样呗,比毛胚好一点。小鹏说不至于吧。

就这样,小鹏比规定时间迟了两天报名。一大早,三个人走在上学的路上,心里像过节一样快乐。明明已经在家过了早的,阿来看见路边卖一种叫顶顶糕的东西,五毛钱一块,就提议说我们一人来一块顶顶糕吧。阿春没有像往常一样反对,只转头去看小鹏。小鹏说好吧。三个人一人拿着一块顶顶糕,小口小口地吃着,安安静静地等着公交车。顶顶糕只有鸡蛋大小,阿来却小心地吃了好一阵,他感觉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秀气地吃过东西,他发现一家人在街上吃一点小东西也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从高一开始,小鹏就与自行车形影不离了。这也是小鹏自己的主意,为了省钱,小鹏没有采纳老师要他寄读的建议,他要阿来给他拾掇了一辆自行车,不要后座,不要前筐,只有两只轮子一个三角架,弓腰骑上去,用小鹏同学的话来说,挺酷的。阿来特意给他换了一只铃铛,为什么要换,阿来没有告诉小鹏,他想,反正好使就行了,什么安全之类的话,他觉得说多了反而不吉利,只有好使才谈得上安全。阿来知道小鹏是不会养护自行车的,他只管一偏腿,把车一丢就走人,恨不得锁都不用。每天早上,阿来收好夜宵摊上楼之前,都要给小鹏调试一次前后闸,校一校龙头。小鹏不知道这些,还跟阿来说别看你给我配的自行车旧,还真好使,别人的自行车三天两头出毛病,我的车一次也没有出过。阿来笑了一下,说那当然,你爸可是科班出身的钳工呀。

到学校门口,小鹏坚决地拦住了阿来和阿春,他要一个人去报名,他说他只要找到许老师就行了,许老师会让他先到教室去听课,下了课再去补办报名手续。阿来觉得有道理,班主任许老师一向很喜欢小鹏。

阿来和阿春有点怅然地往回走。阿春说小鹏为什么这么懂事呢?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他调皮一点难弄一点,你知道我们老家有一句话,算了,我还是不说,不吉利的。阿来说我看你有毛病,这么好的一个孩子,难道你希望他给你生出点事来吗?

现在,阿春软软地摊在床上,目光发直,气若游丝。她说阿来,你听好,我的儿子小鹏是你害死的,你不给他弄那辆破自行车,他就会坐公交车,坐公交车就不会出事,是你弄的自行车害死了他。

阿来蜷在小客厅的小沙发上,他听到了阿春的埋怨,但不想分辩,他宁肯阿春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他身上来,也不愿阿春闷在床上不声不响。他现在已经有点害怕阿春了。

自小鹏出事的那天起,阿春就再也不肯跟阿来睡在一张床上。

其实阿来也没有要去亲近她的意思,他根本没有心思去接近阿春的身体,他只不过凭着习惯向自己的那只枕头倒下去,没想到阿春倏地坐了起来,冲他大喊:你还算人吗?滚开,滚到一边去。阿来知道她只是太伤心了,悄悄地原谅了她,从此抱着枕头睡到了小沙发上。

有时睡到半夜,阿春起来给自己弄水喝,阿来想去帮忙,阿春隔老远就盯着他的手站住不动:别碰我,你这人还有没有一点廉耻呢?

阿来说阿春,我只想给你递杯水,再说,我们是夫妻呀,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是夫妻呀。

阿春喝完了水,独自咕哝了一句:夫妻又怎么样?

阿来和阿春得到了二十万元赔款。整件事都是小鹏的班主任许老师帮他们去办理的,他上访了许多部门,吵了许多次架,流了许多次眼泪,才得到这一结果。许老师说我们不是想用这件事去讹他的钱,我们肯定不是为了钱,钱算什么呢?和这么年轻的生命相比,一百万,一千万都嫌太少,但他如果不出这笔钱,我们会更加不平衡。阿来只知道流泪。

