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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9-10 07:22谢宗玉
当代 2008年6期
关键词:民警

谢宗玉,1972年生,现居长沙。中国作协会员。有作品见于《当代》、《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曾获湖南青年文学奖等多项奖项。

有些事情,想来真是好笑。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自诩为文人的人,混迹在警察队伍中,已属滑稽了,更滑稽的是,我居然还被评为全市优秀人民警察。为什么?因为我的材料写得好,很多同行就是靠我一支生花的妙笔推出来的。推出的优秀民警多了,我自己摇身一变,也便成了优秀人民警察。

因为这个称号,我得了一个去四川旅游的机会。又因为这次机会,我认识了另一个优秀人民警察。单说认识,好像还不足以概括我与她的关系。

那次我们一行十几人,旅行的第一天彼此就认识了。但旅行结束后,我只跟她有联系。我们的关系自然不仅仅止于认识,而比认识要深很多。

曾有那么一刻,我们之间好像还产生过朦胧的感情,但就像夜空里的烟花,说消失就消失了。可就是那一刻的感觉,使得我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近到什么程度呢?近到她的恋爱日记都可以拿给我看。

哎,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真让人感慨万端。

先还是简单地说说那次四川之行吧。老实说,我自己虽然是个警察,但在很多方面,我都看不起警察。就说这次旅游吧,他们就有很多地方让我看不顺眼。

这哪是旅游啊?分明就是一支流动打牌队!每晚一到旅馆,这班人就急急忙忙凑满四桌牌,不到凌晨四点不散场。白天呢,全在车上呼噜呼噜睡大觉。车子每到一个景点,非要导游小姐死催死催,才肯睁开惺忪的眼睛,下车懒洋洋地看一眼。偶尔也点评两句,把些个黄段子嫁接在自然美景上,还莫说,这方面他们倒挺有天赋的。

而凡要走路观光的地方,就全被他们省略了。跟着这样一班人来旅游,实在是冤枉透顶,憋气透顶。早知这样,随便在市郊转一圈,都比大老远坐飞机来这儿强。在乐山,我忍了他们;在峨眉,我还是忍了他们;等到了九寨沟,我不想忍他们了。我对他们说:你们先回吧,我自己走回去。然后站起来跳下车。

我没想到,这个车里,居然还隐藏着我一个同盟军,那就是她了。

哎,等等我。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跟我一起下车了。车后插科打诨的叫笑声响成一片。他们一致认为,我与她早有预谋。并且在这之前的几个晚上,两人肯定也单独活动过。

凡去过九寨沟的人,都会被那些斑斓的溪水和缤纷的野花所迷醉,我们也不例外。沿着溪边的木板栈道,我们一路奔跑下来,那种触目而来的美景所带给心灵的冲击,根本就没法用语言形容。

下车时,我们还挺生疏的,关系也仅止于认识。可没一会儿,我们就开始像孩子一般叽叽喳喳说笑不停。心情就像一路欢快奔腾的雪白溪水!

你看!你看那丛芦苇!

这里还有映山红呀?!

这是喇叭花,你们家乡有吗?

……

我们见到什么,都要夸张地叫喊出来!两个人好像突然减了十岁,像两个智力还没发育健全的少年,尽说一些不需要说的话。

哇!你看,红叶!

她俯身把那片脉络清晰的红叶拾起。红叶从她手中递过来时,我们好像已成了老熟的朋友。微凉的指尖,轻轻相触,某种情愫就在身体里种下了。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我们内心的郁闷被一扫而光。

四川之行总算是没有白来。

我们用各自的相机,给彼此照相。其中有一张,为了取景,我跳下了栈道。站在栈道上的她以一种俯视的姿势看着我。拍完后,她伸手拉我上来。借力用力,上来的刹那,我的下颌钩住了她的左肩,女性特有的芳香马上充塞了我的鼻息,并在我的内心微微一挠。我身子颤了一下,差一点就势将她拥入怀抱。

可我忍住了。即使这样,我的内心还是深感不安。晚上回到宾馆,我打电话向妻子汇报了一天行程,说自己结交了一个异性朋友。我把这些说出来,是想让自己释怀,并且在随后的行程里杜绝错误的言行和心思。

我这里释怀了,妻子在家里却紧张得不得了,马上说想认识她,并说她们单位有个小伙子特别不错,要介绍给她。我一笑。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早有恋人。但她并不否认在九寨沟的那天,内心里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早已回来了。我们都承认,这种异样的感觉,其实离付诸行动还很远。有异样感觉的异性也许有很多,但铁了心的只一个。这应该是她的风格。我们聊这些的时候,是在一家音乐茶吧。内心平静,像清水里两枚搁置的石子。

她叫易欣儿。在我们宁楚市看守所工作。比我小四岁,二十八了。我的孩子都四岁了,可她还没结婚。

我是后来看了她的日记,才知她有一场漫长的恋爱。恋得很辛苦。整整八年,她爱的其实都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人。那人是她二十岁时从云南旅游回来的飞机上认识的。认识的过程很简单。第一次坐飞机,她犯头晕,那人不待她请求,就起身把靠窗的位子换给了她。其实在飞机上头晕,不像在公共汽车,换什么位子都没用。可他们却因此相识了。

这个给她换位子的人一直在美国做生意。爱了他八年,她却连他的年纪究竟是多大都没搞清,别的情况,更是模模糊糊的。可她就是爱他,爱得惊心动魄。这种惊心动魄当然不是表现在行动上的,而是一种内心的煎熬。那种煎熬,只要看过她的日记,就能深深地体会到。真有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味道。

事实上,她的某些行动,也算得上“惊心动魄”。比如说吧,她申请不了去美国的签证,就请假坐飞机去那人的故乡西宁市。西宁市与我们宁楚市可是隔着几个省,远在万里之遥。而她去的目的,仅仅只想看一眼那人童年时生活过的街道——他曾经描绘过的街道。因为怕他有心理负担,所以也从不跟他提起去西宁的事,只让日记把这段经历收藏。还有,这八年中,她拒绝任何人给她介绍对象,包括后来我妻子的介绍。

哎,女人一恋爱,脑袋就像进了水,智商绝对在九十以下!像你这样又蠢又浪漫的女人偏偏还要做警察,真是活见鬼!

