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外一篇)

2008-10-24 08:37
百花洲 2008年2期

张 翰

鸟语宜于清凉处听,桂花时节便好。

廊下看书、窗前写字,又或午睡初起,老樟树间恰响起一片繁脆的鸟语,滑亮、清澈,像阳光下吹出的一串肥皂泡。叫人忆起年少时,趁着秋阳正好,跑去田野里掐花捉蚱蜢的日子。秋风正亮闪闪跑到野地里,从高的树低向了矮的草丛。草丛间蚱蜢低飞,绿衣粉里,衫色炫耀。电线杆上小雀叽喳叫,马兰花在沟渠旁闹嚷嚷地开。

说是嫩凉天气近中秋。在门前老樟树下看书,燕雁已南去,檐间树梢仍有鸟雀婉转低吟,听着叫人欢喜。最爱于樟树下看闲书。树下看书,以五月为好,又以看狐怪类书籍最好。樟树枝干黝黑,一树浓阴滴翠,五月正开浅绿色碎花,习习作幽香,兼风动枝叶,沙沙有声,实在很有些气氛。发声戏谑:是狐兮?仙兮?鬼兮?

犹记与伊人一处读《昙花记》,其时亦是秋,院中桂落如雨,伊忽笑:桂花果老矣。亦笑。指身后所倚樟,漫声应道:樟阴长在哉。

樟阴诚长在,伊却不通音讯久矣。

人既沉默,喜乐悲苦也就无声无息。

喜欢郑燮一句“秋风满架扁豆花”。扁豆怕就种在院中,诗人一抬头便挪人诗里。彼时或正开花,宽大的叶在秋风里哗哗作响。诗人是否有一霎的恍惚?

婆婆家植有两株扁豆,在后院,共葡萄一架。扁豆花漂亮。花作紫白两色。开花如蛾形,两瓣如翼,与蚕豆花似。蚕豆开花单薄,白而微作青色,袅娜可怜。扁豆花亦是荆衩风致,嫣然有清气,可比作《离魂婿》中石氏女。

想起婆婆家两株扁豆,未知秋阳下,开成怎样的热闹。

以扁豆花煎鸡蛋吃,米汤送服,治夏季暑湿痢,可堪一记。

秋阳不宣而人,或觊觎案上一块巴林石,长坐不走。午睡起来,吃半杯茶,兴致正好。也不急握刀上石,只在石上将两字反复画样。握暖了石料,心亦微温。

接友人电话。斯人大笑:“足谷翁,足谷翁,一月有余,章竟还未刻成?”其时长风穿堂过户,裹挟了千里外的笑声,铿然落了一地。风吹翻开手边一本《归田录》,看见一字字清楚写道:“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恰可作答。

窗外雀声儿急。隔个窗儿,枸杞正开花。枸杞人秋唤作地骨,开紫花,小巧而精致。眯了眼细看,向斯人殷殷问:晚来吃猪肝汤,既已无枸杞嫩芽,掐些花来,滋味是否亦好?

八月十五“烧塔”。遍寻不着土瓦,拾些砖儿替,敦实地垒起,亦成一塔。又趁着秋阳正好,野地里割数丛芒草,仔细摊晒于院外。

“烧塔”是老家旧俗,本地人呼作“点塔灯”。所烧塔,底以砖砌,预留下宽敞的火口。其上以瓦片一层层摞作塔形,塔顶口搁只碗,碗中加油过半,又以泥将碗与塔间罅隙封实。暮色四合,便好燃火。瓦烧得发红了,口里再含上酒,迎面喷去,火苗一高过丈。实在可观。

砖塔却难烧得红,撒盐于火上,“哔哔叭叭”声作。火势虽欠壮观,响动却激烈。邻人惊诧,纷纷出门看。

十分得意。递把茅草进灶口,恍惚觉了些倚马仗剑的风烟气。明月迟迟,于楼宇丛中撞见这塔火熊熊,是否亦惊诧,低徊不已?