许老师把存折交给阿来,阿来犹豫了一会才接下,转手又把它递给阿春,阿春怕烫似地一躲,存折掉在地上。

阿春哭着说我不想看到小鹏变成钱,我要小鹏,我不要钱。

许老师抹了一把眼泪走了。

二十多天过去了,阿来和阿春仍然没有和好的迹象。他们并没有吵架,也没有什么值得去吵架,但两人之间就是莫明其妙地有了障碍,莫明其妙地恨上了。他们甚至同时意识到,他们再也无法亲近了。一开始是阿春拒绝亲近,受阿春的影响,阿来也觉得在这种时刻,两人的亲近有了寡廉鲜耻的嫌疑,甚至一想到亲近就有罪恶感。有时,他们眼看要在窄小的门框里相遇,其中一个就垂着眼皮等一等,让对方过了再走,那情景就像陌生人在公厕里相遇。

夜宵摊当然停业了,家里的厨房也很久没有开张了,煤气灶上的油凝成了黄黄的积垢。

有时,阿来去楼下买来一些馒头,阿春根本不想吃,阿来也没有胃口,馒头放在筐里变得又硬又干,裂口的边沿干得翘了起来,像什么东西的尸体,两人更不敢去碰它。

这样持续了近两个月。

一天清早,阿来迷迷糊糊地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就听见了一声叹息,很像是小鹏的声音。阿来侧耳听了一会,又听见了一声:唉!阿来的眼泪缓缓爬进了两边的耳朵坑里。他喊道:小鹏!

不知是听到了这两声叹息,还是听到了阿来的叫声,阿春在床上嘤嘤地哭了起来,边哭边数落自己:我没有脸面活下去了,连自己的孩子都照看不好,孩子死了,我却好好地活着,我不如去死了算了。阿来,我们去死,好吗?阿春第一次主动叫出了阿来的名字。

阿来受宠若惊,连声说好,好,好。却赶紧从沙发上起来,生怕阿春突然冲出去寻死。

阿春说我们去找小鹏吧,他一个人在那边又孤单又没人照顾,我们过去找他,我们三个人在一起。

阿来说阿春,你听我说,我们一定要跨过这道坎,你说过的,有我在,我们总是能逢沟过沟,逢坎过坎。

阿春说小鹏一个人冷冰冰地躺在那边,我们却在这里商量着要跨过这道坎,亏你想得出来!你知道跨过这道坎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要忘掉他!你真的是这么薄情这么无耻的人吗?

阿来有点惭愧地低下了头。

去那边找小鹏。两人慢慢被这个念头鼓舞起来。阿来也下定决心了,他说既然这样,我们就需要去处理一些事情,不能太匆忙,要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门一打开,他们就知道,他们根本哪里也去不了,他们又太虚弱,连阳光这点重量都承受不起,他们现在只能躺在阴凉的地方喘息,期待小鹏那无可名状的光临。

阿春退回去说我不去了,你一个人去吧。

阿来犹豫了一会说好吧,我去办一件事,马上就回来。

阿来想去一趟学校,关于那个存折,阿来觉得应该给他找个妥善的地方。

阿来找到了许老师。阿来只喊了一声许老师,眼泪就流了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许老师让他这么心软,就像见到小鹏一样让他心软。许老师又说了一通可惜的话,还说阿来,你也要想开点啊,人生总有几道坎等着你去过,像小鹏,就算他过了这道坎,说不定将来还会有更大的坎等着他。谁不是坎坎坷坷地过来的呢?

许老师还告诉了阿来那个司机的情况。许老师说我是看着他进拘留所的,可没想到只过了一个星期,他就放了出来,他现在活得可带劲儿呢,不公平啊。

阿来说算了许老师,我也想通了,就算他坐了牢,就算他判了死刑,我的心里也一样不好过,除非小鹏能活过来。

阿来掏出那个存折,说许老师,有一件事我和阿春想请你帮忙。阿来递上那本存折,说我们先把它放在您这里,我们不想看见小鹏变成钱躺在家里,好像我们把小鹏拿来卖钱了一样,我们也不能花这笔钱,我们怎么能这样呢?那不是等于在吃自己孩子的肉吗?