看了她的日记,我这么挖苦她。对我的挖苦,她倒宽容,付诸一笑后,还要扮个鬼脸,表示她不在乎。

她当然不在乎,因为我的评价对她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评价来自两方面,一方面是美国的那个他。那个家伙在信里一直称她为美丽聪明的安琪儿,水样心灵的天使。

另一方面是她的上司。她所有的上司都认为她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监管民警。事实上从她的工作业绩来看,她的确是宁楚市监管民警中的佼佼者。在过去的五年内,她一共看守过一千二百多位犯罪嫌疑人,居然没出一件事故,也没有任何犯罪嫌疑人投诉她。有些杀人不眨眼的莽汉,在她面前,居然乖得像只猫。更重要的是,她利用监所挖掘出的犯罪线索,是一个普通监管民警的五六倍。这样的民警不优秀,还有谁优秀呢?

描写民警与犯罪分子打交道时,我太喜欢用“斗智斗勇”一词了,以致有一回翻开自己这些年来写的人物通讯,我不得不因羞愧而脸红。因为每篇通讯中都有“斗智斗勇”一词。但这个词用在易欣儿身上却行不通。因为以恋爱中易欣儿的智商和体能,根本无法与狡猾的犯罪分子斗智斗勇。易欣儿之所以能够“征服”他们,凭的完全是热情和真诚,另外,还有美丽。几乎所有的民警,在犯罪分子面前都是云遮雾罩的,根本不会让他们看清自己的真实面貌和心灵。易欣儿却反其道而行之。

易欣儿太单纯了,她对任何人都不怎么掩饰自己的内心。整个宁楚市几千民警,只有易欣儿当着犯罪分子的面流泪,而且一次又一次。可就是这一次一次委屈的眼泪,让易欣儿居然成了那些犯罪分子的“铁姐”。

《美女柔情,感化监所阴暗心灵》,是《宁楚晚报》的记者为易欣儿作的一篇通讯报道。这篇报道登出来后,记者接到了好几个电话,都是表扬他稿子写得好,写得真实。有人居然还要请他吃饭。但当记者得知是谁请他时,却吓坏了。请他吃饭的是几个劳释人员。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只想在饭桌上告诉记者有关易欣儿更多更让人感动的事情。可记者根本就信不过他们,以为是鸿门宴。

事后双方都向易欣儿抱怨。易欣儿听了哈哈大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是的,美丽的易欣儿不怎么会莞尔一笑,只会哈哈大笑。因了这份“豪放”,在她不哭的时候,倒颇有江湖大姐的气质。看守所的民警都笑称易欣儿是打入黑道的“卧底”,而监所里的犯人则把易欣儿当做了他们的知己或“代言人”。

我这么形容,读者也许会犯迷糊,不知怎么在易欣儿身上统一那份“豪放”的笑和委屈的泪。我还是找个人来跟她类比一下吧。不知各位有没有看过《马永贞称霸上海滩》,对范冰冰扮演的白小蝶有没有印象,易欣儿的形象大概就跟白小蝶差不多,样子也有些像,但比白小蝶更傻更纯,也没有白小蝶的武功。

说起来让人不服气还不行。有那么一回,易欣儿的母亲在街上被人以换外币的方式,骗走了不少积蓄。报案之后,刑警半个月都破不了案。易欣儿气坏了,有一天便在监所里大骂起来,说自己何曾亏待过他们?现在倒好,居然有人骗到她家来了,足见都是一些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顿没头没脑的谩骂,便把易欣儿的单纯和肤浅彰显无疑。

嘿嘿,天下的罪犯又不是一家,你在看守所以诚待人,就要求天下所有别的罪犯都以诚待你?!而就算都以诚待你,也没有义务以诚待你全家人啊?!现在你母亲受骗了,你在监所里发的是哪门子小姐脾气?

可居然就有这么神!易欣儿一顿没头没脑的乱骂后,不到三天,被骗钱财就奇迹般地送回来了,并且还附上了一封简短的道歉信,说行骗人当时根本不知道那老太婆是易姐的母亲,若知道是易姐的母亲,就是砍了脑袋,也不敢去骗。也不知她的这顿骂,是如何传出监所的。

说到这里,我真想骂一句他妈的!本人一直深居机关,真不知道基层一线还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像易欣儿这样简单肤浅的女孩,如果脱下警服,居然还有成为黑社会老大的潜质。这不是太莫名其妙了吗?难怪很多警匪片里的江湖老大都是一些俏娇娃。也许身边那些胡楂满面的彪形大汉,服的不是她们的智谋和武功,而是她们的美丽和单纯?

有关易欣儿的背景就暂时说到这里吧。再说下去,就成了一篇表扬易欣儿的通讯稿了。

现在我来说说易欣儿和杀人犯胡志刚的故事。关于易欣儿和杀人犯胡志刚,报纸上两年前就作过一篇报道,题目叫做:《真情为匙,套开重重杀人黑幕》。说的是监管民警易欣儿通过真情感化,让杀人犯胡志刚交待了另三起杀人积案的事情。

可惜写得太简单了。太简单的叙述,即使是惊心动魄的大事,看起来也索然无味。现在我有幸成为易欣儿的朋友,再亲耳听她讲叙自己与胡志刚的故事,那自然又是另一番滋味。

易欣儿本来是专门看管女犯的,但有时看守所里的犯人一多起来,警力实在顾不上,易欣儿也要帮着看管男犯。易欣儿曾私下对我说过,一个监管民警看管五六十名犯人,工作量基本达到饱和了,而她的看管数目却常常在八十名以上。事实上,从做了监管民警的第一天,她手中就没缺过男犯。

而胡志刚这个男犯则是她主动要求看管的。

当初胡志刚作为杀人犯被抓进来,证据凿凿,半点也没冤枉他。

胡志刚伙同一对情侣在网上以合租房子的名义,骗取一名年轻女教师的信任,然后将她杀害了。公安机关先把那对情侣捉住了,那对情侣再向公安机关提供了极为重要的线索,胡志刚才落入法网。据抓捕他的民警说,这厮练过拳脚。虽是瓮中捉鳖式的抓捕,但这个鳖在瓮中的爆发力也相当惊人。他一共打伤了我们三个民警,当然他自己受的伤比三个民警的总和还要多。

这厮一进看守所,意识到自己的末日到了,就不吃饭,不喝水,拒绝疗伤,坚决不与警方合作。大约是想早点结束自己的生命,同时让警方下不了台。要知道,一个杀人犯在没有宣判之前,如果死在看守所,那将是非常严重的事故,公安部都会记录在档的。

倘若不幸被媒体知道了,那更会闹翻天去。真到了那时,看守所从一把手到有关民警,都可能会免职。可以想象得出,对于胡志刚的绝食拒医,看守所上下那个急哪,大家恨不得再把他擂一顿就好。可法制的社会,他不擂警察,警察就没法擂他。擂不了他,一个个就破口大骂,把胡志刚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面对警察的谩骂,胡志刚只虚虚地在脸上露出了一朵胜利的微笑。

为什么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会露出一朵虚虚的微笑呢?因为他绝食两天了,而他的伤口也在迅速腐烂。就这朵虚虚的笑,都费去了他不少力气。

这个时候,易欣儿主动请缨,要求看管胡志刚。这之前,其他男监管民警软磨硬施,十八般“武艺”都使光了,可都不奏效。领导当然不相信易欣儿还有什么高招,可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哇,打成这样啊?

