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

2008-12-09 03:32张守福
安徽文学 2008年12期
关键词:曾祖父赵家老赵

张守福

老赵是俺父亲童年时的玩伴、中年时的弟兄、老年时的朋友,老哥俩终生相处,亲如手足,一辈子不离不弃,彼此间其乐融融。

多少年来,俺村里人都这样喊“老赵”,俺父亲俺娘也这样称呼,以至于俺这些做晚辈的,也跟着说老赵长老赵短的,只是在老赵当面,尊称“老赵大爷”。

老赵家住河南省鹿邑县一个偏僻的农村里,距俺家有百里之遥。老赵与俺父亲是如何成为朋友的,说来还颇有点传奇色彩。听俺父亲说,俺曾祖父张从先是个盐商,兼营煤油,属为了生计做小买卖的那类商贩。1942年冬季的一个傍晚,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地上一片白茫茫,分不清哪是路哪是田。曾祖父推着装满货物的独轮车,饥寒交迫,又累又困,实在是没办法走路了,就借宿在老赵的家里。那时,老赵还只有四五岁光景,正是懵懵懂懂的顽童阶段。老赵家是个“大地主”,其祖父号称“赵员外”,有良田百余顷,雇长工短工几十人,盖房舍几十间,是方圆百十里响当当的大富户。老赵的父亲娶了四房妻妾,财多人丁稀,就老赵这么一棵独苗,传宗接代的唯一人选,那真是全家上下的宝贝疙瘩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上怕丢了,童年时代享尽了人间该有不该有的溺爱。俺曾祖父借住在这个大户人家,吃点自带的干粮,向主人要点开水喝,就脱鞋不脱袜,和身一躺埋头睡觉去了。

天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那知,不谙人间世故的老赵,趁俺曾祖父睡觉的当儿,不知是好奇还是咋的,手捧着那白花花的食盐,以为是“白糖”吃了起来。谁也不知道老赵吃了多少盐,待他家大人发现时,老赵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眼皮上翻,快不省人事了。这简直是天上捅个大窟窿,那还得了啊!他家人一边救治老赵,一边把俺曾祖父抓了起来,吊在房梁上痛打了一顿,说是孩子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就拿俺曾祖父抵命。俺曾祖父吓坏了,在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当儿,还一个劲地向人家低头认罪:“都是俺的错,俺真不该在这借住啊,您们就是把俺打死一百次,俺的命贱,一百个命也抵不上少爷的命啊……”

乡村郎中为老赵灌了一些上吐下泄的猛药,又喂了一通凉白开,总算是把老赵从阎罗王那儿拉了回来。一天一夜后,老赵又活蹦乱跳地见好如初了。

老赵家毕竟是当地知书达理的旺族大户,事后他们想想,这事是老赵人小不懂事造成的,你偷吃了人家的食盐,就是吃死了,也怪不得人家啊!于是,这家人就拿些“袁大头”向俺曾祖父赔礼道歉,不仅高价收购了俺曾祖父的一车食盐和一桶煤油,还留俺曾祖父在他家吃喝养伤一个多月。期间,“老员外”父子天天赔不是,就差磕头下跪了。真是不打不相交,自此,两家人变成了一家人,朝夕相处,尊长有序,亲得不能再亲了。俺曾祖父从回家时,“老员外”特意拿出能买十亩地的家当,赠予俺曾祖父回来置业兴家。

看来,好心人,天不负。人心好,天知道。世间万物有良知。后来,乡亲们笑称俺曾祖父摔倒捡个铜钱因祸得福了,曾祖父一脸严肃地说:有因就有果,这个账早晚都得还!

俺父亲与老赵相识,是在土改时期。那年代,老赵家被划成了“恶霸地主”成份,新生的革命政权在清查清算时,发现老赵家多年前因感染伤寒病死过一个长工,还常年有几十位雇工和头十个贫苦人家的黄花闺女当使唤丫鬟,既有人命又剥削劳苦大众,自然是要受到人民政府镇压的。老赵的父亲怕老赵这棵独苗受株连,就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偷偷赶辆马车把老赵送到俺家,啥也没说就急匆匆地返回了。那当儿,老赵一家人哭天喊地,悲泣哀号,到处跟人说老赵一不留神掉落河里被大水冲跑了,悲惨故事演绎得天衣无缝,乡里乡亲都信以为真。

恶霸地主家的孩子掉到河里淹死了,当地人有的说老天爷睁开慧眼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上天让大地主断子绝孙了。当然,几代人逐步积累下来的大户人家,到头来连个传宗接代的独种也没能留住,惹得不少善良的村民表示惋惜和同情,他们不顾有被嫌疑的麻烦,纷纷劝说老赵家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活好,想开点看远点,这多多少少给正在受到镇压的一家人是个极好的安慰。

