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交锋》的一场交锋

2008-05-14 15:06
中国新闻周刊 2008年9期
关键词:交锋

李 杨

“如果是在过去,对于这个政治理论争端,会做出政治判决,但是现在双方到法庭诉讼,这是中国第一次使用法律解决理论争端的案例”

有人说,如果马立诚和凌志军笑着走出法院的大门,那就是改革胜利了。

1998年11月26日中午1点半,冬雾蒙蒙,入冬以来第一场雪还未融化。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门口站满了人。这些人中有新闻记者、中央机关和地方政府的官员、法律界人士、学者、作家,以及一些出版社和杂志社的负责人。

他们是来旁听一桩诉讼案的——《当代思潮》杂志主编段若非状告《交锋》一书作者马立诚、凌志军,以及出版此书的今日中国出版社。

当时,北京市二中院还没搬进方庄的新大楼,屈居在南三环刘家窑立交桥南侧的东铁匠营胡同。得知此案开庭,包括香港、日本在内的一些媒体,特地空出版面,延迟下班,等待来自北京的消息。

近两点,人们陆续步入法庭。其中,一个中年男子向被告席上的马立诚招了招手,然后落座旁听席。此人正是时任山西省体改委主任、后来因在山西长治“变法”而声名鹊起的吕日周。据说,吕日周是从山西专程赶到北京旁听《交锋》官司的。

一桩著作权诉讼案,何以吸引了世界的目光?大洋彼岸的美国《新闻周刊》做了这样一番解读:“《交锋》如果胜利,那将是改革的胜利,而原告如果胜利,将是‘左派的胜利。”

《交锋》引发交锋

此案的焦点是《交锋》这本书。该书由人民日报社马立诚、凌志军撰写,1998年3月由今日中国出版社出版。对那几年图书市场有印象的人都知道,当年曾有一套“中国问题报告”丛书,深受欢迎。这套书正是今日中国出版社出版的,总顾问是当时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刘吉。《交锋》就是其中的一本。

《交锋》出版后,立刻引起轰动,包括盗版在内,海内外发行量超过200万册。1000多家报纸和杂志评论、转载或连载。

《交锋》的副标题是“当代中国三次思想解放实录”。正如《中国青年报》评论的,“《交锋》是一部20年思想解放史,是一部能够产生巨大阅读期待的激动人心的当代政治思想史。”

书中批评了阻碍改革开放的“左”的思潮,特别是揭露了“左”的势力的四份“万言书”,所以一出版,就引发了激烈的争议。

1998年4月4日下午,众多学者在北京大学风入松书店举行《交锋》研讨会。经济学家厉以宁、《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作者之一孙长江、民进中央副主席邓伟志、北京大学教授赵宝煦、中国社科院政治学所副所长白钢、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雷颐、清华大学教授秦晖、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钱满素、中央党校教授王贵秀等人出席会议并发言,支持《交锋》。

厉以宁在发言中说,“当前中国任何一个热点问题都有两种不同思想的交锋,比如说国企改革、下岗分流、道德重建等问题。我们要用改革来解决这些问题,而不能停滞倒退。”

4月8日中午,时任海协会会长的82岁的汪道涵,在上海国际饭店宴请台湾政要及文化界人士。餐叙中,汪道涵打开一袋书,对大家说:“我要向各位推荐一本书,书名是《交锋》。虽然我对这本书有些观点还不能完全赞同,但这本书能够帮助大家了解大陆当前的情况,增加两岸的了解与沟通。这本书能够出版,说明大陆的进步。”在汪道涵的推动下,《交锋》的繁体字版于1998年6月20日在台湾出版。

4月18日,万里在北京人大会堂接见马立诚。万里称赞《交锋》写得好:“邓小平理论发展起来不容易啊!当初我在安徽搞包产到户,阻力很大。当时北京一些领导人不赞成,给我扣了很多帽子,说包产到户是分田单干,不是社会主义,是资本主义的。”“当时斗争非常激烈,关键时刻亏了邓小平站出来支持……包产到户才站住脚。”“克服那个阻力好不容易啊!总结起来可以说,没有交锋就没有改革开放。”当时凌志军因在上海,没有参加这次接见。4月下旬,凌志军回到北京,万里在中南海又接见了他。

