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方破重症

半个世纪前，毛主席提出一个设想：要把建国以前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的中医和西医结合在一起，形成一门新的医学。面对这前人从未走过的道路，很多人退缩了。但是有一位老人，他用了一生的时间，努力在中医和西医之间寻找一条和谐的发展之路。

他就是今年83岁高龄的中国工程院院士——吴咸中。在近50年的时间里，他采用中西医结合的方法治疗腹部疾病闻名海内外，成为我国中西医结合事业的开拓者之一。

吴咸中院士的工作时间遵循着他的吴氏口诀：“一年当两年，一日三单元，假日干半天”，在进入80岁之后，吴老才改为半日制工作。

在吴咸中家里最显要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极为珍贵的照片，那是1976年周总理的医疗组成员向总理告别的场面(图1)。在医疗组里，吴咸中是唯一一位中西医结合专业的医生，他是在总理生命的最后时刻，被突然叫到北京的。

总理在患病晚期，被肠梗阻折磨得几天无法排泄，医疗队中虽然不乏名医，但始终没能解决问题，而中西医结合治疗急腹症正是吴咸中的绝活。早在1971年的全国中西医结合会议上，吴咸中就被树为典型。在那次会议上，周总理亲自向他询问过治疗急腹症的经验。

让吴咸中没想到的是，事隔5年，自己竟然有机会用中西医结合为总理减轻痛苦，这让他异常激动。见到总理的当天晚上，他开出了一张很快就见成效，缓解了周总理病痛的方子。

1958年11月，《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大力开展西医学习中医运动”的社论，这篇社论是为配合毛主席的“1011批示”而发的(图2)。“1011批示”是毛主席关于卫生领域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指示，他亲笔写到，“有条件的省市都应该办一个70到80人的西医离职学习中医的学习班，以两年为期，这样，全国大约就可以有二千名中西医结合的高级医生。”主席在批示中还特别强调，“其中可能出几名高明的理论家”。

主持人：毛主席在批示中讲得很具体，或许还会出几个高明的理论家。说明毛主席很清楚，中医的理论体系和西医的理论体系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体系，解决中西医和谐发展的问题恐怕要用一个新的理论或者一个新的认识方式来解决。

吴咸中：毛泽东早年就很希望中医和西医结合在一起，利用现代科学作为后盾，促进中国医学形成有特色的医学。

自从西医进入中国以来，中医和西医之间就爆发过无数次的争吵和辩论。尤其建国初发生的考试取缔中医案，更让中西医之间水火不相容。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毛主席首次提出了让西医学习中医。

当时不少人认为中医是不科学的、是封建医学，在这种情况下毛主席认为得让西医认识中医，好好地向中医学习。你还没认识它怎么能反对它呢!所以毛泽东极力提倡西医学习中医。

为了实现主席的这个设想，各省市的卫生部门挑选了最优秀的青年西医学习中医。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推荐的是吴咸中。2年的时间，吴咸中系统学习了中医最为经典的《内经》、《伤寒论》等著作，毕业时他的成绩在全班95名同学中名列第一(图3)。学成回到医院后，信心十足的吴咸中决定在急腹症上一试身手，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总医院外科高手云集，用中医针灸这种从未尝试过的方式治疗急腹症，谈何容易!

主持人：您还记得一开始阻力有多大?

吴咸中：我那边正在观察病人呢，另外一个大夫过来敲打敲打、摸摸弄弄，完了就将病人拉手术室做手术去了。

那个年代的观点，外科大夫就是做手术的，病人要不做手术你到别处住去。有件事发生在那个年代的县医院，县医院都是病人家属煎药，在外科病房窗户底下支个火煎药，一位大夫一脚就把药锅子踢了：你煎什么药，来这儿就是做手术。这是非常典型的一个例子。

主持人：代表了当时手术万能的观念。

吴咸中：所以那时候评论人就说，谁谁叫张一刀、李一刀、王一刀，这是好，是正面的。你一个新的治疗方法，西医的拿来很快就能普及，可要普及非手术疗法是挺难的。

非手术疗法普及难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费时费力。吴咸中制定的溃疡急性穿孔的非手术治疗方案，首先要结合患者不同的发病时间用西医的方法进行诊断，然后再根据不同阶段表现出来的病理特点进行治疗。方法麻烦，却能集合西医两家之长。

