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满堂

2008-10-24 08:37乔洪涛
百花洲 2008年2期
关键词:棉鞋棉花奶奶

乔洪涛

天底下的花开出来都是让人看的,红的,绿的,粉的,紫的,黄的……五颜六色地挂在枝头,让人看了觉得美气。老人的院子不小,老人平日里又闲着没事,就种了不少的花,月季啊、牡丹啊、夜来香啊,还有什么兰花、杜鹃花什么的。这些花一到春天就开了满满当当的一院子,老人每天浇浇水,拔拔草,有时候也戴了老花镜捉捉虫子。捉了虫子也不捏死,放在一个小盒子里养着,给挂在屋檐下的一只画眉改善生活。画眉平时吃小米,有了虫子就喂虫子,老人戏称是打牙祭。画眉长得漂亮,尤其眉眼俊俏,又会唱歌,老人就很喜欢,天天提出来放风,晚上就提进屋去挂在抬头可见的梁上,成了宝贝一般。画眉伺候得好,花也侍弄得好。院里就鸟语花香了。有时候老人就搬一把椅子坐在花丛中,一边闭了眼听画眉唱歌,一边闻那扑鼻的香气,老人的生活过得滋润哩。前院的刘二卷了一裤腿泥巴进来讨水喝,看见老人坐在花香鸟语中闭目养神,俨然神仙,直羡慕得乱跳说,三奶奶,您这是活神仙呀。老人不说话,脸上却美滋滋的。村里人都羡慕老人的生活自在,他们说,比村长自在,比乡长自在,比县长也自在吧,县长还得日理万机哩。三奶奶啥不用干,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三奶奶有福。

老人的确是有福的。老人有福是因为老人吃过苦。苦尽甘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老人的苦吃得多,先是男人娶了她三年后随军,接着男人战死沙场,留下一个独苗儿子,嗷嗷待哺。那年月正好是困难时期,吃不上,喝不上,天天都有饿死的人,老人却咬紧牙关,不求任何人,土里刨食,一把屎一把尿把独苗儿子拉扯成人。不仅拉扯成人,还把儿子送进了大学,成了村上的第一个大学生。后来儿子进了仕途,升了官,并且把个官越做越大,从局长到县长,从县长到市长,如今到了省里,成厅长了。这可了不得了,别说整个刘家村,就是全乡全县,有几个能做得了厅长的?厅长是个啥老人不懂,但是老人知道儿子的官已经不小了。据说下一步还要当省长,省长有多大?能管百十个县吧?老人不问这个,老人只知道儿子很忙,忙得团团转。比如儿子回来有时候连住也不能住一夜,刚坐下吃饭,一个电话,又把儿子叫走了;比如儿子回老家了也总是闲不得一会,往往是刚来到,后面就跟着来好几辆小轿车,市里的县里的乡里的干部一拨一拨地过来请。请啥?请吃饭吧。老人想。老人又想,整天大鱼大肉的吃不厌烦?有一次儿子告诉她,其实他也不喜欢整天吃大鱼大肉,儿子说,天底下最好吃的饭就是她擀的面条,她蒸的大菜包子。老人高兴。于是每次儿子回来,她都要给儿子擀一碗鸡蛋面条吃。他知道儿子是好儿子,儿子再忙,也不断地回老家来看她。

儿子已经多次想把她搬到城里去住。儿子说娘,跟我去城里吧,我找专人伺候你。老人不愿意去,也不是没去过,去了,住了不到五天老人就病了。心口里憋屈,腿脚发软,把儿子吓坏了,找车送到医院里做了全身的检查,啥毛病也没有查出来。老人心里明白,她是在城里住不习惯。结果回家来马上就好了,啥事没有,能吃能喝。儿子再请,老人怎么也不去了。儿子后来也不再勉强,任由老人在老家养老。老人的田地早就没有了,转给侄子种,老人就在院子里种了花。满院子鲜花五彩缤纷盛开的时候,儿子回来过,儿子一回来就不想走了。他说娘,都看着我风光,我不如我娘自在哩。老人就笑了,说那你退休了就回来,帮娘种花。