易欣儿见到胡志刚的第一眼,就这么惊叫一声。说着就用手摸胡志刚的额头。滚烫滚烫的额头,显然是发烧了。易欣儿又啊一声,转身把一块湿毛巾敷了上去。再然后,她开始细心地擦洗胡志刚的伤口,嘴里啧啧地发出一些心疼似的虚叹,倒像一个女人在照顾她重病下的男友。

胡志刚开始并没有被她的行为感动。他眼睛都没睁开,只鼻子里哼一声,脸上又挤出怪怪的笑。

我党也用美人计呀?他说。

这话气得身边的警察又要骂他,被易欣儿嘘住了。然后,她摒退了在场的所有人。

如果胡志刚不睁开眼睛看易欣儿,也许他的绝食行动就成功了。可偏偏胡志刚没按捺住好奇心,突然想看一眼在他身边折腾了这么久的女警,究竟长什么样子。可只那么一眼,他的内心就动了一下。他发现美丽的易欣儿正在抹眼角的湿痕。一个美丽的女人如果还富有同情心,那真是要命的。

这倒不是易警官在作秀,易欣儿同志就是这样的菩萨心肠。她看人是不分立场的,面对胡志刚那副惨不忍睹的样子,她不流泪反倒怪了。生活中这样的女人很多,眼泪尤其贱,只要一口气堵在胸口,就会泪水汪汪的。这一点,我老婆就是这样,我老婆有时看报也流泪,看电视也流泪,看正面人物死也流泪,看反面人物死也流泪。她一流泪我就看怪物似的看她。这会儿胡志刚也像看怪物似的看易欣儿。

如果说胡志刚对易欣儿的眼泪有所怀疑的话,那么接下来与易欣儿目光相对时,胡志刚就否决了自己的怀疑。易欣儿那双纯澈的目光证明了她与其他警察的不同。远在美国的那个假洋鬼子一直称易欣儿是天使,是安琪儿,那显然是正确的。易欣儿的确长有一双天使般的眼睛。就是这双天使般的眼睛,再配上九寨沟迷人的山水,让我都忍不住要产生一种爱的冲动。相信莽汉胡志刚这时候的感触也一定不少。长着天使般眼睛的人,不但目光纯澈,而且看任何人任何物都是平等的。这是其他所有警察都做不到的。警察做久了,看罪犯居高临下不说,到后来看社会上所有的人都居高临下。彻头彻尾的审视,真让人受不了!

警察易欣儿看人看物一律平等,当然不是受齐物论老庄哲学的影响,她并没有那么高深的学问。事实上拥有这种高深学问的人,在世俗生活中,往往是很瞧不起人的。易欣儿目光中的平等,仅仅是因为她头脑中的道德观、价值观、是非观都不怎么强。在易欣儿眼里,所有做了坏事的人都不是坏人,而只是一个做了错事的人而已。包括杀人,也只是一桩错事。易欣儿信佛,讲究因果报应,公安机关之所以要把做了错事的人抓起来,是因为老天要报应这个人。而有人因为自己的错事要被枪毙,也是老天的报应,只是由人在执行。法律在易欣儿心里,倒处在次要位置。

各位想想看,天使般的眼睛,镶在粉砌玉琢般的脸庞上,又将散发出怎样一种迷人的效果呢?

答案是,它由此改变了胡志刚但求速死之心。当然,与其说胡志刚是被易欣儿感动了,不如说是对易欣儿充满了好奇,以致都忘了自己绝食的初衷。

当易欣儿侍候胡志刚十小时零四十八分钟的时候,胡志刚答应进食了。进完食不到半个小时,胡志刚就突然抓住易欣儿玉一般的小手亲了一口,把易欣儿吓得一声惊叫。惊叫的易欣儿并没有顺手甩给胡志刚一记耳光,而是嗔道:死相!你好得倒快!

胡志刚完全是为讨易欣儿的耳光而来的。在他看来,拿自己的胡楂扎一下易欣儿的小手和讨易欣儿一记耳光,同样乐不可支。他根本没料到,易欣儿不但没打他,而且在嗔骂中还充满了惊喜之色。也就是说,对他的戏弄,她并没有放在心上。这时放在心上的,是他身体的恢复情况。这就让胡志刚没法不感动了。他怔了一下,问:你为什么是警察?

易欣儿笑道:我为什么不能是警察?

胡志刚默然道:你应该是护士才对。

易欣儿嗔道:这一天下来,我看护士都做不得这么好吧?跟着你真受罪!

……

就是这样平常的对话,使易欣儿迅速拉近了与胡志刚的距离。

胡志刚恢复正常后,看守所的领导要把他换给另一个监管民警,他坚决不肯,说除了易欣儿,换了谁,他都绝食。对付这样的“活爷”,看守所领导特没办法,最后只好依他。倒是易欣儿不满了,她冲着胡志刚叫:你赖上我啦?

胡志刚狡黠一笑,说:我爱上你了!

易欣儿哼一声,说:都要砍脑壳了,还没个正经!

胡志刚笑道:砍了脑壳碗大的疤,怕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易欣儿待人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本性,而不是职业需要她怎么做怎么说,她就怎么做怎么说。从职业的需要来说,监管民警决不会在死刑犯面前提“砍脑壳”的字眼,怕犯人敏感的神经被刺痛,从而变得暴跳如雷,歇斯底里,难以管理。可易欣儿才不在乎呢,她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宁楚市看守所也只有易欣儿敢当着犯人的面,说任何想说的话。而只要是易欣儿说的话,随便怎么冲,犯人都不会怪她。

当然,从这番对话中,也可发现胡志刚完全是个游戏人生的角色。

事实上,胡志刚的确是一个游戏人生的主儿,他根本没把杀人当一回事。当初他在网上看到一对情侣广撒“英雄帖”,四处邀请江湖同道共赴“致富”捷径时,便欣然赴约了。

在整个抢劫杀人的过程中,他都是嬉皮笑脸的。甚至在抢劫时,他还跟被他们反绑了的女教师聊了好久。年轻的女教师对人性估计不足,以为他们只是普通的劫匪,不会危及自己性命,居然兴奋地对胡志刚说:我只在电影里见过你们这类人,没想到自己今天也碰上了。你们要什么,我全给你们。你们走了,我决不会报案的!

