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碎的花瓣

2008-10-24 08:37
百花洲 2008年2期
关键词:苏子女儿老师

冯 慧

中秋节的这天,天气好得惊人,瓦蓝瓦蓝的天空飘着淡淡的几朵白云,空气爽爽的,阳光明媚。所有人都说今年中秋夜晚会是一个赏月的绝佳夜晚。

杨苏子对这个中秋早有计划安排,她决定今年过节全家哪里也不去,一家三口自己过一个中秋节。中午下班的时候,杨苏子跑到江边水产市场去买了螃蟹,因为要过节,水产市场的螃蟹一个劲地猛涨,而且买的人很多。四两一只的大闸蟹卖到五六十元一斤,杨苏子挑了四只。买螃蟹的女人熟练地用稻草把四只螃蟹的爪子捆绑到一起,然后放进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放到台秤上一称,告诉杨苏子,九十二元钱。这么贵?杨苏子吃了一惊,但还是咬牙买了。

提着装螃蟹的塑料袋,杨苏子沿着江边朝家走着,路过江边花鸟市场时,沿街的花店门口摆着一溜的花桶,花桶里菊花开得五颜六色灿若云锦。那勾瓣的、重瓣的菊花开得极其精致可人,像飘飘欲仙的花仙子,微笑地望着你,渴望你带它们回家。杨苏子不由停住了脚步,想起女儿是极其爱花的,忍不住走进花店精心地挑了几色菊花一并捧了回家。

杨苏子想好好过这个中秋节的想法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近半年丈夫祝同庆跟她的关系有些微妙。虽然他们从来没有吵闹过,但是她以一个妻子的敏感觉得丈夫有些异样,他越来越对这个家心不在焉,并经常找理由出去,就是在家里在床上杨苏子也明显感到他的敷衍和冷落,特别是近一年他出差的时间特别的多,有一次杨苏子终于忍不住对他说,你们单位的差难道都让你一个人出了?

杨苏子是个性格内敛的女人,夫妻之间这种没边没沿的事也不好跟朋友交流,所以她的苦恼就像裹在锡纸里的热量一点一点地膨胀着。在一个祝同庆没有在家的夜晚,杨苏子忍不住悄悄拨通了午夜声讯台的心灵热线倾诉自己的苦恼。主持热线的据说是一个心理专家,当她听了杨苏子的苦恼时建议说,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沟通就是交流,你们平时忽略了交流,进入了婚姻的疲惫期,你不妨找一个特定的时间,在温馨的氛围里同丈夫一起回忆你们最初恋爱时的美好时光。于是,杨苏子把这个感情复苏的计划放在了中秋节。

杨苏子兴冲冲地回到家里,她先把装螃蟹的袋子扔在地上,就去找花瓶。花瓶还是当年他们结婚时买的,因为好久不用平时放在吊柜里。杨苏子兴致勃勃地哼着歌儿取出花瓶插好菊花,然后摆到餐桌上。她一边欣赏着瓶中多姿的菊花一边想,晚上全家人围坐在这里,一边吃着螃蟹一边赏着菊花该是多么美妙的事呀!忽然杨苏子发现餐桌的玻璃果盘下压着张纸条,是祝同庆留的。上面写着:

单位有事,我出差去了,两天后回家。

杨苏子看了纸条犹如掉进了冰窖,手中的花瓶没拿住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花瓶摔得粉碎,花枝散落一地。杨苏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不争气地扑哧扑哧地落了下来。

这时女儿放学回来了。杨苏子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眼泪强装笑脸给女儿去开门。

女儿祝幽儿是一个敏感的女孩,一踏进门就看见地上一片狼藉,吓了一跳,忙问,妈妈怎么啦?杨苏子赶紧说,我买了花,装花瓶的时候不小心把花瓶打了。幽儿这才放心地说,哦,不是还有一个花瓶嘛。于是赶紧又找了一个花瓶,把地上桌上散落的菊花整理好重新装瓶放到餐桌上。杨苏子默默地看着女儿一系列的动作,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祝幽儿看见父亲留下的纸条问,妈妈,今天不是过节吗?爸爸怎么又出差了?杨苏子一脸怨气地站起来说,管他呢,咱们自己过!

杨苏子这时想起自己还买了螃蟹,得赶紧去做,打开塑料袋一看竟然只有三只。她因为气昏了头也不知是卖螃蟹的人玩巧,还是自己在路上搞丢了反正只有三只了。三只就三只吧,杨苏子把三只螃蟹蒸好让女儿吃。幽儿说,给爸爸留一只吧。杨苏子说,不用留,你都吃了吧。幽儿还是只吃了两只。杨苏子发火道,你什么都想着他,他根本没想着你!幽儿看见母亲无端地发脾气,委屈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勉强吃了几口饭进了自己的房间再也没出来。

杨苏子一个人面对着菊花呆呆地坐了很久,好好的一个中秋节计划就这样流产了。

是夜,皎洁的月光如水透过杨苏子的窗户流进她身边空荡荡的床上,餐桌上寂寞的菊花发出苦寒的暗香,在寂寞的月光下四处游走着。中秋的夜晚一家竟然是如此的凋零,杨苏子的眼泪浸湿了大半个枕头,她想起许多的往事。

杨苏子小的时候是在乡下长大的。因为她跟妹妹隔得太近了,父母带不了两个婴儿,就把刚一岁的苏子送到了父亲的老家,直到上小学的时候才把杨苏子从农村老家接回来。上学时杨苏子一口的浓重乡音成了孩子们讥笑她的把柄,每天放学时那些孩子就会对着她唱:

乡里伢喝糖茶,打臭屁臭死了

……

很长时间杨苏子在学校不敢说话,就是回到家里也尽量不开口。妹妹是跟父母长大的,宠得像公主,她也嫌姐姐的口音土气在学校很丢她的面子,所以只要她一说话就挤兑她。因为小的时候杨苏子没有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因此杨苏子跟父母也很生分,她不敢跟他们亲热,也很少主动叫他们。每当妹妹跟父母亲撒娇时,她仿佛是个局外人,只是站在一边怔怔地看着他们。大概因为小的时候乡下营养不好,杨苏子一直不太长个子,比她小一岁多的妹妹都比她高半头,因此作为姐姐的她倒要经常穿妹妹的衣服。而另一方面因为她比妹妹大,许多家务都责无旁贷地落在她身上。那时每天放学时都有一个身材瘦小衣着陈旧的小女孩朝家里跑,回去生炉子做饭,那个小女孩就是杨苏子。妹妹是在父母身边长大的,而且五官长得比她漂亮,身材比她高挑,妈妈自然喜欢她,家里订的牛奶是妹妹的漂亮衣服是妹妹的。每次妈妈出去应酬逛街带着的总是妹妹。有同学甚至悄悄地问杨苏子,你是不是这家的亲孩子?上三年级的时候,苏子背着父母给爷爷奶奶写了封信,说她在城里很不快乐想爷爷奶奶,想回老家……可是第一次写信的苏子竟然把收信和寄信的地址写反了,信落在了母亲的手里。母亲拿着信质问苏子,我们是怎么虐待你了,你写信告诉你爷爷奶奶?苏子背着双手咬着嘴唇望着母亲一言不发,从此母亲对苏子就更冷落了。在这个家只有父亲对她最好,父亲常说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也是从你身上掉下的肉,你一碗水要端平,然后经常教育妹妹也要学着做些家务事,不要什么事都推给姐姐。父亲的口音尽管已经改了许多,但是家乡话的尾音就像是小松鼠的尾巴藏掖不住,一不留神就露出来了。每天父亲的乡音露出时,经常会受到妈妈和妹妹的嘲笑,而杨苏子听了却感到十分亲切。杨苏子甚至连自己第一次来月经的事都是先告诉父亲的。父亲听了苏子对月经的恐慌后说,你去把这件事告诉你妈妈,她会告诉你该如何处理的。苏子不敢去,最后还是父亲告诉母亲的。母亲气急败坏地逢人便说,你们都说我偏心说我对她不好,你们说她这种事情都先跟她的爸爸说,她是不是有点缺心眼?于是,杨苏子第一次来月经是跟她爸爸先说的事让很多人都知道了,这让青春期刚刚开始的杨苏子羞愧难当,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但也就是这件事让杨苏子跟母亲的关

系降到了冰点,很长时间她拒绝跟母亲说话。少年时代的杨苏子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她自卑内向倔犟。从那时起她就悄悄计划找一个爱她的人,早早离开这个家。

高中毕业后杨苏子考上护校,自从上了护校她很少回家,有时甚至连节假日都在学校呆着。杨苏子喜欢安静喜欢独处,越是人少她的思维越活跃,越是人少她的每个毛孔都是自在放松的。那时祝同庆是护校食堂的小厨师,他经常看见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孩子就连节假日都在食堂吃饭。他很怜惜她,总是朝她的碗里多打些菜,每当这时,窗口的姑娘总是瞪大眼睛看看他,然后低着头走了。有一次是国庆节,祝同庆特意给杨苏子的碗里打了一大勺红烧肉。杨苏子看着冒尖的碗迟疑了一下低声说,谢谢你,可我吃不完这么多,都浪费了。祝同庆听了有些脸红,但他坚持着说,你这么瘦应该加强营养。杨苏子脸红了说,谢谢你的关照!然后低着头走了。以后祝同庆照样给杨苏子多打菜,其实杨苏子并不是想占这点便宜,而是有祝同庆的关照每次上食堂杨苏子总觉得特别的温暖。冬天到来,杨苏子看见祝同庆的手总是冻得通红,于是她悄悄织了一双手套送给了祝同庆,祝同庆拿着那双手套爱不释手,放到枕头底下根本舍不得戴。就这样两人恋爱了。每到傍晚,身材高大的祝同庆携挟着身材瘦小的杨苏子像天鹅和腋下的雏鸟在湖边在夜幕下嬉戏,让杨苏子觉得幸福得不得了。

杨苏子跟祝同庆恋爱的消息让母亲气急败坏,那时杨苏子的父亲已经当了局长,有了很大的权势,上门巴结她们家的提亲的人踏破门槛。杨苏子的母亲正在千挑万选地给女儿物色着有前途的女婿,怎么能容忍女儿跟一个食堂的三流厨师恋爱呢。母亲刻薄地说杨苏子,不就几勺菜吗?你打算一辈子跟着他吃红烧肉和白菜豆腐?再说,你们俩长得般配吗?他人高马大你还不到他腋下,以后他要是打起你来像拎一只小鸡,你连挣扎的份都没有。杨苏子冷笑地说,只要人对我好,一辈子吃萝卜白菜我都觉得情愿。杨苏子对母亲有着强烈的逆反心理。母亲哭闹绝食甚至声称要跟女儿断绝关系,一时闹得沸沸扬扬的,但都没有动摇杨苏子的决心。最后杨苏子还是跟祝同庆结了婚。

杨苏子跟祝同庆结婚后生女儿时是难产,杨苏子折腾一天一夜才生下女儿,从产房出来时杨苏子像死了一样。祝同庆口噙着水一点一点地喂到杨苏子的嘴里,一连几天没有脱过衣服睡觉。祝同庆的行为令妇产科所有医生都感动不已,这样的好男人真的很少见。以后祝同庆对杨苏子母女俩更是关怀备至。一日三餐饭祝同庆从来没有让杨苏子插过手,就连杨苏子的洗澡水都是祝同庆来倒。那时杨苏子还在医院的急诊科做护士,常常值夜班,于是接送女儿的活几乎都是祝同庆的。幽儿是在他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长大的,跟父亲的感情比跟母亲还要深。杨苏子欣慰的是幽儿长得像她的父亲,身材高挑,才十岁的时候个头就要超过母亲。祝同庆常常一手搂着杨苏子一手搂着幽儿开玩笑地说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大女儿和一个小女儿。

