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在鲁迅手中的运用

2006-02-02 06:24黄守友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12期
关键词:章士钊女娲学说

鲁迅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其贡献不仅表现在文学创作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在与形形色色的封建保守派、复古派、伪道学家的斗争中所体现出来的斗士精神。在现有教科书中我们所了解的鲁迅,其前期作品多受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后期的杂文是以马列理论作为其思想精髓;殊不知在鲁迅寻找对敌斗争的有效武器中,也运用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

弗洛伊德(1856—1939)是奥地利著名的精神病学家,他强调本能对人的行为具有重大影响。弗洛伊德断言,多数的神经疾病都是因为病人早期的性体验受压抑的关系。他说:“压抑的理论是赖以支撑精神分析这座大厦的主梁”,认为在性本能的背后潜藏着一种力量,称之为“生命力”,用弗洛伊德所下的定义,就是“其本能与一切可以用‘爱字包括的东西有关的力能”,并说它是人进行一切活动的能力源泉。而“下意识”则是人的欲望和性本能与客观环境发生冲突时受到压抑而形成的。弗洛伊德本人写过有关达·芬奇的“性心理研究”的专著和随笔,企图从这位大师的作品中找到有助于理解他“精神生活”的证据。例如他认为达·芬奇之所以成为艺术家,就在于他强烈的压抑着自己对于母亲的性爱;说他画蒙娜丽莎的画像时,一见到她,就被自己对于母亲的潜意识的欲望所支配了。

自从弗洛伊德提出精神分析学说后,他的一些专门术语,如“潜意识”、“压抑”等很快就被人们所熟悉,该学说的运用迅速从病理学扩大到了文学、宗教、哲学等领域。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就有不少作家运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理论撰写出了传世名著,如施蛰存的《春阳》,张爱玲的《金锁记》以及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等,无不从精神分析学角度深刻挖掘了金钱、财富等对人性的戕害。其实,早在本世纪20年代初,鲁迅先生就接触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不同的是,在探寻救国救民的路途上、在寻找医治国民病根性之时、在反击封建复古派的战斗中,鲁迅没有将弗洛伊德精神的分析学说用于对扭曲人性的原因探讨上,而是用做战斗的武器。

鲁迅先生的武库里不难找到先有达尔文的进化论作为匕首,后有马克思的无产阶级理论作为投枪;其实,如果我们再仔细的翻看一下就会发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在鲁迅先生的手中作为一把双刃剑被有效地使用过。之所以说是一把双刃剑,是因为在1925年以前的鲁迅,从正面接纳和吸收了该理论观点,并将之运用到了自己的作品当中。如他在1922年写的新编历史小说《不周山》(后改名为《补天》)中,作者创作的“原意”,是“在描写性的发动和创造,以致衰亡”的。(《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作品的女主人公女娲是古代劳动人民创造精神的化身,她用她那“非常圆满而精力洋溢的胳膊”,那“带着泥土的手”来劳动和创造,尽管两臂乏力、腰腿酸痛,“还是照旧不歇手”,“以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继续伊的事业”。在劳动中,她增强了勇气,感受到欢喜,孕育着生命。在她的劳动面前,波涛惊异了,宇宙也被征服了;她的巨大的身影,她的精神和气质,几乎占据和弥漫了整个宇宙。而她自己,只是沉浸在创造性的劳动和喜悦中。作品的后半篇,出现在女娲两腿间的那个古衣冠的小丈夫,道貌岸然地指责女娲“裸裎淫佚,失德蔑礼败度”云云,是鲁迅看到“一位道学的批评家”攻击爱情诗“堕落轻薄”的文章后,“心里很不以为然”(《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而特意塑造的。

我们不难看出,鲁迅艺术地解释了女娲创造人类时的内在动力也是源于“性的创造”的,并以此为武器对封建复古的道学家们进行揶揄。

当然,弗洛伊德的这种理论只是看到了人的生物性而忽视了人的社会性,更准确地说是抹杀和歪曲了人的意识活动的社会根源,多少夸大了性本能的作用。而鲁迅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对自己所接触的学说向来是善于取舍的。在鲁迅的笔下,女娲这个相传为人类母亲的形象,是纯朴,深厚的;事实上他所要歌颂的,是劳动、智慧和创造,不完全是“性的发动和创造,以致衰亡”。可见当时的作者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采取的是怀疑态度,因为弗的学说多少有点夸大了“性爱”的能动力。这就为后来鲁迅先生批判性地运用这一学说埋下了伏笔。