但胡志刚他们连报案的机会都没给她。

抢劫过程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在这半小时里,胡志刚一直在与女教师聊天,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打情骂俏,由着那对情侣在女教师的房里翻箱倒柜。可结果并不理想,只翻出了一百多元钱现金和一个手机,另外还有一张不知有多少存款的银行卡。走的时候,三个人在女教师的卧房里商量了一下,胡志刚和那个男劫匪的意思是这个女教师并不讨嫌,就留着她的性命好了。但那女劫匪坚决不同意,骂他们有妇人之仁,说自己与她在网上联系过密,如果留她性命,事后她若去报案,警方很可能按图索骥,将他们缉拿归案。

胡志刚歪着头,想了几秒钟,最后说:得,那就杀吧。

商量完毕,三人踱出来,先由胡志刚笑眯眯地去问女教师的银行卡密码。女教师没想到存在银行里的钱他们也要,心理承受能力自然受到了挑战,脸色慢慢地变了。但很快也就想通了,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就算反抗也没用。抿紧的嘴唇一张开,就把密码说了出来。胡志刚记下密码,笑着问她是不是乱说的,女教师马上赌咒发誓,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

胡志刚说:那好,取了钱,我们请你吃饭。

女教师呵呵笑了起来,说:你真会开玩笑……

但她的话还没说完,喉咙就发不出声音了。她身后那对情侣突然用一段尼龙绳缠住了她的脖子,一人握一头,猛地用力。女教师脸上的表情顿时狰狞起来。她的眼睛渐渐外凸,舌头慢慢吐出,后来,嘴角流出一丝血来,那显然是挣扎的结果。

五分钟后,女教师瘫在地上。气已经没了,浑身的肌肉却还在不停地抽搐。为了不留后患,胡志刚跳上前,一脚踏在她的脖子上,一咬牙,咔嚓一声,脖子断了。三个人拍拍手,谈笑着离去。

在街口的建设银行,他们取走了女教师的全部积蓄,二千一百元钱。

当胡志刚再次跟易欣儿说起他的案情时,易欣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他的杀人过程,而是因为他的轻描淡写。尽管如此,是非观极为不强的易欣儿也没有由此对胡志刚深恶痛绝起来。

她沉下脸,说:你真是个魔鬼,怎么能这样?!那样子,就像批评一个小学生写错了家庭作业。这时,她蒙霜的脸蛋有着一种大理石般的冷美。

胡志刚看着她严肃而又幼稚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笑毕,说:你说我该怎样?

易欣儿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还笑?你还有脸笑?!你不想想,你随随便便杀人,自己也不要命了?!

胡志刚撅了撅嘴巴,说:谁让你们抓我呀,你们不抓我,我不就有命了?

易欣儿嗔道:还怨我们?你做了坏事,老天就要惩罚你,我们不抓你,别人也会抓你!

胡志刚笑道:抓吧抓吧,让你们立一件大功吧,反正从十五岁后,我就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胡志刚的确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这已是他第五次杀人了。但开始他并没有把这些供出来。

易欣儿虽然是他的监管民警,可易欣儿同时也是众多犯人的监管民警,所以易欣儿不可能一天八个小时都陪着他说话。有时一天胡志刚都难得见上她一面。见不到易欣儿,胡志刚就在监房胡闹。我已经说过,他是练过拳脚的,又是个死刑犯,可谓天不怕地不怕。进监房没多久,监房老大的位置就是他的了。他想怎么折腾其他犯人就怎么折腾,把好好的一个监房,搞得乌烟瘴气。监房一乱起来,易欣儿也就会马上出现。

而只要易欣儿出现,胡志刚就立马改了自己凶神恶煞的一面,变得又乖巧又温和。

易欣儿威胁他说:你还要乱来,我就给你上铐上镣。

胡志刚笑眯眯回答:只要是你给我上,我会把手铐当做手表,把脚镣当做脚镯。

这话把易欣儿气得,当即两行不争气的泪就流出来了,说:我真后悔当初没让你去死!

胡志刚见易欣儿哭了,马上道歉,并保证以后再不在监所胡作非为。在以后的日子里,胡志刚所在的监房不但没有出现任何争吵打闹的现象,而且还在看守所正在进行的“五比六看”比赛中,获得了文明监房的流动红旗,扎扎实实帮易欣儿立了一功。

现在,为了更多地与易欣儿接触,胡志刚改变了策略。只要一见到易欣儿从监房门口过,胡志刚马上会叫嚷:易干部,我有事报告。易欣儿若问什么事,他就说在监房里不方便告诉她,要到谈话室才能说。易欣儿只好把他带到谈话室。

可到了谈话室,胡志刚并没有什么事要向易欣儿报告的。他东扯西扯,向易欣儿兜售他那半真半假的成长历程,仿佛不把他这一辈子的事情说给易欣儿听,就太可惜了。

要说胡志刚还真是个聪明的人。他读初中一年级时,就曾经在全省奥数选拔赛中获过奖。可有一回,一个学生冤枉他偷了十元钱,继而全班的同学都冤枉他,然后老师及他的父亲也认为他真的偷了。可事实上,那钱根本不是他偷的。他在谈话室里向易欣儿赌咒发誓,情绪仍然显得非常激动。

易欣儿安静地看着他,点点头,说:我信。真的。

胡志刚叹道:那时若你是我们的老师就好了。

易欣儿笑道:你读初中,我还在读小学,如何做你们老师?

胡志刚说:可现在,你却做了我的监管干部,不同老师差不多么?

易欣儿一笑。

偷窃事件之后,胡志刚开始吊儿郎当,游戏人生,结交社会上一些流子,与全班同学为敌。他几乎每周都要搞些恶作剧,把一教室同学弄得非常头疼。即使这样,他的学习成绩仍然名列前茅。

可惜班主任是个只看得见缺点,而看不见优点的人。她连续不断地向他离婚独居的父亲告状,暴跳如雷的父亲把他打了一顿又一顿。

初三要毕业时,胡志刚在校外打群架,用铁棒把一个人打成二级残废。毕业证没拿到,就进了少管所。从少管所出来后,他又因为偷扒抢骗,成了“几进宫”。

易欣儿叹道:你怎么能因别人的一次误会而这样呢?

胡志刚说:同学对我误会我还受得了,我受不了的是老师和我老爸。就是从那回后,我不再相信任何人。胡志刚说这话时,眼睛里放了一丝幽冷的光。这种冷光显然吓着易欣儿了。

易欣儿小心地问:对我,你也不信?

胡志刚冷笑一声,说:当然!你是警察,我是杀人犯,我们两个世界,我为什么要信你?我跟你说实话吧,你可要当心点,我骗人没商量!