若干年后母亲终于感动了,动用了许多关系终于把祝同庆从学校食堂那个三流厨师的岗位上调到局多经办当了业务主办。很快,祝同庆也是西装革履地上班,飞来飞去地出差,把杨苏子准备跟着他一辈子吃萝卜白菜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好几个档次。祝同庆感恩地吻着杨苏子的手说,苏子,这辈子你和女儿是我的生命。

生活就像一盘水磨,总是在吱吱呀呀地转着,水也能把石头冲出沟沟壑壑。平静的生活寡淡,寡淡的生活能让女人安心,但寡淡能让男人生出事来。人到中年往往是多事之秋,这一年多来杨苏子明显感到祝同庆对她的敷衍和情绪上的浮躁不安。每次回到家里只要手机一响,他总是跑到阳台上去接,然后再以各种理由离开家。有一次祝同庆正在洗澡时手机响了,杨苏子怕有急事就拿起他放在床头的手机来接听,杨苏子喂了半天,对方却不说话,然后挂掉了。祝同庆洗完澡出来后杨苏子说,你的手机响了,可我一接却没人说话。祝同庆一听杨苏子接了他的手机紧张地说,以后我的电话你别接,都是生意上的事你不懂。杨苏子抱着双肩定定地看着他说,我为什么不能接,难道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祝同庆听了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地说,我有什么秘密,我能有什么秘密,都是业务上的事,你怎么也学着市井女人的小肚鸡肠。杨苏子紧紧地盯着他没再说话。祝同庆的眼神有些躲避有些慌乱,杨苏子知道他心里绝对有事。

本来杨苏子想利用这个中秋之夜,跟祝同庆好好聊聊,回忆他们恋爱时的艰难恋爱时的甜蜜。他们的婚姻是多么不容易,让大家重温这段感情的来之不易而更加珍惜。可就是这样一个重要节日,祝同庆竟然不给她机会早溜得不见踪影,这让杨苏子彻底失望了。

中秋夜杨苏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半夜时分,女儿光着脚嗵嗵地跑进来了,她紧张地带着哭腔说,妈妈,我好怕,我床下有响声。杨苏子说,别瞎说,家里又没有别的人怎么会有声音。你是自己吓唬自己,你来跟妈妈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幽儿一听赶紧钻进妈妈的被子里。

夜静静的,只有秋虫发出唧唧的叫声,忽然隔壁传来了吱吱呀呀的响声,仿佛是在翻动什么东西。幽儿紧张地抱着母亲的脖子叫道,妈妈你听,就是这声音。杨苏子已经听见隔壁的动静,她先把灯打开,然后战战栗栗地爬起来,走到门口,把半个脑袋伸到门外哆哆嗦嗦地喊道,是谁,是谁呀?声音暂时没有了,可没过一会儿声音又出来了,大概是看她们娘俩胆小,动静闹得还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所顾忌,最后竟然不耐烦地把纸抓得窸窣乱响。母女两人惊恐极了,可谁也不敢走出屋去。幽儿带哭腔地说,妈妈快给爸爸打电话吧。杨苏子忘记了丈夫出差的事,赶紧抓起电话给祝同庆打手机。电话很快通了,一个女人用睡意惺忪的声音喂了一声,立刻被丈夫抢了过来。祝同庆问,苏子,出什么事了?杨苏子拿着电话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还是幽儿抢过母亲手中的电话哭着说,爸爸你快回来呀,我们家进坏人了……

这时,杨苏子忽然觉得自己血朝上涌,什么也不怕了,她抓起桌子上的水果刀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地冲了出去,她大声喊道,王八蛋你太欺负人了,我也不想活了,我跟你拼了!她也不知道此时自己骂的是房间里的坏人还是丈夫祝同庆。反正她已经豁出去了。幽儿的房门被她撞得嘭嗵一响,她冲进去闭着眼睛把刀在空中乱比划着……

杨苏子比划了半天竟没有动静,她累了,拿刀的手无力地耷拉下来。她满头虚汗疲惫地拉开电灯,只见屋里什么也没有。刚才她跟女儿分明听到了响声啊。这时桌子底下又响起了那窸窣的声音。杨苏子弯腰一看哭笑不得,原来是那只漏网的螃蟹不知什么时候爬进了幽儿的房间,八只爪子四处横行把幽儿丢弃的草稿纸抓得塞窄乱响。

杨苏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的刀当啷掉到地上。她真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

第二天一大早,祝同庆就赶回来了。也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一副憔悴疲惫不堪的样子。一进门就问杨苏子,昨晚家里出什

么事了?杨苏子仿佛没看见他一样,穿鞋拿包开门走人把祝同庆一个人丢在家里。

昨晚后半夜起了一阵北风,满街都是飘零的秋叶。来不及打扫的马路上尽是季节遗弃的旧绿,它们或是被风儿卷到人们的脚下被踩得粉身碎骨;或是可怜地龟缩在墙根等待着扫帚的清理。可就在几个月前的春天里,它们还是那么娇嫩那么得意,它们枝尖肆意地向天空伸展,那春天的太阳仿佛就是专门为它们而照耀的。可是不过才几个月它们就老了,一阵秋风刮过它们就被无情的季节给抛弃了。日月既是多情也是最无情的。

杨苏子木然地走在大街上,落叶在她的脚下窸窣响着,仿佛发出痛苦的呻吟。因为昨晚没有休息好,杨苏子觉得头懵懵的,心里更是乱糟糟的。一个女人半夜接祝同庆的手机这意味着什么连傻子都明白,她还用得着听祝同庆的解释吗?想到这里杨苏子觉得心口疼得厉害。当年他们组成这个家多么不容易呀,他们一路经过了多少风雨才到今天,他们曾经是那么相爱的呀!祝同庆怎么能忘了过去的一切而背叛她呢?想到这里杨苏子犹如万箭穿心,她恨不得立刻跟这个负心的家伙一刀两断。

可是她又想起女儿,她所要做的一切还必须要考虑女儿的感受。女儿是祝同庆一手带大的,跟父亲的感情有时候更甚过跟母亲。女儿还未成年,她还需要有一个完整的家。想到这里,杨苏子违心地想,如果祝同庆能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她也许会放他一马。想到这里她为自己而悲哀,这不过是捏着鼻子哄眼睛的事。女人人到中年都是多么脆弱的呀!

杨苏子已经调到医务科工作,每个星期二是医院大病统筹报销的时间。一大早杨苏子就忙着审查病例资料,等着审查报销的人站成长长的队伍。桌上电话铃响了,杨苏子抓起电话却没有人说话,杨苏子挂上电话,电话铃却又响了。可是杨苏子一拿起电话里面又不说话了。如此几次杨苏子觉得有些蹊跷,她对电话里说,我这正忙着呢,如果你再不说话我挂了就不会再接你的电话了。果然,电话里有个女人着急地说,大姐你先别挂,我有话跟你说。杨苏子以为又是报销院外医疗费的人就说,你有事快说。电话那边的女人带着哭腔说,大姐,我求你放我们一马吧。我,我跟祝同庆已经生下小孩了,我求你跟他离婚吧!都是做母亲的,让我的孩子有个名分吧。杨苏子听到这里忽然觉得头一懵,一头栽倒地上不醒人事。医务科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把她抬到急诊室,又赶紧给祝同庆去了电话,让他赶紧过来。

祝同庆赶来时杨苏子已经醒来,她面如箔纸一句话也没说。祝同庆问小护士她究竟怎么啦?小护士说,杨医生接了一个电话就昏过去了。

祝同庆把杨苏子接回家,杨苏子坐在餐桌前,把昨天才插进花瓶里的菊花一朵一朵地揪下来,然后一瓣一瓣地揉碎,脸上露着很恐怖的微笑。祝同庆看了觉得心寒,他掩饰着问,苏子,你觉得好点了吗?一定是你的低血糖又犯了,我去给你冲点红糖水。杨苏子很平静地说,祝同庆别装了,我们协议离婚吧!祝同庆问,为什么?杨苏子冷笑地反问,难道你还不知道为什么?为了成全你和你跟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祝同庆听了脸色苍白知道再也躲不过去了,他低下头嗫嚅着说,是我错了,我喝多了酒乱了性,可是我没想到她会算计我,她说什么也不肯打胎,我也是没有办法。祝同庆一下子蹲在地上,一双手插在脑袋里揪着头发痛苦地说。杨苏子厉声尖叫打断他的话说,我什么也不想听!为了给你留着面子,也为了让幽儿的心灵不受刺激,我可以暂时不把这件事的原委告诉女儿,因为我不想把你的丑陋告诉我天真无邪的女儿。祝同庆使劲打着自己的脸痛哭流涕地说,苏子是我对不起你!我什么都不要,都留给你和幽儿。

一个月后杨苏子跟祝同庆在办事处正式办理了协议离婚手续。当祝同庆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时,他的手抖了一下,然后悄悄地看了一眼杨苏子。杨苏子假装没有看见,拿起笔来飞快地在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大名,然后潇潇洒洒地把笔撂在桌面上仰脸出去了。

杨苏子走出门外时,天阴得很厉害,空气中仿佛都能拧出水来。跟杨苏子的心情倒是蛮配合的。毕竟是十几年的婚姻十几年的肌肤相亲十几年的生儿育女的生活,仅仅只要几分钟就全部结束了,从此情同陌路。此时谁的心情也不会好受。感情这东西真是太残酷太折磨人了。

此时,杨苏子又想起自己未成年的女儿,自己可以跟祝同庆一拍两散,可是女儿身上还流着他们两个人的血,想起女儿从此要在单亲的家庭里生活,杨苏子就觉得很对不起女儿。她想,从此她要加倍爱女儿,不能让女儿受一点委屈。她要跟女儿好好地生活。杨苏子想,在这世界上男女关系是一种最不牢靠的关系,它没有亲情,没有血缘,它的维系只有靠良心和道德,可良心和道德又值多少钱呢?杨苏子想,从此她不再相信什么感情了。

祝幽儿听说父母离婚的消息除了惊讶还是惊讶。别人的父母离婚之前都有先兆,起码要吵上个一年半载,打个头破血流然后才会离婚。可是她的父母离婚前竟一点征兆都没有,仅仅在一个多月前母亲还买花买螃蟹地说要好好过一个中秋,难道就因为中秋节那天父亲出差没有回家母亲就要跟他离婚吗?这个理由太简单了。母亲只是含糊其辞地告诉她,爸爸妈妈的感情出了问题不能在一起生活了,理由就这么简单?幽儿想起有一首歌儿里唱的,大人的事小孩不懂……就算她真的不懂,可是她需要爸爸呀!没有爸爸的家那算家吗?幽儿小的时候是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长大的,那时妈妈还在急诊科忙着,每天要三班倒。而父亲在学校食堂工作时间闲散而且还有假期,因此她跟父亲一起的时间比跟母亲在一起的时间要多得多。爸爸会给她梳小辨,尽管扎得不好看,可是她要什么头饰爸爸就给她买什么,常常扎着红红绿绿的头去医院看妈妈,让妈妈看了直皱眉头,现在想想也是实在难看。星期天的时候如果碰上妈妈上白班,爸爸就会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去郊游,她在野外可以追逐蝴蝶采花摘果玩得万分开心。她喊爸爸老豆,爸爸喊她坛子。因为别人说养女儿以后有酒喝,爸爸就喊她坛子。而她喊爸爸老豆是因为看了香港电视剧。妈妈看着她和爸爸嬉闹常说,你们俩,爸爸不像爸爸,女儿不像女儿。

后来爸爸换工作了爸爸忙了,没有时间再带幽儿出去玩了,但是爸爸对幽儿的要求是有求必应。幽儿要MP3爸爸拣最好的买,幽儿要运动鞋爸爸眼都没眨就给她买品牌的。爸爸妈妈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谁也没有告诉她,也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幽儿想不通,有什么天大的事一定要离婚呢!为这事她有些怨恨妈妈,因为她感觉到离婚是妈妈的主意。为此,幽儿对母亲有了抵触情绪。