急腹症是一个广义的概念。像溃疡病、穿孔、内出血等都是急腹症。其中急性肠梗阻单纯靠中医很难鉴别，得靠西医来诊断。在西医诊断明确的基础上，再配以中医中药的治疗，这叫中西医结合。

急腹症发病急变化快，用中药治疗就得勤观察，彻夜不眠是吴咸中的家常便饭。通过观察他逐渐发现，用中药治疗急腹症，患者不仅恢复得非常快，还能减少手术后的并发症。非手术疗法的这个绝对优势，很快让吴咸中在一次与大牌专家的会诊中露了一把脸。

吴咸中：广州一个市委书记患结肠癌，做了手术。手术完了前几天很好，到六七天以后就肚子胀，胀得很厉害。根据观察，我说这个病人不是肠梗阻，可能是手术中肠吻合处有缝合不全的地方，肠子里的气跑到腹腔去了，是气腹，但是没有发生腹膜炎。我说只要把气穿出来，按照溃疡病穿孔的办法给他治，就可以避免手术。当时听的人都有些半信半疑，我和随从我一起去的罗大夫说，你们要同意，咱们马上做一个穿刺。这针一穿刺，气一下就出来了，肚子也就瘪下来了。然后再把肚子给压一压。因为我判断吻合处只是一个小口子，经过压迫，再按溃疡病穿孔针灸，没过几天就好了。

这次让吴咸中露脸的灵丹妙药是《伤寒论》中的通里攻下法。通里攻下就是调整肠道蠕动，促进排泄。在西医精确诊断的基础上，用中药治疗单纯性的肠梗阻、阑尾炎、溃疡穿孔等，百分之七八十的患者都可以免受开刀之苦。而急腹症一经确诊立即手术，是以往写进教科书中的金科玉律。吴成中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中医是慢郎中、只能治慢性病的传统观念(图4)。急腹症、外科的不少急症都可以用中医方法治疗。这对中医伟大宝库的继承发扬，特别对中西医结合的认识起到了非常重大的影响。

短短两年，吴咸中治愈了上千例患者。就在吴咸中名气大增时，他也面临一个两难的选择。1963年，天津市要建立全国第一个中西医结合试点医院，院址选在了南开，院长的第一人选就是吴咸中。有一个专业医院，这看似是个好事，但是与吴咸中所在总医院相比，当时的南开医院只相当于一个卫生所的规模。

吴咸中：我想，要坚持中西医结合，需要点党性，需要点历史责任感，也需要点科学态度，因为仅靠个人对技术的追求，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如果你认为这个事是一个科学的事情，你应当不管当时所处的地位对个人是有利的或不利的，都应当为发展科学而作出自己的努力。

像当年放弃外科毫不犹豫地去学习中医一样，吴咸中再次作出了让很多人为之惋惜的选择。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作为院长的他第一个遭到批斗。当吴咸中从牛棚被放出来，眼看着自己亲手创建的中西医结合事业刚刚成

长就可能面临死亡，这一切让他心灰意冷。随后吴咸中被闲置了四五年。1971年，他突然接到了一个让他兴奋不已的消息，他被树为全国的中西医结合典型，尤其是受到周总理的接见，成了恢复中西医结合的护身符。

主持人：当时您用中西医结合治疗急腹症就是属于被肯定的一个吧。

吴咸中：我是1971年1月6日被周总理接见的。回来后我这身价就高了。对于肯定的典型由卫生部组织办学习班进行推广，这都是总理亲自讲的。

吴咸中先后举办了11期学习班，为全国培养了上千名技术骨干；还出版了治疗急腹症的书。这本蓝色的小册子发行了上百万册，当时农村治疗急腹症靠的就是它(图5)；《人民日报》还在头版头条对南开医院的经验进行了专门报道。

1980年，卫生部召开全国中医与中西医结合工作会议，会议首次明确，“中西医结合开始作为与中医、西医并列的一支力量。”也就是说，过了那么多年没有名份的日子，中西医结合终于在医学界有了一席之地。