许老师也哭了,他说小鹏真的是个好孩子,小鹏一死,他对这届学生的清华梦也就破灭了。许老师说一个优秀的人死了,被伤害的并不仅仅是他的亲属啊。

许老师目送阿来向外走去,突然大声说阿来,你和阿春千万要保重啊,等你们跨过了这道坎,今后的事情我们再从长计议。

阿来眼里蓄满了眼泪,不方便说话,只好转过身,远远地向许老师鞠了一躬。

走出校门,阿来觉得轻松了一点,他想,现在,我们可以轻轻松松地去找小鹏了。

晚上,两个人默默地坐在沙发两端,都没有开灯的意思。

阿春说阿来,我们走哪条路去找小鹏呢?阿来说我还没想好。阿春说你害怕啦?阿来说我怎么会害怕呢?我巴不得呢,我就怕我会活得太长。

一想到就要赴死了,阿春对阿来不像前段时间那么冷淡了。他们突然开始回忆以前的日子。

阿来说阿春,在认识我以前,你一个人是怎么过的呢?阿春说我白天上班,晚上打毛衣看小说。阿来说你星期天怎么过的呢?阿春说和同事逛逛街,多半是挂个眼科,只看不买。

阿春又问阿来,那个时候,你是怎么过的呢?

阿来说跟你差不多,打打牌,喝喝酒,偶尔骑车远行一次。

阿春说一个人的时候好还是两个人的时候好?

阿来想了想说一个人好,一个人不会有老婆孩子,不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不会伤心到一夜间黑发变白发,一个人无非是工作休息,吃饭睡觉,其实,一个人真的很好。

阿春说阿来,你不要否定我们的那些日子,要不,我们再多给自己一天,我们用这一天去重温一个人的日子好不好?我们俩分开,你过你的,我过我的,晚上我们再回来,好不好?

阿来说我们这样做有什么意思呢?

阿春不理她,死死地看着桌上那条织了一半的毛裤,那原是阿春自己的毛衣,她把它拆了,准备加点毛线给小鹏织一条毛裤,她担心小鹏在冬天里骑自行车跑来跑去会落下关节痛的毛病。

隔了好久,阿春悠悠地说,要说有没有意思,我们现在做什么都没有意思。

阿来醒来的时候,阿春已经收拾好准备出门了。她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脸上也收拾得很清爽,似乎还搽了点粉。阿来想说阿春,你还像以前一样漂亮,马上又觉得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只好咽了下去。阿来说你要去哪里?阿春说不知道,也许就是出去走一走,你不要管我,你也出去吧,这是最后一天了,这一天里你想干什么都可以。阿来想起了两人昨天晚上的谈话,心想,试就试吧。

在尘世的最后一天,阿来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到小桃园去吃早点。都说小桃园的早点好,但阿来一直没有机会到那里去。阿来打开钱包,里面有一张伍拾的票子,昨天他还看过,里面是两张。肯定是阿春拿走了一张。阿来在小桃园里,铺张地把各样点心都叫了一点,又叫了一份鲜果汁,阿来边吃边想,吃了早点去干什么呢?

一直到吃完,阿来也没有想好这一天该去干什么。阿来决定先回家再说。楼下,阿来看见了小鹏那辆自行车,龙头歪歪的,链条也掉了出来,阿来习惯性地蹲下去,修理起来。

在阿来的手下,自行车一点一点地灵活起来,就像是小鹏正在一点一点苏醒一样,阿来的眼泪有点看不清零件了,他抬起胳膊擦了一把,突然想到,小鹏还在火葬场里,该去给他找一块安睡的地方了,他不想让小鹏永远躺在那冰冷的抽屉里。

阿来骑上小鹏的自行车,向郊外赶去。阿来一路自言自语,小鹏,你喜欢哪个地方,你就想法告诉爸爸,你喜欢的地方,就是我们全家都喜欢的地方。

阿来骑到一片荒山的时候,自行车出毛病了,怎么也蹬不动,阿来停下来准备修理一番,却发现一切都是完好的,猛地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难道小鹏是在告诉自己他喜欢这块荒山吗?

阿来叫住一个路过的农民,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人告诉他,这块地方叫引凤山,以前曾经有个城里人想要买下它搞农业园区,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了下文。阿来锁好自行车,往山上走,走着走着,一阵清风袭来,阿来只觉浑身一轻,好像所有经络全在瞬间打通了,说不出的舒服和畅快。阿来说小鹏,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个地方了,你喜欢这里的安静,灵秀。阿来说完又觉得奇怪,这两个词似乎不属于自己的语库,他连想都没想过这两个词,但它们就在瞬间冲口而出了,阿来想,一定是小鹏让他说的。

阿来想,既然小鹏喜欢这地方,不如我和阿春来租下这引凤山,烧山,垦荒,种地。天天在地里忙碌,这种陪伴不是好过在土里陪伴小鹏吗?

