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悲伤

蒋文清

《诗经》中的“小雅”除了一小部分为民间歌谣之外，大多数为贵族所作，内容多政治讽喻。其中的《采薇》，通过一位长期戍边的士兵回家途中的所思所感，写出了一个普通士兵在离乡出征的岁月里的艰苦生活和内心伤悲，充满了对战争的讽喻。全诗分为六章，诗的第六章，即最后一章，历来为人所传诵。刘义庆在《世说新语·文学》中说：“谢公（谢安）因弟子聚集，问《毛诗》何句最佳，遏(谢玄)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谢玄的称颂，以及曹植以下许多人的一再模仿，不是偶然的。这四句诗里含有两个典型画面：一是春天里微风轻吹，柳枝飘拂的画面；一是寒冬时节雪花纷飞的画面，抒情主人公的感情就蕴涵在这两个画面中。这样以景写情，情景交融，显得既富于形象性，又含而不露，耐人寻味，能给读者留下很大的欣赏空间。其次，“杨柳依依”与“雨雪霏霏”画面的对比，给人不胜今昔之感。再者，如王夫之所言“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所说的哀乐自然还可以商榷，不过，衬托之法还是明显的，如以往昔之虚衬眼前之实，以凯旋之乐衬内心之悲。另外，前三章用重章叠句之法，一唱三叹，不仅音节和谐，旋律协调优美，而且通过刚柔的变化，使情感的抒发在回旋中有递进，很好地突出了思归伤悲的主题。

以上这些分析，均是从艺术的角度入手。作为一首历久不衰的经典作品，这样的分析是不够的。我们还应该将视角转向诗中的抒情主人公——一位久戍而归的士兵。“一切文学都是人学”。我们应该深入到这位士兵的内心世界，通过对“这一个人”的了解，去了解“这一个人”的世界;通过对“这一个人”的了解，去了解许许多多的人以及许许多多的世界。

就这首诗而言，最后一章是全诗中抒情意味最浓的章节，但我们一般都把目光锁定在“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四句上，这四句以春天随风飘拂的柳丝来渲染昔日上路时的依依不舍之情，用雨雪纷飞来表现今日返家路途的艰难和内心的悲苦，让那一股缠绵的、深邃的、飘忽的情思从风景画面中自然流出，确实含蓄隽永，令人难忘。不过，结尾抒情主人公“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的直接抒发却更是令人心悸魄动。这是泣血的呻吟，这是痛苦的哀号!作为读者，我们不能不加以追问：这位士兵的心为什么而伤悲?如果“以诗解诗”，我们可以得到不少答案。第一，就现实的状况而言，“雨雪霏霏”，天气不好，路也不好走，再加上“载渴载饥”，人又饥又渴。第二，就这位士兵的回忆而言，理由就更多了。第一章里有“靡室靡家”，“不遑启居”，由于“ａ瘛钡脑倒剩战争一直不断，人奔走不停，没有闲暇停下来休息，而终年在外，和妻子父母远离，有家也等于无家。第二章有“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自己经常忧心如焚，经常又饥又渴，而且军队驻防地也没有定处，连捎个家信的人也没有。第三章里有“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当王差没有尽头，哪能有片刻安身。我的心多么痛苦，不停地行进而不能回家。第四章有“岂敢定居？一月三捷”，哪儿敢安然住下，一个月多次行军。第五章有“岂不日戒？ａ窨准”，怎么能不天天警戒？那ａ袷翟诓狂！

除此以外，“我心伤悲”，应该还有一些其他的理由。我们可以根据诗的内容与情感基调，作出想像性补充。一、可以从抒情主人公的年龄入手。这位士兵出征时的年龄会是多少，归来时又是多少？如果他与杜甫《兵车行》中的那位士兵情形相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那么，回首往事，大好时光已逝，青春不再，又怎能不令人伤而悲之？二、可以从抒情主人公的身体状况入手。去时体格如何，归来状况又怎样？他的情形有可能与唐朝诗人卢纶笔下那位病军人相似，“行多有病住无粮，万里还乡未到乡。蓬鬓哀吟古城下，不堪秋气入金疮”，战争是需要流血牺牲的，这位久戍边关而返乡的士兵又岂能例外？伤痕累累，甚至致残，寒气入金疮，四肢不复全，又岂能不令人伤而悲之？三、可以从抒情主人公的目的愿望入手。出征时或许少年意气，“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而归来时，或许是“铠甲生虮虱”、“一将功成万骨枯”，此情此景，令人如何不伤而悲之？四、可以从抒情主人公的战友入手。昔时可能“携来百侣同往”，而归来却“生民百遗一”，“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此情此景，又令人如何不伤而悲之？

战争就是这样，它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尤其是不以一个普通的士兵的意志为转移。从诗中的叙述我们可以得知，《采薇》时代的战争的后勤保障是极差的，缺粮少药等情况，我们是可想而知的。“一月三捷”、“ａ窨准”，战场时刻都在变化，死亡伤残的威胁时刻都存在着。我们甚至可以想见到生者的羸瘦，死者的狼藉，以及伤者的哀号。而这一切，我们的抒情主人公每天都在经历着。战争不仅时刻在绞杀着他和战友的肉体，更可怕的是，战争中的一切还无时无刻不在绞杀着他的心灵。死亡的恐惧、战友的伤亡、将帅与士兵的不平等、饥寒的侵袭以及那刻骨的相思，无不萦绕在他的心头。

作为一个经过残酷战争而能活下来且能重返故乡的士兵，应该说是幸运的，然而他却丝毫高兴不起来。相反，从他踏上归途的那一刻起，他所经历的那场战争就成了他无法卸去的包袱，那一切会如梦魇一般缠绕着他的灵魂。“莫知我哀”，而且甚至将没有人去理解他，能理解他。他只能负载着这一切的伤悲，慢慢地独自去咀嚼，如《静静的顿河》中的葛利高里，如越战中、海湾战争中的部分美国士兵……更可怕的还有未来，在他即将就要到达的故乡，他曾经魂牵梦绕的故乡，另一场战争，情感或生存的战争又将开始。身心疲惫的他，是否还有能力将这一切进行下去？想到这些，这又怎能不令他伤而悲之，令我们悲而伤之？

至于那些同样远离家乡却埋骨疆场的士兵，也只能是“天阴雨湿声啾啾”了！战争，当战争让一个幸运者也充满了伤悲与哀鸣的时候，我们对于这战争本身就应该进行彻底的反思了。这大概就是诗人创作这一诗篇的目的之一吧。很显然，诗人的忧时之情，在抒情主人公的追叙与慨叹中已得到了充分体现。

至于《采薇》中那个士兵所经历的一场场战争早已“尘埃落定”，然而，诗中所传递出的一个生命所承受的无尽的伤悲及诗最后他那一声哀鸣，将永远不会停息！

附原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ａ裰故。

不遑启居，ａ裰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

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

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

岂不日戒，ａ窨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作者单位：湖南省安乡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