有一天上语文课,老师出的作文题是《记我的父亲》,幽儿看了题目有些发呆,她已经几个月没有看见爸爸了。同桌的同学小声问,祝幽儿,听说你爸爸妈妈离婚了是吧?幽儿听了一愣矢口否认。前面的同学回头说,得了吧祝幽儿,你还想隐瞒,我听我妈说了是真的,你爸包了二奶!这个同学的妈妈跟爸爸是同事。谁

也没想到一向文静性子懦弱的祝幽儿,像只小狼一样伸出厉爪把前面那同学的脸上狠狠地挖出几道血淋淋的沟……

有天幽儿的班主任特意到医院去找杨苏子,她说,这段时间祝幽儿上课的时候精力总是不能集中,学习成绩明显下滑,跟她谈了几次也没有效果。马上就要中考了,学习越来越紧张,我担心她一直这样滑下去是很危险的。老师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一副惋惜的样子,要知道祝幽儿以前可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之一!老师停顿了一下又小心地说,另外有件事我想跟你们当家长的反映反映,这两天祝幽儿总是用红笔写作业,说了几次也不听,我觉得这孩子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性格也变了许多。杨苏子吃了一惊说,这我还不知道,我想,我跟他父亲离婚可能会对她有些影响,老师,我一定尽力让她从这里面走出来。谢谢你老师,能及时跟我们当家长的沟通,以后祝幽儿在学校还请你多关照,这个孩子从小就敏感,自尊心强。老师叹了口气说,我还不是因为喜欢祝幽儿,所以见她出现异样就赶紧着急地来找你啦!现在孩子的心都很深,也不好管。咱们双方都得注意她。杨苏子千恩万谢地把老师送走了后,一天心里都不踏实。

这段时间杨苏子也觉得女儿有些变化,一向乖乖的女儿竟然变得有些古怪。每天一回家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饭时三请六叫的还不出来,而且吃饭时一句话也不说光吃饭很少吃菜。这天晚上,杨苏子端了杯牛奶轻手轻脚地送到幽儿的房间,她特意留神地看了一下女儿的作业本,果然女儿正用红笔在写作业。杨苏子知道女儿从小就敏感自尊心很强,因此她装做无意中看到的,说,幽儿,你怎么用红笔写作业呀!女儿低着头幽幽地说,我喜欢用红笔写,它写出的字好看,触目惊心。杨苏子听了吓了一跳,她没有想到女儿用触目惊心这样的词。但她故作镇定地说,幽儿,红笔是老师给学生批作业用的,你是学生不能用。幽儿回过头怪怪地一笑说,为什么不能用,她们可以用别的颜色的笔给我批作业呀!杨苏子听了幽儿的话有些吃惊,她觉得幽儿的状态有些不对。但她不想刺激她,就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这时,她看见幽儿的桌子上散落了一些零碎的花瓣,就顺手拎起其中的一瓣问,哪来的花瓣?幽儿说,我采的。说着把桌子上的花瓣捧起来又揉了几把,然后捧到鼻子前嗅了嗅面目陶醉地说,真好闻呀,我一闻到这种香味就能想起小时候爸爸领着我去春游采花儿的情景。杨苏子听了心里隐隐作痛,但一时也无法解释就说,幽儿,人总是会长大的,会有许多不如意的事,所以人必须要靠自己。即使是父母也不能跟你生活一辈子。有些事儿你长大才会明白的。说到这里杨苏子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言难尽地拍了拍女儿说,早些休息吧,明天还要上学呢。另外不要再用红笔写作业,这样不合常理,学生要听老师的。

这晚杨苏子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她觉得女儿的状态不太好,她知道在女儿心里父亲的位置是她代替不了的。想到这里她更恨祝同庆了。

有天杨苏子正在上班,老师又打来电话问,祝幽儿是不是病了?她有两天没有上学了。杨苏子听了吓了一跳,每天早晨女儿都是跟她一起出门的。中午她急急忙忙赶回家去,一看女儿正坐在自己的房间,她的一颗心这才放到肚子里。

祝幽儿的面前摆着蔷薇、月季、野菊……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幽儿正坐在那里认真地一瓣一瓣地掰着花瓣。满屋有一股说不出的馨香。杨苏子一看连忙问,幽儿,你怎么没去上学呀?幽儿扭过脸很兴奋地说,我去采集花去了,妈妈,你看多好看的花瓣,多香呀!我特别喜欢这种香味。幽儿双手捧起五颜六色的花瓣,然后又像漏斗一样把花瓣从手缝中漏出,用很陶醉的口吻对母亲说。杨苏子看见她的衣服上染着花草的绿汁,手上被划出一道道血痕,真恨不得一巴掌掴去,但她忍住了问,你觉得采花瓣重要还是上学重要?幽儿两只眼睛忧伤地看着母亲说,妈妈我能不能不去学校上学了,上学我不快乐,而采花时我能忘记一切。嗅着花香我就好像看见了爸爸,妈妈我采到这一屋子的花瓣时就请爸爸回来看,爸爸就回家了。妈妈我求求您,爸爸再回来的时候您千万别凶别再把他赶走好吗?说着幽儿拉着母亲的胳膊泪如泉涌地哀求着她。杨苏子听了幽儿的话,头嗡地一下子大了。她觉得必须要把她和祝同庆离婚的真正理由告诉她了,否则她的心结不打开精神真的会出问题的。

杨苏子坐在女儿对面,看着女儿那双无邪的大眼睛。这双眼睛多么像祝同庆的眼睛,这是他和她爱情的结晶。过去每当看见女儿的这双眼睛时总能让杨苏子感到甜美,而现在看见这双眼睛却让杨苏子痛苦不堪。

幽儿,有些事妈妈本来不想跟你说得那么清楚,可是现在非说不可了。妈妈和你爸爸分手的真正原因是你父亲背叛了我们这个家,背叛了妈妈和你,他在外边有了别的女人,并且生下了小孩子,妈妈是不得不跟他离婚的,幽儿,你已经懂事了,千万不能怪是妈妈把他赶走的。杨苏子拉着女儿的手说着,她感到女儿的手渐渐地冰凉起来,额头沁出了汗,特别是当她听到父亲跟别的女人已经生下了孩子时,浑身颤抖无声地抽泣起来。杨苏子一把把女儿搂在怀里安慰着说,我可怜的幽儿,别太难受,还有妈妈在。妈妈对不起你没有给你一个完整的家,说着说着自己的眼泪也夺眶而出,母女两人一同啜泣着。过了一会儿,杨苏子镇定了自己的情绪对怀里的女儿说,幽儿,你是妈妈下半生的希望,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要给妈妈争气呀!

祝幽儿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一句话没说,躲在母亲的怀里发抖。

杨苏子注意到这晚女儿睡得很晚,过午夜十二点了女儿房间的灯还是亮的。杨苏子有些不放心,悄悄地推门探头看了看,女儿还坐在书桌前学习。她想,幸亏今天把父母离婚的真正原因告诉了幽儿,幽儿到底是清醒了。但她还是有些心疼女儿,站门口提醒女儿说,幽儿早些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早晨,杨苏子照例把牛奶烧好早点做好等女儿起来吃饭。女儿昨晚睡得太晚,杨苏子不忍心早叫她,哪怕让她多睡一分钟都是好的。后来时间实在不多了,杨苏子这才到女儿房间无限怜爱地轻轻唤着,幽儿,幽儿该起床了。可是幽儿像婴儿一样熟睡着,对母亲的呼唤竟一点反应也没有。杨苏子以职业的敏感觉得有些不对,她一眼看见幽儿放在桌子上的一张纸条,上面用红笔写着:

妈妈:我觉得这个世界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去了!!!

杨苏子忽然觉得天塌地陷,她拼命地摇晃着幽儿,撕肝裂胆地大叫着,幽儿!幽儿!

祝幽儿一口气吃掉了40片安定,在医院抢救洗胃总算救过来了。阳光透过窗棱照在病房里,把病房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光晕,让人觉得这里的世界有些支离破碎。杨苏子扒在女儿的身边喃喃道,幽儿,你要吓死妈妈,你要吓死妈妈。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妈妈可怎么活呀!醒过来的幽儿脸色刷白,她那双无神的大眼长时间地凝视着头上方的吊瓶,仿佛看着输液怎样一滴一滴地流入她的血管,看累了就闭一会儿眼睛然后睁开再看,只是拒绝说话。整整两天祝

幽儿都是这种状态,任杨苏子说什么她都充耳不闻。祝幽儿的主治医生摇着头对杨苏子说,这个孩子的状态还不好,还是要从精神上多疏导她。杨苏子束手无策地说,我说什么她都不应,我有什么办法呢。

下午,杨苏子的妹妹杨映子带着一捧鲜花来看幽儿,漂亮的小姨美丽的鲜花,幽儿只是看了看小姨瞟了一眼花,然后任小姨说什么还是一声不吭依然如故。

杨映子把杨苏子拉到门口问,幽儿的事通知祝同庆了没有?苏子恨恨地说,没有。要不是因为他,幽儿怎么会出这种事呢!映子说,我觉得应该也通知一下祝同庆,幽儿毕竟也是他的女儿,他也有责任的。送走妹妹,杨苏子回到病房,只见幽儿已经自己坐了起来,她正把她小姨送来的鲜花一朵一朵地扯下来,然后一瓣一瓣地掰开,花瓣散落在床的四下,花汁把病房洁白的被单都染得五颜六色。

傍晚,杨苏子去开水房打开水,回来时推开病房门看见一个男人正用热毛巾给幽儿擦脸,幽儿顺从地听他摆布着,眼睛一刻也不离地看着他。杨苏子看见此景,腿一软,开水瓶差点拿不住了。祝同庆扭脸看见杨苏子进来,赶紧站了起来。仅仅几个月没见,祝同庆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以前高大挺拔的身材竟然佝偻了许多,欠打整的头发竟然花白了不少,他面色灰暗眼睛发涩,说话的时候经常眨巴发涩的眼睛。虽然还穿着过去的衣服,但因为主人的精神面貌不佳早显得灰蒙蒙的。过去那个袜子雪白、连衬衣都要烫的男人已经变得委琐不堪了。

祝同庆已经为他的行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因为他的事,实业公司把他调出机关发配到沿线的电视转播站去了。杨家能通过关系把他弄进实业公司,也就同样能收拾他。看着祝同庆如今这副灰头土脸的模样,杨苏子开始心里有种解恨的感觉,但很快心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隐隐的痛。

祝同庆看见杨苏子进来赶紧站起来讪讪地说,映子给我打了电话,我才知道的。杨苏子没有理他,放下开水瓶倒了杯水然后径直地走到幽儿面前对女儿说,把这药吃了。幽儿看了她一眼,然后很顺从地接过药喝下。此时,杨苏子和祝同庆都围着女儿坐着,但三人都没有说话,十分尴尬。杨苏子发现幽儿的眼睛一直紧张地盯着她。于是,杨苏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对女儿怨恨地说,幽儿,你还嫌你妈过得好?你这样折磨你妈!幽儿听了赶紧把盖在身上的被单拼命地朝上拉,试图盖上自己的脸,祝同庆扭脸去看墙根的某一个角落,空气又凝固了。

天渐渐黑透了,祝同庆打破了僵局说,苏子,你累了两天了,回去休息一下吧,今晚我来照顾幽儿。杨苏子本想拒绝他,可又一想幽儿也是他的女儿凭什么他不该照顾女儿,如果不是他,幽儿还走不到今天这个地步呢!想到这里恨得牙根又痒痒了起来。的确,这两天杨苏子心焦力瘁低血糖都犯了,既然有祝同庆来照顾幽儿自己就回去休息一下也好。想到这里杨苏子叹了口气,起身回家了。

一连几天,都是祝同庆晚上赶来照顾幽儿,有了祝同庆替手杨苏子觉得轻松许多。同时,自从祝同庆来照顾幽儿,幽儿的情绪明显地好多了,身体恢复得也很快。出院的那天,幽儿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拉着母亲走下楼。一家三口在医院大门口分手时,杨苏子感情很复杂地看了看祝同庆,只见他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睛一直看着女儿。而幽儿也依依不舍地看着父亲,眼神里充满了对父亲的无限眷念。杨苏子悲哀地想,这是曾经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呀,而现在却成了这样。

回到家里,幽儿又钻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客厅里只有杨苏子一个人。杨苏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疲惫得仿佛经历了一场战争。

夜里,杨苏子睡不着,眼前总是浮现出祝同庆和女儿那依依不舍的眼睛。好不容易睡着了,梦见祝同庆笑嘻嘻地站到她跟前叫着,苏子别睡了,走,带女儿吃饭去!杨苏子诧异地说,你不是有别的女人咱们分手了吗?祝同庆不以为然地说,你又庸人自扰了,我怎么会舍得这个家舍得你和女儿呢?杨苏子如卸重负地说,哦,原来是我做了个噩梦呀!