绕塔行,踏足而歌,五人唱道: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五人者,父、母、翰、东、明。

十数株茶花在院心长得精神。今年夏天,围墙重向外移了数米,沿墙边从前植的花草忽就跑到院心来。要重移回墙根种,却从夏天说到秋凉,连院里的薄荷辛气都柔软了下去。

替母亲泡杯决明子。决明子泡水微作黄色,味道仿佛小时候喝过的淡红糖水。“日书蝇头夜点星,并非生得好眼力,只缘长年食决明”。闲时偶刻一章,眼总涩上几日,不妨自己也吃些。

秋日的思绪是山头那抹云罢?闲适却又如此飘忽得不着边际。

十月的天空,有鸟儿飞过,小小的翼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是谁在唱“脱下寂寞的高跟鞋,赤足踏上地球花园的小台阶”?有些声音捻细成针,将记忆细密绣作了悠长的一句问候。

燃着的烟忽就灼痛了手指。

渡船惊起白鹭,自河中的沙洲飞旋而去。渡船是所谓的“渔庄岸小钓鱼船”。船夫面皮黑皱,年龄实在难猜。话少,有着温和而羞涩的笑容。

河水清浅,悠然北去。在河中泊了船。恰是正午,不远的江心岛上烟树素淡,悄寂无声,银杏树下,数间农舍袅袅腾起炊烟。秋日的阳光薄薄沾在发梢,让人昏沉欲睡。那年亦是这样坐对秋水罢?于那烟深处“林间暖酒烧红叶”。彼时银杏尚小,笑声亦年轻。

往事可堪记?可堪忆?有野鸭数只,一半入水,一半在岸,呼侣引伴,嘎嘎相随——恁般恩爱。

低眉婉转。念起檐下的一双燕子,巢空两载,明年是否回巢?

一架藤蔓,灰败密闷的枝叶间垂下数条小丝瓜,纤巧可喜。丝瓜性凉,吃不得也。父亲欲扯去藤蔓,母亲止之。那一架于是权充作了秋风里一件挂饰,别在小院的衣襟之上。“正是基架,斜助为辅。正若过呆,以敧破除。斜不过量,过则顷覆。敧正适度,妙趣自出。”清晨在阳台上拾掇文竹,清风过也,不由分神于一架的清凉,这偶忆起来的一句,恰可形容所见。

与渠商量,六十后避世,性情益发近山近水起来。晚饭后散步,常常就走到无人处。四野悄寂。收割过的稻田,于秋风里一派宁静与安祥,远远地,甚至望见田垄间散落的农宅。城市一寸寸正朝郊外生长,偷得数日之乐,也好。

母亲说,恰合心境,一丛红大戟也是好花。

在沟渠边俯下了身子,听流水哗哗,恍惚亦陶然。

候鸟飞尽了,天空陡然清冷。李公堤上植两行高大的悬铃木,树叶已沉下去,灰白的枝柯在四合的暮色里迷潆而萧索,有着水墨画的意味。向晚,枝上常挤满麻雀的叽喳,而路灯尚未点亮,繁脆的喧响,让人生出来温情,惦念起家里的一点橘黄灯火,脚下紧几步,行色间添了归家的急切。

江南的湿润,到冬天,已成箭头上淬的那点“见血封喉”。早晨出门,寒意逼人一紧。六点的天空仍暗,楼房在黎明前的幽蓝里,逶逶迤迤成一些黑色的线与块。数株苍老的悬铃木,将光吞下,反衬出更深的黑,像记忆里黑白照片的某个场景。巷道纵横,两旁矮伏的阴影里,隐约传出人声。白日里,那些窗下,挂出来许多的腊鱼腊肉,没有阳光,就在房檐下阴着。

巷子左侧第十家,住位做秤的老艺人。晴好的午后,常见他坐在檐下,身边支三四杆秤待售,手中则握根木棍反复打磨。阳光照在脸上,老人微眯的眼专注而有神。去年,电视台以“那些即将消逝的技艺”为题,鼓捣半日。那日,老人换上干净的新衫。在人群里见我经过,扬起手中的秤,灰白的发软伏在头上,笑容灿烂。是春风得意,跨马长街的夸耀,亦有徐庶走马荐孔明的慎重与释然。秤的买卖其实不好。大多时间里,他在替人理发,又或者坐在洞开的门前,看街上的熙来攘往。时间淌进了黑洞的门里,无息无声。

毕竟冬至过了。路边隔夜的甘蔗渣,稀疏落上清霜,那霜里照见了昨夜的月色,也照见这一季的天清地白——清是花谢灯收人散后的疏阔与安宁,白是炭火燃尽,炉里的一撮灰。

霜降有声。“有丰山,神耕父处之,常游清泠之渊,出入有光,见即其国为败。有九钟焉,是知霜鸣。”积宿的寂与寒,是曲终奏雅,凝作霜落的铿然一声,凛冽响亮。

灰蓝的晨光里,是谁微拢起不胜寒凉的心思?