易欣儿轻松一笑,说:哈,我才不怕你呢,你看你所说的这些,我连记录都没作,你能骗得了我?

胡志刚看着易欣儿一会儿,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妨说句冒犯你的话,你是一个傻女人,最容易受骗了,我只是不忍心骗你而已。

易欣儿笑道:那你试试看哦!

这种聊天多了,易欣儿对他的底细就摸得差不多了。胡志刚再说有事向易干部汇报,易欣儿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再不带他进谈话室了。这使得胡志刚好不恼火,几乎又要在监房里发神经了,但最后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还有一个月,胡志刚就要宣判了。像他这样的罪犯,只要被宣判,一般都是斩立决。有一天,胡志刚郑重其事地对易欣儿说,他有重要案件向她交待。易欣儿听他这么说,不敢怠慢了。要知道,全市监管民警正在展开“深挖犯罪线索”比赛,多得一条线报,总比少得一条线报要好。更何况胡志刚说的是有重要案件向她汇报,怎不令她动心呢?

可到了谈话室后,胡志刚却不说案情了,而是满脸泪流地对她说,他爱上她了,并且爱得发疯发狂,如果能在死前拥抱她一次,那他这一生就没有任何遗憾了。并且还说,如果早一点遇上易欣儿这样又美又傻的女孩,那么他的人生轨迹早就改写了,后来也不会犯下砍头的大罪!

这番表白比某场蹩脚爱情电影的台词还要恶俗,但易欣儿居然信他。信他也没啥,胡志刚也许真的爱上了她也不一定,可信他之后,她把自己弄得非常感动。

她站起来,抱住泪流满面的胡志刚,跟他一起泣不成声。那场面,当然是要多感人就多感人,死囚与女警的爱情啊!

胡志刚这回没有乱来,只在她的肩上轻轻一吻,而实际上只吻了她警服上的肩章,与上一回的轻浮相比,这一回他表现了极度的虔诚和尊敬。

吻毕,胡志刚叹道:我一个死刑犯,没什么好礼物送给你,就送你几起杀人案吧。然后他擦干眼泪,开始讲起隐埋在他身上的另几起杀人案。

胡志刚所杀的第一人,是个二十岁的女孩。那是在七年前。当时那女孩是一家电游室的管理员,晚上就睡电游室内。胡志刚摸清了她的生活规律后,就对她下手了。目的是为了那二十几块电游主板,他准备卸掉它们,拿去卖钱。那晚,胡志刚是电游室最后一个离开的客人。他离开的时候已是凌晨三点多了。而在这之前的凌晨一点,他就用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将呵欠连天的女孩绞死了。

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女孩当时伏在桌上睡觉,他扶起她的肩膀,迅速将围巾从后面往女孩的脖子一勒,然后反手背起来,女孩就像一只被翻了边的乌龟,四肢乱踢,却招招悬空。慢慢地,她停止了呼吸。放下女孩,他很快将二十几块主板卸下来,用书包装了,离去。走前,他没忘从女孩的脖子上扯下围巾,再往自己脖子上一围。

五天后,他找到了买家。二十几块电脑主板,换了三千元钱。

胡志刚所杀的第四人,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那是三年前。那女孩是他在网上认识的。两人聊着聊着,便见了面。胡志刚请她跳舞,请她吃饭。吃完饭请她到自己的租住房去玩。女孩跟着他去了。按胡志刚的意思,既然到了自己睡的地方,就免不了要上床。可女孩偏偏不同意。胡志刚一怒之下,把她推倒在床,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把女孩掐得奄奄一息。然后,强奸了她。

虽然女孩向胡志刚保证,自己决不会去报案,但胡志刚信不过她,再一次将手伸向女孩柔嫩的脖子……

胡志刚在杀第一人和第四人的中间,同时杀了第二人和第三人。我之所以把这个案子放在最后讲述,是因为这起案子的重要性比上面说的两起杀人案加起来都重要。压轴戏,当然要放在最后。事实上,胡志刚也是先招供了前两起,最后才说这起的。

事情发生在五年前,那阵子胡志刚手里特缺钱花,在Z市四处游荡,伺机作案。有一天傍晚,他远远地跟着一个女人上了一幢楼。鬼使神差,女人进屋后,居然没把大门关上,而是虚掩着。胡志刚见有机可乘,便悄悄推开门,蹑手蹑脚进去了。那时女人正在卧室换衣服,胡志刚一个懒驴打滚,钻进了客房的床底,等待最佳的盗窃时机。

可没想到,一会儿,虚掩的大门又闪进另一个男人。这男人进门就把女人抱起来,径直走到客房的床上。胡志刚在床下很快就感受到了他们在床上惊涛骇浪般的运动。细微的尘灰刺激着胡志刚的鼻子,以致胡志刚几次都想打喷嚏,最终他还是忍住了。

狗男女,快点结束啊!胡志刚在心里祈求。可上面偏偏没完没了,让那张床和床下的胡志刚活受罪。胡志刚之所以骂他们是狗男女,是因为他已经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他们俩并不是夫妻。女人之所以把大门虚掩,为的就是等待情人的到来,这才让胡志刚有可乘之机。

直到晚上十点多钟,两男女才从床上离开,双双进了卫生间。听到卫生间的水响起来时,胡志刚心头大喜。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只是偷窃的机会一直没等到,而要抢劫,恐怕不一定会成功。只好走为上了。

胡志刚从床底爬出来,小心翼翼地,向大门靠近。当他的手指就要接近大门时,卫生间的门突然开了,女人赤裸着走出来,大约是什么东西忘了拿进去。

女人一眼瞥见胡志刚,忍不住尖叫一声,同时本能地用手护住下身。胡志刚大惊失色,顺手操起餐厅里的一把钢椅朝女人砸去。可怜的女人,由于护卫的地方不对,一下就被砸昏了。男人听到响声,也赤裸着奔出来,他显然把胡志刚当做女人的丈夫了,刚说一句“先生……有话……慢说……”胡志刚又是一钢椅砸过去,男人躲避不及,也被当场砸昏。胡志刚又用钢椅在他们的头上砸了几下。见他们完全已死,才扔了钢椅,仓皇逃命。由于事先早做好了偷窃的准备,手上当然戴了手套,因此案发现场没留下他任何指纹。

这可真是一个大案啊!

之所以称为大案,不但是被砸死的人身份特殊(男人是Z市的副市长,女人是Z市某报社的当红记者),而且这个案子早已结案,杀人犯早已被枪毙,可现在又活生生地冒出来一个杀人犯,这不是见鬼了么?

