碉堡

2008-09-10 07:22丁建顺
当代 2008年6期
关键词:周斌碉堡志军

丁建顺,男,1955年生,上海市川沙县人,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现供职于上海交通大学。已出版《丁建顺中短篇小说集》、《丁建顺书法集》、《历代笔记书事别录》、《笔墨烟云》等各类著作十余种。现为上海作家协会签约作家。

由市政总公司牵头召开的三环线验收预备会议结束后,周斌驾驶着黑色的桑塔纳从新筑的三环线上往北开。周斌想,阮老总限令要在十天之内把沿线的碉堡全拆了,任务是意外增加的,可限期又定得够死的!究竟怎么个拆法,心里却还没底。车到标段的北端,周斌看到一座碉堡正好躺在两家标段之间。他下车走过去看,原以为碉堡内都积满了秽物,殊料从枪眼里听到了喁喁人声。等他接近碉堡,从半地下的门洞里钻出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慌慌张张奔向一辆停在不远处的小摩托。

周斌正在诧异,从门洞里又探出一张搽了粉的脸,嘻嘻一笑说:“要做么?放一枪只要二十元。”

周斌这才明白那老头何以见了人就鼠窜而去了。他跨下几步台阶,探头看碉堡内,面向阳光的枪眼下摆着一张破桌子,其他三面的枪眼用杂物堵了,地上放着一张捡来的席梦思床垫。

退到一边的半老徐娘又笑嘻嘻说:“先生,这里做老安全的。”

周斌感到恶心,他拨开女人的手,退到碉堡外面,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凭以往的经验,周斌以为碉堡只是人们随地便溺的掩体,想不到竟也与时俱进,成了不用付房租的暗娼窝子了。

周斌回到三环线上时,看到从北面驶来一辆广州本田。那车吱地刹了,杨志军戴着一副墨镜跨出了车门。两位老同学握了手,打哈哈说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杨志军欲走上土路去看那碉堡,周斌拦住说:“我去看过了,里边住着个卖淫的老太婆。”

杨志军收住脚步大笑起来,说:“你老兄幽默,老太婆怎么会卖淫?至多是个老菜皮罢了。”

那笑声惊动了碉堡中的女人,她探头朝三环线上张望了片刻,回碉堡收拾了细软,挟在腋下头也不回地朝远处的树林跑去。周斌和杨志军靠着车门抽烟,眼睛都望着夕阳映照下的碉堡。在逐渐暗淡的暮色中,新筑造的三环线显得白净明亮,而那一半掩埋在泥土中的碉堡被衬托得越加灰暗笨拙。当年国共两军在此进行过殊死的战斗,又经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剥蚀,这碉堡的轮廓线有些模糊了,枪眼上方那遮风挡雨的如同帽檐一样的结构件已完全磨去了锐角……时过境迁,当年汤恩伯投入巨资构筑的防御工事,如今成了城市生活中的藏垢纳污之所。

到路边踩灭了烟蒂,杨志军笑着问道:“周兄,你们标段内的碉堡都看过啦?”

“看过了。你呢?”周斌也问道。

杨志军点了头,凑近了问:“怎么把它们拔掉,你想出办法了没有?”

周斌无奈地摇了摇头,杨志军也就跟着苦笑。两人的目光又投向路边静卧着的黑黢黢的大碉堡。

阮老总在会上提及的花了很多周折才获准拔除的万体馆路口的那个大碉堡,拆除时他们都参加了。阮老总说的只是审批手续之曲折麻烦,他们经历的则是拔除碉堡之曲折麻烦。回想起那段往事,周斌和杨志军就觉得心寒。那还是计划经济时代,做工程只讲目的不计成本。周斌和杨志军估算挖那座碉堡动用的人力物力和大型机械,按现在的成本核算,起码在十来万元。可总公司只拨发一万元,在样样要核算成本的当今,这笔生意怎么个做法?

杨志军抓抓头皮说:“今天是周末,走,我打手机叫陆大伟来,我们兄弟三个喝酒去!”

周斌摇头否定,指着西边两家标段居中的碉堡问道:“这座由你拔还是由我拔?”

“我的标段内有一百多座,你拔掉算了。”周斌听了还未摇头,杨志军又说,“经费若打在我欣盛公司的账上,我让财务转过来,再记你一个人情就是了。”

周斌只得点了头,钻进桑车往回开,在反光镜中看到杨志军还在对着碉堡发呆。

欣源公司的现场指挥部设在在建的莘梅立交桥北侧的两排两层的简易活动房内。周斌驾车驶进小院时,日班的施工人员已经下班,食堂里也飘出了饭菜的香味。周斌看到总指挥室里亮着灯光,跑上楼去看,原来是胡福海还站在施工地图前考虑着什么。

周斌敲敲门走了进去,说:“胡总,你身体不好,还不早点回家休息。”

胡福海关切地问,“阮老总留下你们三个为了什么事?”

周斌击掌道:“拆碉堡。三家公司标段内的碉堡都要限时限刻拆了。”

胡福海噢了一声,说:“我原以为要宣布送谁去北京学习呢。”胡福海起身踱到窗前,眺望着莘梅立交桥北侧起始处耸立在三环线中央的一座三层台阁式的硕大碉堡,笑了下说,“其实你没回来,我心里已有预感了。拆这些碉堡是早晚的事,只是没想到摊到了你的身上。”

周斌看着大腹便便的老领导,想当年拆万体馆路口那碉堡时胡福海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和前胸后背凸现的疙瘩肉,还有吃生铁也能消化的胃口……时间只过去二十年不到,老领导便步入了暮年,现在一身是病,弄得只能吃米饭素菜喝矿泉水。周斌有些感动,站到窗前也看那座碉堡。

胡福海说:“听当地老人讲,解放上海时这座碉堡附近发生过激烈的战斗,解放军成批成批牺牲在碉堡周围。我想如果能留下这座碉堡倒是很有纪念意义的。”

周斌在担任常务副总指挥的两年里不止一次爬上过那座大碉堡,那碉堡墙体上斑斑驳驳的弹痕和碉堡内疑似血迹的暗色和钢筋裸露的铁锈即是那场酷烈战斗的遗存。周斌轻声说道:“可是,留下这么个大家伙又能放到哪儿去?”

胡福海也点点头面呈难色,回身喝了口茶又问道:“阮老总这次下拨多少项目经费?”

周斌苦笑一下说:“每座碉堡只拨了一万。”

“这老刮皮,一万块钱现在只够买点心吃的。”胡福海放下茶杯得意地咧嘴一笑,说道,“尽管对总公司哭穷,欣源现在效益还不错,这点钱贴就贴吧。”胡福海拍着大肚子说,“我现在不行了,现场指挥轮到你了。周斌,你放开手脚干吧,争取抢在欣盛和欣昌之前拔去碉堡,做到了这一步,去北京学习也就有希望了。”

送胡福海回家的别克车驶出了工程指挥部简陋的铁门,周斌到食堂打来两菜一汤,就在办公桌上一边吃一边研究汤恩伯的城防图,脑子里思考着拔除标段内碉堡的计划和措施。

“嗳唷喂,礼拜五晚上还这般卖力!”随着一声夸张的嚷嚷,荣生建筑装潢公司的总经理黄荣生一步跨进办公室。像他的大嗓门一般,那骨节粗大的手将铝合金门关上时力度大了点,竟震得整幢简易房摇晃起来。

周斌嘴里噙着米饭说“欢迎欢迎”,把城防图折起一半,顺手又扔了两张旧报纸压在上面。

黄荣生凑近了看饭碗,又夸张地喊道:“堂堂大公司的工程总指挥怎么吃打工朋友的饭菜啦——太节约太对不起自己了吧!”

周斌笑笑说:“怎么差了,红烧狮子头,排骨土豆汤,外加一盆炒青椒,以前这都算营养菜了。”

黄荣生不由分说地抢过周斌的搪瓷碗,叠在一起端到走廊上倒进垃圾桶,把碗泡在水斗里,拖上周斌说:“走,平常看你一心扑在工作上,想请你都不好意思。现在不同了,欣源公司标段贯通在望,今日又是周末,我是一定要请周总吃顿便饭的。”

周斌原是不想去的,稍一犹豫就被黄荣生牵上了手。谁知那手如老虎钳般极具咬合力,周斌竟被他牵着走出了办公室。下得楼来,黄荣生拉开他的帕萨特车门,把周斌塞进副驾驶座,自己绕到左边上车,扣上保险带就发动了汽车。

黄荣生驾车驶离工程指挥部后,汇入沪闵路上的车流,穿过莘庄往西北方向驶去。周斌看他驾车的神态,想大约是拉自己到青浦一带吃河鲜去,也就随他去了。这黄荣生原先也是欣源公司的一位中层干部。公司改制时黄荣生的雄心忽然膨胀开来,叫他入股不肯,给他安排位置又不要,自己拉一伙人成立了一家民营公司,夸下海口说在同一起跑线上打拼几年,他的荣生公司是要和欣源、欣盛、欣昌等公司平起平坐的。抑或他跑到了前面,把这些“欣”字头的公司统统并购了也未可知。当时,周斌和大家一样对黄荣生的壮举是且惊且敬的,想这机遇是好的,说不准一不小心上海滩上就会冒出条建筑大鳄来。然而随着星移斗转,这荣生公司的合伙人撤资散伙,公司只留得黄荣生一个光杆司令,一位名片总经理。当年的豪情壮志飞到了爪哇国里后,晓得拼不过所有由国营企业转制的大公司,晓得自己并不具备当建筑大鳄的素质,黄荣生便开始了新的定位。他开着帕萨特挟着黑皮包不即不离地随着老东家欣源公司换工地做工程,与欣源公司上上下下熟得像一口锅里吃饭的员工。欣源公司扔一点骨头工程给他,黄荣生就做得有滋有味了。

周斌觉得人家满腔热忱来请吃饭,而自己好像应该受请一样不吭一声,于情面上也说不过去,于是问道:“最近荣生公司在做什么工程?”

黄荣生说:“欣源公司忙煞,我黄荣生空煞,骨头项目有么?扔几根给我做做嘛。”

周斌笑了下说:“欣源的底细你也晓得的,除了手上的三环线标段,又没揽到其他工程。”

黄荣生喔唷一声说:“三环线标段规模还小么,都是五六个亿的工程款,吃用开销可折腾好几年呢。再讲市府规划了上海至崇明至启东的过江越海高速公路,到时候动了工,还怕欣源没饭吃么?所以说老朋友,欣源公司吃肉,让我吃点骨头,欣源公司赚大钞票,让我拾只把小皮夹子嘛。”

周斌笑道:“你个黄荣生,满口油腔滑调,你可以去当经济特务了。”

谁知黄荣生听了这话倒也不恼,吱的一声在路边刹了车,侧转身很认真地说:“你说我可以当经济特务,这话倒是不假,今天就探得一条重要情报呢。”

周斌打哈哈问道:“伊朗总统要和布什单挑啦?”

黄荣生就说:“国际事务我没兴趣,我得到的情报是有关欣源公司的,特别是有关你的。”

周斌说:“公司没接到什么项目,我更没啥花头了。”

黄荣生问:“下午老总们都到总公司开三环线工程验收预备会啦?”

周斌说:“去啦。”

黄荣生又问:“会后阮老总留下了你和杨志军陆大伟,交待了十日之内要拆除标段内所有碉堡的项目,是么?”

周斌差一点跳了起来,摸着头皮说:“是有这回事,可你怎么会晓得的?”

黄荣生并不回答他是怎么晓得的,凑近了说:“我想接拆碉堡的项目。”

周斌呀了一声,明白了黄荣生何以会夸张地笑着拉自己出来吃饭,看来他是早有谋划的。周斌苦笑一下说:“老黄呀,你来指挥部时我正为拆碉堡的事犯愁呢。工期紧不说,每拆一座碉堡,阮老总只给了一万元的工程款。拆万体馆路口那座碉堡你没参与,可事情总听说过的啰。拆除过程中所动用的人力物力何止是一万呢!”

黄荣生抓住周斌的手说:“我知道那事。我为何愿意跟在欣源公司后边讨饭吃,一则我原是欣源的人,再则我也钦佩你周斌老弟,说话做事从不掖掖藏藏。譬如拆一座碉堡给了一万,你也说给了一万,换了别人,可能会说只给了八千五千的。”

周斌苦笑笑说:“你别给我戴高帽子了,就是一万,今天的行情又怎能做得下来?再说你有那些大型机械么?”

黄荣生拍着胸膛说:“周总,这些你不要管。你只要把项目给我做,我保证按时按刻按质按量把它做好,保证在三环线预验收时欣源公司标段上没有一座碉堡了。”

周斌摸着脸颊说:“老黄,满口话说不得,这可是与欣源公司性命攸关的事呀!”

黄荣生暧昧地笑了起来,说:“我知道我知道。为了表示我承接这个项目的诚意,也为了你在公司好说话,你可以按工程款的80%发包给我。”

周斌盯着他看,问道:“你难道有什么绝招在手?”