阿来根本不想阿春去死,她知道阿春是会说到做到的,阿春还年轻,她跟着自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大饭店她一次都没有去过,好衣服她一件都没有穿过,连口红之类的东西都没有见她用过,她做一场人,总得有些人的享受再去死吧,何况,听人说,到了阴间,一家人未必还是一家人,一切得听天由命,得看那边是如何分配的。

阿来为这个想法激动起来。他开始满山游走,他出生在一个极小的小镇上,离农活本来就不太远,现在仍然能够回忆起来一些关于土壤和作物的知识,他知道这块地方适合长什么作物,只是开荒的工作量太大了,但一想到这是小鹏的暗示,阿来就下定了决心。

阿来满山走了一趟,有点累了,随便选中一块草地,躺了下来,没想到一躺下就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斜斜地挂在西天上,阿来好长时间没有看到过这么壮观的夕阳了,他觉得西天上好像燃起了一场大火,连轰隆隆的声音都听得真真切切。整个引凤山的西坡金黄一片。阿来慢慢站起来,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这样高大,大到西边那轰隆隆的天空似乎就近在自己面前。

阿来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可阿春还没有回来,阿来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只好先做饭,他要好好地做顿饭,把这些天损耗的体力补回来,再告诉她他们的新出路。

总也不见阿春的影子,阿来只得先吃了饭,歪在沙发上等她。一声响动惊醒了正在打瞌睡的阿来,他开门一看,阿春像根面条似的,酒气冲天地歪在门口。阿来将她抱进屋,放到床上。阿春哼哼叽叽一阵,睡了过去。阿来却睡意全消,他一边清洗阿春的衣服,一边想,她还喝上酒了,她跟谁一起喝的酒呢?阿来还在她上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包没抽完的烟,一个简易打火机。

收拾好一切,阿来来到床上,端详着阿春。阿春最近瘦多了,腹部深深地塌陷下去,肋骨根根暴出,下巴骨也向前狠狠地呲出去。阿来还发现,阿春今天烫头发了,满头都是大卷子小卷子。阿来看着卷发下面的阿春,有种陌生而怪异的感觉。

尽管如此,阿春在阿来的眼里还是阿春,她怎么变,阿来都是认得出的。阿来小心地将阿春抱到怀里,阿春却迷迷糊糊地一反手,正打在阿来的鼻子上,阿来鼻根一酸,眼泪猛地冒了出来,阿春还在嘟囔:阿芝,我生不如死啊。原来她去找阿芝了。阿来捉住阿春的手,头抵在她的背上,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

阿春醉了一次酒,好像人也跟着有了很大变化,连看人的目光都跟以前不一样了。阿来心里一惊,又不好把这种感觉说出来。他克制着不安向阿春讲了昨天的经历。

阿春听得很敷衍,似乎她并不在意阿来昨天一天的经历,也不在意他对今后有什么打算,她只在意她手中的烟。她不太熟练却很用心地吸了一口,说你真的不准备死了吗?你真的准备去引凤山吗?

阿来说阿春,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得活下去啊。阿春用大拇指肚蹭了蹭小指甲,阿来注意到阿春还涂上了淡紫色的指甲油。阿春说你这样想就对了,我还生怕你会跨不过这道坎呢,原来你已经跨过来了。

阿来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阿春自顾自说你知道昨天我在干什么吗?我去看了阿芝。你知道阿芝现在什么样子吗?阿芝生了三个孩子,最小的孩子今年才两岁,她说有了孩子,老公走得再远,最后也会回到孩子身边,否则,这些孩子会终生与父亲为敌。我真羡慕她,她居然有三个孩子。

