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马致远的悲哀及其宣泄排解方式

2006-07-06 08:40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4期
关键词:汉人戏说道教

冯 晟

马致远,号东篱,字千里,是元曲四大家之一。今河北作家马吉连以一首《怀旧》诗 “秋思之祖天下唱,怀念古人永不忘。 元人第一曲状元,万花丛中马神仙。 名香百世满梨园,文星闪烁照人寰。”概括了元、明、清及近、现代对马致远的高度评价。马致远在戏曲方面为什么能取得如此杰出的成就?马致远为什么要加入道教?原因很多,本文只考察马致远的悲哀及其宣泄排解方式。我之所以探究这个问题,一是对马致远这一问题的研究,目前尚缺乏专门性、综合性论述,二是有利于我们理解马致远本人及其作品。

就马致远的悲哀而言,主要体现在:

一、遭受民族压迫和歧视

虽然马致远的生卒年不详,但他生活在元代无疑;虽然马致远是大都(北京)人还是河北东光人存在争议,但他是汉人无疑。作为元代汉人,马致远就不可避免地要承受元代所有汉人都必须承受的民族压迫和歧视的悲哀。因为元代是成吉思汗家族为首的蒙古贵族,经过70多年的征战,建立起来的的王朝,但掌权的蒙古人普遍文化水平低,正如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所言:“今蒙古、色目人之为官者,多不能执笔花押,例以象牙或木刻而印之”,因而以其幼稚的草原文化把元人分为四等——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和南人,公然进行民族压迫和歧视,甚至“有许多民族歧视的政策都上了法律条文。如汉人打死蒙古人要抵命,而蒙古人打死汉人不需抵命,只要给‘烧埋银就行;蒙古人打汉人,汉人不准还手;汉人不准拥有刀剑武器等”。

二、科举之路不畅

马致远的悲哀还在于他是个读书人,是个《四书》《五经》熏陶出来的士人,“学而优则仕”深入灵魂,难以跳出读书做官的惯性思维,但时事未济。因为蒙古人文化水平低,要是按科举考试入仕委官,政权很快就会被汉人架空。由于把持政权的需要,“其长则蒙古人为之,而汉人、南人贰焉”;而且“怯薛(护卫军)出仕、吏员出职和荫叙承袭是元代选拔官员的主要途径”,正如《草木子·杂俎篇》所说:“仕途自木华黎王等四怯薛大根脚出身分任台省外,其余多是吏员。至于科举取士,只是万分之一耳!殆不过粉饰太平之具”。“元朝曾经较长时期中断科举考试,即使后来恢复科举考试,也要分两榜考试,蒙古、色目人分为一榜,汉人、南人分为一榜。两榜考试内容不同、要求不一,南人汉人考试内容较难,要求最严,蒙古、色目人考试要求宽松,内容简单。蒙古、色目人愿试南人、汉人科目,中选者加一等注授。蒙古、色目人授官等级高于汉人,汉人做官多受限制和排斥。历史表明,元代科举不仅开得晚,而且时开时停,总共只举行过15次考试,全部录取的人数只有1061人。和其他仕途相比,科举所占比重微不足道。元代虽然也有较为开明的统治者,但总的来看,掌权的蒙古贵族对士人是蔑视加戒备的”。这就意味着作为元代士人的马致远科举之路不会一帆风顺,然而,马致远十分热衷仕途,青年时,曾向皇帝献过诗,他自称“写诗曾献上龙楼”,但长期毫无结果,因而悲唱“夜来西风里,九天雕鹗飞,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不知?登楼意,恨无上天梯”。其科举之路不畅的悲哀可想而知。

三、仕途黑暗险恶

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调整江淮行省辖区后,马致远才做了浙江省务提举这一小官。做了官的马致远应该不悲哀了吧?然而元朝实行的民族统治,让他看透了元朝官场的黑暗贪婪。醒悟了“上苍不与功名侯,更强更会也为林下叟,时乖莫强求”,因而悲唱“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挡住仕途。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了痴呆福,越糊突越有了糊突富”。如果说早年的马致远对自己的生存状态并不十分清楚,对统治阶级缺乏清醒的认识,对蒙古统治者“粉饰太平之具”还抱有一丝幻想的话, 其早年的悲哀远不如做官后清醒了的悲哀,做官彻底粉碎了他的理想和抱负,加深了他怀才不遇的苦闷、悲哀和无奈。