半夜,杨苏子从梦中惊醒,她忽然觉得床前站了个人,她吓得毛骨悚然大声喊,谁?你是谁?那人动也不动。杨苏子摸索着把灯打开一看,原来站在床前的竟然是自己的女儿祝幽儿。只见幽儿穿着睡衣披头散发地站在母亲的床前,杨苏子大惊失色地说,幽儿,你半夜三更地站在这里想吓死妈妈呀!

幽儿双眼迷离地说,妈妈,为什么爸爸不能回家呀?这时杨苏子有些怨气地说,你这个孩子怎么一根筋呀!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爸爸妈妈离婚了他有了新家怎么能再回这个家呢。你怎么就跳不出这个圈子呀!

然而,祝幽儿就真的很难跳出这个圈子。从医院回来后她拒绝上学,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杨苏子觉得她的目光变得迷迷离离的,你跟她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神总是飘到别处,精神总是不能集中。

妹妹映子的女儿莎莎跟幽儿相差一岁,过去两姊妹总在一起玩关系挺不错的。莎莎跟她母亲性格差不多活泼开朗而且还伶牙俐齿。映子对莎莎说,幽儿姐姐因为父母离婚了心里不快乐,女儿你没事的时候多找幽儿姐姐玩,陪幽儿姐姐散散心。可是幽儿跟莎莎只玩了一次就再不肯跟她去了。那天开始的时候两人还一起高高兴兴地看了场电影,只是出来的时候幽儿看见莎莎穿了双漂亮的耐克运动鞋随口说了句,这鞋的款式还不错。莎莎很高兴地告诉幽儿说,这鞋是她过生日的时候她爸爸送给她的,幽儿听了当时脸色就不好。本来两人约好第二天还要出去玩的,可第二天莎莎再去找幽儿时,莎莎明明听见幽儿在家,可莎莎敲破了门幽儿就是不开。莎莎气得哭着去找大姨妈,再也不愿主动找幽儿姐姐玩了。

杨苏子回去时,幽儿正把玩着几张大头贴,这是去年幽儿过生日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上街陪幽儿一起照的,一共好些张。有幽儿夸张地张大嘴扮怪相的,还有幽儿和父母头贴着头照的。大头贴的人物都有些变形,照出来的人都跟卡通人物差不多。大头贴拿回来后幽儿到处贴,祝同庆的手机上、杨苏子的手机上以及家里的冰箱上大衣柜上都贴。可是大头贴上幽儿那快乐的表情现在再很难看见了。

杨苏子轻言细语地问幽儿,为什么不给莎莎妹妹开门,不想跟莎莎玩了吗?幽儿冷漠地说,我不想跟她玩了,他爸爸在身边而我的爸爸在别处。她有爸爸送生日礼物,而我生日的时候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她在嘲笑我!杨苏子开导她说,幽儿,你太敏感了。莎莎是你妹妹,她怎么会嘲笑你呢?幽儿低头不说话了,不知什么时候早把手里拿着的大头贴撕得粉碎。杨苏子看了觉得女儿很郁闷就耐心地劝导他说,幽儿,你不能这样下去,这样下去会没有朋友的。父母虽然离婚了,可是对于你来说父亲仍然是父亲,母亲仍然是母亲。你不必为此而自卑。妈妈希望你能快乐地成长。幽儿听到这里,忽然把手中撕碎的大头贴碎片朝空中一撒,五颜六色的纸屑立刻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有的落在她和母亲的身上,有的落在她和母亲的头上。望着两人身上披挂的纸屑,幽儿拍着手快乐地笑了,杨苏子觉得这笑很疹人。她的女儿

到底怎么了?

杨苏子带幽儿去了趟安定医院。医生仔细问了幽儿一些问题,对杨苏子说,这孩子已经患上了较重的精神忧郁症,只有慢慢地调理,别让她再受刺激。医生叹了口气说,现在的独生子女因为教育和环境的影响都很脆弱,往往受一点挫折都会出现心理疾病。比如高考的压力、家庭的解体、早恋等等问题,让许多孩子或多或少都患上了心理疾病,当家长的一定不能急。杨苏子听了医生的话真的有点欲哭无泪,再看幽儿那飘飘的眼神恨不得连死的心都有了。

杨苏子决定给幽儿休学一年,以幽儿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继续学习。

可现实中不管杨苏子怎么样对幽儿好,幽儿仿佛总感觉不到似的,她总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让任何人走进她的心灵,神经脆弱得像一只极薄的玻璃瓶,让人不敢碰。她似乎下决心要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连跟母亲也很少主动说话。每天吃饭的时候她总是把东西拿到自己的房间去吃。如果你一定要她在外边吃饭,那么她就呆呆地坐在那里你说让她吃什么菜她就夹什么菜。杨苏子虽然心里很急,但还是很耐心细致地照顾她,她知道女儿的精神状态需要调理,需要时间,她相信通过自己的经心照顾和耐心开导,女儿一定会慢慢地从这种状态中走出来的。

每天下班杨苏子总是在菜市场转悠,只要有时令菜不管多贵杨苏子都赶紧买回来做给女儿吃。鳝鱼新下来贵得让人咋舌,但杨苏子碰上了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她记得幽儿小的时候是极喜欢吃鳝鱼的。为了让幽儿的身体好起来,杨苏子觉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值得。

过去祝同庆在家的时候杨苏子从来没有弄过鳝鱼这类东西,都是祝同庆做,她们娘俩吃。现在没有指望了,为了女儿,杨苏子只有硬着头皮自己上阵。她又剁又洗地忙了一上午,一不小心鳝鱼骨刺还把她的手指给划破了一条很深的口。没有办法,杨苏子只有把手指对着自来水龙头拼命地冲,然后洒上盐,忍着疼坚持着把鳝鱼烧好,才找创可贴把伤口给裹住。烧好鱼端上桌,杨苏子连忙唤幽儿出来吃饭,幽儿磨磨蹭蹭地走出来,木然地坐在餐桌前。杨苏子对女儿说,幽儿,有你最喜欢吃的鱼。因为煤气灶上还烧着汤,她一边提醒女儿快吃一边进厨房去守着汤。等杨苏子从厨房端出汤来时,发现桌子上的鳝鱼忽然不见了。杨苏子不相信幽儿在她进厨房的这一会儿工夫就能把一盘鳝鱼吃得干干净净,于是,问幽儿,烧鳝鱼呢?幽儿扭脸看了看母亲很冷漠地说,我把它倒进厕所了。

为什么?杨苏子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问。

因为现在我不喜欢吃鳝鱼了!

那你就把它倒到厕所里去吗?

祝幽儿扭脸看着另外一个方向不说话了。

这时,杨苏子觉得食指上的伤口隔着创可贴突突地跳着疼。杨苏子觉得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幽儿你这样做是为什么?你知道为了给你补充营养,妈妈每天动脑筋想花样给你做饭吃,鳝鱼刚上市妈妈不顾那么贵的价格买回来烧给你吃,而我自己连尝都舍不得尝一口。可你一声不吭地就把烧鳝鱼倒进厕所了,你知道妈妈的感受吗?祝幽儿,妈妈没有对不起你,我不欠你的也不该你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杨苏子越说越激动眼泪都滚出来了。而祝幽儿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头一声不吭,任凭杨苏子说什么也不吭声。

杨苏子哭了,她特别的伤心。就是跟祝同庆离婚也没有让她这样伤心,跟祝同庆离婚是感情的失败,而女儿的举止是让她痛彻心脾。她想不通,她和祝同庆离婚这件事百分之百是祝同庆的错误,可是老天爷为什么却来惩罚她呢?

第二天,杨苏子低血糖犯了,她心力交瘁地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杨映子来看姐姐。祝幽儿开门后低声喊了一声,小姨,然后就钻进自己的屋里再也不出来了。

杨映子一向比姐姐活得潇洒。小的时候就因为长得漂亮,母亲喜欢,好吃的好穿的都先尽着她来,后来上学也争气考上大学,当了公务员。老公是母亲看中的,家境也好本人条件也好,反正一句话,上帝总是眷顾着她呢。杨映子比杨苏子要有心计得多,而且对老公也很有招术。杨映子对姐姐说,男人是风筝女人是线,女人放一放要扽一扽,知道飞到哪里总在手上掌握着。过去杨苏子听了这番话总是不以为然,现在想想映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自己要是像映子那样早点掌控着祝同庆,知道他的行踪,也不至于自己的丈夫跟别的女人生下孩子都满地跑了自己还蒙在鼓里。

杨苏子看见妹妹来了禁不住流下眼泪说,映子,我也不知道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呀,老天这辈子来惩罚我。祝同庆背叛我我认了,可是自己的女儿也这样折磨我我真受不了呀。本来我下半辈子就指望她了,看来我谁也指望不上了。

映子看见姐姐面色憔悴地躺在床上,说,姐,你也是的。干嘛自己折磨自己呀,既然幽儿这样喜欢她爸爸,总觉得是你拆散了这个家,你干脆就让她跟她爸爸生活一段时间。这样也许她会清醒些。再说孩子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既然幽儿也是他的孩子那么他祝同庆同样也有教育和抚养的责任。杨苏子觉得映子说得也不无道理,只是把幽儿放在他那里她有些不放心。映子看出姐姐的想法就说,姐,你想,祝同庆那边又有了女人又有了孩子,让幽儿到他们那边去体验体验就知道谁对她好了,也许再回来反而会醒悟过来的。杨苏子听了妹妹的话虽长吁短叹了一会儿,心里却听进去了。映子看姐姐心结解开了许多,说起话来也就随便了许多。

映子有几分讥讽地笑着说,中国文字好几千,你说幽儿叫个什么名字不好,偏偏叫个幽儿。新华字典里,幽字,有五种解释,最主要的意思就是幽禁,把自己关起来不跟外人接触,或是隐藏不公开。杨苏子听了妹妹的话解释说,其实刚起名字的时候是“优”字,后来想着曲径通幽的成语,就选了这个字。映子说,名字这个东西怎么能随便呢……姐妹俩东扯西拉地聊了些别的事,映子无非是为姐姐宽宽心。又坐了一会儿映子要走,杨苏子说,都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了。映子站起身说,不行,下午莎莎的钢琴老师要来。走的时候她到幽儿的房间跟幽儿打了个招呼说,幽儿,我走了。有时间我让莎莎妹妹找你玩,别老一个人闷在屋里。幽儿低着头应了一声。映子像一阵风一样走了,屋里又恢复了平静。杨苏子躺在床上想映子让幽儿去祝同庆那里去住一阵的话,还是下不了决心。