黄荣生露出一口黄牙笑道:“我购买了一项专利,将塑料薄膜把整座碉堡蒙起来,再注入一种气体,第二天那碉堡就变成桃酥饼了。”

周斌说:“开玩笑归开玩笑,拔碉堡可是真刀真枪的事。你若诚心要做且能做好,这个项目可以转包给你。等周一上午召开了公司例会,我在会上吹了风,大家没意见的话,就和你签合同。”

黄荣生抓住周斌的手紧握一下说:“我就要听你这句话。说到这个份上换频道,今晚就是喝酒休闲,再也不提项目的事了。”黄荣生重新发动轿车,在暮色里朝西边驶去。

帕萨特拐下沪青平高速公路,沿淀山湖行驶了一程,黄荣生掏出手机拨号,问人到了吗?对方应答早到了,就等黄总你了。听那口音,周斌知道是那个跟着黄荣生的出纳兼秘书田莉芳。田小姐来自四川,文化程度不高,人却长得漂亮,做事也放得开,凡由她跟着黄荣生来结工程款的,就没一次是空手而归的。

周斌说:“不要请乱七八糟的人,传出去影响不好。”

黄荣生笑笑说:“就请一两个熟人。”

小车开进乡村俱乐部,黄荣生在停车场泊了车,引周斌走进会所中心,上楼进入一间可以看得到湖景的餐室。包房里没有开灯,湖面上跳跃着的余晖映出餐桌餐椅和餐具的轮廓,周斌并没有看到所谓的熟人。随着黄荣生的笑声,满屋电灯突然打开,蜷缩在沙发角落里的两个女人蹦了起来,一个是鹅蛋脸的四川姑娘田莉芳,另一个竟然是监理员陶岚。

周斌和田莉芳、陶岚打过招呼,满房间看过,装模作样问道:“还有的人呢?”

黄荣生也问:“还有的人呢?”

田莉芳笑了起来,说:“有了心上人,还要其他人做啥。今晚就俩对俩单挑。”

黄荣生笑笑说:“小田安排的,我只是做而已。”

黄荣生的双关语一说,田莉芳要揪他的耳朵,倒说得陶岚脸红起来。黄荣生看周斌笑了,忙说:“别闹了,你俩等到现在大约也饿了,小田点菜吧。”

田莉芳侧首问道:“陶岚妹妹有忌口的么?”

陶岚摇了摇头,田莉芳便点了几味湖鲜野味。

黄荣生问周斌:“酒喝白的红的还是黄的?”周斌说:“等会儿还要开车,就喝一杯啤酒吧。”

黄荣生眨眨眼说:“彻底放松,今晚不回去了。吃了晚饭打高尔夫球去,打了高尔夫球再乘舟泛湖,看淀山湖的夜景去。”

田莉芳交给周斌一把钥匙,说:“晚上就在俱乐部休息,服务生会领路的,周总只要照顾好陶岚妹妹就行。”

陶岚捅田莉芳的细腰,大家就会意地一笑。

周斌说:“那喝点葡萄酒吧。”

待服务生端上菜来,黄荣生举杯先敬周斌,说:“我们正是有缘,一晃竟是二十多年的朋友了。”

喝了酒吃菜,吃了菜黄荣生又敬陶岚,田莉芳也敬周斌,陶岚回敬大家,席上尽管只有四人,倒也有些觥筹交错的意味。吃到耳热脸红之际,周斌感到餐室的空间逼仄而狭窄,竟有一种窝在碉堡里的感觉,于是建议外出散步。田莉芳招呼大家乘上电瓶车,由球童开着驶向草场。

车到淀山湖边上一块如毯的草地,四周挂着网罩的铁柱上亮起了大功率照明灯。球童分发了球杆,黄荣生便让周斌打第一杆。周斌瞄了瞄插着小旗的球穴,那一枚鸭蛋似的球不偏不倚就飞向网罩内最远的小白旗。大家鼓了掌,周斌便让黄荣生打。黄荣生的球艺不行,一击不中,再击,那高尔夫球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大家于是爆发了一阵大笑。黄荣生和田莉芳让陶岚打,陶岚的动作极其标准,但击了两次,球都离开球穴很远。大家就笑,就让田莉芳打,鼓励她要为女同胞争口气的。田莉芳摆好姿势奋力一击,人旋转了360度还差一点摔倒,球却还蹲在原处。

黄荣生总结说:“周总好在球艺,陶小姐好在动作,田小姐好在姿势,我嘛好在态度。”黄荣生再请周斌打球,周斌就一打一个准,打着打着,那球穴竟幻化成碉堡上黑洞洞的枪眼来。周斌知道他脑子里被那七十八座碉堡盘踞着,没有按时按刻把它们拔除之前,他是很难获得心灵的安宁了。

黄荣生和田莉芳正拍手喊好,称周总是神枪手一枪一个准时,周斌却丢下球杆说:“再打下去脑瓜要出毛病了。”

黄荣生和田小姐并不了然周斌的心理变化,还以为他想早点和陶岚单独厮混,于是会意地笑笑,叫球童开了电瓶车把他们送到了游船码头。

周斌原以为是四个人同乘一条船,坐在舱里喝茶剥瓜子看淀山湖的夜景,孰料黄荣生安排的是极小的脚划船。周斌和陶岚上船后田莉芳就安排船娘随意划船,一切听客人的吩咐。船娘让两人进了船舱,捻亮风灯,拉拢了后舱板就开始划船。周斌看船舱比桑车的车厢还小,放着一几两椅,一边铺着被褥,乍看还算干净。周斌从舷窗看到离岸越来越远,头凑到后舱板的缝隙上张望,夜幕下的船娘如机器人似的一板一眼划船,似乎对舱内的人与事毫不关注。周斌的胆就大了起来,他先搂着陶岚亲吻,陶岚被他吻得热起来。周斌一用力那船就摇晃,两人叠在一起,船体便倾斜了。周斌一伸脚,脚敲着船帮发出一声很闷的“嘣”。刹那间周斌似置身于某座碉堡之内,或许就是下午与杨志军一起看过的那座,他分明看见了那个老头窜出碉堡落荒而去的身影和那个半老徐娘厚涎的笑……脑子里一分心,那尘根就软了。陶岚还想搓摸得硬朗,周斌抱了她只是吻,说:“在这么小的地方,我是不行的。”

陶岚就捏他一把,爬起身穿衣,说:“回岸上的房间去,在船上我也不习惯的。”

周斌探头看,黄荣生和田莉芳的船就跟在后面,那船一摇一晃一沉的,两人像是玩得挺欢。周斌于是说不管他们,吩咐船娘把船划回码头。回到预订的别墅楼上,周斌和陶岚冲了澡重新做爱,直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竭,才倒在床上相拥着睡去。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上午十时。直至田莉芳娇声娇气来敲门,周斌和陶岚才起床穿衣洗漱。四个人点几盆新鲜菜蔬吃了午饭,由田莉芳驾白色丰田车送陶岚回家,黄荣生则送周斌返回工程指挥部。周斌特地关照黄荣生取道沪青平公路,拐上在建的三环线欣源公司标段,看到一座碉堡离路基极近,就叫停了车,拉着黄荣生爬到碉堡顶上。

周斌踩踩脚下的碉堡说:“老黄,你的美意我心领了。拆碉堡的项目可以交给你做,但你绝对不可以拆烂污的。除了工程进度,还关系到许多方面呢。”

黄荣生把胸脯拍得山响,说:“这点不懂的话,你大哥算是在社会上彻底白混了。周总你放心,只要你把拆碉堡的项目发给了我,我黄荣生保证拆得比你想像的还要快还要清爽。”

接到林海英电话时,周斌已驾车在回家的路上了。林海英问他周末怎么还不回家,工地上真有这般忙么?周斌就说工地上当然忙啰,莘梅大立交眼看着要合龙,三环线贯通后要进行预验收,现在又要拔去标段内的所有碉堡。林海英就说好了好了我不要听大报告,我只问你回来不回来?周斌故意问家里有什么事?林海英就嗔怪说玲玲要中考了做父亲的怎么就不放在心上,明日市招办在万体馆举办中考咨询,我们做家长的定规要一起去的。周斌说车已进小区,林海英噗哧一笑就挂了电话。

周斌泊了车,看花格地砖间的草比别的车位长且青些,想近期确实回来得少了,心里倒有些内疚。走上三楼一按门铃,周斌听得饭厅里娘俩发出一声欢叫,有小老鼠蹿过地板的声音传来,门咔哒一开,玲玲就像考拉一样吊到了父亲的脖子上,说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人终于回家了。周斌放下女儿,从公文包里摸出一盒德芙巧克力。玲玲道了声谢谢老爸,开盖就朝嘴里塞了一块。

看餐桌上摆着糖醋黄鱼红闷竹笋炒油麦菜榨菜肉丝蛋花汤加一碟皮蛋肉松,周斌说好菜好菜,到卫生间洗了手,坐下就倒了一杯黄酒吃喝起来。周斌问道:“中考准备得怎么样?”

玲玲说:“乘直升飞机的还要准备么?市重点都是要挑挑拣拣的。”

周斌又问:“向明育才师大二附中交大附中复旦附中等等,你到底选哪一座学校?”

玲玲就说:“我是有价值取向的。哪一所中学符合我的标准了我就选它。”

林海英说:“满口闲话不要讲。”

玲玲说:“人家有信心嘛。”

吃了饭刚推碗搁筷,电话响了起来,玲玲拿起话筒一听就叫舅舅。那头说外婆想煞侬了,舅舅就来接你。玲玲捂了话筒对娘说外婆想我舅舅要来接我,林海英凑近了话筒说明日要去参加市里在万体馆举办的中考咨询会的。那头说玲玲成绩这么好不是说要保送的吗?玲玲就说是呀是呀,将话筒塞给母亲,自己跑进房间拿更换衣裳。林海英叮嘱明天一早定规要送回来的,那头满口答应后才挂了电话。没一会楼下响起一长两短的汽车喇叭声,玲玲便如风刮水皮一样跑下了楼梯。

没有了孩子,房子里就显得清静异常。林海英收拾了餐桌,到客厅看电视新闻,看了一会就躺到床上就轻声唤“周斌周斌”。待林海英吐出了轻轻的鼻息,周斌到卫生间冲洗一下,换上睡衣走进书房。昨晚虽然和陶岚亲热许久,但早上睡得晚,回指挥部后见一切太平又睡了个午觉,周斌与妻子做爱后倒不觉得困。他坐下打杨志军的手机,问拔碉堡的工程进度怎样?有没有什么新工艺可采用的?杨志军叹口气说有什么新工艺啦,一座一座挖呗,现在机械设备都到位了,任务也分包到了作业组,明日就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了。杨志军接着就在手机上骂汤恩伯肯定长的是一颗猪猡脑袋,明知兵败如山倒的道理,明知是守不住的,干嘛还要浇捣得如此厚重如此坚固,不会偷工减料省下美元存进瑞士银行吃利息去!周斌笑笑说了声再会。他再拨打陆大伟的手机,信号一通就听到人声机械声响成一片。周斌问还在工地上么?陆大伟说是呀。周斌问碉堡拔掉几座了?陆大伟说拔掉两座了,现在工艺熟悉了进度可加快些,从明日开始计划一天拔除两座碉堡。周斌知道陆大伟是个老实头,领导说十天完成工程,他便数了标段内的碉堡除以十,每天就按这个量作业。听了两位朋友的进度,周斌也有点坐不住了。他踱到窗前眺望,夜幕下耸立着的楼宇好似全是碉堡,都弹着眼睛挑衅地瞪着自己。周斌想黄荣生万一放他白鸽不能按时完成碉堡拆除工程,最大的受害者还是自己。周斌觉得不能吊死在黄荣生这一棵树上,他想如果到周三还看不出工程进度,他绝对应该采取第二套施工方案的。周斌回到写字台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筹划预案。想了许久,想到莘梅立交桥合龙后,大型机械就可调用了,人员也可抽调出许多,于是也列出如下公式:机械设备数+施工人员数÷碉堡数÷工期=进度。看了公式周斌哑然失笑,想这思路和陆大伟杨志军的大体上也差不多,又想起阮老总比划着三环线施工图和汤恩伯的城防图评点说人的思路差不多时,周斌简直是要仰天大笑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钟左右,林海英的阿弟果然把玲玲送了回来。小姑娘扎了一把马尾辫,一身运动装,显得极为阳光。她从这间房窜到那间房,一个劲地催父母快点快点。车到万体馆,那偌大的台阶四周早摆开了数不清的桌椅,涌动的人头如去观看港台歌星的流行音乐会一般。直至打听清楚交大附中的学生会再过一年换届,玲玲就决定选读交大附中,说进了学校就开始拼搏,一年后她定规要当选上学生会主席的。看完成了咨询,周斌问她要吃什么,玲玲说吃麦当劳肯德基都可以,还要到港汇广场的数码影院看进口大片。周斌开车到徐家汇,进了肯德基由着玲玲点这个组合那个组合,直吃得小姑娘心花怒放。出了肯德基门店,玲玲引父母直奔港汇广场楼上的数码影院,见上映的大片是《超人归来》,周斌便买了三张电影票。周斌许久没进电影院了,觉得这数码电影清晰度是高了,只是音响太刺激,心脏有些受不了。兜里的手机震颤起来,周斌一看是陶岚打的,忙跑到影院外的走廊接听。陶岚说要告诉他一条重要消息。两人便约定到虹桥开发区的新虹俱乐部楼上的茶座见面。周斌回到影院内,与林海英附耳说了声施工指挥部打来电话要他马上赶去。

从徐家汇到虹桥开发区的距离并不远,周斌开开停停,路上竟也花了半个小时。等周斌乘电梯来到三楼的茶座,陶岚正坐在斜对着电梯口的硬木沙发上向他招手。

周斌问道:“我们坐到哪里去?”

