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中国先唐散文中的虚拟散文

2006-07-06 08:40刘楷锋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4期
关键词:陶潜桃花源记散文

在二十世纪关于散文认识的众多观点中,将散文视为与小说、诗歌和戏剧并列的文体的做法更多地是国人对西方文艺理论观念的借鉴与移植,而且影响深远。人们在强调小说创作的虚构性的同时,总是在有意无意地突出散文的纪实性。中国古代散文创作的理论争论中也确实存在着散文创作要写实的观点。如“古之为诗者,有泛寄之情,无直书之事;而其为文也,有直书之事,无泛寄之情,故诗虚而文实”( 袁宏道《雪涛阁集序》)、“文之用有二,载道、纪事而已。载道者上也,纪事者其次也”(方孝孺《读崔豹古今注》)、“文之事本一,而其用有三,曰析理,曰纪事,曰抒情”(方宗诚《古文简要序》)等,说法不一而足,皆指向散文的纪实性质。而事实上,中国古典散文创作中却的确存在着虚拟化的创作倾向。由于目前理论界对此尚无定论,故此姑称之为虚拟散文。

虚拟散文的产生与先秦散文为形象说理而大肆运用寓言故事有着更为紧密的渊源关系。在先秦散文中,论文采与辞气,莫过于《孟子》、《庄子》、《战国策》诸书。而这些著作中的寓言故事的使用却是数量大而当,有着巧妙的机辩性与强烈的说服力。当然这些寓言故事都是作者苦心编制出来的,并没有多少现实来源和生活依据。且不说狐假虎威的不存在,任公子、鲲鹏之属的不可能,就连《孟子》中的“齐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也大有人怀疑它是一篇小说。先秦时期的散文著作中在“讲道理”时并不总是“摆事实”的论证方法,却有效地增强了申述观点时的形象性与感染力,让人能够轻松地把握住理论的关键与事实的本质,也是一种智慧的表现。尤其是被人称为“寓言十九”的《庄子》,想象的能力更强,虚构的成分更多,形成了一种独特而新奇的艺术风格。与其思想对后世产生重大而深远的影响一样,它的这种创作方法也对后世的诗歌、虚拟散文等文学创作传递更多的灵感,提供更多的养份。在战国时代出现的一些诸子散文如《荀子》、《韩非子》等及汉代的政论散文则大多紧紧扣住现实,以严谨缜密的说理见长,表现出说理散文的本质特点,也更引起人们的关注。不过在叙事散文与抒情散文的创作中,虚拟化的创作倾向在一部分散文创作中却被保存了下来,从而形成了中国古典散文风采各异、面目不同的特点。

在从晋至唐这一文学自觉的时代中,虚拟散文也随着文学创作的多样化与灵活性而呈现出独特魅力。这一时期主要的虚拟散文作品有阮籍的《大人先生传》、刘伶的《酒德颂》以及王绩的《五斗先生传》和《醉乡记》等,其中堪称典范的代表作品是陶潜的两篇传世之作《五柳先生传》和《桃花源记》。这些作品可以大致分成两类:以虚拟人物的描写为主的散文创作和以描写虚拟社会为主的散文创作。

阮籍的《大人先生传》虽名为一篇个人的传记而实际上却与当时流行的史传文学的写法相距甚远,却与《庄子》的写作方法比较接近,“名为传,实以论为主。可谓借传作论,或纳论于传。阐发的是玄学家通于自然、与道周始的人生观。”(熊礼汇《先唐散文艺术论》)这种散文的写法一方面是受《庄子》散文的影响,借人物之间的论辩而申明道理,另一方面也明显受到了史传文学的影响。关于《大人先生传》中的那位“苏门先生”是否为孙登(可参见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并无实际意义,它在文中仅以一个符号出现,与《庄子》中的藐姑射之山上的神人一样都是被用来作为论说理论的道具而已。阮籍的《大人先生传》很显然是依《庄子》为摹本进行的一种进步并不十分明显的虚构。它的出现也正是由说理散文向虚拟散文正式形成的过度。这种写作方式在阮籍的朋友,同为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刘伶《酒德颂》的写作用意也与阮籍的《大人先生传》相似,以另一个“大人先生”来申述玄学家心中具有理想人格的人物形象,不过,《大人先生传》更多地借大人先生之口来传述理想的道,更倾向于说理,而《酒德颂》则并没有在人物的言论上费更多的笔墨,而是运用白描手法,直接刻画“大人先生”的神采气韵,彰显他的达观自然和卓而不群,更倾向于描写,并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无比向往之情。尽管写法上有一定的区别,但两位“大人先生”都是属于飘然世外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人,“以万里为一步,以千岁为一朝”(《大人先生传》)、“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酒德颂》)。相比较而言,陶潜的《五柳先生传》中刻画的五柳先生则完全地从天上跌落到了民间,由神人变成了一个隐士。大人先生或“行不赴而居不处,求乎大道而无所寓”(《大人先生传》),或“幕天席地,纵意所如。” (《酒德颂》)而五柳先生却有一个“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的家,过的是“短褐穿结,箪瓢屡空”的日子。作家们在描写人物时也由阮、刘二人的代圣人(玄学家们认可的道家之圣)立言转变成为了陶潜的夫子自道,突出在现实条件下无力扭转乾坤只好退而归隐的隐者所具有的高卓出世、安贫乐道的雅士形象。这种转变过程可以让我们认识到先秦散文创作向虚拟散文创作过渡的脉络与规迹。