是夜,杨苏子被一阵阵雷声给惊醒,六月的江城已经进入了梅雨。今年的雨水格外的大,而且暴雨居多,雷声后往往是瓢泼大雨下得惊心动魄。杨苏子被雷声惊醒后惊恐地看到窗外刺眼的闪电交错闪烁,紧接着就是“咔咔”的巨雷声震聋发聩。杨苏子吓得一哆嗦,整个身子缩成一团。过去每当这样的夜晚祝同庆总是把她紧紧地抱着,而现在杨苏子才感到离开祝同庆自己是多么的脆弱。这时她忽然想起女儿,这样的雨夜女儿会不会也害怕呢。想到这,她赶紧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去看女儿。

推开女儿的房间,杨苏子一看床上竟然没有人,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大声喊着,幽儿,幽儿。忽然天上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是巨大的雷声,杨苏子忽然听见一声尖叫,扭脸一看,是

幽儿披头散发浑身发抖地龟缩在墙角,她紧紧地捂着耳朵不断地发出尖叫。杨苏子赶紧上前抱住她,轻轻地拍着她安慰着她说,幽儿,别怕,有妈妈在这呢。

窗外电闪雷鸣大雨如注,老天仿佛要把这个世界搅个天翻地覆,在这个恐怖的夜晚母女俩紧紧地抱在一起抵御着大自然的恐惧。幽儿把头埋在母亲的怀抱里,像一只刚出壳的鸡雏嘴里喃喃自语着,杨苏子无限怜爱地搂着女儿,女儿的头顶着她的颌,杨苏子忽然觉得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人,因为有儿女需要她来保护。想到这里杨苏子低头吻了吻女儿,当她吻女儿的时候竟听到了女儿一直喃喃自语的话是,爸爸,爸爸你快回家呀!我害怕……杨苏子一下子凉到心底,她知道在女儿心里始终无法忘记她的父亲。

思前想后,杨苏子终于给祝同庆打了个电话。祝同庆听见杨苏子跟他打电话开始很紧张以为幽儿又出什么事了。杨苏子说,幽儿现在的状态很不好……,说到这里,杨苏子忽然有无限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嗓子哽咽竟有些说不下去了。她捂着嘴巴努力镇定了半天的情绪后才说,我想让她到你那里住两天换换环境,也许对她更好些。祝同庆听了杨苏子的话停了片刻,然后才回答说,我那里的条件很差,不知她习惯不习惯。杨苏子以为他在推辞就说,不管我们俩怎么样可她还是你的女儿。如果不是你,她还成不了现在这个样子。说到这里杨苏子忍不住终于落泪了。过去那么幸福的一个家那么聪明的一个女儿现在竟成了这个样子,想到这里,杨苏子恨不得狠狠掴祝同庆一个嘴巴。

电话那边祝同庆低声说,知道了,明天我就去接她。如果没别的事我先挂了。

杨苏子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打开大门家里黑通通的。天已经黑了,可是幽儿在家竟然连灯都没开。真不知这个孩子整天想什么。杨苏子打开客厅的灯,然后走进幽儿的房间。

幽儿抱着一只玩具熊睡了。幽儿睡着的样子依然如旧,翘翘的鼻头,长长的眼际线,还有额头的上那个美人旋,一切看起来还是那么清纯可爱。杨苏子真希望幽儿睁开眼睛看到她后仍像以前一样扑到她身上,然后搂着她的脖子嗲嗲地喊她一声,妈咪。想到这里,杨苏子忍不住摸了摸女儿的额头。

幽儿醒了,她迷迷瞪瞪地看着母亲,把毛毛熊搂得更紧。杨苏子从女儿的目光中看到了戒备。于是她叹了口气说,幽儿,你不是想你爸爸了吗?他明天要来接你过去住几天。幽儿睁大眼睛不相信地问,真的吗?真的爸爸要来接我吗?杨苏子抚摩着女儿点了点头,这时杨苏子在幽儿的眼睛里看到了异样的欣喜。很长时间女儿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这种目光。

第二天早晨杨苏子起床,她吃惊地看见幽儿已经穿戴整齐地坐在客厅里等她父亲接她。幽儿自己收拾了背包,旁边还放着毛毛熊。看来她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杨苏子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感,她这个女儿怎么养得跟别人的女儿不一样,她跟父亲的情感要比跟母亲的情感好许多倍。

祝同庆是上午九点左右来接幽儿的,幽儿一看见他父亲出现,立刻背着双肩包抱着毛毛熊欢天喜地地跑下楼梯跟父亲走了。临走时还不忘记把门给妈妈关上。于是杨苏子被女儿“留”在家里,只能偷偷地站在窗帘后看着他们父女俩渐渐远远离去的背影。杨苏子忽然有一种被掏空了的感觉。

女儿走了,屋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杨苏子一个人,杨苏子觉得自己已经成了空壳。

映子给她打电话约她星期天出来吃吃饭喝喝茶。杨苏子少气无力地说,省省吧,我现在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映子说,你这个人怎么那么想不开,生命只是个过程,你要珍惜这个过程,要快乐。要快乐地活着。放下电话杨苏子心里好笑,映子又成了哲学家了。

很久没有照镜子了,杨苏子在镜中看了看自己,一个面色憔悴眼睛无神的女人,在镜中杨苏子发现自己的鼻翼两边各出现了一条浅浅的纹,把她的嘴角给朝下拉了拉。杨苏子记得有本美容杂志上说,女人最先老的就是鼻翼线。杨苏子忽然恐慌起来,自己已经开始老了。

星期天一大早映子果然如约来了。她穿着一件漂亮的旗袍裙,戴着一顶宽沿的麻制草帽,腰里还系着一条蝴蝶结,一副风姿绰约的派头。跟杨苏子头没有梳脸黄黄的、身着一件旧衣改成的睡袍的形象形成了天壤之别。

杨苏子问,你打扮这么漂亮干什么去?映子说,我每天都打扮这么漂亮。就是在家我也要打扮得赏心悦目对得起自己。杨苏子叹了口气说,我现在可是没有这个心情这个精力了。映子反问,你为什么没有这个心情,现在你是最自由最轻松的时刻。你干嘛把自己弄得跟弃妇一样,你再这样下去就完了。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杨苏子警惕地问,

映子不吭声,她噼里啪啦地把杨苏子的柜门拉开为姐姐找衣服,她拿出一件牙白色半截镂花的连衣裙在自己身上比划着说,好漂亮的衣服呀!怎么没见你穿过呀!杨苏子一看,这件衣服是前年祝同庆去香港出差花一千多港币给买她的,她一直没有舍得怎么穿。睹物思情,杨苏子叹了一口气说,如今这种衣服已经穿不出去了。

为什么不能穿?映子不以为然地说,你今天就穿!说着就把衣服拿出来丢给杨苏子。杨苏子哀求地说,实在不想穿,重新把衣服又挂进衣柜。映子一边摇着头一边又在柜子里翻腾着,她拿出一件雪青色绣花上衣咂着嘴说,你可真能存货,平时不穿这柜子里竟藏了这么多好衣服。杨苏子一看这件衣服是去年她生日时祝同庆送给她的生日礼物。祝同庆说,雪青色最配杨苏子白皙的皮肤。想到这里杨苏子心里一酸连忙说,不穿这件,现在脸色太差了穿不出去。映子又挑了几件衣服,杨苏子一看像样的衣服都是过去祝同庆给她买的,她现在实在没有心情穿。床上已经乱七八糟堆满了衣服。映子有些赌气地说,这件不穿那件不穿,你就穿大裤衩子小背心出门算啦!杨苏子一看满床的衣服也有些烦了反问,映子,你今天到底要带我见什么人呀?管我穿什么干嘛呀!

映子又哄着她说,不见什么人,带你出去散散心,怕你在家里憋出病了。杨苏子一听觉得妹妹是一番好意,就妥协地说,好好,你说穿什么我穿什么好不好。结果映子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白色的上衣和一条米色的裙子让苏子换上。映子原本就很会打扮,她三下两下地给苏子把凌乱的头发盘上了,然后又给苏子抹了些腮红,再照镜子,杨苏子觉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映子得意地说,到底是我杨映子的姐姐!

姐妹俩装扮好后,一起出了门。映子带苏子到了碎蓝咖啡屋,下午的时分咖啡馆里人不多,暖色的卷花窗帘半掩着高大的玻璃窗,咖啡屋里的灯光很柔和,很适合人们坐着喝咖啡聊天谈话。杨苏子不知道映子怎么会有这样的雅兴来咖啡屋闲聊。

姐妹俩坐下,都要了咖啡。映子用搅勺漫不经心地搅着咖啡眼睛却朝大门望着。忽然她眼睛一亮,站起来高扬着手招呼着,哎哎!彭老师,在这里。

杨苏子不知道映子跟谁打招呼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中年男人微笑地朝她们俩走来。映子很热情地介绍说,这是彭老师,这是我姐姐杨苏子。于是,两人互相点了点头。这

时,杨苏子忽然明白了映子的用意,脸色有些发窘,幸亏咖啡屋的光线很暧昧,不易让对方发现脸色的变化,杨苏子这才明白咖啡屋光线的好处。

彭老师约有五十出头,头发略有些花白,五官很端正。只是他的两颗门牙稍有些外露,即使是闭着嘴那两颗牙也常常不甘寂寞地搭在下唇上,给人的感觉像总在含笑着,让杨苏子想起了电视动漫片中的土拨鼠。

彭老师不喜欢喝咖啡要了一杯铁观音。映子介绍说,彭老师是省重点中学教数学的特级教师,可谓是桃李满天下。每年省奥赛得大奖的学生中总有他的学生。彭老师的衬衣很干净头发也很整齐说话很文雅咬文嚼字的。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

三个人在映子的引导下不断东扯西拉,都是中年人,阅历资历都很丰富,这种会面倒也不觉得怎样尴尬。大家坐了有一个钟头,彭老师说晚上有辅导课,要回去备课,大家就散了。

彭老师走后,映子问姐姐对彭老师的感觉怎么样?彭老师是特级教师在学校很有名气。他妻子去年得病死了,一个儿子也考上托福到美国念书去了。现在家中就他一个人。重点中学老师的收入高,每月光在家里开辅导班都是几千的收入,比大学教授的收入都高。这么好的条件真是打了灯笼也难找。杨苏子说,再好的条件怎么样,我现在哪有心情谈这个!我这辈子不再想这件事了。映子提高声调劝姐姐说,为什么没有心情谈这个?难道你还在想祝同庆?

杨苏子赶紧剖白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映子说,姐,你别傻了。你也要为自己下半辈子打算打算。孩子终究是要离开你的,你以后怎么办?像彭老师这样好的条件多少女人都盯着呢,虽说比你大几岁,可你也不年轻了,千万别错过了,不是自家姐姐我费那么大的心思?一番苦口婆心把杨苏子说得一时也无话可说。

过了两天,映子给杨苏子打电话,说彭老师对她印象很好,愿意跟她继续接触。然后一再警告杨苏子对别人要热情点,别三心二意的,失去这个机会就很难再有这么好的条件了。放下电话杨苏子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怎么也记不起彭老师的模样,倒是那两颗土拨鼠样的牙齿挺醒目地在眼前闪过!杨苏子觉得自己这种状态怎么能再开始一段新恋情呢?