“我已寻觅到一个幽静的角落。”陶岚附耳说罢,就引周斌走向一方硕大的玻璃幕墙。那儿围着曲尺形的屏风,一边是一排博古架,入口处摆着一盆茂盛的棕竹。一张雕花小圆桌摆在中间,既可享受身边小环境的安谧,又可观赏延安西路上的滚滚红尘和开发区一带新颖别致的高楼大厦。

周斌赞陶岚有审美眼光时,问道:“你说是吃茶还是喝咖啡?”

陶岚打量一眼环境说:“在中式的茶座就喝茶吧。”

周斌点了两杯雨前龙井。待服务生端来茶杯,着一身唐装的茶童就用长嘴铜壶注水。道一声两位慢用,人都退到屏风外面。杯中直立的茶叶慢慢绽放,茶座里浮动着隐隐的暗香。周斌含笑示意请,两人端起茶杯就品了一口。

周斌凑近了问道:“有什么事告诉我?”

陶岚微笑了下说:“我决定到英国去读工商管理硕士。”

周斌有点吃惊,说:“昨天你怎么就没提出国留学的事?”

陶岚说:“这是我今天早上突然决定的。”

周斌揪着头发说:“我恨自己,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留不住。”

陶岚淡淡地笑了,说:“我们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这足够我回忆一辈子了。”

周斌有些伤感地问:“你什么时候飞英国,我一定到机场来送你。”

陶岚摆摆手说:“不用了,你工作这么忙,还要拆那些个碉堡……你还是不来相送为好。”

周斌感动地说:“陶岚,走,去寻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的地方,今晚我要陪你一整夜。”

“不用了,你明天就要大忙,我也要准备行装呢。”陶岚说罢,下楼叫了辆出租车走了。

周斌结了茶资到地下室开车。他重新回到家里,这让妻女如过节一般快乐。看林海英着手准备晚饭,玲玲在电脑上设计她的学生会主席的竞选大纲,周斌进书房看昨晚写的第二套方案。

电话响了起来,玲玲接听后说:“老爸,是老胡伯伯打来的。”

胡福海在那头说小周在家呀,拆碉堡的项目有了想法没有?

周斌便说:“有是有了,但我不大踏实。周五傍晚你离开指挥部后,荣生公司的黄荣生寻到我,说要承接拆碉堡的项目。这家伙鬼得很,不知从哪探得消息,竟把拆碉堡的项目摸得一清二楚,还说愿意以工程款的80%承包呢。”

胡福海问他是怎么考虑的?

周斌说:“给他做是可以的,只是工期这么紧,万一拖了工期拖了预验收的后腿怎么办?所以我又准备了第二套方案,想在明天的公司例会上提出来。”

胡福海顿了一下说黄荣生也是国有企业里出去的人,这点素质还是有的。又说拆碉堡的工程就全额发给黄荣生做算了,自己可以腾出精力做好莘梅立交的合龙,那是要一枪成功的。

周斌说是是。

胡福海说黄荣生送来一大堆海鲜水果,他和老太婆哪里吃得了,叫他去取点。

周斌刚要推辞,对讲机里响起了黄荣生的声音,于是说:“老胡,黄荣生这家伙也到我家来了。”

周斌放下话筒,黄荣生和田莉芳已进了客厅。黄荣生捧着个贴着胶带的硕大的泡沫塑料盒,田莉芳则左手拎着水果篮,右手拎着两瓶五粮液和两盒滋补品。

林海英是认得黄荣生的,为客人泡了茶说:“都是老同事,送这么多东西怎么好意思啦。”

黄荣生叫了声周太太,把塑料盒捧进厨房,启了胶带往冰箱里放黄鱼带鱼鲳鱼墨鱼,还有几只大青蟹,嘿嘿地笑,说:“你家周斌混得好,我跟着讨点饭吃,送点小礼也是应该的。”

周斌出来打了招呼,让林海英陪着田莉芳在客厅讲话,自己端了茶杯示意黄荣生进书房。黄荣生跟进书房,周斌请他坐,他却还是站着。周斌说:“老黄你坐了我跟你谈项目。”

黄荣生这才赶紧坐下。

周斌说:“老胡来过电话了,这拆碉堡的项目就发给你做,工程款也按拨款全额照付。”

黄荣生感动地说:“你若全付,那20%是你的。”

周斌说:“我怎么会要你的辛苦钱。”

黄荣生抓住周斌的手说:“你不收叫我今后如何做人?这钱我定规是要给的。”

周斌认真地说:“老黄你做好项目就是了,我还有更大的事要做呢。”

黄荣生笑道:“那是我的眼界浅了。”

周斌传达了总公司要求在工程预验收前拆除自己标段内的所有碉堡,他说和胡总已统一了意见,认为欣源公司当前的要务是做好莘梅立交桥的合龙以确保标段的贯通,公司还没有多余的机械和人员去做其他事情,所以把拆碉堡这一鸡肋工程转发给了黄荣生的荣生公司承包。大家都会意地哄笑了一下。在座的都是在行业中滚打了几十年的人,有的也参与过拆除万体馆那座碉堡,知道这一看似平常却蕴藏着风险的鸡肋工程转发给黄荣生那样的公司做最合适了。

周斌说:“为了确保工程的进度,我还草拟了极细的规则和要求并准备了预案。”

大家传阅后说这合同订得详细,简直如一纸生死文书了。例会结束后大家鱼贯下楼,小院里响起一片汽车摩托车的轰鸣声后又恢复了平静。周斌将文本交秘书打字,自己则回到办公室,看到胡福海站在窗前注视着远处莘梅立交桥显露的雄姿和高耸的脚手架上闪烁的电焊弧花,都说只要保证最后一榀钢箱梁吊装成功,忙乎了好几年的标段也就贯通了。

然而这份好心情却被一个电话所扰乱了。阮老总亲自打来电话,称欣昌公司在吴淞标段拆除碉堡时发生重大伤亡事故,施工人员挖爆一颗炸弹,当场炸死一人,炸伤两人。阮总要求欣源公司在拆除标段内的碉堡时要特别注意施工安全,出了问题就唯周斌是问。

胡福海想了下说:“你就当这个项目的监理人吧,问问荣生公司金属探测器够不够用。”

周斌拨打手机,黄荣生听了说荣生公司经常承接拆除工程,仓库里备了不少金属探测器呢。

小院里响起了汽车声,随着简易楼的摇晃,黄荣生和田莉芳就走进了办公室。待他俩叫过胡总周总,周斌把吴淞标段拆碉堡引爆废弹炸死一人炸伤两人的事转述了一遍,黄荣生则拍着胸膛保证他这点素质是有的,这里绝不会发生那样的工伤事故。胡福海和周斌让黄荣生和田莉芳到会议室坐,一边喝茶一边关照万万不可大意。等秘书打好合同文本,周斌看了补充了几处。让黄荣生看,他没有意见。等秘书拿来了修改稿,两人就在合同上签了字。田莉芳去财务室取工程预付款,先付70%,也就是50万。周斌让秘书复印一份城防图给黄荣生,他却要两份,说另一份要放大的,越大越好,他要派特殊用场的。拿到图纸后,他就在会议桌上用笔在每座碉堡旁做记号。周斌凑近了看,只见不远处的大碉堡编号为“1”,其余的顺序类推。

黄荣生等田莉芳拿了支票回来,对胡福海道了谢,对周斌说:“你是项目监理人,我们走吧。”

周斌问:“我离开行么?”

胡福海说:“莘梅立交桥项目由我看着,你就去抓拆碉堡的项目吧。”

黄荣生就拉着周斌下楼,驾车至莘梅立交桥北端的大碉堡边泊了车,摸出手机拨打,没一会就从各处聚拢来十多辆破旧的面包车和二三十辆挂着助动车牌照的摩托车,一群脸色黝黑的汉子站到了碉堡跟前。黄荣生让周斌等在车上,自己下了车,一改在胡福海和周斌面前的谦恭,从黑脸汉子们让开的道路中大摇大摆走到碉堡跟前,哗地抖开城防图指点了一番,马上有个戴眼镜的高个子拿排笔蘸了石灰水在碉堡上写了个大大的“壹”字。黄荣生收起城防图,举手往南一指,黑脸汉们纷纷钻进面包车或骑上摩托车。等黄荣生启动了帕萨特,那些面包车和摩托车便如周斌看过的一部海洋题材的纪实片中一群小鱼尾随着一条大鲨鱼般争先恐后地朝前游去。到了下一座碉堡,黄荣生又大摇大摆着下车,让高个子写了“贰”字,又颐指气使地指点黑脸汉们看碉堡的大小造型。周斌注意到黄荣生特别指点他们关注碉堡外壁淌下的锈斑。

等黄荣生上了车,周斌问:“这些黑脸汉是你的员工么?你带着他们又看碉堡又编号是什么意思?”

黄荣生笑笑说:“这是我的施工部署,到下午你就知道了。”

如此这般地看到欣源公司标段的最东南端,黄荣生驾车调头,黑脸汉们也一起调头,返回一号碉堡后往北重复同样的程序。编到与欣盛公司标段相衔接的那最后一座碉堡时已到了吃饭时间。黄荣生没请周斌去酒楼,边开车边打手机安排,等帕萨特在他租借的小宾馆的门庭停下时,周斌看到门柱上竟挂着“荣生建筑装潢公司现场办公处”的木牌。田莉芳已准备好了两荤一素一汤的客饭。

吃了饭黄荣生问:“周总,想休息否?想休息的话就开间房去。”

周斌原想说就省下这房钱吧,但一看田莉芳和那会写美术字的高个子摩拳擦掌要去办什么大事的样子,想自己在场会妨碍了他们,于是点了头。

黄荣生说:“施工会议在下午一点准时召开。我介绍你是监理员,代表政府的。你什么话也不要说,往台上一坐,气势就把他们给压住了。”

周斌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想到了现场自然就明白的。黄荣生把周斌交给服务员,说了声我正忙着到一点来接你就屁颠屁颠跑了。周斌关上门开了电视,和衣躺到了床上,看着看着竟迷糊起来。电视剧里的“咣当”一声巨响把周斌惊醒了。他看手机上的时钟,见快到一点了,也不等黄荣生来接,就自己下了楼。在走廊上远远就听见会议室那边人声鼎沸,还不断有黑脸汉兴冲冲地跑过走廊冲进去,那神态好似去晚了自己那份钱财会打水漂了似的。周斌走到门口,看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满屋的黑脸汉子扎了堆,手里拿着打印着文字的白纸,相互间争得面红耳赤似要打架。又看到正面墙上张挂起了“三环线欣源公司标段碉堡拆除项目拍卖会”的红绸横幅,横幅下贴着那张放大的写满了记号的城防图,高个子在摆放主席台,田莉芳在一边吹着气调试话筒。

周斌不大明白这种形式的施工会议,正有些吃不准进不进去,肩上被人猛地一拍,回头看是黄荣生,想要发问,黄荣生却抬手说别做声。他把周斌拉到一边,从兜里摸出摩丝喷周斌的头发,帮着他梳头,又帮着理衣服正领带折裤脚缝擦皮鞋。直把周斌弄得油光锃亮,黄荣生觉得卖相好了,就引着周斌大摇大摆地走。进会议室大门时,黄荣生还夸张地鞠了一躬并伸手示请。他这一手还极为管用,大声嚷嚷着的黑脸汉们突然安静下来并返回各自的座位,睁大眼睛看着这个衣着光鲜气度不凡的男人。黄荣生则用极恭敬的态度引周斌走向主席台,亲自移动靠椅请周斌坐下。田莉芳低眉顺眼地为周斌端茶,退下时还行了下屈膝礼。

黄荣生噗噗地吹了两下话筒,满面荣耀地说:“各位,容我向大家介绍周斌领导。周斌领导是三环线工程的总指挥,是我们碉堡拆除项目的总监理。周斌领导是代表市政府莅临我们施工现场的。大家鼓掌欢迎!”

周斌心里骂了句老猢狲瞎鼓捣什么,手却不由自主地和黑脸汉们一起拍了几拍。黄荣生还要请周斌讲话,周斌摆摆手,与他附耳说老黄你快点进入正题吧。

黄荣生却也不慌,看在场的黑脸汉都用一种敬畏眼神看着有政府代表撑着腰杆的又会给他们带来财富的自己,清清嗓门说:“上午,在座的投标方到现场都已看过标的物了,碉堡的号码是各位参与着编写的,这说明了我们此次拍卖活动的公开公平和公正。我们的拍卖是在政府代表监督下举行的。我们拍卖的规则是无底价拍卖,即由大家随意报价,到拍卖师连喊三声而无人应价,这座碉堡就归报价最高的人拆除。我要提请各位注意的是,你们手里的投标书上规定了详细的权利和义务。拍得标的后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拆除,现场不得留下丝毫的残渣碎片,不得伤着他人和自己。碉堡拆除后回填泥土,可以让园林部门种树种草种花就行了。”

黄荣生又介绍拍卖师田莉芳小姐,拍卖助理曹大弟先生,然后双目炯炯地环视一下会场,拔高声音说:“拍卖会现在开始!”