有农妇挑一担的大白菜经过。霜雪后的大白菜极好,菜心半棵,人火锅久煮,可饮酒三盏。

晚饭后散步,沿甘棠湖,常常就走到烟水亭。对于素来懒迈步的人而言,实在是件难以坚持的事。但在初夏,于清风、水光、月影、人声里走去再回来,却也恍若有些山阴道上的意味,况头顶绿阴如盖,一路的郁郁森森,连空气亦是温柔的。

本地人把沿甘棠湖散步呼作“走湖”。“走湖”以长者居多,早晨或者傍晚,真就绕了湖走上一圈。一个多小时的行走,是闲庭信步,也是健身锻炼。湖边密植有大树,又以悬铃木居多。此树三月初最可赏玩。叶如鹅掌,重重碎蹙,蒙茸而轻软。迟上半月,渐有了些意气风发的模样,枝叶交缠,把绿溢得满街满地。这座小城的热闹就在那些高树下,树下但有空地,就是个舞台,吹弹奏唱,各自为阵。古典与通俗,各行其道。树下辅着的地砖,砖缝里是连草也长不出来的。围观的是真正的看客,一曲唱罢,或者驻足再听下去,又或者走去了看另外的一圈。

甘棠湖是这座小城的中心,城市的中心结在水里,城里人的眉眼就有水的灵秀,性格里亦多出些因势赋形的圆通。城中人的休闲,爬庐山之外,常是来湖边闲逛,家里有客远到,也常给引来湖边小坐,四时于是皆热闹。就算夜深了,湖面粼粼的波光里,也全是白日里市声的回音。

天还未大亮,云层低低地压着湖面。云作深紫色,并不透明,整个湖面就在那样的薄暗里发着幽香。

那是荷的香气。

荷风浩荡地拂过水面——中国的造字委实漂亮传神,譬如荷风、麦浪,总是可以望词已会意一二,这是句题外话。湖面上挤着密层层的荷叶,长枝秀匀,玉立亭亭,看上去宛若楚灵王时代的一群细腰宫女,在晨光里“绿云扰扰晓梳鬟”。

艳阳下赏荷极好,淡白轻红,美得明净。而一湖的叶子,风一翻,阳光下白闪闪的一片。花气袭人,摇摇荡荡于荷花深处,很觉出些雅意。

弄舟的是位长者,采了莲蓬,“嘭”地扔进舱里。于舱内剥莲子,剥得多,吃得少。忽想:“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这样的场景,怕终究还是要请出江南女子表演,分寸才能拿捏得恰好罢?

十一

出城向东,二十分钟车程,可抵森林公园。人园,漫山的绿涨了人满眼——绿是夏天的颜色,也是这昏沉欲睡的季节的底色。

空气清馨,循石径攀爬,山水间时有惊喜奉送。有小溪自山间蜿蜒而出,清可见底。是所谓濂溪。溪水跌宕向北,一曲一折,在葱郁的绿林间矮了下去。溪上散布着高大苍灰的石头,一直延伸到“百丈崖”之上。沿溪农舍间杂,林木掩映处,时露出来乌黑一角青瓦。当年周敦颐建濂溪书堂讲学,从学者众,今人闲走,或者三两步间,踩着了前人的幽思也未可知。但想象的“松花酿酒,涧水烹茶”生活,实在让忙碌的都市人艳羡。或者也只是这样,旁观者眼里的好,不过是“孤始愿不及此,今及此岂非天乎?”

茅草恰开了花,沿溪水连成片,波涛起伏,一如千百年来它们祖先所做的。

从山里下来,临溪坐在农舍,看屋舍间一畦畦菜蔬,给山里人拾掇得整齐,已觉得贴心的欢喜。何况满桌农家菜,叫人垂涎一一尘世的生活,是这样一天天柴米油盐的小平凡,庸常琐碎里,自有一种坚韧、叫人生畏的感动。

山里的小花蚊,身手非一般的敏捷,挥手拍下,掌掌落空。可以补记作一笔。

十二

太阳在云层之上露出脸,午后,一场急雨却淅沥地落下来,到夜里,雨益发大了。

已经六月,梅雨来了。

朝南的窗户开着,泼天的雨声里,听见夜行车驶过雨湿的路面,声音低闷;又偶尔有人声,给雨水打湿的声音,像翳在窗玻璃上的雾气。夜风闪进屋,轻凉且清馨,梦里的他翻转身,嘴角浮起个笑。暖暖的鼻息拂动了发丝,像小虫子爬在耳上,麻酥酥地痒。而他平静的吐纳,更有种巨大的力量,叫人安稳与昏沉。