说起跟彭老师交往的事,杨苏子首先就想到女儿,总觉得有心理负担。杨苏子忐忑不安地想,女儿能接受彭老师吗?这件事让杨苏子觉得特别对不起女儿。

幽儿到她爸爸那里已经两个星期了,也不知道在那里过得怎么样。她想给祝同庆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但她还是克制住了,因为每次她听到祝同庆的声音都特别的痛苦,仿佛那曾经是她灵魂的一缕被人牵走了。她想,祝同庆毕竟是幽儿的亲爹,他那么疼女儿不会有事的。她心里安慰自己说。可是,幽儿已经走了两个星期了,竟连一次电话也没想着给她打。杨苏子悲哀地想,看来她真的不需要她了。

杨苏子硬着头皮开始了一段中年人的感情,就像一个蹩脚的演员老是进入不了角色。好在中年人的感情,不是春天的雨来得咋咋呼呼不管不顾,淋得劈头盖脑,不计后果,倒像小桥流水涓涓溪流,来时轻轻淡淡,去时波澜不惊。

两人在一起约着喝了几次茶,彭老师就邀杨苏子到他家去做客,杨苏子虽然不是很情愿去,但这么大年龄了总不能跟年轻人一样整天在外边轧马路泡茶馆吧。

彭老师住的是两室一厅,屋里干净整洁,就连报纸都叠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一个生活很有秩序的人。彭老师热情的样子有些羞涩,他带着杨苏子在两间房子里参观着,客气得仿佛手足无措。杨苏子看见他书房的书柜子上放着一个男孩子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大海。一看就知道这是彭老师的儿子。看见杨苏子在看照片,彭老师赶紧介绍这是我儿子,在美国读研。他一边介绍着一边搓着手说,虽然动作有些局促但说话的口气很自豪。杨苏子想起自己的女儿心里一沉。彭老师扶着书柜问,你是个什么?杨苏子开始没有回味过来,后来明白了他问的意思,说,我有一个女儿。彭老师很开心地说,那正好哇,我有一个儿子,你有一个女儿,多好哇!读几年级了?杨苏子说,马上读高中了。彭老师很热情地说,那好,我教高中,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年轻人是谈爱情,中年人是谈生活。杨苏子听了心里一颤,但她不愿把女儿现在的状态告诉彭老师。

屋里尽管很干净很整洁,但却让人觉得干净整洁得像办公室或单人宿舍,缺少生活的气息。杨苏子发现彭老师家的玻璃餐柜中放着许多种方便面,就知道彭老师平时的生活是多么简单了。

果然,中午时分,嘭嘭嘭有人敲门,彭老师打开门是餐馆送外卖的人,托着一个大白搪瓷盘送来了四个菜。彭老师付完账解释说,我平时一个人不大做饭。中午在学校食堂吃,晚上回来凑合一下。杨苏子笑了笑没有说话。吃饭的时候,彭老师很有兴致地拿出一瓶红酒征求杨苏子意见说,喝点酒吧?杨苏子赶紧说,我不会喝。其实跟祝同庆没有离婚以前,只要是烧点好菜,祝同庆总是喜欢喝点酒,杨苏子兴致高的时候也跟着喝一点,她还是有些酒量的。彭老师见杨苏子不喝酒有些扫兴,也就不喝了。两个人一边吃着饭一边聊着天,杨苏子老觉得跟彭老师没有什么话可说,吃完饭杨苏子赶紧找了个理由早早告别了。

临走时,彭老师非要送杨苏子一盒雨前茶,杨苏子推辞。彭老师说,这些都是学生家长送的,他一个人喝不完。

回到家里,杨苏子懒懒地躺在床上,脑子里老是浮现彭老师的形象。她心里在劝自己,彭老师是个实在敦厚的男人,除了比自己大了点别的条件都不错。可是杨苏子怎么也不能把自己跟这个人联系起来。杨苏子记起当年跟祝同庆谈恋爱时,两人恨不得分分秒秒都在一一起。两人在一起时总有说不完的趣话,那种愉悦的心情,让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每个毛孔都舒张着。可是跟彭老师在一起她连一点心情也没有,仿佛是跟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在一起,乏味,没有激情。

天渐渐黑了,杨苏子无精打采地躺在床,连电灯都懒得开。她觉得自己整个人连灵魂都是麻木的。

电话铃响了,她歪着身子拿起了电话,懒懒地喂了一声,没想到对方竟然是彭老师。彭老师在电话里非常急迫地告诉杨苏子,他今天下午拿给杨苏子的不是雨前茶而是新茶,当时他没有注意,是后来清东西的时候才发现的。他觉得非常抱歉,仿佛犯了什么不得了的大错误,一个劲地跟杨苏子检讨。杨苏子听了觉得很好笑,这算什么呀,以她杨苏子喝茶的水平根本喝不出来雨前茶和新茶的区别。杨苏子赶紧说不要紧,管它雨前茶还是新茶反正是茶就行了!那边彭老师听了更着急地说,那大不一样,偷梁换柱的事是一个人的品质问题。他恨不得现在就要过来给杨苏子送真正的雨前茶。杨苏子觉得彭老师这个人一点小事都很认真,可见这个人的品质了,于是对彭老师有了几分好感。杨苏子真诚地说,彭老师,真的没什么,送礼物是一个人的心意,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是心意就行了。心到了礼也就到了。彭老师那边还是不肯原谅自己。后来杨苏子只好说等哪天下班有时间的时候拐到彭老师家去拿,这才算完。

第二天,杨苏子还没下班彭老师的电话就

来了,问杨苏子今天有时间没有,如果没有时间他就送到医院去,杨苏子听了只好说她下班直接过去。

考虑到彭老师不太会做饭,杨苏子就先去菜场买了些菜,然后才去彭家。谁知敲开彭家门,彭老师竟然腰系围裙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彭老师对杨苏子说,我过去也学着做过几天饭,因为就一个人吃饭做了几次又没了兴趣,你尝尝我的手艺如何。彭老师一边解下围裙一边说。杨苏子尝了尝彭老师做的菜真的还可以,忍不住赞美了几句。彭老师很开心,说,小杨你太瘦了,一定要注意营养,吃饭的时候一直给杨苏子夹菜。吃完饭,杨苏子说,彭老师,你把毛衣脱了,我找两根毛衣针帮你把袖子织一织。原来彭老师解围裙的时候杨苏子看见彭老师的毛衣袖子脱了线烂了边。彭老师的脸有些微红,他顺从地脱下毛衣,找了两根毛线针,然后坐在杨苏子对面看着杨苏子给他修补,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雨,打在雨棚上滴答滴答的,屋里暖色的灯光在雨夜里显得格外的温馨。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平静地坐在一起,听着窗外淅沥淅沥的雨声。忽然彭老师对杨苏子说,小杨,什么时候带我见见你的女儿吧。杨苏子知道彭老师想进一步他们的关系。杨苏子抬头看了看彭老师迟疑地说,她最近身体不太好,性格也有些怪。彭老师听了自信地说,我是老师,见过各式各样的学生,我试着跟她沟通做朋友。杨苏子听了抬头看了看彭老师,低声说,谢谢你!只是我女儿现在在她父亲那里。

彭老师目不转睛地看着杨苏子织毛活,两人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彭老师清了清嗓子终于表白地说,小杨,我们都是人到中年,我实话实说,我对你印象很好,不知道你对我的印象如何?杨苏子低头织着毛衣袖子嗯了一声。彭老师显得很兴奋,他说,从见到你第一面起我就对你有好感,你给我的感觉文雅大方,特别有涵养,一看就是个知性女人。我想,我们都不年轻了……以后家里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就别客气了。彭老师虽然没有把话挑明但意思是再明确不过了,他迫切希望他们早点成事。杨苏子脸上有些发红,当时没有表态,等她收完袖口的最后几针后,把衣服递给彭老师时低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会考虑的。

杨苏子要走的时候外边还在淅沥淅沥地下着雨,彭老师关切地说,外边还在下雨,要不你今晚别走了?说完自己的脸先红了,赶紧解释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有两间房,我可以睡沙发的。

杨苏子淡然一笑,拒绝了。

雨夜里,彭老师把杨苏子送出去,又跑着帮她拦了出租车,杨苏子还没有进家,彭老师的电话就打过来问,到家了没有?杨苏子一边用钥匙开着门一边接着手机说,到家了到家了。好久没有被男人这样细心关怀着,杨苏子心里感到很温馨。

进了屋,打开灯,杨苏子忽然吓得捂着嘴差点惊叫出声来,原来是幽儿浑身湿淋淋地坐在客厅里。

幽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开灯?杨苏子赶紧去抓干毛巾给女儿擦头擦脸。忽然幽儿扭过头紧紧地抱着杨苏子的腰说,妈妈,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杨苏子一听连忙问,你怎么这么晚回来,出什么事了吗?不管杨苏子再问什么,幽儿就是不回答。这时屋里的电话铃响了,杨苏子赶紧去接电话,电话是祝同庆打来的,他急促地问,幽儿回来了吗?杨苏子说,在这。祝同庆,你是怎么照顾女儿的?这么晚让她一个女孩子自己回来?杨苏子忽然有股火冒了出来。祝同庆听说女儿已经回到这边时,如释重负地说,她回去了我就放心了,真的没什么事。说完就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杨苏子赶紧去给幽儿找干衣服让她换,然后又冲了一杯热牛奶递给了她,幽儿没有了出去前的别扭劲儿,顺从地换完衣服,喝了牛奶,然后像只猫儿温顺地依偎着母亲的身边。自从父母离婚后,幽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跟母亲亲昵过了。雨夜里杨苏子搂着女儿庆幸地想,让幽儿去她父亲那里的目的成功了。现在她要好好调理女儿的精神,等她精神恢复正常了,再让彭老师给她辅导辅导功课,再过两年她能顺利地考上大学了,她跟彭老师结婚,那么她杨苏子晚年的幸福生活还是有希望的。

接下来的几天,果然幽儿比平时温顺多了,不再跟母亲闹别扭,精神状态也比过去好多了。每天杨苏子下班的时候,幽儿会从房间里跑出来喊一声妈妈,然后把母亲手中的提袋接过来。杨苏子想如果幽儿照此下去很快就会痊愈的。

这期间彭老师打过电话要求约会,杨苏子都以要陪女儿给婉拒了。彭老师听说杨苏子的女儿回来了很热心,给她准备了一整套的复习资料,说随时都可以来辅导她。杨苏子知道像彭老师这样的特级教师平时的辅导课一定安排得满满的,现在彭老师为了自己的女儿随时都可以上门,可见他对自己是真心的。杨苏子想,如果自己晚年能有彭老师这样的人相伴也算是有着落了。于是彭老师再打电话时,杨苏子决定这个星期六让彭老师跟幽儿见一次面。

每个星期五医务科的事相对少一些,下午另一个同事要开家长会先走了,剩杨苏子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忽然间有人推门进来,杨苏子抬头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约有三十岁的女人进来。她很职业问,你有什么事?

那女人问,你是杨苏子杨姐吗?杨苏子一边狐疑地点了点头,一边赶紧在自己记忆的信息中搜索,自己认识这个女人吗?

那女人站在杨苏子的对面低头说,杨姐,我是阿罗。

阿罗!杨苏子忽然明白了面前的这个阿罗就是祝同庆的二奶,闯入她们家的第三者。杨苏子呼地站起来说,你出去,我不想见你。

阿罗落下眼泪哀求地说,杨姐,论理我是不该找你,可是我心中的苦闷没人说,就想跟姐姐聊聊。你就是打我骂我我都情愿。杨苏子看着阿罗可怜的表情心里出了一口长长的淤气,无可奈何地说,你坐吧!