周斌扭头看,原来黄荣生介绍的曹大弟就是会写美术字的高个子。主桌上摆着把木槌,田莉芳戴了副雪白的汗布手套,拿着话筒和竹竿,站在城防图下开始了拍卖。

田莉芳用拿腔拿调的普通话说:“各位领导各位先生,本拍卖师提请各位注意,除第一号拍品不列入本次拍卖外,其它都可以按序竞价。现在拍卖第二号拍品,有谁应拍第二号拍品?”

田莉芳的话音刚落,有个黑脸汉举手怯怯地说:“我出二百。”

田莉芳马上接口说:“这位先生出价二百。有谁加价的?”

有人举手说:“我出五百。”

有人说出八百。又有人出一千。等出到一千五百,田莉芳喊了三次无人再应价,于是敲了下木槌,让那出价高的持了标书到曹大弟桌上签字盖章交款。拍卖在田莉芳那很具鼓动性的四川口音的普通话中继续进行,有拍到三五百的,有拍到二三千的,一座离三环线最近的大地堡竟拍到了五千元。周斌看出了些许名堂,那拍价低的,是离硬路远的体积小的圆碉堡,那是1937年为抵抗日本人攻占上海而筑造的。那些拍价高的都是离硬路近的且是面包形的地堡或碉堡,那是1948年由美国军事专家指导筑造的。早上黄荣生带着投拍人看每座碉堡,倒也确实做到了公开公平公正。周斌又估算了下,就是拍卖,黄荣生可净赚二十多万。原本不知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的,却被他用这种形式空手套白狼狠赚了一笔——这鬼东西!周斌在心里骂了一句。拍卖结束后,周斌由黄荣生陪着走到曹大弟的桌子边看,那桌底下的编织袋里已塞满了百元大钞。周斌喊住一个拍得了两座碉堡拆除权的激动得满头大汗的黑脸汉问他怎么会来应拍的?

那汉子嘴唇哆嗦着说:“我们早就想拆那些碉堡了,都想了两辈子了。只是听说是军事管制的,私下拆了要吃官司的。现在好了,拍得了拆除权,可以由着我们大干一场了。”

周斌又问:“拆了碉堡你们怎么回收投资?”

黑脸汉说:“拆下来的东西样样可以卖的,钢筋卖给废品站,碴石当三合土卖给填河筑路的。”

周斌还想关照注意安全,那黑脸汉已跑出会议室,兴冲冲开着面包车走了。

周斌看黄荣生,黄荣生就嘿嘿地笑。曹大弟收了横幅卷了城防图,田莉芳把编织袋里的钱倒在会议桌上,叫曹大弟帮着点数。

周斌在黄荣生肩上击了一掌说:“你老兄真行呀!”

黄荣生笑够了说:“这种机会难得遇到一次。可惜这碉堡是不可再生的,拆了也就没了。”

黄荣生的这句话让周斌觉得这些碉堡确实有着某种特殊的含义,拆了倒真是没了,于是想到可以请电视台来拍专题片的。他摸出手机拨114询问台,记了浦江电视台的新闻热线。拨电话一讲缘由,电视台倒真感了兴趣,说请示台领导后再与他联系。

周斌又问:“你留着那一号碉堡干吗?”

“那碉堡大且好看,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它呢。”黄荣生搂着周斌的肩朝外走,边说,“中午吃得寒酸,晚上我已在金茂大厦楼上订好了酒席,我要好好地请一请欣源公司的所有老总。”

周斌接到胡福海病倒的电话后,大清早就赶往华东医院探视。他走进病房时,胡福海已经醒来,周斌便询问发病的缘由。胡福海说:“都是黄荣生那家伙惹的祸,昨晚在金茂大厦喝多了,回家睡不着,关起房门听老唱片,和老太婆一起唱样板戏《沙家浜》,唱得激动就晕倒了。”

周斌问:“诊治出是什么病?”

胡福海说:“也就是心脏病和高血压一起犯了。”

周斌知是老毛病,躺几天没事的,就安慰好好静养。

胡福海关照说:“今天莘梅立交桥要合龙,可我现在这样子医生能放我去么?”

周斌马上说:“我到现场指挥就是了。”

“你只要到现场镇着,具体施工让项目经理负责。你是要到北京学习的人,学成归来是要到总公司当领导的。可我们施工公司这口饭还要吃下去的,你要让他们多挑重担多磨练磨练才是。”看周斌笑着点了头,胡福海又说,“昨日监理公司打来电话说换了个监理员,这你知道吗?”

周斌原想打哈哈搪塞过去,可一看老领导那双慈父般的眼睛,低下头说:“陶岚是辞职了,她已决定去英国读个工商管理硕士学位。”

“这样对你们俩最好了。”胡福海顿了下问道,“看黄荣生春风得意,拆碉堡的事已经落实了?”

周斌便把拍卖会的事简略说了下。胡福海听得“呀”了一声,说:“这鬼才,经营正规公司不行,做这种鸡肋工程倒独多花点子。”

周斌兜里的手机响了,他就到走廊上接听。

回来时胡福海问:“是工程指挥部打来的么?”

周斌说:“不是。是浦江电视台纪实频道打来的,要来现场拍摄碉堡的拆除过程。”

胡福海挥挥手说:“你去吧。”

周斌还在路上时就接到莘梅立交桥项目经理小崔的电话,说胡总进了医院,可周总是一定要来撑一把的。他还是第一次执行这么大的工程,需要一位老前辈到现场坐镇。周斌说他马上就到,放下手机心里还是格愣了下,自己怎么就变成老前辈了。桑车驶入指挥部小院,车身上印着浦江电视台的面包车已停在楼梯口,一个导演模样的中年人正在二楼走廊上一间一间推门寻人。周斌下车后按了两声喇叭,那导演回头就问:“是周总周斌先生吗?”

周斌说是,上楼与导演交换名片,见导演姓石,就叫他石导。进了会议室,周斌让秘书端了茶来,站到汤恩伯的城防图前介绍了一下三环线标段碉堡拆除项目的情况。

石导说:“昨日周总打来热线电话,台领导非常感兴趣,一致认为是个极好的选题。我接到任务后连夜查阅资料,觉得这个选题人文的历史的积淀都很厚重,还可以兼及象征意义。一座城市有防守的碉堡,一座大桥有防守的碉堡,现实社会中每个人又何尝没有各自防守的碉堡呢?所以我想穿插一些历史镜头,把这个选题拍摄成一部长度在45分钟左右的纪录片。”

周斌觉得石导的思路清晰,这倒比昨日一时冲动打报料电话时意义深了许多。周斌说:“请石导和各位先等一下,今日莘梅立交桥合龙,我是工程的常务副总指挥,是一定要到场的。等立交桥合龙后我再陪各位去碉堡拆除现场拍摄,中午就请大家喝杯薄酒。”

石导听了一拍手说:“今日倒是来得巧了。一边是新的立交桥合龙,一边是旧碉堡的拆除,剪成平行蒙太奇播出,其对比性和象征性意义又是深了许多呢。”

周斌见他说得有意思,便邀请摄制组上桥梁工地去。石导欣然应邀,领着一帮人就要下楼。周斌喊住他们,叫秘书取来一叠安全帽,每人发了一只,叮嘱了注意事项,这才乘上面包车兴兴风风往现场去了。见周总亲自领了一队电视台的人,项目经理小崔赶忙跑来迎接,打了招呼说已有电视台的人来了。

石导忙问:“是哪个台哪个频道?”

崔经理说:“是东视综合频道的,跟踪拍摄有些时候了。”

石导听了有些失意,后一想东视是作选题拍,浦视是作背景资料拍,双方并不冲突,就问:“东视摄制组在哪里?”

崔经理指了下桥的南端。石导手搭凉棚看桥南桥北,说:“上午桥南是顺光,天时地利被东视占了,我们就上桥北拍吧。”

崔经理听石导作出了决定,见周总也同意了,就引纪实频道摄制组乘立交桥北堍的施工电梯。

周斌挥了下对讲机说:“施工按预案进行,现场由你指挥,我在桥北观察照应。”

周斌正在目测立交桥两端的水平垂直度,忽听得摄制组的人叫唤石导怎么了,回头看是石导捂着脸蹲了下来。周斌走近了问:“身体不舒服么?”

石导说:“我是有恐高症的,到了这么高的桥面上,又没修栏杆,我的头就晕了。”

周斌问:“你行么?不行的话就下去。”

石导说:“我行的。外国人拍纪实片样样苦吃得,这恐高症我也是要克服的。”

周斌要问怎么个克服法时,石导已趴到桥面上爬着前进,一边关照摄像选角度安放摄像机。周斌看石导一身细皮嫩肉的,突然来到四十多米的高空且无防护栏杆,这头不晕倒是妖怪了。

对讲机里传出小崔很沉着的声音。小崔指挥道:“请无关人员一律撤离现场。各部门注意,莘梅立交桥合龙施工现在开始。”随着他嘴里的哨子吹出一声长音,手里的小旗向上一举,两台大型架桥机轰鸣着吊起巨大的一榀钢箱梁。石导趴在桥面上看得津津有味,不断指点摄像拍这个拍那个。

周斌每每看到外行人激动就暗自好笑。这些看似隆重的工程在施工前不知操演多少遍了,每一细节都推敲到万无一失的地步,每一道工序都是无数次经验的总结,每一次施工是容不得丝毫马虎的。但外行人只看热闹,只觉得此时的建设者崇高无比。周斌咧嘴笑了,想如果天天如此崇高,怕神经早就崩溃了。由于预案做得充分,这最后一根箱梁一次吊装到位。桥南桥北的工友按东视摄制组的要求,待立交桥合龙后很夸张地从两头跑到中间拥抱欢呼扔帽子,还开了两瓶香槟酒喷洒。周斌此时倒真得有些激动,他握着迎面跑来的小崔的手夸他有大将风度。石导因拍到了吊装过程和合龙后工人欢呼的场景也很满意,他被架到电梯里时还像剥了皮的蛇,待回到地上立刻变条龙了。

石导眉飞色舞地说:“要把纪录片的结尾剪成这样,最后一座碉堡倒下,巨大的钢箱梁吊装到位,伟大的建筑工人欢呼雀跃,车流在三环线上滚滚向前。”

周斌听了石导的高谈阔论微微一笑,手一抬请摄制组上车,说随他去看拆除碉堡的场面。

面包车开了一程,有眼尖的叫了一声“碉堡”,司机刹了车。停车点附近有三座碉堡正在拆除,摄像扛着摄像机,助理背着电瓶,灯光拖着电缆,石导跟着周斌,一行人跑到碉堡前观看。周斌记得按黄荣生的拍卖顺序这是二号三号和四号,但写有记号的碉堡水泥壁已被拆除。黑脸汉一家老少十来口正在奋力猛砸碉堡的底座,不断有一根根钢筋从坑底传上来,不断有一筐筐的碴石从坑底吊上来。周斌看旁边堆着蛮大一堆废钢筋,有板车满载碴石从身边经过。摄影轻声唤石导,那石导装着没听见。一伙人回到车上,面包车继续前行。看到欣源公司标段的东南方向结束处,周斌见石导始终不发“凯末热”的指令,就有些奇怪,问为什么不拍?

石导说:“如此拆法与我的构思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这里的劳动场面虽然热闹,却全是手工操作。铁锤钢钎竹筐平板车,黑脸汉子黑脸婆,还有拖着鼻涕的黑孩子,这场景倒像当年打淮海战役时山东河南老区人民的支前队伍。情景感人却没有新鲜感和视觉冲击力,拍了也没多大意思。”

想周总指挥于百忙中拨打新闻热线又全程陪同,一点不拍不像腔,石导于是叫摄像选上镜的随便拍点,以备将来做背景资料。一行人返回莘梅时,石导猛然看到一座高大完整的碉堡屹立在三环线中央,连忙吩咐停车,率着摄制组直扑碉堡。把前后左右拍够了,石导问道:“周总,这桥头堡是永久保存呢还是要拆的?”