雨一下数日。这是所谓“春去夏犹清”的时令,树木都有更深一层的腴润:广玉兰开了大朵的白花,雨水打湿花气,淡素的香气频扑行人的面;悬铃木阔大的叶片满涨着绿意,油亮的绿投印在柏油路面上,微微泛起一层青光;最可爱的是相思树,一树细长的花朵,粉红的花绒绒地落了一地,在雨水里益发的纤细、脆弱,所谓相思,就是有着这样的气质罢?甘棠湖水位也高了,一个小姑娘在岸边,拿着短棍一下下击打着水面。几位老人撑了伞在旁边看她,微笑着比划什么……而候车的亭子下,有人刚刚放下一担红心李,他的李子让雨水濯洗得青亮油润,他抬头望着天,一把雨伞湿湿地放在了箩筐上。

我站在窗边,看雨线被六月的风赶过来又赶过去,一些调皮的更闪进窗来,打湿了我嘴角一个微笑。

世界清凉。

流水·明月

回家更像是深入一座陌生的城。陷在钢筋水泥的沼泽,日头白花花逼人眼。你蹙额暴走,像离水的鱼,要急切扎进树底的阴凉;新植的路树,缩起困倦的身子,树阴细瘦,全没有分绿的意思。然而,在你记忆里,它分明还是那座阴凉洁净的城市。

好在还有朋友,十年后,都成了家,散落在这曾经熟悉的城市里。联络她们,H说,你回来了?很久没见。在哪里见一面罢?上岛咖啡厅好么?她说得急,声音像旧衣裳磨出了毛边。你想起曾经的那些夜晚,晚自习后,在回家路上,你们大声唱一首新学会的情歌,声音腴润清亮。那些夜晚,月亮白瓷片般洁净,头顶上森森的枝柯,将暗的影潦草地打在脸上、身上。

上岛咖啡厅在哪?临出门时,你想起来问母亲。十年的光阴,老地方见竟成了一种奢侈。不由你不感慨。

十二岁时,你们常约在巷口的四眼井旁,早到早等。井旁有妇人洗衣、洗菜,留下些泛黄的叶片在水沟里。井水浅,听见水桶咚地落在水面,提起来,清亮亮地倒在木盘里。吹口哨的男生,斜背了军绿的书包,脸上有着初长成的神气。阳光透过梧桐森绿的叶隙洒下来,浅黄的薄衫下,你一颗心胀得满满的。就像年纪再小些,养了蚕,去河边的桑园采桑叶,你骑在桑枝上,桑叶间垂下结实的小腿。天地艳阔,风吹着桑叶作响,看着河面上粼粼闪闪的阳光,心里麻酥酥的,只觉未来遥远,而幸福却唾手可得。蚕渐渐肥大,夜里吃桑叶,真如课本里说的“沙沙作响”,你等不及要告诉母亲,心里全是不可言说的快乐。

坐在咖啡厅里,冷气开得足,渐渐,你有些微的寒意。和H一起,W也来了。H说:G不在,她去婆家了。看她们嘻笑怒骂,依旧向日洽浃的模样,你感觉自己更像个看客,礼貌地看一场题为“姐妹情深”的即兴表演。她两个并肩坐着,将工作、身体、孩子逐一地问候。总是有五六年未见,彼此生疏得不至于将心事随便问起或谈及。并且,眼前的人实在有些陌生,眉眼依

稀是旧模样,忽飞来的一个眼风,嘴角挑起的一抹笑意,却叫人恍惚。话要怎样说?唯有重新躲回记忆里,把往事翻捡出来,一一核对,验明正身——也借些旧情的热度,暖一暖僵硬的笑容。

十年里,纵横的马路,像只巨大蜘蛛的触脚,步步进逼,扫倒郁郁的树林,夷平了缀有青苔或攀爬着藤萝的民居,一直深入到这座江南小城隐秘而柔软的内心。渐渐,故乡于你,已成了一座陌生的城。