于是,阿罗一边坐在杨苏子对面的位置上,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呼哧呼哧地拧着自己的鼻子。杨苏子仔细地看了看眼前的阿罗,阿罗的五官整个可以用一个大“字”来概括,大眼睛大嘴巴大脸盘高鼻子浓眉毛,一看就是一个北方人的身架,一个敢爱敢恨敢豁出去的主儿。两个女人站一起,阿罗好比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而杨苏子好比是一个盆景。

你找我有什么事说吧。杨苏子一边打量着阿罗,一边把手中的笔,在几个指头间滑动着。她觉得这个年头的人真的很有意思,第三者竟跑到前妻跟前来诉苦。

阿罗把手中的纸巾丢开,然后捋开自己的胳膊给杨苏子看,一块青一块紫的。阿罗对杨苏子说,这都是祝同庆打的!杨苏子听了阿罗的话大吃一惊,她跟祝同庆结婚十几年祝同庆可没有动过她一根指头呀。

阿罗重新掏出一张新纸巾又开始拧自己的鼻子,一边拧着鼻子一边跟杨苏子说着她跟祝同庆的相识。原来祝同庆经常出差,常住阿罗工作的那个宾馆,一来二去他们都跟他混熟了。阿罗是东北女人特别能喝酒,再后来祝同庆出去应酬的时候就经常带着她去。结果阿罗把许多男人都放倒了,让祝同庆的生意进行得很顺利。祝同庆为了感谢阿罗经常送一些礼物给她,渐渐地阿罗就迷上祝同庆了。

有一次跟一个大客户“血拼”的时候他们俩都喝多了,当晚就睡在了一起。等阿罗早晨醒了的时候发现祝同庆不见了。而且自从那天起,祝同庆就从她们那里消失了。不久阿罗发现自己竟怀孕了,她非常高兴,她觉得这下子祝同庆再也逃不掉了。她按着祝同庆留下的通信方式给祝同庆打电话,可是祝同庆只要一听是她的声音立刻挂了。阿罗是个执著的人,她辞了工挺着大肚子到武汉发疯地来找祝同庆,最后终于找到他。但任祝同庆怎么哀求她都不肯打掉肚子里的孩子。阿罗知道,她一打下孩子,就再也抓不住祝同庆了,他就会在她生活中彻底消失。于是阿罗不管不顾地把孩子生下来了。她的逻辑就是自己的幸福必须自己争取。那段日子对祝同庆来说真是不堪回首,他要往返在两个女人之间,要经受双重压力,他都快崩溃了。

最后是阿罗终于按捺不住了,主动找杨苏子捅破了窗户纸。

说到这里,阿罗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们离了婚,我以为我的幸福终于被自己争取到了。可我没想到,我的日子更难过了,过去祝同庆怕你们知道我们俩的事总是哄着我依着我,可当你们真正离婚以后,祝同庆降职降薪被发配到郊区,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苦。祝同庆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平时很少跟我说话,他说他好好的生活就是被我给毁了。我说我一个黄花大闺女你不招惹我我怎么会赖上你?阿罗说到这里又用纸巾使劲地拧了一下鼻子,她的鼻头已经让她捏着发红。她说,大姐我要知道跟他日子过成这样打死我我也不来呀!可现在我有了孩子,我后悔也没用呀!这是老天对我的报应呀!说着阿罗呜呜地哭了起来。

杨苏子起身给阿罗倒了杯水。阿罗抓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底朝天继续说,上个月祝同庆回来对我说幽儿要来住几天。祝同庆指着我的鼻子对我说,如果你敢对我女儿不好,我决饶不了你。我说,就这么个破条件我能怎么样?幽儿来了,祝同庆也有了笑脸,只要有空他就陪着她玩,他们出去踏青采花在家下棋猜谜,祝同庆变得法子哄着她高兴。每天我要带孩子要做饭,还不敢有不高兴的脸色。

说到这里阿罗吸了一下鼻子手捏着衣角像祥林嫂一样回忆着说,那天外边下着雨,我在屋里剥豆儿,小宝子在我身边玩豆子,祝同庆跟幽儿在一边下跳棋。开始挺安静的,我没注意小宝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他沿着家具摸到幽儿和祝同庆跟前,他大概好奇他爸爸和姐姐玩得很开心的棋子,就趁他们没注意时抓走了一粒棋子。这时幽儿立刻尖叫起来,使劲把宝宝推到地上,宝子才一岁多站得还不是特别牢稳,额头撞到桌子角上,血立刻就流出来了,当时我们都吓呆了。可怜小宝子倒在地上哭着还一边喊着,姐姐,姐姐!

我跑过去抱起宝子,一看伤口还不浅,就说,老祝,赶紧带孩子上卫生所包扎一下吧!祝同庆一句埋怨幽儿的话也没说,穿上鞋抱着宝子赶紧朝卫生所跑。这时,我看见幽儿面无表情地坐着在那里继续摆棋子玩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我忍不住说,幽儿,宝子是你弟弟,他还小,你怎么能那么狠心。幽儿坐在那里连动都不动冷冷地说,他不是我弟弟,我没有弟弟。

我觉得这个孩子太冷酷了,竟连一点自责的心都没有,就气恼地说,你承不承认都没用,小宝子跟你是同一个爸爸,他在你爸爸心中的地位跟你一样,看你爸爸回来饶不饶你!我说完这番话看见幽儿的脸色变了,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嘤嘤地哭了。外边雨越下越大,我不放心那父子俩就也出门撵到卫生所去了。卫生所里小宝子的头缝了四针,哭得惊天动地,喊着要找我,我哭着抱过我的儿子,小宝子把他手里攥着的东西递给我,我一看竟然是个跳棋子。就这么个东西害我儿子缝了四针。我把这个棋子使劲地摔在地上。祝同庆也心疼儿子,但他说,幽儿不是故意的。

等我们回到家里,幽儿竟然不在了,我吓坏了,冒着雨夜里四处去找都没见踪影。我跟祝同庆说,你打个电话到她妈妈那里看她回去没有。结果你们家没人接电话。祝同庆急得终于变了脸,他使劲地掐着我的胳膊,恶狠狠地盯着我问,你说,你跟幽儿说什么了?我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没有说什么。他不信,使劲地把我摔到地上说,我不信,如果你没说什么,幽儿怎么会三更半夜地出走了。我倒在地上哭着说,祝同庆你打死我吧,我跟着你过这样的日子,我也不想活了。小宝子也被我的哭声惊醒了,也大哭起来。我赶紧抱着我儿子,我们娘俩一起哭,而祝同庆无动于衷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使劲地吸着烟。

又过了一会儿,祝同庆扔掉烟头又给你们家打了电话,听说幽儿回去了脸上这才缓过来。大姐,我知道幽儿有个三长两短我算是活不成了。在祝同庆心里还是你们那个家里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大姐,我心里也很苦,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已经都错到这一步了,我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的苦就是想跟你说一说,哪怕你骂我一顿打我一顿我的心里都是舒服的。如果有来世的话我绝不会再走这一步。

看着阿罗那张憔悴的脸,杨苏子不知该对眼前这个女人可怜还是同情。可怜也罢同情也罢反正那一页是翻过去的,已经翻不回来了。她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杨苏子知道幽儿从小就是一个很“独”的孩子,记得幽儿小的时候,她同事有事临时把孩子放到他们家里,这一天幽儿就不快活。她老问妈妈,这个小朋友为什么不回他自己的家呀!杨苏子开玩笑说阿姨把这个小弟弟送给她做伴,以后幽儿要负责带着这个弟弟。幽儿气得哇哇乱哭,说如果妈妈留下别的小朋友她就离家出走。可想而知,幽儿的排他情绪有多大。虽然她跟祝同庆离婚快一年了,可幽儿的精神始终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不愿接受,即使在祝同庆的这个新家里,幽儿仍然觉得父亲是自己的,而对别的视而不顾。大概是阿罗的那句“他也是你爸爸的儿子,他在你爸爸心中的地位跟你一样”的话刺激了她。她终于明白了她现在的父亲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父亲了,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幽儿终于在这个事件中醒悟了。杨苏子想到这里倒有点庆幸,看来这次让幽儿到他父亲那里住几天是明智之举,她终于知道了母亲依旧是过去的母亲而父亲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父亲了。幽儿再回来时果然温顺多了,杨苏子还明显地感到她对她依恋起来。杨苏子见幽儿一天一天地恢复正常,自己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明朗起来。

这个周末,杨苏子决定把彭老师介绍给幽儿,一来让他们增加了解,二来想让彭老师给幽儿补补课。映子说得对,她不能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既然过去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她杨苏子也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星期天,彭老师早早地来了,杨苏子开门,发现花香扑鼻,香水百合、勿忘我、玫瑰、紫罗兰,五颜六色的花朵仿佛在拥抱着她。面前的彭老师脸刮得干干净净,一件杏色休闲服让他显得年轻了不少。第一次到杨苏子家,彭老师特意买了个花篮,他知道任何时候给女人送花都是不落伍的。彭老师对杨苏子很满意,她文雅娴静,是彭老师喜欢的那种类型。尽管在这

个时代他们这个年龄的男人比女人选择的余地更大,但能遇上像杨苏子这样可心满意的女人也是很难的。彭老师很希望他们的事能加快步伐。彭老师知道他跟杨苏子女儿的见面,就意味着他们的事差不多了。

杨苏子把彭老师的花篮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然后进屋去叫女儿出来见彭老师。她心里在嘀咕,她还没有跟幽儿明说过和彭老师的事,不知幽儿会怎样反应。

祝幽儿出来了。母亲告诉她,这是彭老师。面前的彭老师微笑着,两只手在前面互相搓着似乎要跟她握手。祝幽儿低声叫了彭老师,然后又要进屋。彭老师拿出一个小盒子笑着说,第一次见面,送给你一个小礼物,祝幽儿看了看母亲迟疑了一下,她从红光满面的母亲脸上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关系。

祝幽儿还是接过了礼物,一看是个MP4。杨苏子赶紧说,快谢谢彭老师吧,你不是早就想要MP4嘛。幽儿低声谢过了彭老师,然后带着礼物又进了屋。杨苏子请彭老师坐下喝茶,两人在客厅里聊了会儿天。快中午时,杨苏子说,你坐在这里看电视,我去烧饭。彭老师站起来要去帮忙,杨苏子说,不用了,我东西都准备好了。可彭老师执意要去剥葱剥蒜的,杨苏子也就让他去了。两人在厨房里聊着天做着饭,彭老师搭着下手,一会儿饭就做得了。

端菜上桌,唤幽儿出来吃饭,杨苏子很久没有这样好的心情了。幽儿从屋里出来,情绪没有异样。饭桌上,七碗八碟地摆得甚是好看。杨苏子情绪很高地拿出藏了很多年的五粮液问彭老师,喝点酒怎么样?彭老师兴趣盎然地说,行!这么多好菜,得喝点酒。

酒是陈年的好酒,醇香醉人,杨苏子给彭老师和自己各倒了一杯,两人举杯也不说为什么互相碰了一下,就都倒进嘴里了。杨苏子喝到嘴里顿觉得满口生津,再看彭老师红光满面也喝得情绪饱满。

饭桌上彭老师一边吃着喝着一边问幽儿学习方面的事,问她们数学学到哪里了,什么难点?看得出来彭老师刻意去接近幽儿。幽儿尽管话不多但还是有礼貌地有问有答。杨苏子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下来。她听着两人的对话想,这跟所有温馨的三口之家有什么区别?她的新的正常的生活又要开始了。

彭老师下午还有辅导课,吃完饭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因为是彭老师第一次上门,杨苏子一直把彭老师送下了楼。在楼道里分手时,彭老师忽然握了握杨苏子的手说,谢谢你小杨,让我又有了家的感觉。这是杨苏子第一次和彭老师的肌肤相亲,杨苏子的脸忽然有些红了,她抽出手来低声说,没事常来。彭老师小声说,我会的!

杨苏子送走彭老师心情特别的好,她小声哼着歌儿上了楼。

开门进屋,她一眼看见幽儿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四处扔的都是残花断枝。杨苏子吃惊地上前说,幽儿你这是干什么?幽儿的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阴沉,一句话没说,拍了拍身上散落的花瓣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把门重重的一关,把母亲关在了门外。

杨苏子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走到女儿房间,幽儿正拿着支笔在一张纸上乱涂乱画,杨苏子小心地坐在女儿身边低声下气地问,幽儿你怎么啦?你不喜欢彭老师吗?幽儿冷笑了一下,幽幽地看了母亲一眼,那眼神让杨苏子有点不寒而栗。

杨苏子硬着头皮继续说,彭老师人挺好的,脾气也好。他挺喜欢你的,他说要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他以后还能辅导你的功课。杨苏子正小心地絮絮叨叨地做着工作,忽然,幽儿烦躁地大叫一声,你出去,我不想听!然后用手捂着耳朵大声喊道,你如果让这个人进家,我就离家出走!