但是面对这个消息，吴咸中感到的却是担忧。

吴咸中：孤立了。人家中医也可以不要你，西医也可以不要你，实际就是这么个结果。

为了调查中西医结合的现状，吴咸中走访了全国十几个省市的数十家中西医结合机构，完成了一篇调查报告，报告中提出了一句颇具分量的话。

田景福(原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副局长)：他说，我们三支力量应该搞成海陆空协同作战，我们不能搞魏蜀吴三足鼎立。这样三支力量拧成一股绳，才是为老百姓造福。我当时是卫生部中医司的司长，这篇文章出来以后，解决了我们面临的一些矛盾，给了我们极大的帮助。

吴咸中的自信来自于中西医结合事业的不断壮大，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努力，中西医结合已经得到了国际认可。1982年世界卫生组织公布中国在世界领先的五项医药学项目，中西医结合治疗急腹症与针刺麻醉、中西医结合治疗骨折、断肢再植、烧伤治疗等医学项目并列其中。但这些并不能让吴咸中感到满足，他在思考的是，中西医结合能否解决更疑难的疾病。

2005年，南开医院接治了一位急性重症胰腺炎病人——张玉华。张玉华不是一名普通患者，他是山东德州市中心医院的副院长，作为外科专家，当他听到自己被诊断为急性重症胰腺炎时，感到了恐惧。因为急性重症胰腺炎被医学界称为不治之症。

重症胰腺炎不同于癌症和心脏病。重症胰腺炎不仅死亡率相当高，而且大部分在短期之内就会死亡。

“急性重症胰腺炎”和另一种同样可怕的“急性重症胆管炎”是国际医学界公认的外科难症，这两种疾病的死亡率在20％～30％。20世纪90年代，吴咸中提出用中西医结合向这两个世界难关发起挑战。

主持人：为什么会选择这么难的领域作为您的主攻领域?

吴咸中：沿着前人的道走，沿着外人的道走，这个比较容易。应当在某些方面看准后走一走自己的道路。现在科协、科技部经常提倡宽容失败，我觉得这科学里面，宽容失败是一个更高一点的认识。

对于急性重症胰腺炎的治疗，早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南开医院就已经很有名气。2005年9月，当张玉华连夜转院到南开医院时，他的腹腔内已经发生了危险的变化。人体的肠道具有一种屏障功能，这种功能可以防止肠内的细菌和毒素进入其它器官。但重症胰腺炎一旦发作，肠屏障的功能就被彻底打破，毒素迅速侵害人体的各个器官。来到南开医院时，张玉华已经进入了重度昏迷状态。吴咸中的学生崔乃强教授亲自为他接诊，并采用了中西医结合整体治疗。

整体治疗的关键做法就是用通里攻下的中药为张玉华灌胃洗肠，帮助他排泄体内的毒素，同时还能保护肠屏障，减少细菌与内毒素的入侵。与40年前的通里攻下相比，今天吴咸中对这个古方的运用已经更加娴熟大胆，以攻下作用猛烈的大黄为例，一般的中医一天最多用到30克，但吴咸中用到了60克。

通里攻下的方法迅速阻止了患者进入可怕的感染期，通过建立肠屏障直接进入恢复期，所以只用了9天的时间，张玉华就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

张玉华：这确实是一个奇迹，没做手术，我从死亡线上回来了。当我神智完全清醒后，我的第一个感觉是，这个中西医结合确实不错，因为我本身是一个西医大夫。

前不久，张玉华特意来到南开看望医护人员。这次经历彻底改变了他对于中医中药的看法，也促使他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把中西医结合治疗急性胆胰疾病的方法引进德州市中心医院，并定期派外科医生到南开医院学习。

现在，南开医院用中西医结合的方法治疗急性重症胰腺炎患者，死亡率已经从最初的30％降到15％；急性重症胆管炎的病死率也从过去的20％降到2％，这个治疗水平在全国处于领先。

如果说中医和西医的结合在半个世纪之前还只是一个设想的话，以吴咸中院士为代表的一批专家经过多年的探索，证明了这条路是可行的。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这句话正是吴咸中院士50多年医学之路的真实写照(图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