儿子有了白头发,老人就搬个小板凳让儿子坐下,戴了老花镜给他拔。儿子瘦了,胖了,这是老人最关心的。去年一段时间,儿子明显瘦了,把老人疼坏了。儿子喊累,老人就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觉。老人说,干脆不干算了,回来养花多好。儿子就苦笑,说娘,你不懂,我这是身不由己了。老人知道儿子在于大事,也不过多唠叨,但是,每次回来都要嘱咐一遍儿子一句话,那就是:要当个好官,当个清官,当个老百姓的父母官。老人不识字,可是家教严,家风正。没有严格的家教和正直的家风,老人知道也教育不出这么个儿子。老人一辈子吃苦,一辈子受委屈,却挺直了脊梁,堂堂正正做了一辈子人。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可老人守寡一生,一辈子没有沾惹一点是非,不仅没有是非,老人还在刘家村活出了尊严。年轻的时候,老人是刘家的好媳妇,年纪大了,老人活成了刘家村的“三奶奶”。儿子知道老人吃的苦,也知道老人的脾气,于是就不再勉强老人跟他去城里了,儿子花钱给老人翻修了房子,盖了一出四合院。一有时间,儿子就开了车往家里跑,回来也帮着老人浇浇花,拔拔草。儿子不在家的时候,就央了四邻八舍帮忙照顾老人,也嘱咐了叔伯兄弟每天都过来看一趟,帮老人劈劈柴提提水。村上人都愿意来。老人为人为得好,儿子也在村上为得好。刘家村谁家的事没有麻烦过儿子呢?刘二家的儿子大学毕业了,拿了毕业证去找儿子,儿子给他安排在了省城;张狗家的闺女初中毕业,没什么文化,去找儿子,儿子也给她安排了工作;李国去省城打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工头耍赖不认账,也是儿子一个电话追回来十多万元的赔偿……这几年,儿子拨来了专款,给村上修了路,给乡里修了水电站,给县上带来了大项目……这些事多了。这都是老人给儿子立下的规矩,凡是老家去人求你,再难也要帮人家,只要不违法,你就要给人家办好。儿子的确是个好儿子,回老家来,离村半里地就下了小车步行回来,碰上叔叔喊叔叔,遇上大爷喊大爷,在老家里没有一点官架子,遇人递烟,见人说话,春节回来,还要挨家过去拜年问安。全村人都夸老人养的儿子懂事,不忘本,这样的孩子真是难找了。老人高兴,老人最高兴的就是别人夸儿子。

可是,这年春天。刘家村的人发现了新情况。最先发现新情况的是刘二,刘二到老人家院子里去借东西,本想着今年应该又是花香扑鼻,满满一院子五颜六色了,可是,进去一看,不是。不仅不是,而且一朵花也没有了。老人把能栽的栽到了盆里,盆花都搬到了屋里。整个院子里的花圃被老人翻了起来,老人正在点棉花种子。刘二纳闷坏了,说三奶奶,你种的花呢?你怎么种起棉花来了?老人不抬头,说对,种棉花。刘二说,种棉花干啥?你要棉花,我给你,不用你种。老人对刘二笑笑,说我种了棉花拾了花做棉衣哩。我儿子要穿我亲手做的棉衣棉鞋,你不知道,他小时候最喜欢穿我给他做的新棉鞋喽。

很快,全村的人都知道老人把满院子的花毁了,要种棉花了。大家都过来看,也都过来劝,说三奶奶,你要棉花吱声一句就行了,那些花毁了可惜了。老人说,可惜啥哩。不可惜。花还可以再种,我拾了这茬子棉花,明年再接着种。老人固执,都劝不动。劝不动就不劝,都知道老人的脾气。大家都觉得老人怪怪的,过了年,老人就七十岁了,七十岁的老人赛顽童,真是越老越是个孩子。大家想,他做了厅长的儿子什么样的毛皮大衣穿不了?什么样的好皮鞋穿不了?还稀罕又笨又重的黑棉衣棉鞋?该不是老人鬼迷了心窍,要给自己准备寿衣吧?这里的老人去世,都要穿新棉衣棉鞋。其他的再好的呢子大衣或者皮鞋也不行,皮鞋是动物皮做的,到了阴间要遭罪刑。棉花做的寿衣最好