周斌想说黄荣生的事,又怕那故事太长,于是说:“是要拆的。就等立交桥合龙后腾出了大型机械,再来拆这大碉堡的。”

石导将手指一掐,又闭起眼睛过了一遍镜头,说:“机器轰鸣彩旗飘扬,这场景可视性强。什么时候拆除,千万千万请周总提前告诉我。我要让摄制组占据最有利的角度,要从头至尾记录下大碉堡拆除的全过程。”

周斌点了头,说:“时间还早,请朋友们到指挥部喝杯茶,然后寻家酒店吃饭。”

“不打搅周总了,我等你的电话就是。” 石导让摄制组上面包车,便一溜烟走了。

周斌驾了桑车顺三环线往北边行驶,沿途看到拆碉堡的拾荒者们干得一派欢腾。天还未热,那些挥舞大锤击打钢钎的汉子们都已赤膊,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壮劳力们在拉翻斗车架子车装运碴石,有人像拧天津大麻花一样扭着废钢筋,女人们已在埋锅烧饭,野炊的烟柱在三环线两侧散散漫漫地冒起来,又散散漫漫地随风飘去。看了此情此景,周斌倒真的感到那石导说得有点道理,这场景确实有点像在影视剧中看到过的解放战争中浩浩荡荡的支前民工。他驱车来到标段最北面停下,手搭凉棚寻周五傍晚曾撞见那老汉抱头鼠窜而去的碉堡,可遍寻无着。周斌循着泥土上新碾出的车辙走去,在大致方位只看到一个略低凹的土坑,这令他对拾荒者们的工作效率产生了十二分的敬佩。从巡视中得知,地面以上已基本见不到碉堡的墙体,周斌估计迟至明天上午,标段内的碉堡便可全部拆除。周斌回到三环线上,举目眺望北边欣盛公司标段,白色的水泥大道两边还耸立着黑黢黢的碉堡,便觉得两种颜色和两种造型的对比十分强烈。他钻进桑车继续往北开去,一边估算着道路两旁未拆除的碉堡。开到欣盛公司标段最北边了,周斌这才看到路旁有几组施工机械,看那光景才拔去了十来座碉堡。远远地看,三环线上有个杨志军似的身影在训斥一辆大型平板车。周斌驾车溜过去看,那人确实就是杨志军,原来平板车调头时不小心碰坏了新修的中央隔离带,杨志军正在训斥那个毛手毛脚的司机。等他发完了火,周斌按了两下喇叭。杨志军扭头一看,他是认得这辆车的,便步履沉重地走了过来,拉开前门坐到了副驾座上。

周斌递给他一支香烟,看他点燃了深吸一口,于是问道:“怎么,碉堡拆得不怎么顺利?”

杨志军叹口气说:“你也是内行,你看这进度,只怕是拆到月底也拆不完呢。”

周斌问道:“有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杨志军气呼呼地说:“能想的都想到了。物质不灭定律嘛,这碉堡当年是怎样浇捣的现在还是怎样拆呗。”杨志军几口就吸到了烟屁股,他扔掉烟蒂问道,“朋友你怎么还有闲功夫出来溜达?”

周斌笑笑说:“和你一样,一天到晚忙得头痛,顺路走过,,拐过来看看老朋友罢了。”

杨志军还要发牢骚,有人在远处双手作喇叭状呼叫挖到了铁家伙,他便开了车门就走。人已跑远了,却回头打招呼说“不陪你了”。周斌想追上去告诉杨志军他拆碉堡的独家秘方,但又一想这家伙得了法恐怕比自己要邪乎上几倍,于是忍住冲动,将桑车调了头返回工程指挥部。

在食堂吃了午餐回到办公室,周斌靠在沙发上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座机电话骤然响起,周斌抓起话筒说:“我是周斌,请讲。”

电话那头传来阮老总的笑声,说:“接电话很职业化嘛。”

周斌也笑了笑问:“阮老总,有什么事吗?”

阮老总问道:“欣源公司标段内的碉堡拆除进度怎么样?不会拖三环线预验收的后腿吧?”

周斌说:“不会。到明天下午或后天早上,标段内的碉堡即可全部拆除了。”

阮老总听了显然觉得意外,顿了下说:“你这是后来者居上了嘛。”

周斌就憨憨地笑了两声。

这笑声让阮老总听了十分受用,又问道:“听说老胡病倒了?”

周斌说:“喝了点酒高兴,在家里和夫人唱样板戏《沙家浜》,一唱竟唱得心脏病和高血压一齐发作。现在在医院静养,老毛病没事的。”

阮老总说:“你去医院时就代我问候老胡,让他好好养病。”

周斌“嗳”了一声,双方就挂了电话。

周斌戴上安全帽下楼,驱车来到莘梅立交桥工地。他乘施工电梯登上上午合龙的桥面,举目四望,发现竟与周围十多层的高楼齐平,怪不得电视台的石导要晕头了。

项目经理小崔迎上来问:“周总,你有什么事么?”

周斌笑了笑说:“没事,就是来看看。”

小崔就说:“施工现场一切正常,请周总放心。”

周斌看一眼小崔那安全帽下被晒得黑里泛红的脸,大概从他身上看到了当年自己从学校毕业后来到施工第一线,从青年突击队干起,从班组长到工段长到项目经理到公司高管那一步步走来的身影,眼光里流露出几分赞许,拍拍小崔的肩膀说:“好好干吧。”

小崔说:“请周总放心,我会努力的。”

对讲机传来呼叫崔经理的声音,小崔就朝桥南奔去。周斌转身,他看到北边新浇捣的水泥路面中央耸立着的黑灰色的大碉堡,觉得既突兀又刺眼。正想着黄荣生怎么还不把它拆了,忽然看见一辆白色轿车停到了碉堡旁边,车内钻出一个女子和几个既像老板又具有些许文化人架势的人围着碉堡打转,周斌不知是何方来客,为看个究竟就独自向桥北走去。待走近了才看清,那车是荣生公司的丰田车,那女子就是田莉芳。

看周斌探究的目光,田莉芳说:“这几位是我的四川老乡,到锦江乐园来玩,听说我在拆碉堡,他们觉得有意思,顺道来看看的。”

等田莉芳和她的老乡们离去,周斌拨打黄荣生手机,说:“我就站在大碉堡下,市领导来电过问拆除的事,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动手?”

黄荣生说:“快了快了。我已将大碉堡拍卖信息发到了各大中文网站上,跟帖询问的人多着哩。”又嘿嘿一笑说,“那个田莉芳,就是你认识的那个四川姑娘金点子多着呢。她跟我提说四川有个姓牟的巨富在家乡盖了个收藏世界,专收全中国有历史文化价值的户外文物,前一阵子从天津买了座大碉堡,雇了平板车不远万里运回四川。我让田莉芳打电话联系,她问这个老乡那个老乡,曲里拐弯竟打探到了这巨富的手机号码。田莉芳直接拨过去,那牟老板听了大感兴趣,说马上飞来上海,现在到机场接机去了。”

周斌说:“看到她了,陪着几个大老板来看过了,人刚离去。”

黄荣生说:“这女子办事效率高的。”

周斌问:“那你在干什么?”

黄荣生哈哈一笑说:“我在公司守着电脑和电话,手里抓着手机,像当年的姜太公一样,端坐在渭水之滨,等着愿者上钩。”

周斌问:“如无人应拍怎么办?”

黄荣生又笑了起来,说:“那就和牟老板讨价还价,卖个三万五万总可以的。”

周斌关照抓紧着办就关了手机。他绕大碉堡走了一圈,想整体搬迁该如何下手,看了想了,觉得不外乎将基础挖得松动了,再用大型机械起吊。又想,如果那牟姓藏家以三万成交,从上海租一辆大型平板车运回四川,这一路的运费油费通行费恐怕也是个天价了。

周斌从地面道路往南走,一边欣赏这号称中国城市最高的大立交的雄姿,引桥和匝道的流畅曲线,还有和几条交通干线相交的层层相叠的结构之美,恍惚间自己竟有了造型艺术家的感觉。那感觉正氤氲于脑际,手里的手机响了。周斌仍然说:“我是周斌,请说。”

那头说:“我是林海英,我就找你说。”

周斌就问:“有什么事?”林海英说:“是玲玲保送高中的事。复旦附中招办的老师约好今晚来家里和玲玲面谈,小姑娘想躲出去不愿见面。”

周斌问:“那为了什么事情?”

林海英说:“小姑娘不肯说。”

周斌问:“玲玲在家么?让她接电话。”

电话里传来玲玲噘着嘴的“我不愿意”的声音。

周斌说:“你别出去,我马上回来。”

周斌关了手机就拐进工程指挥部,驾了桑车返回市区。看时间还早,周斌先驾车来到了华东医院。胡福海正站在病房的地毯上在抡着左右胳膊,说他已好了,缠着医生要求办理出院手续。

医生说:“你当你是什么年龄?还是小青年吗?你起码得静养一个礼拜。”

周斌进来叫了声“胡总”,那医生乘机就出去了。

胡福海让周斌坐下又往他手里塞了个甜柚,问道:“莘梅立交桥合龙了?”

周斌说:“合龙了。”

胡福海又问:“一榀箱钢梁和架桥机都没事吧?”

周斌说:“没事。”

胡福海自嘲道:“年纪大了,心理素质差了,明知没事却还要问,你看我这熊样。”

周斌笑道:“这是职业习惯使然。你们老一辈建筑人打拼到现在是不容易的。”

胡福海得意地笑了起来,问道:“碉堡拆得怎样?黄荣生这家伙没放你白鸽吧?”

周斌笑笑说:“我到现场看过,最迟到明天上午,标段内的碉堡可全部拆净了。”

胡福海听了直骂这鬼东西有办法。

周斌说:“他还想把立交桥北堍的那座大碉堡卖个好价钱呢。”

胡福海笑笑说:“反正合同签给他了,由着他去折腾吧。”

周斌见胡福海没事,站起身说:“林海英打来电话,说复旦附中招生办的老师约了到家里说事。”

胡福海听了就笑,说:“你那玲玲伶牙俐齿的人小鬼大,去吧去吧。”

周斌驾车回到家里,孰料复旦附中招生办的两位老师还是因玲玲不愿意而已经离去。

林海英问:“回了家总该在家吃晚饭了吧?”

周斌点了头,走进书房看刚送到的新民晚报。林海英就去冰箱拿了鲳鱼放到微波炉里化冰,然后哼着越剧开始拣菠菜和黄豆芽。林海英觉得这气氛挺好,暗暗祈祷周斌的手机别再响起来,就这么想着,书房里偏响起了手机铃声。

周斌刚说:“我是周斌,请说。”

那头的黄荣生便得意地笑了起来,说:“又有好事情了。地处上海西郊淀山湖边上的国防教育公园孟主任打来电话,表示要参与大碉堡的拍卖,现在正带着几个人来实地观看。晚上我要招待四川的藏家和国防教育公园这两家客户,你是一定要出山帮我撑场面的。”

周斌说:“我已经回家了,今晚就算了吧。”

黄荣生说:“这怎么能算了。处理那大碉堡是大事情,我也看得出你正急着。我派车来你家接吧。”

周斌知推不过去,就说:“我先回指挥部,到时候再联系。”

黄荣生说了不见不散才挂了电话。

周斌与林海英道了声工地上又有事,开门就走了。

林海英怔怔地看着水斗里的菜,不知是拣还是不拣。

周斌驾着桑车往工程指挥部开,路上又接着杨志军的电话。

杨志军问道:“周兄,你现在在哪儿?”

周斌说:“在车上,正往指挥部开呢。”

杨志军说:“这我就放心了。”

周斌问道:“你有什么事?”

杨志军说:“我就在你的衙门里,到了再给你说。”

周斌把车开进指挥部小院,果然看见那辆广州本田停在边上。他跑上楼梯推开办公室的门,杨志军闻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周斌看秘书已泡好了茶,就问:“怎么,累坏了?”

杨志军点点头,说:“今晚上我请你吃饭。”

周斌哦了一声,坐下看着杨志军说:“你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请我吃饭?要我帮什么忙?”

杨志军故意揪着头发说:“我在朋友圈里口碑就这么差么?”

周斌笑了起来,说:“以前卫派的眼光看,这倒是一种好的观念。你想,你有事请我吃饭没事请我吃饭,你花那么些冤枉钱不说,我哪有那么多时间陪你,这不是把我的生活搞乱了么。”

杨志军也笑了,说:“请你吃饭还被你唱上一顿,你也该大度些,能饶人处且饶人吧。”

笑够了,周斌说:“有什么事要帮忙的,请说吧。”

杨志军又揪头发,说:“上午你来,我正忙着,心情也不好,我没请你吃饭,我真是有眼无珠呀!”

周斌问:“你这是怎么啦?”

杨志军说:“你是看自己标段内的碉堡差不多要拆完了才来看我的。你是想来传经送宝,可我眼浅,把唐僧当成了鲁智深。我是来向你赔礼道歉的。刚才我从北面过来,你们标段内一座碉堡也没了,地都整得平平的。你要告诉我是怎么拆了的,这变戏法一样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斌听了满脸是笑,说:“你我是老同学老朋友,我也不瞒你。这拆碉堡的事不是我做的?”

杨志军盯着问:“那会是谁?”

周斌说:“我接了项目回来与老胡商量,正在为难,荣生公司的黄荣生闯进来,说他愿意承揽这个项目,于是把拆碉堡发给他做。”

杨志军听了跌足道:“他这个人我是认识的。他也来找过我,也愿承揽拆碉堡的项目。可我想我们自己做都这么吃力,他一个皮包公司又没多少施工机械如何做得了?我是睬也没睬他,倒是让他捡着皮夹子了。”

周斌问:“你说什么?”