面对悲哀,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宣泄排解方式。就马致远而言,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以编写历史剧戏说历史抚慰严肃带来的痛苦

早年的马致远,为了暂时解脱悲哀, 为了抚慰严肃带来的痛苦,作为一个有文化底蕴有艺术修养的读书人,他知道艺术能化苦难为欢乐,就开始以杂剧创作戏说历史宣泄苦闷了。为什么选择杂剧创作?有个人爱好、社会风气等诸多原因,暂且不论,我们来看一看他早期的代表作《汉宫秋》。《汉宫秋》是马致远杂剧中最著名的一种,取材于王昭君出塞和亲的历史事件。历史上的这一事件,《汉书》中的记载很简单,原只是汉元帝以笼络手段将一名宫女嫁给内附的南匈奴单于,而《后汉书·南匈奴传》则加上了昭君自请出塞和辞别时元帝惊其美貌、欲留而不能的情节,使之带上一种故事色彩,后世笔记小说、文人诗篇及民间讲唱文学对此历史事实又多有增益改造。但马致远在传说的基础上再加虚构,把汉和匈奴的关系戏说成衰弱的汉王朝为强大的匈奴所压迫;把昭君出塞的原因,戏说成毛延寿求贿不遂,在画像时丑化昭君,事败后逃往匈奴,引兵来攻,强索昭君;把元帝戏说成一个软弱无能、为群臣所挟制而又多愁善感、深爱王昭君的皇帝;把昭君的结局,戏说成在汉与匈奴交界处的黑龙江投江自杀。这样,《汉宫秋》成了一种假借一定的历史背景而加以大量虚构的宫廷爱情悲剧。剧中的主要人物是汉元帝,作为皇帝都不能主宰自己、不能保有自己所爱的女人,作者极力渲染了他无可奈何的悲哀,反映出在民族战争中个人的不幸,更强烈地表现了个人被命运所主宰、为历史的巨大变化所颠簸的情形。这是作者对历史变迁、人生无常的感受;也是作者对当时史实的深刻感受,像金在蒙古压迫下曾以公主和亲,宋亡后后妃宫女都被掳去北方;更是作者本人无可奈何的悲哀的宣泄和演绎。“《汉宫秋》也许包含了一定的民族情绪,但是,我们要注意到马致远的基本人生态度,要么是在元朝统治下积极求取功名,要么是视一切价值标准为空幻”,以无可奈何的悲哀嬉戏历史,宣泄悲哀。当然,马致远在宣泄自己苦闷的同时,也张扬了自己的个性,发挥了自己的才性。

二、以创作散曲高歌隐逸获得一种精神家园的安慰

才性的发挥使马致远走上了仕途,仕途的险恶让马致远认清了政治的黑暗,黑暗的政治增添了马致远的悲哀,悲哀的马致远冷淡了世俗的争夺,觉悟了生命的有限,感到了人生的荒诞和虚无,产生了厌世心理,于是陶渊明成了马致远的偶像。为了宣泄自己的悲哀,马致远创作了一系列高歌隐逸的散曲。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双调·夜行船·秋思》

〈夜行船〉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乔木查〉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没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

〈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里折,魏耶?晋耶?

〈落梅风〉天教你富,莫太奢。没多时好天良夜。富家儿更做到你心似铁,争辜负了锦堂风月?

〈风入松〉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不争镜里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休笑巢鸠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

〈拨不断〉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更那堪竹篱茅舍。

〈离亭宴煞〉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时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重阳节。嘱咐俺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青山绿水、云月花草、紫蟹和酒抚慰着作者的悲哀心灵。对自然的赞美,对隐居生活的陶醉和对世道官场的感慨交织在一起,最后否定功名富贵,赞美自由和艺术化生活,肯定审美化的独立人格”,获得一种精神家园的安慰。但从他看似闲适的隐逸散曲里,我们依然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高歌隐逸并不能完全宣泄马致远的悲哀。