杨苏子见女儿情绪这样强烈,只好出了她的房间,无可奈何地长长叹了口气。

这天晚上,母女俩大概都没睡好,杨苏子的眼前总浮现着女儿那幽幽的眼神,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而这一晚上幽儿一趟趟地跑出来不知干什么,杨苏子觉得自己没有精力去管她了。

早晨,杨苏子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见一个面目憔悴眼睛浮肿的自己。杨苏子悲哀地想,自己的前世一定是欠这个女儿的。

杨苏子推门去看女儿,屋里一股酒味。女儿还在熟睡,忽然杨苏子感觉不对。桌子上放着各式各样的药瓶子,祝幽儿竟然就着昨天喝剩下的半瓶五粮液,把家里十几种不同药性的药片一古脑地都倒进自己的肚子里。

你们都抛弃了我,我去了。

杨苏子颓然地坐在地上。

医院里,医生正紧张地给幽儿洗着胃,杨苏子呆呆地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她已经没有了上次的紧张和上次的恐惧,只觉得脑子是麻木的。彭老师也赶来了,他跑前跑后地给杨苏子帮忙,并不断地安慰着杨苏子。

很快,祝同庆也来了,这次女儿一出事杨苏子马上就给他打了电话,女儿伤透了她的心。现在杨苏子的想法跟上次不一样了。既然女儿是他们共同的,祝同庆也要承担责任。

祝同庆看见了彭老师,又看了看杨苏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病房里还在抢救,祝同庆跟杨苏子在病房的走廊上焦急地等待着,彭老师看见祝同庆来了,知趣地对杨苏子说,他还有课先走了,如果有事叫他。临走时,他还跟祝同庆点了点头。而祝同庆面无表情地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

病房外大树上的蝉儿有一阵没一阵聒噪地叫着。祝同庆终于走到杨苏子跟前有几分责怪地说,杨苏子,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才走到这一步的,你何苦这么快也走这一步呢!幽儿她怎么受得了!祝同庆的话把杨苏子从混沌的状态中弄醒过来,她用怪怪的眼神看着他,忽然大笑了起来,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把祝同庆笑得浑身发怵。

杨苏子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太可笑了,整件事情的责任倒成了她了,这真是强盗的逻辑。杨苏子刚想反驳他,医生打开门出来说,你们可以进去了,孩子醒了。

两人冲进抢救室,女儿终于醒了,看见他们两人都在跟前嘤嘤地哭了。祝同庆和杨苏子一人拉着祝幽儿的一只手,三个人的心里都不好受。

幽儿终于出院了。这次幽儿回家,杨苏子并没有像上次那么期待那么轻松。因为她无法预料幽儿以后还会发生什么。

这次幽儿回家,母女俩在一起说话很少,因为两个人的心里都有深深的伤痕。特别是幽儿,总是躲着母亲,母亲在家的时候她甚至很少上客厅坐着。这次从医院回来幽儿身体更加孱弱了,她脸上因为缺少阳光而显得格外苍白,两只大眼睛常常无神地望着窗外,别人跟她说话时她常常露出胆怯的目光。杨苏子觉得女儿很可怜但又很无奈。杨苏子甚至不知该怎样跟女儿相处,两颗心都受了伤害,不知怎样才能互相温暖。

现在杨苏子失去了对生活的一切兴趣,整日呆呆地守着女儿。她想不通,在这个世界上离婚的夫妻有千千万万,为什么独独她的女儿会成这个样。她忽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早知道女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自己不如吞下这口气不离婚,其实在她受伤的心灵里对祝同庆还留有一丝永远剪不断的情感。可是人的一生随时都可能犯错误,有的错误可以原谅有的错误是永远不可原谅的,它就像烧红的烙铁烙在人的心灵里永远不可磨灭。此时杨苏子心里的伤正是如此。

彭老师给杨苏子打了几次电话,杨苏子现

在根本没有心情去见他,彭老师大概也感到她家庭的棘手而失去了信心,再也没有最初的热情了。

春天又到了,万木复苏,花朵又开始绽放了。可是春天跟杨苏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生活里还会有春天吗?

可是杨苏子没有想到,春天却似乎把幽儿的情绪给调动了。有个星期天,幽儿走到母亲跟前,羞涩地说,妈妈,今天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杨苏子惊奇地发现幽儿竟然自己把头发用一根粉红色的丝带扎了起来,然后穿上了自己喜欢的运动装,背着双肩包,一副要去郊游踏青的模样。杨苏子心里很高兴,自从第二次出事后,幽儿几乎没有下过楼。今天竟是她自己提出要出去。

杨苏子欣喜地问,到什么地方呀?幽儿神秘地说,先不告诉你,但你必须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这么久了,难得幽儿有今天这样的好情绪,杨苏子的心里也有了兴致。于是,母女俩翻箱倒柜地找衣服,最后杨苏子在幽儿的撺掇下穿了那件雪青色绣花毛衣。母女俩一起鲜鲜亮亮地出门了。

杨苏子跟着幽儿坐上了76路到郊区的公汽,这趟公汽杨苏子从来没有坐过,也不知道它究竟开到哪里,杨苏子想,反正今天交给幽儿,她高兴上哪去就上哪去!杨苏子悄悄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儿,幽儿精神不错,两只眼睛也比往日有神多了。她想,别人都说春天是容易犯病的季节,而幽儿却在春天里清晰起来。

汽车出了市区,杨苏子忽然嗅到了泥土的腥气,这是春天大地复苏所特有的气味。夹杂着空气的湿润和植物的青睐。车再往前走,杨苏子眼前豁然一亮,大片大片的油菜开得金灿灿的像一幅铺天盖地的油画,那油菜的黄是极其纯净的,整个大地放射着空灵的光泽。因为家庭的变故,杨苏子好久没有亲近自然了,这亮眼的油菜花让杨苏子的心情豁然开朗。杨苏子想,早应该带幽儿出来走走,多亲近大自然,这样会让幽儿忘却不快精神渐渐地好起来。杨苏子忽然记起,过去春天的时候他们一家人也常常出来踏青,幽儿兴奋地在油菜地里摆着各种姿势,祝同庆给她照过无数的照片。想到这里,杨苏子想,难道女儿在怀旧?

汽车终于到了终点,幽儿兴致勃勃地拉着母亲下了车。杨苏子下车四顾一看,一个典型的郊区小镇。车站边是几个修车行,污油破轮胎堆在店门口显得脏兮兮的,一辆汽车开过,街头上废弃的红色白色的塑料袋随着汽车的尾气而在半空飘荡着,再走几步是卖水果的,摊子恨不得能摆在马路中央。街道上行人不多,只有几个做生意人的孩子蹲在地上玩石头。这是郊区的一个普通小镇,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杨苏子不明白幽儿为什么选择来这个地方。

幽儿熟练地带着母亲穿过街道走进一个窄窄的偏巷,大概因为这母女俩的打扮明显跟当地人不同,不断有人偏着头看她们母女俩。出了偏巷是一条沿着旧水渠的老路,水渠边栽着的杨柳此时已经冒着嫩绿的柳絮,像婀娜多姿的少女翩翩起舞显示着自己的美丽身材。渠两边的野草已经葳蕤,草丛中有许多星星点点的野花。幽儿不时地停下脚步去采野花。杨苏子想,女儿怎么知道这里有春天?

幽儿一边采着花儿一边继续朝前走,杨苏子跟在女儿后面不知道她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不远处有个过渠的水泥桥,幽儿穿过水泥桥朝对面走去。杨苏子远远望去,对面是几栋老式的红砖平房组成的一个大院子,院子里还耸着一个旧水塔,上面长满了青苔,像什么单位遗留下来的旧址,显得落寞和冷清。这时杨苏子看见前面的幽儿竟一蹦一跳地走进了院子。

杨苏子跟在后面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院子,院子的大门早也破旧,原本灰褐色的颜色,因为年久失修已经退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木纹的颜色了。院子里大概人少,地上长着东一块西一块的铁梗草,显得很衰败,倒是院内有几棵经年的泡桐树正开着紫色的花儿,一咕嘟一咕嘟地怒放着。

杨苏子一脚踏入院内,迎面是排红砖老房子,门窗还是木制的,院里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只有迎面那排房门上挂着黑乎乎的竹帘子,表示还有人住在这里。她疑惑幽儿为什么把她带到这个偏僻的地方。这时,只见幽儿正朝那个带竹帘子的房间走去,大喊一声,老豆,我来了!

忽然竹帘子一掀,里面走出一个人来,杨苏子一看那个人呼吸都快停止了。那个人竟然是祝同庆,只见他头发蓬乱,下身胡乱穿着一条蓝色的球裤,一条裤腿在小腿腕,一条裤腿因为皮筋断了松了口耷拉在脚腕上,手上还夹着一根烟。大概他听见幽儿的叫声仓促跑出来的。杨苏子跟祝同庆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从来没有见过祝同庆这样的形象,她的心猛抽搐了一下。

祝同庆看见杨苏子母女俩也惊呆了,他吃惊地问,你们,你们怎么来了?他扭脸要进屋换衣服,他不想让他们母女两看见他如此狼狈的样子。幽儿忽然扑向祝同庆大叫一声,老豆!我想你了。然后扑在他怀里眼泪涟涟。杨苏子看见此景眼睛一酸,忍不住低头泪也流了出来。此时,祝同庆的眼睛也红了,他咬着唇抚摩着女儿的头。

忽然,幽儿从父亲的怀里抬起头来,她拉着父亲的手走到母亲跟前,又拉着母亲的手说,爸爸妈妈咱们回家吧!杨苏子和祝同庆听了她的话大吃一惊。这时,幽儿满脸灿烂地微笑着地对祝同庆说,老豆,你看春天来了,油菜花都开了,我们一家去春游吧。我和妈妈都特地换上了漂亮的衣服来接你,你看妈妈穿上这件衣服多好看呀!您记得吗,这衣服还是您给妈妈买的。还有我穿的运动服也是您给我买的。咱们一家人去踏青去油菜地里照相,到小河里去划船,咱们一家人还像过去那样高高兴兴地生活在一起。我再也不惹你们生气,我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以后出国留学。老豆,春天多好哇!咱们快一点走吧。幽儿像一个高明的魔幻师给她的父母描绘着他们一家人的幸福生活,杨苏子和祝同庆在幻觉中被幽儿牵引着手一步一步地朝外走去……幽儿继续说,老豆,你不是叫我坛子吗,我就是你的酒坛子,超级大的酒坛子,等我上大学了以后,我会给你买好多好多的酒。妈妈,你不是说女儿是妈的贴心小棉袄吗,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永远让你的心暖暖的。春天来了我们多高兴啊!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祝同庆杨苏子在女儿幸福生活的描述中一步一步地朝外走去,幸福的生活像海世蜃楼一样就在他们面前向他们召手。

这时,竹帘子一掀,阿罗抱着孩子也出来了。阿罗眼看着祝同庆跟着那母女俩像中了魔一样一家三口牵着手朝外走着,她焦急地大叫,祝同庆你上哪里呀!祝同庆你上哪里呀!你不要我们母子俩啦!祝同庆仿佛没有听见一样跟着女儿继续走着。

情急中,阿罗狠狠地揪了小宝子的屁股一把,一个脆生生的哭声从后面传来,小宝子在母亲的怀里挣扎着哭着喊着,爸爸,爸爸,我要爸爸!祝同庆一下醒了,他的脚步再也迈不动了。身边的幽儿还在拼命地拉着他说,爸爸咱们回家呀!咱们回家呀!

责任编辑毛军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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