了,暖和,轻快。于是大家都觉得她要做寿衣了,是啊,这个年纪了,早准备好也可以了。有的人家,六十岁就准备好了。老人虽然有福,享福,可是老人也不能长生不老呀。

倒是老人的儿子好久没来了,听说忙着要做省长,出国学习去了。儿子不来,小轿车倒是不断地来,有时候是儿子媳妇和孙子带了好东西来看她,有时候是儿子的秘书来。刘家村的人都觉得这段时间老人儿子一定忙坏了,要做省长了,能不忙?他们都觉得她儿子有戏,是啊,这么好的干部国家不提拔那提拔谁?要是做了省长可了不得了,那可就是三品大员,按察巡抚了吧?已经有人给老人开玩笑,说三奶奶,要喝喜酒了吧?你家儿子要做省长了,可了不得,要请喝酒呀。老人也笑了说,要得,要得。喝喜酒,喝喜酒。

老人种棉花是个老手,施肥,打杈,捉虫,老人样样在行。当然,老人在村上最出名的还是拾花。这里人管棉花叫花,管摘棉花叫拾花。到了秋天,田野里棉花都开了,白花花的一片,有人喊,拾花去了,大家就都去拾花。你琢磨琢磨,这个拾字叫得好。你听听,拾花。拾。不是摘。摘很生硬,那要掐断花茎。摘棉花不恰当。棉花成熟了,开白色的花朵,棉桃张开了小嘴巴,把白花花的软和和的棉花吐出来,软蓬蓬的一大团,喜人得很。棉棵比人矮,要弯腰,伸手一扯,就拾到手里了。拾不费劲,而且让人高兴。拾钱也是“拾”嘛。棉花很贵,价格高,所以拾棉花也可以是拾钱了。拾花好。老人喜欢拾花。这种花实用,朴素,它不漂亮,可是实在。就像做人,光有花架子不行,光开漂亮的假花也不行,得像棉花一样实在、暖和。老人把一个包袱围在腰里,和其他的社员去田地里拾花,她总是领队。那年生产队里进行拾花比赛,老人得了第一名,挣了五个工分。老人拾花,又快又干净。拾过去干干净净的,不会落下。落下了可惜,有年轻人不会拾,拾过去拾不干净,张开的棉嘴里还残留着丝丝缕缕的白色棉花瓤子,可惜了。一棵收拾好了的棉花,可以结三十多个棉桃。这些棉桃开始很小,玉米粒样,一个枝杈上就结好几个,都藏在每个叶子下面。渐渐的,棉桃一个个长得像桃子一样,尖尖的嘴巴,四个花瓣紧紧地闭合着。等到了秋天,它们的颜色暗淡起来,水分减少,就要张开嘴巴了。它们就像约好了似的,一茬子一茬子地张开,基本都是在晚上张开,早晨的时候你去田地里一看,白花花的,像雪花一样漂亮。等过了霜降,棉花还开不完,但是地里要种麦子,棉花棵子就要拔出来。拔出来不要紧,拔出来把棉花棵子放在太阳地里晒,那些还没有开放的小棉桃也就慢慢张开了嘴巴。这样的棉花往往就属于二等棉花了。有的还有红瓤子,价格也便宜。这样拾棉花也有个名称,不叫拾花了叫剥花。老人在院子里种的棉花,不用等着腾出地来种麦子,所以就不着急,棉花还让它自己长着,慢慢开。反正也不多,二百多棵吧。慢慢拾。老人算了,拾的花弹了轧了,可以做一身棉衣棉裤,还有一双棉鞋。

老人真是想给儿子做一身她亲手种的拾的棉花制成的棉衣棉鞋。前一段时间,儿子让人捎了信来,说是多少年没有穿过娘做的棉鞋了,想要一双娘做的棉鞋。他说,他穿过的几千块钱的皮鞋也不如娘做的棉鞋暖和,舒服,他想穿。穿上这样的棉鞋塌实,脚踏实,心里也踏实。老人哭了一场,于是决定毁了花种棉花。她要亲自种,亲自收,亲自拿去弹,亲自缝,最后,她还要亲自给儿子送去,给儿子穿上。