三、以加入道教寻求精神寄托

高歌隐逸并不能使马致远从悲哀之中解脱出来,为了排解悲哀,辞官归隐的马致远还皈依了元代道教——全真教。马致远之所以想和道教融合在一起,是因为“厌世的心理,幻想的倾向,经常的绝望,对温情的饥渴,自然而然使人相信一种以世界为苦海,以生活为考验,以醉心上帝为无限幸福,以皈依上帝为首要任务的宗教”;是因为“中国土生土长的道教执着于现实的人生,讲求肉体生命长生不老,精神自由逍遥游,官能享乐适意恣情,追求的是审美的此在而不是灵界的彼岸”,道教的文化意蕴与马致远宣泄排解悲哀的精神需求合铆对榫。

四、以编写神仙道化剧进行精神幻想享受

马致远皈依道教,是悲哀、无奈之后的选择。“林语堂说道教使中国人处于游戏状态”。在流落江湖二十年后重回大都, 马致远又进入了真正“逢场作戏”的瓦舍勾栏,仍然过着“剪裁冰雪,追陪风月,管领莺花”的生活,并与学士李时中、花李郎、红字李二等组织了“元贞书会”,一心写起了神仙道化剧。马致远不想建构一个宗教的祭坛——神仙道化剧只是作者宣泄排解悲哀的一种审美化的方式。因为马致远的神道剧没有因对全真教义的迷狂而陷入虚无的泥淖,而是对人的命运的无常、不可把握的无奈与喟叹,是对元代士人的苦闷、彷徨、绝望而又不甘寂寞地需求冲破世俗之网、寻求新生命的复杂情绪以及誓与现实决裂的绝决之情的再现,在貌似不屑与冷漠中激昂地唱着痛苦不平的歌,表达着无可奈何的悲哀,最后体现为学道成仙脱离悲哀。如:《岳阳楼》写吕洞宾成道后,见某处有人可度,便下山去度人入仙境,吕洞宾经过多次传道说服,使得历尽厄运纠缠和家庭惨变的被度之人猛然间省悟,跳出凡尘,学道成仙。作者在表面说教中借吕洞宾之口无可奈何地哀叹:从古至今不少极有才华之人,却因怀才不遇,生不逢时,最终郁郁而亡“你看那龙争虎斗旧江山!我笑那曹操奸雄,我哭呵哀哉霸王好汉。为兴亡笑罢还悲叹,不觉得斜阳又晚。想咱这百年人,则在这指中间,空听得楼前茶客闹,争似江上野鸥闲,百年人光景皆虚幻。李白月在江心丧,刘伶荷锸在坟头葬 ,我则待朗吟飞过洞庭湖,须不会摇鞭误入平康巷”。平康巷是风流场所的泛称,唐朝长安市丹凤街有平康坊,是妓女聚居的街巷。马致远要作个浪子隐逸活神仙。综观马致远的神仙道化剧,他是站在神仙立场上来观察人间世事的纷扰,并非极度地崇尚道教,而是依托道教给人一种冷峭悲壮的情感体验,是一种心灵自慰,是慰藉精神痛苦的幻想享受,是自洁其身出是绝望之中的渴望。

另外,马致远还通过借酒消愁、瓦舍勾栏追陪风月等方式宣泄排解自己的悲哀,由于这两种方式常见并易于理解,本文不作深究。

总之,元代的民族歧视和压迫、科举之路不畅和仕途阻塞黑暗,给作为汉人、士人的马致远带来了沉重的悲哀,悲哀的马致远以编写历史剧戏说历史、创作散曲高歌隐逸、加入道教寻求精神寄托、编写神仙道化剧进行精神幻想享受等方式宣泄排解自己的苦痛。所幸的是,正是马致远的痛苦涅磐,使他用饱蘸血与泪的笔触,写出了自己的心灵悲苦,并在隐晦的抨击中折射出了元代士人的悲剧命运;所幸的是,宣泄排解悲哀的马致远不仅获得了心灵的自慰,也给他带来了非凡的文学成就,获得了“万花丛中马神仙”、“秋思之祖”、“曲状元”、“名香百世满梨园”的赞誉。因此,我们今天看马致远,应该看到一个戴着脚镣跳舞的马致远;我们今天看马致远的戏曲,应该看到作家内心的悲哀和痛苦。

(冯 晟,四川省攀枝花市四川机电职业技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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