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韵与声色

2006-12-11 09:10
小品文选刊 2006年19期
关键词:袁宏道一夫虎丘

龚 静

月亮一向是中国文化传统中寄托幽情抒发怀想的意象,“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可谓我们血脉里的文化乡愁,“春江花月夜”般的“对月当歌”犹如长江黄河“不尽江水滚滚来”,且“奔流到海不复回”。不过,大致的月色多为皎洁之描摹,或者“雪夜访戴”月下“推敲”式的典雅文人情怀,端的是“起舞弄清影”的圣洁,是“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

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的清明和自赏。倘若月下熙熙攘攘,岂非扫了这一腔古典的清幽?

于是,袁宏道的《虎丘》之月自然显得不那么超然脱俗了,与其说他写的是虎丘的中秋,落脚点倒确乎是在了赏月的活动,“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尤胜”,是世俗生活的一次常情。月色推至为背

景,活跃的是这背景上的声色。好比同为晚明文人的张岱写《西湖七月半》,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西湖的月色果真无可一看?否则何来“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的痴情,何来轻灵从容细致咀嚼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实在还是宕开常情的笔法罢。

明清易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统已不再为文人一致的价值观,做官也不是唯一的人生追求,袁宏道就是时而做官,时而又打道回府,出世入世来回折腾,自况“寂寞之时,既想热闹;喧嚣之场,亦思闲静”。有的如张岱知道自己做不了殉节烈士,但归山林隐逸,回忆过往繁华生活,隐表沧桑。文章气象自不同前代,以袁宏道所倡之“不拘格套,独抒性灵”为阐扬,圣贤之道退后,声色幽情至前,尤表现晚明江南都会生活风韵。于是,中秋之夜不再为文人独

有,而是“倾城阖户,连臂而至”,是达官贵人三教九流人人有份的事。而

赏月,赏的是月,其实也是世人的一次“秀场”,所以“衣冠士女,下迨蔀屋”,都是精心打扮,拿了垫子席褥的出来,看月是借口,环顾左右,和被左右环顾倒是真的。

于是,作者开篇即总写虎丘向来是个热闹之所,而非通常山水被赋予的清宁脱俗;第二段转笔铺陈中秋之夜之繁,人群“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如此世俗美景,自然少不了声色辅佐,何况西湖“人间天堂”,市井是江南滋润的市

井,山水非山野荒僻之山水,乃浑成都市的精致山水,可谓动静相宜,进退自

如。中秋月下,当然要“竟以歌喉相斗”,好的是“雅俗既陈,妍媸自别”,没有前朝文人笔下的孤傲气。不过此情此景,文人老袁还是忍不住发挥一下,添上几笔“明月浮空,石光如练”的描写,来衬托高手演唱的情境融合,接下来的描述甚至有些一环扣了一环,从“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而“比至夜

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到“一夫登场,四座屏息”,仿佛整个月夜就是一个人的舞台,“每度一字,几尽一刻”,若云遏人静,“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自是令人动心动情。

从一派喧闹,至此已是静寂,好比轧闹猛的人群散去,满地的爆竹红屑,犹如艳丽残渣,虽然拖着繁华的尾巴,难遮狼藉,但月华倒正聚辉,人间歌者也亦洗尽浮华,“清声亮彻”,性情心意此时全付了肝肠。这一关节上,同样写“虎丘中秋夜”的张岱比袁宏道入笔较深:“一夫登场,高坐石上,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感击节,惟有点头。”明代亡而归隐,从繁华而简淡的张岱与出入官场和家居的袁宏道体悟虽有不一,张岱最后的落笔更点出一片繁华过后的落寞,或者说浮沉过去的寂透,但两者同样由市井繁弦笙歌起笔,用心于人群散去之后小范围的相赏会心。先前覆藏的幽韵终是阐扬。不过,晚明文人如袁宏道者,他们的好处是不厚此薄彼,他们一样世俗生活,当然一样文人雅士情怀。好比张岱《西湖七月半》中温和略略嘲讽了西湖看月的五种人,尤其前四种,但当“吾辈始舣舟近岸”时——自然是作为审美理想出现的,也与“向之浅斟低唱者”互通声气,而非孤傲独

坐,以雅士自居的。生活在都会生活中的晚明文人看重的是真性情,是性灵,而非文人百姓泾渭分明。所谓幽韵与声色两不相隔。

是故,袁宏道的《虎丘》,会写“一夫登场”,举座会心的情境,一夫何

人,著名艺术家还是民间高手?无关要旨,重要的是这样的歌者从众声喧哗中颖然,泣了世人,感了苍生。性情换了性情,已足矣。

月色究竟,不必怀古思幽,当下人间才是重彩。

早已登月踏访的今人,自然难燃“嫦娥奔月”的想象,中秋之月似乎也疏于一望,不过,月色如水终究是璀璨都会里的撩拨,如老袁张岱般的“虎丘中秋”是否也已成古典之声色?

选自《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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