杨志军赶紧说:“麻烦周兄把老黄请来,晚上一并请客,我还要当面向他赔礼呢。”

周斌说:“黄荣生还为那座大碉堡忙着,晚上请我吃饭是请在你前头的。让我打电话试试。”

周斌刚要拨座机,听得楼下响起了汽车声,探头一看正是那辆帕萨特,就说:“黄荣生他来了。”

杨志军听了,忙坐坐直,脸上就堆出笑来。

随着楼梯走廊一路响过来,在简易楼房的震颤中黄荣生推门走了进来。他一眼瞅见杨志军就啊啊了两声,满脸的喜气转瞬间变得十分尴尬,脸盘也一下变成了猪肝色。

周斌一看不好,忙扯了黄荣生进隔壁的会议室,说:“他今天来是向你赔罪道歉的。”

黄荣生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说:“我知道有拆碉堡的项目就去找他。项目不给也就算了,他竟摔了门骂我是江湖骗子。”

周斌说:“他如今是来请你出山的,晚上还要请你吃晚饭呢。”

黄荣生看着周斌说:“这杨志军恐怕是来寻你帮忙的,是你把我推出的吧?”

周斌说:“算是吧。看在这项目赚得还可以,你就忍了这口气吧。”

黄荣生头颈一挣说:“鸟争一口食人争一口气。我在当工段长时他杨志军还穿开裆裤呢,如今倒敢当着我的面摔门骂人了。”

周斌说:“气要争这钱也要赚的。像他那样脾气的人先放得下架子也说明他是诚心的了。”

黄荣生想了想说:“周总,我们在一口锅里吃过饭,我听你的。我知道杨志军这小子是不好对付的,是那种拔卵不认人的小?菖。”黄荣生凑近了说,“项目要接钱要赚,但我决不让姓杨的跑到你前边去。实话告诉你吧,接拆碉堡的项目其实风险也是挺大的。砸出来的钢筋当然哪儿都收,问题是那一大堆碴石,没有摸清就近的哪儿要铺路要填河,我是不敢承揽的。我现在要打几个电话,让田莉芳陪四川人吃饭,让曹大弟陪国防公园的人吃饭。还要打给几个黑脸汉的头,让他们即刻去摸清欣盛公司标段两侧的情况。我跟你去吃饭,一边等回音,落实了碴石的出路我才敢接这个项目。就是接,也得让我明天把大碉堡卖了再接。”

周斌说:“你架子拿捏足了,也不能误了三环线工程的预验收呀。”

黄荣生就露出一口黄牙笑,说:“这个我懂,我也是国营大公司出身嘛。我就压着时间做,预验收在哪天,我就让项目提早一天结束。周总,我拍卖碉堡的事你也要替我保密。”

周斌去厕所后,黄荣生先是手举V字开心得一蹦,那简易房通体一阵摇晃,惊得楼下的人跑到院子里问是不是地震了。黄荣生探头说:“没事没事,是我别了一脚。”关上门就恶打电话。

周斌回到办公室,杨志军就问:“怎么叽叽咕咕地说了半天?”

周斌擦着湿手说:“老兄,你把人家的自尊心伤得不轻呀。”

杨志军又揪头发,说:“我就是这臭脾气,骨子里对人是没恶意的。”

周斌就笑着说:“我劝了好久,黄荣生的态度才软了。他在打电话通知他的技术人员去了解情况,说符合条件了才能承揽你这项目。他那边的饭局我已推了并把老黄也请定了。待会吃饭时你态度要诚恳,也不要急着提拆碉堡的事,一切看我的眼色行事。我保证让你的事办成就是了。”

正说着话,黄荣生在门口探了下头。周斌示意一下,杨志军马上跟着迎上去,嘴里“黄总黄先生老前辈”的一阵乱叫。周斌把两人的手拉到一起握了,说:“朋友之间谁没有磕磕碰碰的事啦,叫开了也就好了。”

杨志军说:“黄总你要原谅我,那天我是急的。”

黄荣生也说:“我为了接项目也急呀。”

仨人就哄笑,笑了坐下吸烟喝茶。

看时间差不多了,杨志军起身说:“黄总,我们一起吃晚饭去。”

周斌拉着杨志军和黄荣生一起走。简易房的走廊太窄,杨志军就执意让黄荣生走在前头。

杨志军让两人上广州本田,说:“知道要喝酒的,所以叫了驾驶员开,今晚上大家要放开了喝。”

到了沪青平公路西端的沪粤海鲜城,杨志军点了鱼翅大龙虾石斑鱼鲍鱼等等的一桌海鲜。黄荣生的态度极好,酒却不肯多喝,且三不时离席接听手机。

杨志军附耳说:“他一个野鸡老板倒比我们大公司的高管还忙乎。”

周斌笑道:“朋友,你这话里还有情绪。”

待黄荣生接听完了手机,这才坐定了喝酒,并表示愿意承接拆碉堡的项目,要正式签订项目合同书的,要预付工程款的70%,并承诺一定在三环线工程预验收之前完成项目。

周斌刚走进莘梅大酒店的大堂,黄荣生便一脸谦恭地前来迎接。周斌已经历过上次的场面,知道他扮出这种滑稽相是为了衬托自己的所谓政府官员的身份和权威,是为了镇住那一房间的黑脸汉们。走到了隐蔽角落,黄荣生果然拉住周斌,端正了他的衣襟领带擦了他的皮鞋才引着往里走。三楼会议室里这回静悄悄的,正面墙壁上依然挂起了“三环线欣源公司标段一号碉堡拍卖仪式”的红绸横幅,横幅下方张贴着那张放得极大的城防图,旁边还挂着一号大碉堡的数码照片喷绘图。几步远的前边置一张小桌,上面搁一把木槌,周斌知那是拍卖师的拍卖台。会议室中央的椭圆形长桌两边坐着两拨服饰不同的人。右侧坐着的三位四川人周斌已经见过,都是平头短发戴一副墨镜,一式的上等毛料的名牌西服、名牌领带,裤缝笔挺,皮鞋锃亮。左侧坐着的四个人衣着随便,有穿号称名牌的廉价西服的,有穿一般工装夹克衫的,外貌像一群杂牌学校的中学教师,周斌推测他们就是国防教育公园的代表了。黄荣生陪周斌走到会议桌的主席座分左右坐下,田莉芳也走到拍卖台前站定。高个子曹大弟看人到齐了就端着一架数码相机开始拍照。

黄荣生清了下喉咙说:“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现在请允许我介绍一下今天到场的各位嘉宾。”黄荣生朝周斌以掌示意,“这位是三环线工程常务副总指挥也是本次拍卖仪式的政府代表周斌先生。”

不管黄荣生的介绍如何不伦不类,周斌想此举只是几分钟的事,于是应声朝在座的点了下头。黄荣生介绍右边是四川来的牟大老板和他的助手,居中的一个便朝周斌微微点头示意。黄荣生介绍左边是上海国防教育公园孟主任和他的竞拍班子。靠主席座坐着的一位矮矮胖胖的五十多岁的人站起来和周斌握手,他显然就是孟主任了。黄荣生介绍了拍卖师田莉芳田小姐后,起身走到城防图和大碉堡的喷绘图前把碉堡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他特别强调说:“1949年5月初,解放军的先头部队和国民党守军在这座大碉堡周围展开了殊死的战斗,那真叫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解放军用迫击炮轰,那炮弹如雨点一样落下也奈何不了碉堡。原因是1948年蒋介石下达了死守上海的命令,汤恩伯请来美国的军事专家,用美国的图纸用美国最好的钢筋水门汀浇捣了这座大碉堡。后来陈毅元帅下了总攻令,解放军排山倒海一样冲上去。一位小战士用胸口堵了枪眼,牺牲前又扔出了一串手榴弹。乘着爆炸的硝烟,解放军便一举拿下了这座碉堡。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解放军一鼓作气打到苏州河南岸,逼着残敌缴械投降。”

三位四川人戴着墨镜看不出有什么反应,倒是左首坐着的孟主任听得眼圈竟红了一红。黄荣生如舞台上老生出场时作亮相一般静默了几秒,然后宣布拍卖开始,抬手朝田莉芳作了个请的姿势。

田莉芳便用带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说:“本次拍卖遵循拍卖行业的惯例,谁报价高就拍得拍品。本次拍卖只有一件拍品,那就是如图所示的一号碉堡,起拍价为一万元,无人应价即为流拍。现在开始拍卖。一号碉堡起拍价一万元,哪位先生应拍?”

坐在右侧起首处的四川人举手说:“五万。”

田莉芳说:“这位先生出价五万。哪位先生继续应价?”

国防教育公园的人凑在一起低语几句,孟主任举手说:“六万。”

田莉芳刚说这位先生出六万,那四川人举手就说:“十万。”

孟主任呆了一呆,和部下咬了一下耳朵,举手说:“十万五。”

田莉芳还没有接口,那四川人嘴里哧了一声,举手说:“二十万。”

看孟主任他们附耳讨论,田莉芳说:“这位先生出价二十万。还有哪位先生应价?”

孟主任举手说:“二十五万。”

田莉芳说:“好,这位先生出价二十五万,还有哪位先生应价?”

两边的四川人朝中间的看,中间的伸出五指示意了下。

起首处的四川人便说:“五十万。”

孟主任他们又咬耳朵,田莉芳继续煽风点火挑双方竞价。周斌以为好戏就此收场了,不料孟主任咬咬牙报出了五十五万。田莉芳说着还有谁应价时,三位四川人站起身朝外走去。那弹簧门刚关上走在最后的一个四川人又返回来说:“我们老板提出强烈抗议,抗议让我们从四川飞来陪着玩这种拍卖的游戏。”说完,推开弹簧门就走了。

会议室里的人静了静,黄荣生快步走向孟主任,握着他的手说:“孟主任你们真有气魄,你们把这座极具历史意义的碉堡留在了上海。”

黄荣生的话音刚落,那孟主任噢噢了两声,人却直直地往后倒下。亏得一起来的人手快,从后面接着孟主任,赶紧抬到沙发躺下。

周斌说:“快送医院吧,我来打急救电话。”

一起来的人说:“不要打了,孟主任是有昏厥病的,碰到急事就要发作。为竞拍的事昨晚忙到深夜,是累的急的,躺一会没事的。”

田莉芳拿来一瓶矿泉水,同来的人抬起孟主任灌了两口水,他才嗬了一声清醒过来。孟主任勉强坐起身,招了随行者耳语讨论,大家脸上都露出死了老娘般的悲切神情。

黄荣生俯首问道:“你们竞拍成功应该高兴的呀,倒怎么像家里死了人似的?”

孟主任吸了口气说:“比死了人还难办哩。”

黄荣生问:“怎么了?”

孟主任就说:“我们原先的估价是三万五万的,谁知竞拼出个五十五万来。我是为了让国防教育公园多件户外文物而发了飚劲,竞拍是成功了,可这钱在哪儿呀?公园经费里是没这笔预算的呀。”

孟主任勾下头唉声叹气之时,周斌拉了黄荣生走到一边说:“拍卖是拍卖,你看这孟主任也是一时冲动,你能否按他们的心理价位出让算了?”

黄荣生还未接口,和孟主任一起来的一个人走过来说:“我们国防教育公园也是可怜,经费极少,可孟主任又要把事情做得极好。上级并没有经费让我们收藏文物的。”

周斌问:“那你们公园里那些飞机大炮坦克军舰,那些红军用的水壶,八路军的大刀新四军的短枪是哪来的?”

那人说:“都是老红军老八路本人和家属捐赠的。飞机大炮军舰都是部队赠送的。”

周斌说:“我陪女儿去过国防公园,你们搞得确实不错。”

周斌说了就举眼看着黄荣生。

黄荣生问:“你们孟主任人怎样?”