五年前,这个案子发生后,在上级层层领导的追逼下,公安机关只花了一周时间,就把当时的犯罪嫌疑人审下山了。

当时公安机关认定犯罪嫌疑人就是报案人——也就是被害女记者的丈夫。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此案是他盛怒之下做出来的。女人的丈夫正好是个警察,警察当然具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案子做下后,他把现场对他不利的证据销毁,再以第一目击人的身份去报案,这完全是可以做到的!

首先,他当然拒不招供。不管他的同行怎么审问,都问不出个名堂来。迫于上面某些领导的压力,公安机关只好对自己的战友实行刑讯逼供,可怜的小民警虽然具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但经不住皮肉之苦,最后只好凄然叹道:就算是我做下的吧。这对狗男女,我早就想杀他们了。然后把杀人过程一点一点地交待出来。说自己开门见了这对狗男女之后,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就用钢椅将他们拍死了。最后在家里呆了半个小时,等头脑清醒后,才以第一目击者的身份报了案。

案子结束后,参加审讯的民警都受到了表彰,而这个戴绿帽的民警在案发后的第七个月,被枪决了。枪决时,他说了一句:做了鬼,我都不会放过他们!状如疯子。子弹很快就射穿了他的头颅。他后仰倒地。那双被仇恨烧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瓦蓝瓦蓝的天空,一直没闭上。看样子,他准备去地府再杀他们一次!

可现在,有人居然把这起案子认到了自己名下!这可真是骇人听闻啊!

最初宁楚市看守所的民警并不知道那起案子已经了结。当个别警察迫不及待、得意洋洋向外界捅出这起案子的新凶手时,这才引起轩然大波!

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案子居然判错了,这还了得?两市公安机关在上级领导组织下,再次成立专案组,一部分人是针对胡志刚的,另一部分人则是针对当年审讯此案的民警。胡志刚这边是对答如流,对当年的案发场景他是记忆犹新。他甚至能够说出被杀女人的身体特征,以及当时案发现场的家具摆设。要命的是,这些当时并没有全部在报纸上公布。如果没有亲临现场,他根本就不可能说得这么详细。

而当年参加审讯的民警中终于有人扛不住了,承认当年在审讯当事人时,进行过刑讯逼供。跟踪报道的媒体得知这个情况,借势炒作,一时民众就像粪坑里被一粒石子惹怒的蛆虫,风起云涌。大家把矛头一齐对准了公安机关的草率,骂声此起彼伏。

最严重的问题是,那个戴绿帽子的民警已被枪毙了,这时根本不可能站出来,三人对六面。迫于社会的压力,法院重新宣判小民警无罪,国家将对他的父母进行巨额赔偿。而当时参与刑讯逼供的民警,都判了轻重不一的徒刑。涉及此案的主管领导也被撤职、降职或做其他处分。

在“深挖犯罪线索”的活动中,所有的监管民警都在想方设法找线索,有些手段简直同“坑蒙拐骗”没有区别,可效果并不见佳。易欣儿却无意插柳柳成荫,轻轻松松,连破三起杀人案,当时就被评为了优秀民警,并和我们各警种的优秀分子一起去四川旅游了一趟。也就是在那时,我认识了她。

三个月后的国庆前夕,胡志刚被枪毙了。

将他提出看守所,押赴刑场时,媒体的记者来了很多。大家都想看看这位传奇式的人物。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三起杀人案不是易欣儿破的,而是胡志刚“破”的。如果他把这些积案带进坟墓,那世上恐怕就再没人能把这些案子破掉了。

有记者问他死前有没有什么要说的。胡志刚笑道:当然有!

记者问道:既然有,那你就说出来吧。

胡志刚说: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记者问:什么心愿?

胡志刚说:我想再看易干部一眼,并亲口对她说声谢谢。

大家就忙把远远地站在一旁抹泪的易欣儿推向前。胡志刚一步一步地走近,站立,一朵无法捉摸的微笑无声地开在他的嘴角。他摇摇头,凑近易欣儿的耳朵,低声道:傻女子,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你不是认为我骗不了你吗?你就那么相信我说的每一件事?

易欣儿心里一惊,喝道:你什么意思?

胡志刚冷笑道:通过你,我终于向这个社会报了一箭之仇!

说罢,他后退一步,放肆大笑,笑毕吟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快哉快哉!一转身,大踏步上了押解车。

易欣儿全身一震,痴痴地目送押解胡志刚的囚车呼啸而去。想挖掘新闻的记者立刻追问刚才胡志刚对她说了什么。但易欣儿懵懵懂懂,只是缓缓地摇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记者见一时问不出什么,又追着押解车去抢新闻了。

看守所渐渐安静下来,易欣儿一屁股软在前坪花坛的栏杆边。

“傻女子,你不是认为我骗不了你吗?你就那么相信我说的每一件事?”

“通过你,我终于向这个社会报了一箭之仇!”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快哉快哉!”

胡志刚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易欣儿隐隐约约感觉某个地方不对劲,但纷乱的头脑实在想不出什么地方不对劲。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时的易欣儿更多的是为胡志刚感到惋惜,如果当初别人不误会他,也许他的人生之途就不会这样。或者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如果早一点遇上她,他的人生轨迹也将会改变?但现实无情,所有的假设都不成立。胡志刚一步一步,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

可胡志刚究竟骗了她什么呢?不爱她而说爱她?骗了她一个拥抱?可这有什么呢?易欣儿的爱人自始至终都是远在美国的那个人。她不由自主给胡志刚一个拥抱,仅仅只是出于同情。胡志刚爱不爱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最多是满足一下女孩的虚荣心而已。何况,一个死囚爱自己,也没有什么可虚荣的。怎么就能够通过她,向社会报一箭之仇呢?

“向这个社会报了一箭之仇”究竟是什么意思呀?女孩易欣儿真的想不明白。她劝自己不想了,可不想了又觉得全身都不自在,心中就像压了一块沉沉的巨石。

两个小时后,看守所的领导向她打了一个电话,说胡志刚已经被正法了。就在那一刻,易欣儿心头的巨石被突然搬开。而搬开巨石的心也一下子豁然开朗,天啊!莫非他后来招供的案子是假的?!

一定是的!一定是的!易欣儿急忙想给看守所领导打电话,可还没把电话拨通,她就挂掉了。这时给领导打电话,意味着什么啊?自己又怎么对他说啊?

不行不行,我得先理清一个头绪!易欣儿对自己说。

易欣儿把胡志刚招供的后三起杀人案细细地在头脑中梳理了一遍。如果说要想向这个社会报一箭之仇,那只有第三个案子具有这样的实力!把真的变作假的,把假的变作真的!把无变有,把有变无!如果第三个杀人案不是他做的,那他真跟这个社会开了一个老大的玩笑!