描写事实上并不存在的社会生活是虚拟散文创作的另一个主要方面。陶潜《桃花源记》的出现,从思想的传承来讲,是在《诗经》时代就已经出现的中国式乌托邦理念的顺延与发展。《魏风·硕鼠》中的“乐土(乐国)”就是当时下层平民的幸福所在。陶潜《桃花源记》中描写的世外桃源历来就被视为一个能够“摆脱烦恼、忘却忧愁、渴望恬静、追求安逸的精神家园”(孟二冬《中国文学史的“乌托邦”理想》)。不可否认《桃花源记》文中存在着写实的成份,但是就如文中的刘子骥永远也找不到其入口一样,桃花源自从问世以来就成为人们十分关心却又无从考证的一个谜。(可参见龚斌《陶渊明集校笺》)它就是存在于陶潜自己心目中的一个美好的构想而已,“桃源世界,实是作者对他崇尚自然的社会政治理想的形象描绘。”(熊礼汇《先唐散文艺术论》)从文学创作角度而言,《桃花源记》又受到东汉后期出现的抒情小赋的影响而将其生存环境的理想性进一步发扬光大。此后出现的王绩的《醉乡记》、王禹偁的《君子乡记》、苏轼的《睡乡记》等作品也与陶潜的作品相互呼应,形成中国文学史上一类风格独特的创作现象。

中国古代虚拟散文由于其独特的内容表现出别具魅力的审美风格与特色。

首先,虚拟散文在散文文体的大类中具有自己特有的面目,那就是所描写内容的虚拟性。它不再以生活的真实性作为审美的最高标准,而是根据写作的需要,可以自由地展开联想,从而创造出更加五彩缤纷的散文世界,而这种来于生活却又高于生活的艺术虚拟也使散文创作带有更光彩的艺术魅力。

其次,虚拟散文在审美追求上摆脱了论说散文中相对于理论观点的附庸地位,它不再是以完成作者的论点为自己的使命,而是找到了自己生存的价值所在。在描写人物或描绘社会都以该对象为中心,追求中国古典诗歌的优美意境,努力营造一个气氛恬静、节奏舒缓、带有浪漫的田园风光的、散发出浓郁诗歌气息的理想环境,刻画一个性情恬淡、品质高洁、不肯媚俗而又自得其乐的世外雅士的光辉形象,从而表达作者自己在生活不如意时的某种感情寄托。

当然,客观而言,中国古代的虚拟散文只是中国古代散文创作中的一个细小的支流,呈现出来的优秀成果比不上古代说理散文、政论散文、写实性的抒情散文与叙事散文创作成果。这种现象的出现,与中国社会长期奉行儒家思想、崇尚务实态度的社会大环境有关,也与传统中国文化排斥虚拟性文学创作有关。小说多因其荒诞不经而不登大雅之堂,这对虚拟散文的发展来说也是一个不利的条件。唐宋之后,纪实性的散文创作成为散文创作的主流而大行其道,而虚拟散文也只有个别作家在仕途不畅、精神苦闷时才偶而写出一些文字,导致虚拟散文流布不广、影响不大而没有吸引更多作家的关注目光,从而限制了这一类文体的发展。五四运动之后,国人的思想观念虽受到西方先进文化的洗礼,但引进的散文观念又与之相左,这在一定程度上也阻碍了作家才情的发恽,从而影响了虚拟散文的健康成长。人们对待虚拟散文不公正的思想应该及时扭转,为当代文坛的百花齐放继续努力。

(刘楷锋,河南安阳师范学院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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