阿来说管她呢,她生她的孩子,跟我们有什么相干。

相干的,阿芝建议我和你离婚,她说得对,没有孩子的夫妻算什么夫妻呢?她要我离婚,去嫁一个建筑工头,那人很有钱。有了钱,我又可以再生一个孩子。我要再生一个小鹏。

阿来瞪大眼睛望着阿春。

阿春说别那样瞪我,孩子死了,我的生活也就完了。我要么去死,要么活出一个新的阿春。

阿来还在瞪着阿春。

阿春说阿芝真会生活,她说灾难其实也是机会,有毁灭才有重建,有重建才有新生。她说与其缝补一件旧衣服穿两天,不如咬牙去买件新衣服穿两年。所以我决定要活出一个新的阿春,这样的话我就不能选择旧的阿来,我只有去找一个新人,才能活出一番新样子来。你说,有谁愿意两辈子过同一种生活呢?

这也是那个无聊的阿芝说的?阿来站了起来。

你不要骂她。昨天,我才真正了解了阿芝,我觉得她是一个真正深刻的人,她说贫穷的人是没有资格谈爱的,因为贫穷的人没有一点抗风险能力,而爱是有风险的。她说得真好,如果我们富裕一点,孩子就可以寄读,最起码可以坐公交车,也就不会出那样的事。

阿来又坐了下来。

阿来说我们这么多年的生活就被阿芝的三言两语摧毁了吗?阿春说你以为生活真的是千秋万代固若金汤吗?

阿来又说你抽烟的姿势一点也不好看,小鹏肯定不会喜欢的。

阿春开始流泪。她说我不会被你感动了。她又说,我知道抽烟不好,但是,并不是什么好我们就愿意去做什么,这一点你肯定知道。

阿来说你去嫁那个包工头也可以,我不拦你,我还是要去引风山的,我能够丢下生活了半辈子的城市去引凤山,也就能够丢下过去的生活。我已经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好比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丢了,也就不在乎再丢一件不值钱的东西。

阿春说你的意思是我对你来说一钱不值?

我没有这样说。

你刚才就是这样说的。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亲耳听见的。我对你一钱不值!那你听好,阿来,你对我来说半文不值。

阿春气冲冲地进房间去了,她居然闩上了房门,这是自打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关上这道门。阿来想,等她气消了,她会开门的。阿来躺到简易沙发上,慢慢睡了过去。

阿来在沙发上醒来的时候,那道门已经开了,阿来想我就知道她会开门的。阿来喊:阿春!没人应。进去一看,被子在床上叠得好好的,就像昨晚根本没有睡过一样。

阿来饭也没吃,脸也没洗,疯了一般到处找阿春。他想到应该去找阿芝,他想弄清阿芝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好好地出门,只-天,回来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但他不知道阿芝住在哪里。他想,难道她们真的在策划嫁给建筑工头那件事?

阿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毫无主张。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惦念阿春还是在怨恨阿春,总之他坐立不安。无意中看见阿春放在茶几上的那半包烟,他抽出一根吸了起来,烟很呛人,但很刺激,正好抚慰他愤怒而沮丧的身体。阿来渐渐平静下来。他又点燃了第二根。

阿来惊骇地发现,自己竟然抽完了半包烟。他呆了一会,突然想到一件事:有些事其实也是可以尝试一下的,包括一些从没想到过的事。比方说吸烟,吸烟给自己的感觉也不是那么坏,那么,别的事情是不是也可以去尝试一下呢?

阿来想阿春肯定在阿芝那里尝试过什么东西了,她只不过跟她呆了一天,就改变了那么多,她甚至都开始替阿芝说话了,她还接受了阿芝的建议,一把年纪了还丧心病狂地想着去嫁个有钱人,她们到底在一起做了什么呢?她尝到了什么甜头呢?

阿来越想越觉得那天的情况十分可疑,阿春是个老实的女人,老实人心眼儿实,一旦走上邪路,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阿来越想越可怕,他甚至想到,阿春也许已经跟那个建筑工头见面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所有的面纱都撕开过,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说不定他们已经把所有的坏事都做下了。

想到这里,阿来气愤地站了起来:好啊阿春,唯恐我找到你,坏你的好事,居然连个便条也不留一张,你够绝情的。

不管怎么说,阿来还是按捺下脾气,一个人在家呆了一晚,他想,我要像个男人,我要多给她一点时间,也许她会后悔的,她后悔了会跑回来找我的,我们毕竟是结发夫妻,我们的感情不会在一夜之间改变的。