当时,年届80岁的中国社科院前院长胡绳读了《交锋》,对中央党史研究室前副主任、《百年潮》杂志社前社长郑惠说:“为什么邓小平讲一百年不动摇?邓小平的话不是凭空讲的。的确是有动摇,历史上动摇过,现实中也有动摇。89年下半年,90年、91年这两年半动摇得很厉害。有一家杂志1992年第一期还发文章说要抓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当时舆论界动摇得很厉害。”

从万里和胡绳当年的话中,不难看出那一年改革与“左”的势力的激烈交锋。

就在风入松的研讨会开过一周,4月10日,北京西四全国政协礼堂三楼会议厅里,针对《交锋》,举行了另一个会议,声讨《交锋》。

《中流》(现已停刊)杂志主编魏巍的发言最有代表性。他说:“我翻阅了《交锋》,这本书的一些题目很吓人,什么‘三次思想解放,什么‘冲破姓社姓资,什么‘冲破姓公姓私,真是其势汹汹。在党的文件上是找不到这种提法的。这本书的名字叫《交锋》。我说,不错,这场斗争确实是在交锋。问题是为什么交锋,谁同谁交锋。今天我们和一些人交锋的性质一目了然。从当前这场交锋的性质来看,是要不要坚持改革的社会主义方向的斗争。《交锋》的结束语说,三次解放贯穿一条反‘左主线。我说,不对。这本书的指导思想倒是有一条主线,这就是否定四项基本原则,把改革引入歧途,其实质是资本主义化,把中国纳入西方资本主义体系。”

“他们批‘左,实际上是批马克思主义,批社会主义。凭一些编造出来的条条,就要冲破姓社姓资、姓公姓私,你们做得到吗?你们冲得破吗?如果不讲姓社姓资,岂不是对四项基本原则的背叛?如果不讲姓公姓私,岂不是对《共产党宣言》的基本原理和我们党的基本路线的背叛?”

这个会议之后,以《中流》《当代思潮》《真理的追求》三杂志为主,把批《交锋》作为重中之重,长达数年之久。

10年后,马立诚提起这场官司,说,“如果有人认为,极左势力围剿《交锋》,只是因为书中批评了他们,想闹一点意气而已,那就把事情低估了。”

《交锋》初胜

时间回到“《交锋》案”的庭审现场。下午两点整,审判长宣布,开庭审理段若非诉马立诚、凌志军、今日中国出版社侵犯著作权纠纷一案。引人注目的是,原告没有出庭,由两位律师代理。

这起诉讼案,与《交锋》批评当时流布海内外的四份“万言书”直接相关。这四份“万言书”,自1995年初至1997年上半年相继问世,先是以打印件方式在北京散发,很快传播海外,引起全国政界、知识界和海外舆论极大关注。它们分别是:《影响我国国家安全的若干因素》《未来一二十年我国国家安全的内外形势及主要威胁的初步探讨》《关于坚持公有制主体地位的若干理论和政策问题》(以下简称《公有制》)和《1992年以来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动态和特点》。四份“万言书”从“左”的立场出发,质疑改革开放,挑战邓小平理论。《交锋》一书指出,“万言书”造成了“京师震恐”。

第一份、第二份和第四份“万言书”没有作者署名。第三份“万言书”即《公有制》一文的作者署名为“当代思潮特约评论员”,段若非正是《当代思潮》的主编。1998年6月1日,段若非到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控告《交锋》作者以及今日中国出版社。他说,第三份万言书是他所写,而此文并未公开发表。《交锋》一书未经他的许可,摘录和引用该文,侵犯了他的发表权。另外,《交鋒》一书评论他的文章时,歪曲了他的观点,破坏了作品的完整性和真实性,因此请求法院“责令停止侵权,消除影响,赔偿损失20万元。”