家里老宅年底也要拆,从城市的最南走到最北,你终于还是下决心做一次缅怀。璟儿指着电视不肯出门。电视上,小新仰起脸,淌着鼻血说:漂亮姐姐……你最终许了她三本书。你实在需要她这样的游伴。璟儿之于你,与其说是游伴,勿宁说是道具,好让你低声的喃喃,不至于被当作精神病患的自言自语。

梧桐巷仍在,其实,是只有那条水沟还伏在十年前的地方,却不再有水流动,堆上垃圾,长着肥壮的蒿艾。那个上午,你牵着璨儿,告诉她说,这里曾经是这样,曾经是那样。十年前,巷子两旁都是旧式民居,石头外墙上有精致的雕花,屋顶墙角长着润青的野草、青苔,门楣上凿出来方正的“诗礼传家”。但是璟儿看见的,是狭长的一线天,林立的高楼。你从她一脸好奇与茫然里,照见了自己的沮丧。年初,你带璟儿去踏青,沿着石阶一级级爬向庐山,把路旁带露水的小花,绒绒的苔藓,指了她看。她的脸热红,沮丧地问:我们为什么不坐车上去?你从此知道,她本是下定决心要将葺绿苔地辜负的。

小时候,那时你真的小,六岁的人,站在公路旁等母亲来接。已经数月不见母亲了,她在军区医院照顾开刀的父亲,带口信来的人说今天回来,让在公路口等她。夏日的天一点点暗下去,公路上人影渐稀,其实,除了军人,还有不多的军属,这本是一条从不忙碌的公路。你坚持等,闪开陪你的人一次次拽你的手。父亲营里几个战士路过,问你是否跟他们回去。你沉默着。心里一遍遍和自己说:再数十下,妈妈再不来,我就自己回家。天终于全黑下来,你不记得那夜是否有月亮。你终于决定自己回到数月无人的家里去。你拐上海堤,两旁黑黝黝的甘蔗林,风一摇,全是发挥想象力的素材,你却觉得那沙沙的响动,像极在母亲怀里听的夜雨。你把钥匙从书包里取出来,然后,你听见什么?自行车铃响起。你回头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并且她在向你呼唤:三三……你一动不动,当她温暖的手触及你的肩头,忽然,你放声大哭。

本来,你以为回一趟梧桐巷,是“回思旧事,泪痕浓,杨柳梧桐,旧梦了无寻处。”但在巷尾,时光却专门留下了饵,着意要钓你的眼泪。你看见在高楼的阴影下,伏着小小一个院落。你很努力地辨认,墙角几枝倏然而出的蔷薇枝提醒了你。你觉得仿佛有双手搭上肩头,几乎就要放声大哭。

璟儿已经坐进路边的小店里,专心对付一碗清甜的凉粉。这种凉粉,从前家里也常买,果冻状,黑色,加糖,既甜且滑。但你却不喜欢,说是有泥腥气,吃几口就留给外婆。那时,这院落里住着一对与外婆年纪相仿的夫妻。你每天都经过这个院落,看着墙头上的蔷薇花,对难得打开院门的小院充满着好奇。偶尔几次,从打开的木门里,你看见石桌、石凳,几株树,你认出那正开着火红花朵的石榴。院落里铺着的石板,因为年代久远,显出来特殊的昏暗;某次,你从半开的门里,看见男主人瘸着腿,正弯腰吃力地拾掇落叶,一段红腰带长长拖在了地上,那时,你还陷在对《画皮》的恐惧里,就此疑心门里隐藏着来意叵测的恶鬼。

你立在门前,强忍着叩门的冲动。你看着墙头零星的花朵,两眼热热的。

你想起多年前的五月,无意的一次搭错车。那时才定居九江不久,车子从你渐熟稔的街道滑进一条旧巷。没有人知道,坐在车子的最后一排,你攥紧手里的公事包,长久地向着窗外。路面多么干燥洁净,还有低矮的民居,高大的法国梧桐,重重碎蹙的绿叶间露出黑的檐顶……你长久地望向它们,觉得好像三四十年不通音讯的朋友,意外的重逢,发现彼此都健在。

出梧桐巷左拐,从前是香樟阴蔽的一条长街,四月里,满树碎绿的小花,香气袭人。那是最有山野气息的清味,多年后,它们常常令你在异乡的街头低徊不已。

长街已经不再有香樟,你想起某本书里的句子:这城市里所有你曾经熟悉,有记忆的东西都已先你而死去。你牵着璟儿离去,既已不堪凭吊,你宁可让那些死去的,长久地住在记忆里。