天啊!这个游戏人生的家伙,难道就因为年少时那场误会,而处心积虑地制造这场惊天阴谋?!可事实上,他的供词几乎天衣无缝啊!

整整一天,易欣儿都心事重重。头脑一时清醒,一时迷糊,而身子也时不时地哆嗦一下。仿佛寒冬即将到来似的。可以说,这是她人生中遇到的最大的难题。

下午快下班时,她懵懵懂懂地敲开了看守所领导的门,语无伦次地把自己的怀疑向老领导汇报了。老领导不等她说完,就浑身哆嗦起来。他同易欣儿一样,吓得不轻。但毕竟是领导,见过的世面自然比易欣儿多,他很快嘘住了她,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胡志刚都已经枪毙了,你还想那么多干吗?监所里还有多少事等着我们去做,你却在这里胡思乱想!出去出去!老领导对她叫道。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呀?!你得记住,你今天根本就没到过我这里!

这也许是个明智的选择吧?如果易欣儿的怀疑是正确的,那么天又要塌下来一回。这回不但看守所将有一大批人受到处分,宁楚市和Z市又有很多领导会栽进去。

第二天,老领导再次找到易欣儿,说她也许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主动给了她一周的假期。要她回家,好好陪陪父母。

但易欣儿怎么休息呢?从不爱思考的她,现在开始思考起来。可越思考,越陷入怀疑的泥潭出不来。

在床上辗转了一个白天。黄昏时,她爬起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然后去了火车站,登上去Z市的火车。无论如何,她都想弄个究竟出来。这个傻女子全然没想到,如果真相真像她怀疑的那样,那么她自己很有可能会从监房外面走到里面,从民警变成囚徒。因为把铁案改成错案,她是始作俑者,肯定难辞其咎啊!

可如果这起杀人案不是胡志刚做的,而胡志刚要故意颠倒黑白,又不可能把细节都交待得这么真实,除非他案发时也恰巧躲在现场。

易欣儿在Z市却惨败而归。

她的惨败其实是可以预见的。Z市相关部门再不想为这事折腾了,甚至谈“案”色变,生怕再出什么乱子。而易欣儿除了一张警官证外,并不能出示单位派遣的公函,这也成了他们搪塞易欣儿的借口。更何况,易欣儿还支支吾吾,并不肯向他们说明自己的真正来意。

何况,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莫说以易欣儿一人之力不能求证,就是派一个调查组来也很难弄清。物移人非,几个当事人都已经死了,还能证明什么呢?特别是,如果案发当天胡志刚真的躲在现场,那就更加没法求证了。

能够作出推理依据的,便只有胡志刚死前的那番话了:“通过你,我终于向这个社会报了一箭之仇!”如果他没有颠倒黑白,他就不可能向社会报仇。如果后三个案子真的全是他做的,他在死前也就不会向易欣儿说这番莫名其妙的话。

易欣儿把她一周的假期全耗在了Z市。通过努力,她找到了当时的案发现场,找到了Z市当时对此案的一些报道,并探望了在Z市监狱蹲着的那些办案民警。面对那些过去的民警——现在的犯人,她泪流满面。她告诉他们,自己就是检举此案的那个人。但他们并不恨她,因为这事换了谁,都会检举的,所以她根本没必要千里迢迢赶来这里忏悔。而需要忏悔的是他们!当时他们如果能顶住压力,不刑讯逼供,慢慢侦破,就不会让自己的战友蒙冤去死!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易欣儿还能说什么呢?她总不能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怀疑,又告诉他们,他们是被冤枉的吧?仅凭一种直觉,而没有半点证据,就算她在Z市的街头大喊大叫,又有谁会相信她呢?而这种直觉,只有她与胡志刚之间才能懂得。

闷闷不乐回到宁楚市,易欣儿去上班。老领导把她叫进办公室,用眼神叮嘱她,一切都结束了。

可怎么能结束呢?

易欣儿不能向身边的人诉说了,就向远在美国的那个假洋鬼子倾诉。她一遍一遍向男友表明自己的怀疑是多么正确,就像祥林嫂一遍一遍表明自己不知春天有狼一样。最后把那个假洋鬼子也弄得不胜其烦。

要知道,在这之前,他们的越洋沟通,全谈的是爱啊情啊欲啊什么的。看易欣儿激情澎湃的日记,我惊异地发现,他们在视频里、在长途电话里,也能够达到情爱的高潮。这倒是向现代的人们开辟了一条崭新的恋爱之途。当然,因为生意需要,假洋鬼子每年都要回国几次,然后飞来宁楚市,与易欣儿疯狂几天,又悄然离去。

可现在,易欣儿不找他谈情说爱了,只一遍一遍诉说自己的怀疑,你说他怎么受得了?有一天,假洋鬼子说:你知不知道?你其实非常讨厌!我从没见过谁,硬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易欣儿流着泪说:我有什么办法?我的头脑中全是这些事啊。

假洋鬼子说:我可不可以这样解释,你那位胡同志招供的后三个案子都可能是真的,但因为你说过他没法骗住你,所以临死前,故意说一番云遮雾罩的话,让你以为他招供的案子是假的,让你想得神经都痛了,头发都白了,容颜都枯萎了,还在想啊想的。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欺骗吗?

天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样解释也行得通呢?难道这就是胡志刚的本意?我跟他无怨无仇,他为什么要留下这样的难题给我思考?如果是这样,他只报复了我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报了整个社会一箭之仇啊?

如醍醐灌顶的易欣儿只清醒了一会儿,很快又陷入了更大的迷茫之中。她那双天使般的眼睛不再纯净清澈,而是空洞无物,并且游离不定。在监所里做事,她老走神。有一天傍晚,她去查监,但走着走着就晕倒在监房的走廊上,把监房里的犯人吓得齐声惊叫。守门的武警以为犯人要闹暴动,急忙冲进来。

易欣儿住院了。

我赶去医院看望易欣儿。几个月不见,易欣儿就像换了个人。我吓了一大跳。在四川我们见面时,二十八岁的易欣儿更像十八岁,而现在,她像三十八岁了。抬头纹、鱼尾纹、眼袋、黑眼圈、枯发……很多显老的细节,都可以在她面部和头部找到。

从四川回来,我请她吃过几顿饭,看了她两本日记。老实说,友情在已婚男人的心中,实在没有未婚女子那么重。我其实不配看她的日记。因为我看她日记并不完全是为了解她、关心她、爱护她,而是多少带有一种好奇心。我期望一个女警的私密日记能拓宽我的写作空间。我辜负她的信任。我知道她希望我能够抽出些时间,给她更多的关爱。可我没有。