整个秋天的时间,老人就在拾花中度过的。这让她想起了许多当年的往事。她记得有一次,儿子在县城上学,儿子刻苦,又懂事,一个月两个月也不舍得花钱买车票坐车回来。儿子不回来,老人就让同村的在县城上学的学生给儿子捎点东西,煎饼、咸菜什么的。那年冬天很冷,她拾了花,给儿子做了一双新棉鞋。老人想念儿子,也想亲手给儿子穿上,于是亲自步行三十里路揣在怀里给儿子送去了。那是她第一次去县城。天下了雪,一路子滑倒了三个骨碌。等到了学校找到儿子的时候,已经又冷又饿,双手都冻得麻木了。儿子接过新棉鞋,捧住她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子还穿着夏天的露了窟窿的单鞋,脚指头都冻烂了。可儿子不说冷。她说儿子好样的,有种。她亲手给儿子换上新棉鞋,儿子抱着她喊了一声娘。结果,回来的时候她哭了一路子。那双棉鞋儿子一直穿到考上大学,后来,儿子就保存起来。前些年她去省城,儿子还拿出来给她看。儿子说,我能有今天,这双鞋也有功劳啊。

收完了新棉花,老人并不着急着去弹轧。老人早掐算好了时间,她不急。她把屋里的两条长凳搬出来,又把里屋闲床上的苇席揭下来铺在上面,然后,才把拾的花摊开在院子里。院子里的阳光很好,深秋的天气已经很凉爽,但是阳光还是那么地好,那么地亮,那么地温暖。老人把棉花摊得很均匀,薄薄的一层,薄了能晒得透,阳光吸收得好。老人坐在堂屋门口的罗圈椅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白花花的棉花发呆。她看着自己亲手伺候出来的棉花,觉得这些棉花是那样的白,那样的亲。棉花为什么软和?暖和?就是因为棉花吸收阳光吸收得好,棉花把这些阳光都藏起来了,到冬天的时候再放出来,所以人就觉得暖和。老人想。只要太阳好,老人每天要把这些新棉花抱出来摊开,晒上一晒,等中午的时候,还要再翻上一遍,老是晒一面不行,太阳把这面晒热乎了,她就把那一面翻过来,也让那面热乎热乎。就像夏天晒新麦一样,要用木锨一锨一锨地翻几遍,这样才能晒得好。可老人晒棉花比晒新麦认真,她翻得很仔细,跪在条凳上,伸着胳膊一把一把地翻棉花,一个角落也不漏掉,一把也不漏掉。翻完了老人还是坐回罗圈椅里去,痴痴呆呆地发愣,有时候连饭也忘了吃。于是就有人问,三奶奶,你在想什么呢?该不是在忆苦思甜吧?三奶奶才激灵一下,回过神来,说,我想啥,我还能想啥。我想以前的日子哩。人就说,三奶奶,以前的日子苦,你不要想,要往后看哩。三奶奶就笑了,说,我想我儿子哩,总行了吧。

老人毕竟有些老了。以前的三奶奶可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三奶奶闲不住,收拾收拾这里,拾掇拾掇那里的,脑子也灵醒。就是坐下来歇会,也会提了画眉笼子挂在面前,看漂亮的画眉鸟儿在笼子里来回跳跃。画眉鸟儿在笼子里从支架的这头跳到那头,又从下面跳到上面,小腿儿不停地挪,不停地挪,小嘴儿也不停地唱出动听的歌曲来。老人就孩子一般,不时地扬手去逗画眉,脸上挂着慈祥和满足。高兴的时候,老人还哼哼着唱一段京剧。人家都说三奶奶活出道行来了。道行是什么?三奶奶有些嗔怪,你们还把我看成是老妖怪了是不是?三奶奶笑了,大家也都笑,说三奶奶有福。

人上了年纪,很多地方就不一样了。有时候这年纪不是慢慢上来的,而是突然就上来了。三奶奶就在今年的某一天突然就显老了,哪一天呢?从老人毁掉花棵子种棉花开始,举动就有些怪异。到了收完棉花,老人许多地方就都有了变化。首先是表情不一样了,以前的三奶奶脸上充满了慈祥和满足,现在脸上则有