但你分明是记得的,那株巨大的樟树,在它的树影下,一扇窄窄的木门里,住着那个你曾经爱慕的男生。那年,电视台播放《射雕英雄传》,家家守着电视,真是万人空巷。那个男生,你们都认为肖似苗侨伟,他和H同班,你不时从H那里听到些关于他的新闻。那些日子,你常从书本里分神,望向教室外的小径,期待那个挺拔的身影。其实,你们本是有机会认识的。有段时间,你长久地病着,因为吃药,每天总晚半小时上学。那天,你背着父亲曾用过的军用挎包,与往常一样出了门。长街上真安静,来去只有些拎着菜篮的妇人。你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次相遇更像场完美的预谋。他骑着自行车,从你身边经过,然后,他停下来,隔着二三米,他并不看你,说:上来罢。隔着十数年的光阴,你仍能看见那个穿着雪白的长裤的少年,头发柔软,笑容温暖。你站住了,早晨才吃过药,一身的药草臭,你羞惭得不肯向前,你望着他一言不发。你那时候是多么容易羞惭,邻班男生递封信,上课答错题,衣衫上污了个小墨点……都叫你羞惭至懊恼。你忽然就后悔了,昨天没有再向H打听他,虽然H也未必有他的消息。

曾经的朋友,十年后,能联系的不过三二,你实在是个顾影独行的人,忘性也大。数年前,弟弟订婚,两家吃订婚席,人群里站起人向你招呼:坐这里。他是新人的姐夫,并且是你高中的同学。十数年音讯不通,却以戏剧性的方式再会,虽然你努力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他细细说些往事,你虽不至于愕然,却不禁也问:是这样的么?竟然是这样的么?

小时候,梧桐巷口有家包子店,胖胖的店主,常系着围裙,叼颗烟在店门口闲坐。你坚持不买他的包子,疑心馅里落了烟灰。包子店已经不在,原址上立起大楼,开家肯德基。璟儿坚持吃鸡米花,你只好由她。收银台前,你低声却坚定地说:谢谢,请给我发票——既做不到不进门,好歹亦算抵制,这很有些无可奈何的意思。你要杯奶昔,坐在那堆色彩鲜艳却质地生硬的桌椅间,冷气恰好,进门时一背的热汗也就收了。有一刻,你感觉自己仿佛是一条蛇,被初五的雄黄迎面一冲,瘫软下来。

天空多高,又蓝得多么骇人。你眯着眼看街对面玻璃幕墙上斑驳的云影,忽然觉得眼前一切仿佛是从前某天的影子。是前年,那年你身子不大好,整个夏天,断续地病休在家。在冷气充足的书房里,你立在窗前,长时间看着天边白亮的高积云。电脑开着,Vitas在电脑里反复歌吟,那声音利箭般击穿坚硬的内心,你头皮胀麻,心悸得几近张惶。你和朋友说,多美,充满诱惑,又满是绝望。你常常就有幻觉,看见

光线穿过积云,垂在江面上。那个夏天的天空很高,并且蓝得骇人。

几个汉子聚在大楼的阴影里打牌,天太热,他们光着膀子,把写了水工、木工、电工的木牌在阳光下站成一列。璟儿以鸡腿指他们:这些人,光着膀子,真不文明。你第一次认真打量着他们,这些在城市里潦草生活的人,他们亦是妻的夫,儿女的父,父母邻人或者唤他们作张三李四,但在城市里,他们有着相同的名字——民工。他们像是在城市与乡村间迁徙的候鸟,但你觉得他们更像是你的记事本上敷衍的记录,无足轻重,只是礼貌,名字往往已不具意义,因为从不作日后联系的打算。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觉得自己也像只候鸟?再三两天,就要离开故乡,你知道,半月后,W也要再度南下,离开一岁的女儿,在南方的城市里努力养活自己,挣女儿的奶粉钱。

人生直如草芥,随处可生根。但是,这座城因为记忆而如此芬芳,你像母亲一样,对它怀有温柔而甜蜜的感情。小时候,母亲常带你到河滩上去。河滩上长着迎风招摇的艾草,白叶子的苦麻,细瘦的红大戟,紫红茎的马兰,肥厚的马齿苋开小黄花,结细沙状的小黑实。你蹲坐在草丛里,合着眼,那寂静让你多么迷醉。喜欢蒲公英白的绒团,嘟起嘴,耐心地吹散它;金樱子白的花,暗红的实,都摘下来嚼;还有三叶草,你曾经多么仔细地寻找一茎四叶的三叶草,虽然到现在,你都没有见到。秋天里,与弟弟折芦苇,母亲将它们放在胖肚子的陶罐里;你们摘苍耳当武器,在草地上滚作一团,常就扔了彼此一头,乱发蓬蓬,真难摘下来。