第二天,阿来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多钟了,屋里还是没有阿春进来过的影子。阿来想,我再给她一点时间吧,我干脆等到十二点,也许她昨天晚上就后悔了,但晚上又不好独自出门,所以她会在今天早上出发,她还要去吃早点,吃完早点,说不定在街上看到什么东西,又触发了逛街的欲望。

阿来不停地看时间,好不容易捱到十一点,阿来又害怕了,觉得自己给她的时间太短。他想,她也许只是到阿芝那里去住几天吧,阿芝现在当了专职太太,又不缺钱用,正好留住阿春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就这样自宽自解,一等再等,阿春已经离家八天了。

阿来终于接到了阿春打来的电话,阿春说阿来,我回不来了,我真的回不来了,我曾经想回来,可我实在回不来了,除非我根本就没有出来过。

阿来说阿春!

阿来,我也不想说对不起你,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想过了,我们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小鹏啊,没有小鹏时,我们盼着有个小鹏,有了小鹏以后,我们又是咬牙又是勒紧裤带。现在,小鹏没了,就像一出戏,主角都走了,我们几个配角还站在舞台上做什么呢?我们也应该走掉了。

阿春,我们十多年的夫妻感情呢?就没有一点儿意义吗?

我不想谈感情,小鹏一走,我觉得感情都是空洞的东西。

阿春,你说过的,有我在,我们可以逢沟过沟,逢坎过坎。

这道坎我已经过来了,我不再需要你的帮忙了。

你真的准备嫁给那个建筑工头吗?

我只能告诉你,我已经过过这道坎了。

为什么呀,阿春?我们经历了这么大的灾难,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对方,我们应该互相安慰着过下去呀。

阿来,你已经无法安慰我了。

谁能安慰你呢?

阿春没有回答,她在那边卡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阿来真的来到了引凤山。原来这山已经被一个人租赁下来了,但他一直让山荒着,什么也不做。阿来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去跟他谈。那是个面容枯槁的家伙,头发胡子老长,根本看不出年龄。他睁着血红的双眼问阿来,你好好的为什么要来引凤山呢?阿来说我儿子死了,我要来这里陪我儿子。那人嘎嘎地笑起来,说好,好,那你就来吧。那人分给阿来一片山头,算是与阿来合伙租赁了。这样爽快,倒让阿来担心有什么陷阱。

慢慢地,阿来了解到,那人原是一个民营企业老板,一天到晚前呼后拥的,十分滋润。后来,生意突然就不行了,紧接着,老婆也跟别人跑了,就连原来由他供着上学后来帮他打理生意的亲弟弟也在一夜之间消失了,给他留下一屁股的债务和麻烦。好不容易收拾了那一摊子麻烦后,竟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从此遁入引风山,再也没有下去过。

他们不常见面。那人总是睡觉,过着晨昏颠倒的日子。阿来则像机器一样,整天在引凤山上开荒。有时一口气干到太阳落山,猛一抬头,见那人独坐在山头上,长头发大胡子,毛茸茸的像一头失群的黑羊。

也许是受他的影响,也许是忙于开荒,阿来也不大爱上理发店了,也慢慢成了个长头发大胡子的人。阿来理直气壮地想,呆在这山上,理发给谁看呢?刮胡子给谁看呢?

一晃两年就过去了。有一次回家,阿来迎面碰上了许老师,许老师竟没有认出他来,是他主动喊许老师的。许老师说阿来,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阿来告诉他自己在引凤山上开荒,已经开出很大一片了,他准备先种下一批冬春萝卜,然后考虑种树的问题。许老师沉吟了一会,说这样也好,换一个环境。明年植树节的时候,我也许可以把学生带到山上去帮你种树。

许老师突然想起一件事,说对了,上次阿春来找我拿那个存折,说你们准备开一家餐馆,现在怎么样了?

阿春?她要在哪里开餐馆?她有没有告诉你她现在在哪里?

她什么也没说,怎么,你不知道?你们不在一起吗?

阿来突然流下泪来,他什么也不想对许老师说了。他知道,阿春一定有了难处,否则,她是不会去找许老师拿那个存折的。可她为什么不回来呢?为什么不回来找自己的丈夫呢?