那人说:“没得说的。现在当官的不是贪污腐化就是嫖娼蓄妾。孟主任大小也算是个正处级官员,可他把精力全放在设计公园的主题上,觅一座有纪念意义的碉堡是他向往已久的事了,公园里连地方都留着了。”

黄荣生听了大为感动,脸涨得红红的,跑到孟主任跟前说:“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想做好一件事不容易,想做好一件让子孙记住的大事更不容易。我黄某虽然人在江湖,但这大局还是识得的。兄弟我助你孟主任一臂之力,这座大碉堡我无偿捐献给国防教育公园。”

在场的人听了一阵热烈鼓掌。

孟主任一骨碌爬起身,对黄荣生鞠了一躬说:“我代表公园的全体员工感谢你,感谢你的无偿捐赠。今于中午要请黄总和周总吃饭的。”

黄荣生说:“我有个请求。”

孟主任就说:“你说吧。”

黄荣生说:“我想举行一场正规的捐赠仪式。”

“这是应该的。”孟主任马上就吩咐随员驾车回公园去取盖了公章的捐赠证明书。周斌想起纪实频道石导关照的话,到走廊上拨他的手机,石导听了果然大感兴趣,答应午后尽早赶到。周斌想听听黄荣生用什么机械来挖将怎样挖,又用什么车辆搬运,手机又响了,项目经理小崔说监理公司的新代表与他有些意见不合,请周总出面协调一下。周总觉得他应该去的,于是和黄荣生和孟主任打了招呼,下楼驾车返回工程指挥部。

周斌在办公室听取了双方不同的观点,又一起登上立交桥分析,结果周斌听取了监理员的意见,让小崔即刻返工。周斌站在立交桥上往北眺望,看到大碉堡四周无甚动静,心里不由得暗暗为黄荣生着急。石导来电说尽早率领摄制组出发,请他在指挥部等着。黄荣生接着也来电说关于捐赠的细节都已搞定,请他就去吃饭,地点仍在莘梅大酒店内。周斌想电视摄制组是自己请来的,下午免不了要摄入镜头,喝了酒脸红红的影响不好,故推说总公司来了领导要陪,分身乏术就不来了。黄荣生在电话里呀呀了两声,那语音里流露出很大的失望。周斌到食堂用了午餐,回办公室闭了没一会眼睛,那石导就领着一帮人兴冲冲地到了。周斌自然是把他们引进会议室敬茶敬烟,又听石导高谈阔论,夹些什么平行蒙太奇,切进切出淡进淡出,场景的跳跃性置换等等的术语,听了也不太明白。黄荣生打来手机说捐赠现场布置好了,他这位常务副总指挥是一定要到场剪彩的。周斌便坐着摄制组的面包车前往。

刚驶出工程指挥部大门,周斌和石导就看见大碉堡周围插上了不少彩旗,挖泥机推土机卷扬机卡车吊车等泊满了现场,孟主任和随从们都换上了西装,连记者都来了一大帮,还有二十来个民工身穿红马夹手持金属探测器铁锹铁锤钢钎等工具等候着。悬空还拉了一条横幅,待面包车驶近了看,那横幅上写的竟是“上海欣源建筑工程公司向国防教育公园捐赠户外文物大碉堡仪式”。石导对现场的布置和气氛非常满意,下了车就指点站位架起摄像机试拍看效果。

周斌正惊讶于上午说得好好的由黄荣生捐赠碉堡怎么忽然又变成了由欣源公司捐赠,黄荣生满脸得意地跑来,附耳说:“我搭台你唱戏。我还请了上海所有媒体的记者,明天见了报上了电视台,你就出名了。”

周斌怪黄荣生花头经太大,那边孟主任就跑来,把一朵贵宾戴的鲜花亲自别到周斌胸前。田莉芳看来宾差不多到齐了,又看黄荣生点了下头,便噗噗对话筒吹了两声,用她那夹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拿腔捏调地说:“领导们——同志们——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来宾们,上海欣源建筑工程公司向国防教育公园捐赠大碉堡仪式现在开始!”

待呈扇形站着的人噼噼啪啪鼓了掌,田莉芳就请周斌致辞,请孟主任致答谢辞。再请黄荣生讲话,黄荣生却死活不肯。孟主任于是向周斌授予了捐赠证书。忽而又从碉堡侧面走出一队身穿紫缎旗袍的礼仪小姐,用不锈钢盘托着用红绸扎成的彩球到前边列队。田莉芳便把周斌孟主任黄荣生石导等全请上去剪彩。最后,田莉芳请周斌宣布开始搬运碉堡。

所有的人退出一箭之遥后,几个身穿工装夹克衫的人手持金属探测器在碉堡四周一寸一寸地探测地面,见探测器没什么异常反应就退到了一边。身穿红马夹的民工手持铁锹就一拥而上开始奋力挖土,那些机械也配合着运作起来。周斌是经历过挖大碉堡的人,知道单凭这么些民工和这些台荣生公司的老爷机械要挖到猴年马月,又见现场并没有大型的起吊设备和供运输的大型平板车。他正在人堆里寻黄荣生,黄荣生却从背后喊他。两人走到一边,周斌就问自己想到的问题。

黄荣生狡黠地一笑说:“你看那捐赠证书,写的是欣源公司捐赠了一座价值55万的碉堡哩。”

周斌说:“碉堡又没价钱的,是你一手鼓捣出来的。”

黄荣生掩了嘴笑,说:“名声全给你了,你也应该出点力的。”

周斌知道他的意思,就用对讲机让小崔派几台闲着的大型挖掘机和起吊设备过来。周斌想现场并没有大型平板车,又拨打手机向杨志军借用一辆。周斌调度完毕,走回碉堡前观看,当看到民工们如吃了摇头丸一般神情亢奋拼命挖土,周斌觉得挖土是一项重体力劳动是很苦的,民工们的这种表现是异常的。问田莉芳是怎么回事,后者附耳说黄总答应民工在两小时内挖空基础每人奖一百元的。周斌听了亦笑亦佩服黄荣生的歪招。正说话间,一辆警车呜儿呜儿地开来,周斌正有些诧异,那开警车的警官下了车奔孟主任敬礼报到,才知是他请了国防教育公园所在地的警署帮忙,让警车为将要载了碉堡的平板车开道的。杨志军乖乖地派来了平板车,两小时内民工们也挖空了地基。周斌指挥挖土机和推土机撼动了大碉堡,又指挥起吊设备一起动作,把个庞然大物慢慢移到了大型平板车上。用钢缆固定好后,孟主任万分感激地和在场的人握手,然后坐进警车,呜儿呜儿地引着载着大碉堡的平板车启运。

当晚胡福海打手机给周斌,说他在医院看了捐赠碉堡的电视新闻,说周斌这事办得漂亮,为欣源公司争了脸面,又说黄荣生这鬼东西倒还是拎得清的。第二天上午,阮老总也打来电话,说看到了各报刊发的欣源公司捐赠碉堡的新闻和配发的大幅照片,称赞此举为上海的建筑人增添了光彩。

整整一天,黄荣生不见了踪影,也没打来手机,周斌以为他是老鼠掉在米囤里,正乐得东西不分地在忙着承揽欣盛公司标段内的碉堡拆除合同。孰料次日一早,杨志军打来电话说:“黄荣生方面怎么一点不见动静?人不露面,打手机吧服务台老说已关机,这算什么意思?大前天吃晚饭时答应得好好的,难道又变卦了?就是想报复我杨志军,也该来个电话讲清楚的呀!”

周斌就安慰杨志军不要着急,答应帮他联系。周斌打黄荣生的手机,服务台果然也说你拨打的号码已关机。周斌打黄荣生办公室的电话,一个娇滴滴的小女生应答说:“先生,我能帮你做什么?”

周斌说:“请黄荣生听电话。”

那小女生说:“先生,黄总和田经理昨天上午就离开了公司,到现在还没回来。”

周斌问:“他们两个到哪里去了?”

那小女生说:“总经理的事是不能问的。”

周斌又问:“黄总现在有几只手机?是不是有两只?”

那小女生说:“喔,先生,这是商业秘密,我是不知道的。”

周斌一边生黄荣生的气,想你既然答应了人家,怎么就带着小蜜外出寻欢作乐了,一边问道:“公司里还有谁在?那曹大弟在么?”

小女生高兴地说:“先生要找曹经理呀,他在的。我帮你去叫。”过了一会那小女生说,“先生你恐怕要等一会,曹经理刚刚去蹲坑了,他要蹲老长时间才来。”

周斌很是着急,那小女生冷不防说了声蹲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于是问:“蹲坑是干什么?”

小女声吃吃地笑了起来,说:“喔,先生你不懂吗?蹲坑就是上卫生间大便。”

周斌就火了,说:“他一个大男人蹲坑又不是生孩子,哪花得了多少时间。”

周斌放下电话,下楼驾车前往挂着“荣生建筑装潢公司现场办公处”木牌的小宾馆。周斌走进楼上的黄荣生办公室,曹大弟倒是从卫生间出来了,正拿着话筒嗯嗯是是地与人说话。

“是在和黄荣生说吗?”曹大弟点了下头,周斌就抢过话筒说,“好你个黄荣生!我就等在你的办公室,什么时候从你的温柔乡回来?”

黄荣生支支吾吾说:“什么什么温柔乡?我正在欣盛公司标段内忙着呢。”

周斌听了有点意外,问道:“你什么手续也没办,私下已经在拆碉堡了?”

黄荣生笑道:“我是那种没见过大毛卵的小?菖吗?周总,我是在核实情况。”

周斌倒一时有点疑惑,常言说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于是决定到现场去看个究竟。周斌驾车沿欣盛公司标段往北走,看到三环线两旁的碉堡依然耸立着。顺道拐进欣盛公司的工程指挥部,杨志军的办公室里没人。他驾车继续北行,沿途没遇见黄荣生,倒看见杨志军还在现场指挥协调着挖碉堡。见崭新的马路上驶来一辆黑色桑车,又听得鸣了两声喇叭,杨志军知是周斌到了。他拍着手中的灰,又甩脚上的泥,满头大汗地跑来,坐上副驾座便耷拉着苦瓜脸说:“周兄,这次我是死蟹一只僵脱了。”

周斌递给他一支烟,替他点了火,安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时间毕竟还没到呢。”

杨志军一口气烧掉了半支香烟,勾下头说:“他妈的个黄荣生,答应得好好的,赚了你的钱倒不想赚我的钱了。肯定是看工期特紧就开溜了。”

周斌说:“我刚才和黄荣生联系上了,他说正在你的地盘上忙乎呢。”

杨志军像只弹簧般挺直了腰杆,鼓着眼睛说:“是么?这家伙在搞什么鬼名堂?我倒想起来了,是有一个拾荒汉打扮的老头推着一辆破自行车在看碉堡,也到我们挖碉堡的现场来过。我嫌他碍手碍脚地还冲他嚷嚷叫他快滚开呢。”

周斌说:“那可能就是他了。你呀,说不准又把黄荣生得罪下了。”

杨志军开始揪头发并说:“那家伙鬼头鬼脑的这么难对付,现在该怎么办?周兄,看在我们是一个工地上滚打出来的,这次你一定要帮帮我。”

周斌答应尽量帮忙,答应马上找到黄荣生后,杨志军才一脚高一脚低地朝拆碉堡现场走去。周斌看那脚步,知杨志军的心绪已乱,刚才那一句“我们是一个工地上滚打出来的”话倒真的打动了他的心弦。周斌想这胜负的格局基本已定,便决定撑一把杨志军。他想就是以后调入总公司做头,在基层也要有几个自己喊得动的朋友的。

周斌驾车调头,沿三环线慢慢地往南滑行,双眼扫视着宽阔的马路和两边正在平整的绿化地带。在接近欣源公司标段的地方,在三座碉堡形成一道弦线的居中一座的高处,周斌看到一个如杨志军描述的戴草帽的拾荒老汉端坐着,碉堡底下靠着一辆破自行车。周斌下车走过去看,那拾荒老汉果然是黄荣生扮的,扳着手指还在一五一十地计算着。

“好你个黄荣生,乔装打扮成这副模样准备和谁接头?”周斌的问话显然把黄荣生吓了一跳,他一看是周斌就咧嘴笑了。

黄荣生伸手把周斌拉到碉堡顶上,站着看远远近近的碉堡,说:“吃饭那晚上我通知拾荒者们去摸情况,回电说是摸清了,可我不放心呀。这一天一夜里我是一刻不停地核实情况实地踏勘,手里没有金刚钻我哪敢揽这瓷器活呀。”

周斌问:“现在摸清情况了没有?”

黄荣生说:“基本摸清了。”

周斌说:“你不急可那边的杨总要急出心脏病来了。拖了三环线项目的预验收那可是渎了职的。”

黄荣生说:“你现在倒替他说话了。”

周斌笑笑说:“竞争归竞争,全局观念还是要有的。”

周斌拽着黄荣生往下跳,他不肯,说:“我还在等田莉芳。那边要造老大一片仓库,地基垫得高需要的碴石量自然就大。我去接洽,人家看我一个老头竟睬也不睬,我就派田莉芳去游说去摆酒席。成与不成,田莉芳也快回来了,成了就马上去和杨志军签合同。”

黄荣生的话音刚落,西边那一片拆得七零八落的村庄之间的机耕道上果然出现了一个骑着破自行车的女子,骑近了看也正是打扮成拾荒汉婆娘的田莉芳。黄荣生和周斌跳下碉堡迎了上去,田莉芳叫过周总黄总,说那边都已搞定,有多少碴石他们要多少碴石。黄荣生说着“莉芳出马一人顶仨”,将旧自行车随地一丢,跑到新马路上钻进周斌的车说麻烦周总将他俩送回荣生公司去。

周斌急着要把项目落实,驾车送黄荣生和田莉芳返回小宾馆后在大堂沙发上坐等,又打电话告诉杨志军黄荣生已经找到,待会就陪他过来签署合同,要他即刻回工程指挥部作好准备。那边杨志军听了自然是十二分的高兴,连声说照办照办。周斌刚吸完一支烟,黄荣生和田莉芳两人焕然一新地下楼,钻进周斌的桑车,还说委屈周总指挥驾车引路。车到欣盛公司的三环线标段指挥部,杨志军早已在铁门边候着,等仨人下了车就引他们走进简易房二楼的会议室。合同书几乎是照抄欣源公司的,只是在时间上限期极紧。黄荣生看了没啥异议,双方签了字,田莉芳就随办公室文员去财务室取90座碉堡拆除工程款的70%预付款。等田莉芳取了支票返回会议室,杨志军提议去吃顿便饭,黄荣生却怎么也不肯,说要赶回公司马上安排施工。周斌驾车送黄荣生和田莉芳返回小宾馆时,曹大弟召集了所有投标拆碉堡的黑脸汉们,那会议室里自然是人声鼎沸烟雾缭绕。黄荣生说先让他们等一等吊吊胃口,仨人走进餐厅吃了客饭,田莉芳回自己的房间补妆,周斌也被黄荣生拉到他的房间里喷摩丝梳头发端正领带擦亮皮鞋等等修饰了一番。