回家的第五日,半夜下起了雨,大雨拖着发白的雨脚,横扫过院落。雨声真大,怕惊醒了母亲,你没开灯。你在黑暗里长坐,像坐在五月清凉的风里。院外的路灯把白兰树黑的枝丫水气潆潆地描上了窗帘,那轮廓多像六七月里下过雨,远远看见的黛青色庐山;又像假山石畔,肥滚滚有几只觅食的小鸡,玲珑可爱。你想起每年春天里,农妇挑了小鸡在楼下卖,一前一后两个大圆匾,挤满毛绒绒的鸡仔。她捏一把谷子,一点一点撒下去,圆匾里叽喳响起一片繁脆的声音。小时候家里养过鸡,那时你常去拔鸡草喂它们。五月长假里,带璟儿去看婆婆,也曾指了鸡草让她认。她在五月的大太阳下拔草喂鸡,前院后院地跑,满面通红,一身热晒气,和你说:我们也养鸡罢,然后去拔草。要怎样告诉她,高楼里养鸡已属不易,遑论找到野地拔鸡草?

在黑暗里,无数往事得以复活,像沸水面上的浮沫,一层层翻涌上来,滑亮而且迷潆……直待天发青了,你朦胧睡去,昏沉中恍若听见小鸡叽喳。

次日,你起得晏,年轻的已上班去,父母亲送小侄儿上幼儿园,璩儿也跟着去了,偌大的房子只剩下你一人。你的木屐在屋子里发出清脆的声音——再轻的步子,也仿佛会惊醒些什么,以至于去白兰树下摘薄荷叶,阳光照着院子,你都听见玻璃绽裂般的轻微脆响。

你在白兰树下俯下身,白兰阔大的叶片间还有余漏,清凉地落在你背上,这一切让你觉得如此熟悉。一抬头,在斑驳的树影底,坐着十六岁的你。也是大雨初歇,空气清凉。那个下午,你、H、W,你们三个坐在校园高高的金棍亭里。斜阳将带着荷香的蛙声频频催送,雨水把巨大的银杏树扇形的叶子濯洗得亮闪闪,女贞子也多,雨珠盈盈地在亭下的篮球场边,开着白色而辛烈的小花……那个下午因为下过一场大雨而显得绮丽而迷离。多年后,它不时像萤火一样,在记忆的暗室里一闪,在广大冰凉的生涯里予你以温暖与光亮。而当时你们是多么年轻而美好,风吹动了扎得高高的马辫,你们眼神清澈,面目白皙,薄衫下的身体结实并且清新,全然忽略夕阳斜照的温情,把心事、家事、天下事作热烈的讨论,像栅栏里圈住的野马,焦灼着要去丈量这世界。你们也相约十年、二十年后的重聚,幻想重回来的物是人非,你们曾经是那么渴望一切新鲜的玩意儿,对变化充满着期待。那个下午,你的手里捏一枚银杏叶,你那样喜欢它淡薄的香气,秋天里,常将一片片黄的叶夹进书页里。那时你嗅觉真好,H的衣襟上别着一朵白兰,花已经泛出了黄褐色,整个下午,你都嗅到了它的芬芳。

时光,时光真像是快手快脚拾掇的勤快婆姨。十数年间,可以发生多少的事情?十数年里,你离家定居九江,经历了数场爱情,你成为孩子的母亲,并且,你的孩子已经懂得纠正坏记性的你:错了,是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不是唯有……当真人生三杯酒,世事一局棋。

薄荷的清辛气让你一阵晕眩,你坐在井边,忽然想,这个清凉的早晨,又是否将在未来的生命里反复被回味?院子里渐渐腾起热气,你听见几只雀儿在小林子里婉转,天空又蓝又高,如此地静好。捏着一把薄荷叶,你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日子:桑叶在风里翻转,沙沙有声,你骑在桑枝上,看见不远处的抚河——河面宽广,水流迟缓,而阳光那么明亮。

责任编辑刘伟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