春天像是在一个雨天的夜晚突然来到的。阿来得去山上播种了,播种的事让阿来暂时放下了阿春,他不能错过这个季节,错过这个季节就等于错过一年。

引凤山上完全变样了。种下的树苗成活了差不多八成,一派怯生生的绿意,让阿来看了好心疼。萝卜收拾完了,卖了一小笔钱,阿来用这笔钱买了新的种子。

阿来才发现种子站里有着各种各样的种子,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种下合适的种子,然后等着收获。阿来突然发现,农业种植也是一项很好的工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它可以让你忘掉一切,除了土壤和天气,什么都可以不在你的眼中。

山上没活的时候,阿来就在屋里收拾整理那点家什。他把小鹏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收拾好,打成捆,钉成箱,他想在山上盖一间小屋,到时候把这些东西都搬到山上去。他还把阿春的东西也捡出来,另外打成包裹。想了想,又散了那包裹,重新把自己和阿春的东西混在一起打包。慢慢地,这个家就成了个包裹之家,所有的东西都被严严实实地包着。阿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急着打包,其实山上的房子还没影子。

有一次,阿来从山上回来,发现有几个包裹似乎被人动过了。阿来心里跳荡起来,他想,也许是阿春来过了。睡觉的时候,阿来感到枕头底下硬硬的,摸出来一看,是五万块钱。

阿来几乎肯定是阿春回来过了,她拿走了自己的东西,还给阿来留下了一笔钱,这钱肯定是那二十万里面分出来的。阿来抱着五万块钱,像以前抱着阿春一样,想哭却哭不出。

从此阿来除了上山干活,其余的时间就像个侦探一样埋伏在家里,预备着阿春的再次出现。

但再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阿春回来过。

又是几年过去了,引凤山上已经是生机勃勃,阿来的房子建起来了,还请了三五个工人。他还在房子前面建起了宽宽的游廊,傍晚,阿来喜欢坐在那里喝茶,眯着眼看太阳西沉的情景。他最喜欢一天中的这个时候,一边喝茶,一边观景,脑子里同时放映以前的一些生活片断,像电视连续剧一样。常常是喝着喝着,一杯茶就变得有了些咸味。

引凤山渐渐有了些名气,周末,有些人喜欢到山上来走一走,交上几十块钱,摘一些新鲜的蔬菜瓜果回去。

一天,山上来了四个客人。时间长了,阿来慢慢磨练出一副好眼神,他一眼看出那勾肩搭背的两对男女绝不是夫妻,他们只不过是在互相消遣而已。其中一个女人让阿来心里一跳。他手搭凉篷看过去,还是看不大清楚。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向那边走过去。

到跟前了,那女人也很注意地看了阿来一眼。阿来和她交臂而过,阿来感到她有些什么地方跟阿春特别像,只是,她看起来比阿春年轻许多,漂亮许多。

阿来感到那女人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阿来停了下来,女人正好转过身朝前走去,阿来看到了她耳朵下面的一颗黑痣,心里一紧,这是阿春的痣啊。

阿来紧走几步赶过去,仔细观察过后,又不敢肯定了,阿春的背影似乎比她要宽厚一些,腿好像也没有这么长,而她则细腰长腿,有若少女。

她要跨过那道坎了,她犹豫了一下,把手伸给旁边那个腆着大肚子的男人,半蹲下来,先朝前探出一条腿,再站起来,稳稳地横跨在坎上后,才把另一条腿提过去。阿来喉头一阵发紧,视线变得模糊起来。阿春就是这样过沟过坎的,她从不敢一个人勇敢地过沟过坎。

那男人的手丢开她的小手,顺着她的胳膊慢慢滑到肩头,再滑到腰际,最后,那只戴着大方戒的手停在了她的屁股上。

阿来抑制不住叫了一声:阿春!

前面的人没有一丝反应。

阿来大声叫起来:阿春!阿--春!

前面的人还是无动于衷。

阿来一直看着他们,直到他们已经走出很远很远了,才放下搭在眉头上的手。就这在时,阿来看到那个女人又回头了,她面向阿来站了一会,开始边退边走,退了七八步的样子,猛一转身,向她的同伴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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