些呆气了。比如,三奶奶可以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着白花花的棉花看一大晌。接着动作不一样了,以前的三奶奶于活利索,从不拖泥带水,现在的三奶奶干起事来哕嗦不说,还丢三落四起来。比如说做饭吧,三奶奶现在经常不是菜里忘了放盐就是锅里忘了添水,有时候还莫名其妙地出神、发愣。比如说话,三奶奶现在说话也给人头上一句脚上一句的感受,正说着这个事呢,她一下子就拐到那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上去了。要么正说着她呢,一下子就说到她儿子身上去了。刘家庄的人都有些纳闷,他们不相信这么有福这么享福的三奶奶会一下子老下去。老得这样明显,这样快。他们还没见过谁比三奶奶更有福的,就是凭这一点,三奶奶也不该老下去啊。可是,三奶奶变了,更多的时候,不出院门了,也不爱说话了,连说他儿子的事也少了。倒是一门心思侍弄起她院子里的这些棉花来,一点也不厌烦,戴着老花镜,捉虫啊,掐尖啊,拾花啊,晒花什么的。于是,刘家庄的人都觉得老人的确是在给自己准备寿衣了。老人当然不承认,老人说,她要给当厅长的儿子做棉衣棉鞋。可这话谁信呢?他们都知道,越是年纪大了的老人越忌讳说死,岂止是死,说老也不行。三奶奶不认老,她越是这样。刘家庄的人越是认为老人是在给自己做寿衣了。他们甚至打赌,说不信?不信,就等着瞧吧。她晒好了棉花总要去弹花,弹好了棉花她就要做衣服了,做出来棉衣一看不就知道了吗?等她做出棉鞋,一看鞋子的尺寸不就看出来了吗?

果然,有一天,街里来了胡家村的“棉花胡三”,老人就把棉花胡三喊到家里去了。胡三把他收棉花的毛驴拴好,咋咋呼呼地跟着老人进了院子,生怕别人没看见似的。胡三再出来的时候,背上就多了个大包袱。是一大包棉花。老人亲自种的收的新棉花。胡三把棉花包袱放在驴车上捆好,老人还不放心,追着胡三说,你可不要把我的棉花和别人家的弄混了啊?胡三摆一摆手,说,三奶奶,你就放心吧。今天我不再收棉花了,这就回家给你弹棉花去。胡三也喊老人三奶奶,这让三奶奶有些意外,可老人却觉得很受用也很放心,她说,你去吧胡三,我等着你来啊。胡三驾着驴车走远了,三奶奶还站在门口望着。

在等待胡三送棉花回来的这几天里,老人还做了一件事,先是找出来一些破旧衣服片子,用剪子剪了口,撕成了布条子。又专门用锅熬了糨子,然后,把这些布条子铺在门板上,一下一下地刷上了糨子。她这是在做纳鞋底的袼褙了,刘家庄的人看见了三奶奶的袼褙,才真正相信三奶奶是要纳千层底,做新棉鞋了。刘有庆的老婆过来给三奶奶送鞋底,她拿的是在集上买来的泡沫塑料鞋底子。这种鞋底子轻快,暖和,是机器生产出来的。现在的庄户人做布鞋,都图省事,不再打袼褙纳千层底了,都用这种泡沫塑料底子。千层底太费事,一针一针地拉下来,手要勒得通红不说,还麻烦,一个鞋底要纳上千针,一双鞋底即使年轻的小媳妇也要纳半个月,何况是年纪都七十岁的老太太?刘有庆的儿子毕业时找过老人的儿子安排工作,刘有庆的老婆就想来报答报答老人,她把两双泡沫塑料鞋底子拿给三奶奶,让三奶奶用这种底子纳,省劲。三奶奶不要。不仅不要,三奶奶哼了一声,说,她这是给儿子做鞋,她不怕麻烦。她让刘有庆家的把鞋底子拿回去,给她自己的孩子做鞋去,她说,谁愿意穿这样的鞋谁穿这样的,可是她绝对不给儿子做这样的。她要纳千层底。一针一针的纳出来的鞋底子穿上才舒服,不烧脚,还吸汗,养脚。刘有庆家的热脸碰了个冷屁股,心里有些不平衡,只好灰溜溜地把鞋底子拿回去。回到家里把火发到了刘有庆身上,刘有庆老实,只好乖乖地给老婆洗了一大盆脏衣服才算了事。气得刘有庆说,这个三奶奶!这个三奶奶!