段若非的这份“万言书”从1997年年初开始传播。此文要求全面保存所有的大中小国有企业,反对中央提出的国企改革“抓大放小”的方针,反对“私有化”。

在法庭辩论中,《交锋》一方的证人、中央统战部研究室原副主任贾铤出庭作证说,1997年5月,他曾前往《当代思潮》杂志社买杂志,当时该杂志正向社会各界大量散发《公有制》一文的铅印文本,他也拿了5本。

《交锋》一方辩护律师指出,这样大量向社会各阶层散发,即等于行使了发表权。同时还指出,《公有制》一文在我国香港特别行政区有关出版物也多次反复发表。因此,该文已经行使了发表权,《交锋》一书并没有侵犯该文的发表权。至于引用问题,《交锋》引用的都是该文原文,并未编造,不存在“歪曲”问题。

1999年4月22日上午,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对此案进行判决:“原告段若非自行印刷其作品五千册对外发送达三千八百册之多,其发送对象恰恰与其作品的读者群是一致的,且在其发送范围内其发送的对象是不特定的,故应视为原告段若非已将其《公有制》一文公之于众,其诉称被告马立诚、凌志军、今日中国出版社侵犯其发表权,本院不予支持。”

“《交锋》一书的作者采用摘录要点的形式进行评论,非全文全段落引用,其未使用引号、省略号,并无不妥,两被告是为了在学术理论上评介原告的觀点,不论该评介是否符合原告观点的原意,都属于学术理论争论范畴内的问题,尚不构成破坏作品的完整性。”

“本院判决如下:驳回原告段若非的诉讼请求。”

《交锋》再胜

全世界都注意到,《交锋》一书纠纷通过法律解决,是中国的进步。美国《新闻周刊》1999年2月8日发表文章评论这场官司说,如果是在过去,对于这个政治理论争端,会做出政治判决,但是现在双方到法庭诉讼,这是中国第一次使用法律解决理论争端的案例。

《交锋》作者一审胜诉的消息在海内外不胫而走。

香港《大公报》1999年4月23日刊出文章《京法院判决侵权案,〈交锋〉作者胜诉》。《亚洲周刊》1999年5月2日刊出文章《指控〈交锋〉,原告败诉》。日本《读卖新闻》1999年4月24日发表文章《引用“万言书”引发的诉讼,改革派政论家获胜》。

新加坡《联合早报》1999年5月2日刊出文章《〈交锋〉作者被告侵权案,中共法院判原告败诉》。文章说,改革派获胜意义重大。这次判决有三个意义,一是表示中共在进步,二是表示法律摆脱了意识形态的干扰,三是显示中国整体的人心所向。

段若非不服判决,于1999年4月30日向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递交了上诉状。

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于6月24日上午开庭审理此上诉案。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有一件事令马立诚记忆犹新。

开庭前,控辩双方人马坐齐,等候法官到来。这时,担任原告段若非的一位律师走到马立诚面前,握住他的手说,“你的《交锋》我买了十几本送给律师朋友。没有改革开放,就没有律师这个行业。我支持改革开放,但今天受人之聘,两军交战,各为其主,对不起!”

北京高级人民法院于8月24日对上诉案进行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此为终审判决。马立诚和凌志军果然笑着走出了法院的大门。

数年后,历史对《交锋》做出了评价。2005年1月,美国作家罗伯特•劳伦斯•库恩撰写的《他改变了中国——江泽民传》,肯定了《交锋》一书。该书写道:“1998年春,一本新书出版,讨论的是意识形态、改革与腐败等领域的党内斗争——所有这些问题正是江泽民所最为关注的。这本名为《交锋》的书是由人民日报的两位资深作家撰写的,书中描写了改革与‘左倾思想之间20年来的斗争。《交锋》强烈反对三种负面的‘崇拜影响:‘个人崇拜被邓小平支持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所击破;‘计划经济崇拜被邓小平1992年的南方谈话所击破;‘所有制崇拜被1997年党的十五大所击破。这本书后来成为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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