黄荣生陪着周斌走进会议室时黑脸汉们就安静下来,上百双眼睛都看着黄总经理很恭敬地请政府代表坐到主席台上。

黄荣生看曹大弟挂出了放大的城防图,那些座碉堡都从南至北编了号,又看田莉芳手执话筒站到了拍卖桌前,于是站起说:“今天的拍卖与上次不同。上次时间充裕,在图上和碉堡上都编了号的。这次时间很紧,碉堡上就不去写号了,好在这几天大伙也把碉堡摸得和老婆一样熟了。”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黄荣生又说,“我宣布一条奖励措施,在场的各位拍得一座碉堡后拆除的时间一律是36个小时,每提前一小时就奖100元。现在开始拍卖。”

田莉芳噗噗地吹两下喇叭,然后按城防图上的碉堡编号开始了拍卖。黑脸汉们拍得一座碉堡,挤到曹大弟的小桌边签字盖章缴款,然后刮风一般冲出会议室,跳上面包车摩托车,拉上家伙和一家老小便朝自己的碉堡疾驰而去。看黄荣生关上会议室的门,把拍卖碉堡获得的整整一编织袋百元大钞倒在椭圆形的会议桌上,兴高彩烈地和田莉芳曹大弟用手指蘸着唾沫点钱,数满了一百张就用牛皮筋一箍……周斌就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他说想到现场看看,黄荣生边点钞票边说好好。

周斌驾着桑车拐上三环线往北行,到达欣盛公司标段后看到马路两边凡耸立着碉堡的地方都围起了一伙伙的人,野炊的烟柱在林间空地上徐徐升起,有的黑脸汉捧着搪瓷碗还在吃饭,有的已光着膀子甩着大锤在砸碉堡的顶盖了。周斌驾车北行,看到杨志军又回到了施工现场,正指挥着大型机械把最后一座碉堡连根拔起。待起重机卷扬机把碉堡吊运到平板车上固定住,待平板车轰隆轰隆远去后,杨志军才跑到三环线上和周斌说话。杨志军掏出手帕擦了汗,问道:“黄荣生那里已动手了?”

周斌笑了下说:“他的人马全出动了。”

杨志军疲惫不堪的脸上浮现一层迷惘,说:“我那么卖力地工作了一周才拔去十五座碉堡,我还有这么些大型施工机械呢。他有几台机械?他那几台老爷设备我也见过,他怎么就能在一两天内把碉堡都拔了拆了?”

周斌说:“黄荣生当初来和我谈,要接拆碉堡的工程,我也是将信将疑的。我问他施工设备呢?他说不用施工设备,他发明了一种新工艺,用塑料布把碉堡蒙实了再注入一种气体,一晚上那碉堡就变成松糕了,说是只要抽出钢筋,把碴石运走,把泥土回填就可以了。”

杨志军不屑地说:“你我都是学工程的,你会相信他这套鬼话?”

周斌也笑了起来,说:“我当然不信啰。我还做了预案,三天内黄荣生夸下的海口不兑现,我马上让他滚蛋自己接手干。可是没到第三天,碉堡全没了,还将莘梅立交桥前那座大碉堡以欣源公司的名义捐给了国防教育公园。”

“这家伙是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杨志军拍拍车门说,“你说他们已在动手了,麻烦周兄送我回指挥部,顺路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拆的。”

周斌就驾车徐行,杨志军看到黑脸汉们疯狂一般在挥舞着铁锤钢钎砸碉堡,不时听到碉堡顶部塌落的巨大声响,不禁哑然失笑。杨志军回头说:“早知如此,我也可以叫上一帮拾荒汉砸的。”

周斌说:“这你恐怕办不到。你看拾荒者们好似一盘散沙,实际上组织系统十分严密。他们可以把砸下的碴石卖钱,卖到需要碴石的地方,五吨十吨都行。你能找得到那样的地方么?你能组织那样细碎的施工么?我们的思维方式和运作模式和他们是两样的。这种鸡肋工程只能让黄荣生这样的人来干,这种钱也只能让他们赚的。”

杨志军下了车摇摇晃晃地走,说:“你干你的去吧。我累了,我要洗一把再睡一会。”

周斌离开欣盛公司的工程指挥部后继续北行。桑车在三环线上走走停停,有时绕到地面上走施工便道,到绿杨桥拐向东北方向后路面变得通畅起来。到达欣昌公司的吴淞标段,走了好一程才看见施工机械在拆一座碉堡。陆大伟在现场又是挥小旗又是吹哨子,忙得连周斌喊他也没有听见。周斌想这老兄十多年来还是这个脾气,还是喜欢闷声大发财地干,还是用当年拔万体馆路口那座大碉堡同样的方式方法干,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又很是敬佩。等挖掘机和推土机把碉堡撼动了,施工人员在套钢索时,周斌再喊,这次陆大伟听到了。他跑到路边和周斌握手打招呼,让他稍等一下,又跑回现场指挥吊装。等大型平板车拉上碉堡徐徐驶远,现场施工人员就像抽掉了筋一样瘫软下来,都随意地躺在地上喘气休息。

陆大伟往工人手里发放了饮料瓶,又拿上两瓶矿泉水跑到桑车旁边,坐上副驾座,递了一瓶给周斌,自己开了一瓶,苦笑笑说:“连续一周多挑灯夜战,碉堡是按时按刻拔掉了。我这儿才十多座,想想你们欣源标段的七十八座和欣盛标段的一百多座,我人都要瘫痪了。你老兄居然还有闲功夫出来云游,还有闲情帮杨志军的忙,你真让我佩服。周兄,你怎么就没想到帮我一把呢?”

周斌笑道:“我不是来了吗。看你都已完工了,想帮都帮不上忙了。”

陆大伟抚着满脸胡茬说:“忙了十来天,人瘦了一圈,项目是完成了,可放了个大炮仗一死两伤,啥功劳也没了。”

周斌说:“阮老总也是心知肚明的人。再说挖到炸弹而炸弹居然爆炸了,这又是谁能料得到的呢。”

陆大伟勾下头说:“谁指挥谁负责,这是咱们这一行的规矩,我的责任是推卸不掉的。”

周斌说:“别那么忧心忡忡的,项目完成了应该高兴,晚上我请你喝酒去。”

陆大伟先是说好,后又摇摇头说:“不行,我许诺拆完了碉堡请兄弟们聚餐的。我一走他们可要寒心,说话不算数下次叫谁干活。”

周斌听他说得在理,也就不再勉强。等陆大伟下了车,脚步踉跄地走回他的兄弟们之间后,周斌才启动了桑车。周斌本想沿三环线返回工程指挥部的,车到共和新路立交桥时手机响了起来。他一看是陶岚的号码,马上在路边泊了车接听。周斌问陶岚在哪,他驾车来接。陶岚于是约定到她家西边两条路口外的一棵合欢树下见面。周斌驾车远远地就看见陶岚穿着休闲装的身影。桑车滑行到路边停下,陶岚坐上副驾座,关上车门就捧着周斌亲吻。

等陶岚恢复平静后,周斌开玩笑说:“你不是相约去英国前不再和我见面了吗?”

陶岚说:“我战胜不了自己。我们都还在上海,为什么就不要再见面了呢。”说着就笑了起来。

周斌问:“今天约我有什么事?”

陶岚很严肃地问道:“黄荣生的事你知道吗?”

周斌说:“知道。这些天我们一直在拆环线标段内的碉堡。”

陶岚看着周斌说:“他送给我一张银联卡,到柜机上输入密码一看,卡里竟有二十万元。”

周斌哦了一声。

陶岚追问道:“你是知道这件事的?”

周斌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他要送钱给我,可我坚决不收。”

陶岚摸出卡说:“我不能要这笔钱,我要把卡还给黄荣生。”

周斌把卡接过来看了看又递给陶岚,说:“我原以为拆碉堡是件苦差事,想不到黄荣生空麻袋背米,把碉堡一座座拍卖给拾荒者们去拆,他居然从中赚了两笔大钱。”

陶岚说:“他能这样赚钱是他的本事,我可不能收这钱的,万一害了你怎么办?”

周斌问:“你计划什么时候出国?”

陶岚说:“这几天签证快下来了。拿到签证就飞英国先读半年语言。”

周斌拍拍陶岚的手说:“你需要钱,你就收下吧,就算黄荣生对教育事业作一次贡献。你若还给他,他说不准一夜功夫就在麻将桌上输了,也说不准就用这二十万又去害了哪位姑娘。”

陶岚说:“可我心理上有障碍的。”

周斌笑道:“时间会让这一切过去的。”

陶岚搂住周斌亲吻了一下说:“你现在说话像哲学家了。”

周斌笑着问道:“今晚陪你,我们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吃饭过夜。”

陶岚说:“好的,就我们两个人。”

周斌问:“去哪?”

陶岚也问:“去哪?”

上海这么大,两个人忽然觉得要找一个安静的属于两个人的世界是极难的。

周斌说:“上次去过的淀山湖畔的乡村俱乐部不错。”

陶岚做了个刷卡的手势说:“我们出发。”

周斌驾着桑车开上沪青平公路,风驰电掣般来到淀山湖边上。陶岚嚷嚷着要停车,周斌就把车停到了湖岸边的大柳树旁。陶岚下了车蹲到湖边嬉水,周斌则靠着车门抽了一支香烟。等陶岚玩够了水,两人坐进桑车时,后边有辆帕萨特一掠而过。

陶岚说:“那车大概也是去乡村俱乐部的。”

周斌说:“那我们就跟着它走。”

那帕萨特果然是去乡村俱乐部的,周斌尾随着开进停车场,看到的竟是黄荣生田莉芳和杨志军。大家见面后都觉得意外,呀呀了两声说上海实在是小的,碰来碰去还都是圈内的朋友。

黄荣生左手搂着周斌,右手搂着杨志军,哈哈一笑说:“原以为四个人开一桌太冷清,现在好了,老朋友们都到齐了,吃饭娱乐就热闹了。”

订的包房还是看得到湖景的那间,席上点的也都是湖鲜野味。黄荣生向周斌敬酒,周斌叫陶岚一起回敬,说快感谢黄总招待。陶岚就举杯说万分感谢,然后喝了酒。周斌和黄荣生便相视一笑,两人碰一下杯一干而尽。晚餐结束后黄荣生安排大家去打高尔夫球,周斌说他要和陶小姐单独呆一会。黄荣生就叫田莉芳去开房,周斌拦住不让开,说他就想和小陶随便走走的。周斌与杨志军握了下手,附耳祝他玩得开心。和众人道别后,周斌和陶岚坐进桑车,开着返回市区。车到三环线时周斌驶上了匝道,在新路上行驶了一程,看到路边拆碉堡的拾荒者正在挑灯夜战奋力锤击,就停了车,下车扶住陶岚的双肩,说:“黄荣生的钱就是他们一锤一锤敲打出来的。”

陶岚说:“黄荣生以你们欣源公司的名义捐赠了大碉堡,我就以荣生公司的名义把这银联卡里的二十万元捐给慈善基金会去。”

初秋时节,陶岚搭乘东航的国际航班飞往英国留学。玲玲进入上海交大附中就读。周斌收到了去北京中央党校学习一年的通知,杨志军被派往市委党校学习半年,陆大伟则原地不动。如果把拆除三环线沿线的碉堡比作一场竞赛,最后胜出的自然是周斌了。

周斌去北京的那天,原是不想惊动任何人的,殊料黄荣生不知从何处打探到了消息,驾了帕萨特赶到周斌家相送。周斌只得让他送到了浦东国际机场。

看黄荣生没带田莉芳而带了那个娇生娇气的小女生,周斌低声问道:“那田莉芳怎么了?”

黄荣生叹了口气说:“田小姐攀上高枝了,被那四川的牟大老板挖去当了公关部经理,年薪二十万呢。”

周斌听了笑笑不再言语。

黄荣生握着周斌的手说:“周总,像我这种社会地位的人能交上你这么一位官员朋友是不容易的。你到北京以后别忘了我,就是换了手机也要告诉我新号码的。”

周斌说一定一定,挥挥手就拉着箱包去登机。

那坐满了旅客的波音757轰鸣着一飞冲天。周斌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所感动,看那舱体圆圆的,竟觉得两翼的发动机是把一串碉堡推上了天空。就着舷窗看地面,那白色的三环线分外醒目,道路上车流滚滚,两侧绿化如茵。周斌想石导一直没来电话,也不知以碉堡为主题的纪实片播出了没有。想那石导说一座城市有防守的碉堡,一座大桥有防守的碉堡,现实社会中每个人又何尝没有各自防守的碉堡的话,开始听了觉得幼稚觉得书生气十足,现在想想却大有深意,于是独自笑了起来。

责任编辑 周昌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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