有一个星期天,我在家里陪妻子孩子玩耍,易欣儿打来电话,说她很不开心,心里很烦躁,想请我出去坐坐。我见一旁的妻子脸上有怒容,就婉言拒绝了。她只好在电话里跟我讲她的烦心事,足足讲了半个小时。见我不太搭话,她才闷闷不乐把电话挂了。

我怎么搭话啊?妻子已在身边摔东打西、指桑骂槐好久了,我完全没心思听她说什么。电话关掉后,我家里就爆发了一场世界大战。战争从下午持续到深夜,后来我忍无可忍,穿着一条短裤,打着一双赤脚就出来了。深夜的气温在零度左右。地上没结冰,但脚每踩下去一步,都感到钻心的疼。我像一只困在热锅里的老鼠,一刻不停地在院子里奔跑,嘴里哀号不已。

最后悔的是,我不该把与妻子吵架的事告诉了她,从那后,她再不主动打我电话了。我去约她,她也常常推辞,我心里一懒,就再没管她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现在她竟然憔悴成这样。看着她,我差一点就要流泪了。文人的泪贱,但警察的泪贵,最后,我还是忍住了。我借故跑到门口,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抬起手,把湿了的眼角擦干,再转身进来。

欣儿,你怎么啦?

我问她。她笑笑,摇摇头,不回答我,反而问我:我又没告诉你,你怎么知道我在住院?

你告诉你爸妈了吗?你得打电话告诉你爸妈。

没必要。我只是太累了,没什么。你放心啦。

那我打电话要你弟弟来?

你别,我弟弟事情也多,又这么远,算了吧。

哎,你应该打电话给我啊……今天不是打你办公室电话,我还不知道呢。

没事,真的没事。我不想打扰别人。

……

第二天再去看她,易欣儿才把与胡志刚的秘密告诉我。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我知道,这是对我莫大的信任。因为这事是不能随便乱讲的。若是传开了,传到捕风捉影的记者耳朵里了,又不知会闹出怎样惊天动地的波澜来。我真为易欣儿的这份信任而感动。据她自己说,我是第三个知情者。第一个是那个老领导,第二个是她的男朋友。

可我的感动还没从内心传递到脸上来,易欣儿又给我出了道难题。她平静地看着窗外,说: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希望自己做个文人,我认为文人同社会上其他的人不同,这也是我对你有好感的原因。

我嘴里说:谢谢,谢谢。心里却想,有什么不同呢?文人一样为柴米油盐发愁,为权势名利所困。

她接着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吗?

我摇摇头。

她突然把目光从窗外收回,看着我,说:我想了一晚上,觉得这个世上,只有你能帮我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你跟别人不同。

我心里一慌:你要我做什么?

我真的不甘心!我想再去一趟Z市,你陪我去,行吗?

我……我……我一时语塞了。

求求你,答应我,好吗?

我得想想。Z市这么远,不是说去就能去的。

那好,你明天给我答复吧。

从病房里逃了出来,站在医院大门口的马路上,看着车来车往,我居然有种很绝望的感觉。陪易欣儿去一趟Z市其实也没什么,问题是,去了Z市会有结果吗?假如没有结果,易欣儿又会要我干什么呢?最大的问题是,我根本没法给个理由让妻子相信,我去Z市是合情合理的。

一晚上,我没有想是去还是不去,而是在设计推托之词。我可不想在几个月之后,也弄成她这副模样。胡志刚究竟有没有杀死那对情侣,这事跟我关系不大。目前跟我生活有关的是一辆小车。我想买辆小车已经很久了,它会让我的生活方便很多。

我没有再去看易欣儿了,我打电话对她说,我不能去。因为我妻子不让我去。事实上,我根本就没告诉我妻子。当然,如果我告诉我妻子了,以我妻子的性格也的确不会让我去。我不告诉她,是不想让她知道我去医院看了易欣儿。自从那次大吵之后,她一直以为我与易欣儿再没联系了。

你得帮我,要不然,我死不瞑目!

老天!她在电话里居然这么说!我从没见过这么认真的女人,一根筋拗到底。难怪会八年如一日地爱上一个子虚乌有的人,其实在这八年中,有很多不错的男人对她好,可她就是不松口。我倒是庆幸自己是在结婚后认识她的,要不然,也可能会把自己弄得很痛苦。这样的傻女人,容易让人爱上,而爱上了却无结果,不是件很痛苦的事么?

我叹了一口气,向她详细说明我办不了这事的种种理由和原因。最后我冲着电话大喊大叫:就是美国的布什,动用中情局所有的力量,也可能查不出结果来!真相已被死者带进了坟墓,再没有被翻出来的一天!你知道吗?你得忘了这事,懂吗?忘了这事!

电话挂断了。从话筒里传来的忙音,让我感觉到了易欣儿的幽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这时一定充满了失望。我知道,我们的情谊到此结束。我有些痛心,但也无可奈何。我只能远远地祝福她。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该来的时候不推辞,该去的时候不挽留。这是我的风格。而就算这不是我的风格,我也无可奈何。

有一天晚上做梦,我梦见易欣儿成了某部恐怖片里的女鬼,她步步逼近,我节节后退。当退无可退的时候,我脚下一滑,向万丈深渊掉下去,在梦中我都能感觉到身体那种无依无着的失重感,我大叫一声:欣儿!

噩梦延续到了第二天白天。中午我得到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消息:昨晚梦中变鬼的易欣儿现在跟鬼差不多了,她疯掉了。

导火线是一封不合时宜的特快专递。同事们把这封特快专递送到医院,易欣儿看完就疯了。

易欣儿手下曾有一个女犯,身家上亿,有自己的跨国公司,因为行贿被公安机关捉了。一年后她被放出来时,已与易欣儿成了知心朋友。她热心地给易欣儿张罗男人。易欣儿告诉她,自己的男友在美国。这女人就说,自己常去美国,下次去,一定顺便探望一下她男友。并许诺,如果有机会,她将帮易欣儿申办绿卡。易欣儿听了这话,非常高兴。她当然希望出去。

现在,这个女老板真的在美国见到了易欣儿的男友,并偷拍了十几张假洋鬼子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照片,邮寄给易欣儿。这显然不是易欣儿想要的真相。

易欣儿没说一句话,就疯掉了。因为是文疯,不是武疯,医生在她疯后三天,才诊断出她真的疯了。

按说这全是那个假洋鬼子惹的祸,跟我没关系。但自易欣儿疯后,我也陷于一种绝望的情绪中出不来。那对情侣,究竟是不是胡志刚杀的呢?一有空,我就这么问自己。

责任编辑 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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