好长的时间里老人就在家里纳鞋底子。纳底子的时候,很有些吃力,年纪大了,力气自然萎缩。有时候,拉两针出来,老人就累得气喘,可老人一天也没有停过工,她把顶针戴在右手中指上,使劲顶,使劲顶,呲啦,呲啦,呲呲啦啦,呲呲呲啦啦啦,老人仿佛把自己也给纳进去了。她好像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深夜里,煤油灯下,儿子趴在炕头里写作业,她就在灯下纳鞋底子,那声音也和现在一样呲啦,呲啦,呲呲啦啦,呲呲呲啦啦啦地响个不停。做鞋帮的时候,老人多放了几层棉花,棉花胡三送,给弹得很好,具体说是弹得匀,弹得开,在手里一握,既软和又蓬松。老人往布里放棉花,每放一层,老人就觉得心里暖和一下。她放的是最软和的棉花,用的是黑条龙布。一双棉鞋做出来的时候,老人的手都累得僵硬了,连筷子都拿不稳,拿一次,啪,掉一次,拿一次,啪,掉一次。她后来干脆不用筷子了,下手去抓菜,她大口大口地嚼着馒头和菜,心里却充满了快乐和激动。

鞋是大码,43号。显然不是她自己的寿鞋,看来真是她做给在省城了当大官的儿子的。老人还保存着儿子当年的鞋样子。用报纸剪成的43码的鞋样子。鞋样子就夹在床板和苇席之间的夹层里,老人把它抖搂出来,想起从做上一双鞋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多年的时光了。她端详着大大的鞋样子,内心里一时塞得满满的。这满是幸福的,是辛酸的,是其他什么的,老人说不清,只觉得满,满当当,满满当当地。

做好了新棉鞋,老人又要做新棉衣。这一年街面上流行唐装样式的衣服,棉袄也不再是粗布的面料,一律都是绸料子,摸上去滑溜溜的,看上去也很有光彩,向外的一面又都印着大大的“福”字。一个“福”字叠积着一个“福”字,看了让人觉得喜庆和吉利。老人不是赶潮流的人,可也很喜欢这种新样式,一是因为喜欢那些“福”字。过春节的时候,哪家不贴一张又一张的红“福”字呀?她记得以前儿子在家里过年的时候,每到年底,她都要儿子写许多各式各样的大红“福”字。儿子呢,自然也愿意写,儿子的毛笔字写得好,不一会工夫,就写了满满当当的一地板的大红“福”字。她呢,自然就是忙活着熬糨子,熬好了糨子,儿子也写完了,就开始贴“福”。大门上贴一张大的,每个屋门的正中也都贴一个,粮食囤上,压水井上,灶台上,连大门口正对着的“出门见喜”上也是一个“小福”字。她喜欢“福”字,福就是“福”,谁不愿意有福啊?后来,这“福”字有了新贴法,大红“福”字不正着贴了,倒着贴,取得就是“福到了”的谐音,喜庆着呢,所以她喜欢印着“福”字的棉袄料子。二是这一年,她在电视上看到有许多的外国领导人都聚在上海开了一个会,中国的国家主席也去了,开会的时候大家穿的就是这种“唐装”。这种衣服,好看、气派、富贵。连国家主席那么大的官都穿了,儿子也是一个老百姓的父母官,穿这样的棉袄也一定会好看、气派、富贵。对,要的就是富贵。做棉袄的时候,老人亲自去街面上裁了面料,回来后,又亲自动手裁制。老人年轻时心灵手巧,这些线线脑脑的女工,她都会,现在年纪大了,虽然手脚不如以前利索,可是做身棉袄什么的还是办得到的。老人不愿意让别人代做,也不愿意图省事直接送到裁缝铺里去,老人觉得自己做出来的

衣服才能合儿子的身。老人花了将近十天的时间,才把新棉袄做出来,棉袄用了不少棉花瓤子。做好了,老人把它挂在衣架上,提到阳光下来回地看。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好像看一个抱在怀里的小孙子似的。

做好了棉袄,老人又做好了棉裤。最后把棉袄、棉裤和棉鞋都做好了,日子转眼就进入了腊月。腊月过得快,过了腊八就到了小年。老人又精心准备了过年的菜蔬和肉食,买了红蜡烛和红灯笼,最后把丸子也炸好了。丸子是萝卜猪肉馅的,儿子在家时最爱吃的。老人当当当当地剁好了馅子,又和好了面,就在厨房里烧好了油锅,把萝卜猪肉丸子下到油锅里,滋滋拉拉一会就炸出了又蓬松又香酥的大丸子。炸好了丸子老人不急着吃,而是端了一盘子到天井里的老天爷爷那里供享了一番。老人跪在那里,嘴里念念有词,向老天祈福呢。老人让老天爷爷保佑儿子,保佑孙子,保佑她一家的世世代代,大吉大利,永世富贵。