如果说在1922年时的鲁迅还没有识透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的唯心主义实质的话,那么到了1925年,鲁迅先生彻底认清了弗的学说是“归生命力的根柢于性欲”的错误后,就尖锐地批判这种精神分析学说是“专一用解剖刀来分割文艺,冷静到入了迷,至于不觉得自己的过度的穿凿附会”(《集外集拾遗·诗歌之敌》)。在1933年所作的杂文《听说梦》中更是对弗洛伊德的学说作过深刻的揭露。

可贵的是,鲁迅先生虽然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进行了批判和揭露,但并没有将其“摈弃”,而是继续用做对敌斗争的武器,只不过采取了“反其义而用之”的手法。从此就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这把单刃的小刀,磨砺成一柄双刃的利剑,这也完全符合鲁迅一直提倡的“拿来主义”的观点。

例如,弗洛伊德对“生命力”所下的定义就是“其本能与一切可以用‘爱字包括的东西有关的力能”。鲁迅先生在揭露段祺瑞政府于“三·一八”惨案中派卫队开枪打死打伤手无寸铁的学生时说:“兵士们最爱瞄准的是女学生,这用精神分析来解释是说过去的。”(《华盖集·忽然想到(七)》)幽默中带着无限的沉痛和眼泪,同时,暗含有对段祺瑞政府乃至士兵们的所作所为的愤怒。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中“爱”的欲望和性本能在与客观环境发生冲突时受到压抑而形成的观点来解释的话,是人性已被兽性所扭曲,有理性的善良的女学生们被一群受“下意识”支配的野兽所屠戮了。我们在作者的激愤与控诉的文字中,分明体会到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这把双刃剑在作者手里的闪光。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鲁迅先生的《华盖集》及其《续编》几乎全是讨伐资产阶级文人陈西滢和封建官僚政客章士钊这类“正人君子”的檄文。其中有一篇《“碰壁”之余》,鲁迅先生就几次提到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说,用来作为他批判的武器。

章士钊曾在他自己所办的《甲寅》周刊上,介绍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近拂罗乙德心解者流。极重Subconsiousness(下意识)之用。谓吾人真正意志,每于无意识发焉。而凡所发,则又在意识用事时正言否之。此人生一奇也。”并比喻说这就有如中国一个著名的笑话曰:“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段文字所说的含义,就是人“下意识”所想的“真正意志”,在“意识用事时”又会堂堂正正的加以否认,说白了就是“正人君子”们总是“口是心非”的。

从上文可以看出章士钊对弗洛伊德的学说是推崇之至的,认为“此人生一奇也”,赞叹之情可谓溢于言表。

言为心声。针对自诩为得“道学”精髓的“正人君子”一不小心袒露了自己平时为人做事的两面派心迹,鲁迅先生不失时机地捉住了对手所露出的狐狸尾巴,痛下刀子。

1925年,女师大事件发生后,章士钊、陈西滢等人对进步学生极尽诬蔑之能事,甚至要求军阀政府“加以相当的惩罚,万不可再敷衍姑息下去”。但另一方面又摆出一副“公正”的面孔。面对虚伪狡猾的敌人,鲁迅当即就写了一系列杂文,给以严正驳斥。如“便是外国人的尊重一切女性的事,倘使好讲冷话的人说起来,也许以为意在于一个女性。然而诬蔑若干女性的事,有时也就可以说意在于一个女性。偏执的弗罗特先生宣传了‘精神分析之后,许多正人君子的外衣都被撕碎了”(《华盖集·“碰壁”之余》),指出章士钊等人“自在黑幕中,偏说不知道;替暴君奔走,却以局外人自居;满肚子怀鬼胎,而装出公允的笑脸”(《华盖集·并非闲话》)。鲁迅只将事件的真相略一提,便和道学家们所鼓吹的精神分析说相对照,即刻使“许多正人君子的外套都被撕掉了”,他们的那些自我辩解也便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当然,鲁迅知道,尽管他们已经“堕入弗罗特先生所掘的陷坑里去了”,他们还是会继续施展两面派手法,想“钻在外套里”“不显本相”的。但是,正如鲁迅所挖苦的,在这个时候,他们的“‘下意识里,究竟也觉得自己之无聊的吧”(《华盖集续编·古书与白话》)。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嘻笑怒骂,挥洒成文。刀光剑影中我们仿佛又看到聪明睿智的作者在雪亮的台灯下,点燃一支纸烟,让又一次出鞘的精神分析学的双刃剑,向对手逼射出透骨的寒光。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在探求国民的劣根之所在、探寻救国救民的真理中,鲁迅先生在“运用脑髓,放出眼光,自己来拿”的观点指导下,使得有缺陷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在自己手中的运用确如一把游刃有余的双刃剑。

(黄守友,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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