老人把这一切都做好了,刘家庄的人都看在了眼里。他们想,老人把年货准备得这么全,看来老人和老人一家子要在刘家庄过春节了。老人的儿子几年没有回来过春节了?有十五六年了吧。自从老人的儿子当了市长,就没有回老家过个春节。老人的儿子忙,到了年底,会更忙,但儿子会派人来把老人接走,接到城里去过春节。等过完了春节,儿子再把老人送回来,老人自己坚持回来的,一般是初三初四就要回来了,这时候都是儿子亲自陪着老人回来。回来了儿子会在老家待一天。儿子回来了也不闲着,不摆官架子,转悠着到各家年纪大的老人那里去拜年。中午的时候在家里吃一顿饭,当然这顿饭往往吃得热闹,村上远远近近的老少爷们都过来请他,请不动了就派代表来陪他,喝酒,吃肉,一块拍桌子骂娘。最后,都来找他帮忙,谁家的儿子想找个好工作了,谁家的姑娘想去城市里打工了,谁家和谁家有了纠纷要打官司了,都要他管。他也认真,让秘书拿了笔记,说乡亲们,我回去一定会尽力帮助你们解决的。结果是,只要不违反政策,许多问题他都给解决了。真是个好人。好人。刘家庄的村民一致这么认为。

他们看着老人的准备,都猜老人的儿子要回来过年,于是都来串串门说说话。一个说,三奶奶,年货都准备齐了吗?一个又说,三奶奶,我家大叔是不是要回来过春节了?老人不说话,只是笑,有些呆呆地笑。他们就都觉得,三奶奶的儿子的确是应该回老家来过一回春节了,老人毕竟显了老态了。这样年纪的老人一显老态,就不好说了,过了这个年难说那个年了。真是的,生命就是这样脆弱和短暂啊。大家这样说着的时候,有人发现了问题。是刘有庆家的发现的。刘有庆家的眼尖,一眼看到了老人的花包袱。一个绿花灰底子的花包袱就躺在里屋的木床上。包袱不大,却打得结结实实。刘有庆家的趁老人不注意,过去翻看了,原来是老人用一个冬天做成的新棉衣棉鞋,叠得整整齐齐的。包袱里还有一个方便袋,袋子里装的是一包黄澄澄的油炸丸子。

难道老人要走?春节了还要去省城?刘有庆家的把这个疑问散布在刘家庄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有了疑问的村民都朝老人家里走来,想探一探虚实,至少老人真走的话也可以送一送吧。可是,当他们走到老人家大门口的时候,都怔住了——老人家的大门紧锁着,两扇大门的中间提早贴了一个大大的红“福”字。福字好大,用了半张红纸那么大吧?“福”字写得不好,字体有些松松垮垮的,可是却贴得堂堂正正规规矩矩正正方方的,一点也不歪,不斜,更不是“倒”着贴的。

他们疑惑地看着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不知道,此时的老人已经背着包袱坐上了开往远方的长途汽车。老人看着窗外迅速退去的田野和树木,一言不发。但汽车不是开往省城济南,汽车是开往一个陌生的地方的。这个陌生的地方老人没有去过,也没有想过,她只知道手中的信封上这样一个地址,那个地址是这样的:青海省西宁市郊建设路55号金盾监狱。

老人抱着自己的包袱,想,等她见了儿子,把新棉衣棉鞋亲自给他穿上,然后她就回来。她还要再种一年棉花,再拾一年花,然后从从容容地给自己做一身寿衣。再然后,她就会重新在院子里种上花草,坐在花草丛中静静地等儿子回来。她想好了,哪怕是到了坟墓里,也要央别人在坟头上种满鲜花,然后她穿上崭新的棉衣棉鞋,躺在坟墓里等儿子回来。她还要立一个遗嘱,那就是等儿子回来的那一年,要儿子写上一千个红红的大“福”字,让儿子把这些写满字的“福”撒到她的坟上去,全都撒了,漫天飞舞般,撒他个福翩翩,撒他个福满堂。

责任编辑刘伟林

猜你喜欢
棉鞋棉花奶奶
棉花是花吗?
玩雪
给奶奶按摩
奶奶喊你吃饭啦
棉花
奶奶驾到
让阳光躲在棉鞋里
我家也有奶奶等
心中的“棉花糖”
第三讲 棉花肥害诊断及其防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