老赵送到俺家时,俺曾祖父已去世好几年了,是俺爷爷张万仓收留了他,对外说老赵是俺山东老家的一个远门亲戚,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前来投亲的。那时农村人虽然阶级觉悟和革命警惕性很高,可毕竟都比较纯朴,没人怀疑其是些“恶霸地主”的后代。就这样,老赵在俺家安顿了下来,成为俺家的一分子。老赵与俺父亲是同岁,兄弟俩白天一起读书干活,晚上就在一张床上“对脚板”。俺爷爷也许是觉得老赵是一个异乡人、苦孩子,不仅有好吃的让他先吃,有好衣服先给他穿,而且把老赵培养到初中毕业,还为老赵娶了媳妇盖了房子,比对俺父亲俺大伯他们不知要好多少倍哩!为这,俺父亲有一肚子委屈,经常说爷爷偏心眼。老赵在俺家生活二十多年,他家不仅没人来看过,连封信也没来过,近在百里,音信皆无,说来也是匪夷所思。每提及这事,老赵都是伤心地说他家人可能在阶级斗争中“斗死了”,死光了,绝户了……

七十年代初,农村的地主富农等级成份取消了,都是国家社员了,俺爷爷就多次讲到要老赵回老家看看,而不知咋的,不管俺爷爷咋说,老赵就是不提回老家的事。有天,俺爷爷根据政府安排,以省劳模身份到亳县参观,顺便去了趟隔壁的河南鹿邑县老赵的老家。俺爷爷到老赵家时,见老赵的父亲身板硬朗得很,带着两房太太(一人离婚不离家,吃住在一起,其实还是一家人)住在三间大瓦房里,见谁都是乐呵呵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后来,老赵举家回迁时,妻子儿女一家六口人穿戴整齐,坐在俺爷爷俺父亲驾驶的由三匹高头大马拉的一辆马车上,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回到家乡。据说,老赵与他父亲一见面,就质问他父亲这些年为何不去看他,他父亲仍然是一付乐呵呵的菩萨相,爽朗地笑着说:“张卖盐的是啥人啊,那可是天底下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好人呐!”

老赵回原籍定居后,一度与俺家失去了联系,两地间虽说只有百里之遥,但那时的农村没有通电话,也没有通公路,来回一趟挺费事的,加之俺们两家的子女们都正处于上学、结婚、找出路的“繁忙季节”,不联系想必也在情理之中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俺爷爷年近九十高龄了,一病不起。在弥留之际,老人家突然提出要见见老赵。俺家里人都知道,俺爷爷对老赵比自己的亲儿子还亲,可以说老赵是他一生的牵挂。对老人的这个临终要求,俺父亲二话没说,骑个自行车就出发了,当天傍晚赶到老赵家时,见老赵披麻戴孝刚办完丧事,原来他的老父亲正是那天下葬的。老赵见到俺父亲,一下子哭成了泪人,他悲痛地对俺父亲说,那几年他家里出了不少事,全家人受了不少苦,先是两位老母亲,紧接着是老父亲,三位老人接连辞世,无论从经济上还是精神上,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还由于全家搬迁回来时间不长,对当地的人情世故不太熟络,亲戚之间也缺少联系,可能还有“地主后代”的残余影响,四个子女没有一个找到对象的,因此,年届五十的老赵两口子头发都急白了。俺父亲见此情景,掏出身上仅有的三十元钱,又说了一些宽慰老赵的话,不顾老赵的苦苦劝留,一口水也没喝,骑车就往回赶了。

当天夜里,俺父亲摸黑骑车一直到天快亮时才赶到家,见到弥留的爷爷,放声大哭。爷爷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老人啥也没问,断断续续地对俺父亲俺大伯他们说,俺曾祖父临“走”之前,嘱咐过俺爷爷,说老赵的爷爷当年赠予俺曾祖父银元时,两位老人约定:“做世交,不嫌弃。”说罢这话,爷爷深情地望了望他身边的子孙们,头一歪驾鹤归天了。

翌日,俺全家都忙于爷爷的丧事,农村的丧事规矩多,不仅要给归天的爷爷一天三顿送水送饭,而且亲朋好友要磕头报丧,人来吊孝要磕头谢孝,个个忙得晕头转向。谁也没有想到,老赵带着两个儿子,突然出现了。他爷儿仨扑通跪到灵柩前,放声大哭了起来,老赵边搧自己的耳光,边大声哭道:孩儿俺没尽孝啊!孩儿俺对不住啊……直哭得撕心裂肺,现场人无不动容。俺父亲对人说:都别劝他,让他哭吧,让他哭个够!

这次,老赵爷儿仨在俺家住了六七天,每天都去坟地给俺爷爷烧纸钱,说是守孝七日。老赵对俺父亲没告诉爷爷病危这事很有看法,说俺父亲没把他当兄弟看。他说,那天俺父亲连夜住家赶,他全家都觉得不对劲,估计家里肯定有要紧事,于是就和儿子商议,雇个机动三轮车赶过来了,否则,他一辈子也过意不去。他说,他就是张家的儿子,没有张家的养育之恩,他哪有现在这个家庭啊!他说……

打这,两家人来往频繁了,尤其是后来电话通了,柏油马路通了,交通通讯都方便了,老赵隔个十天半月就打来一次问候电话,每年都能来俺家五六次,而每次来都小住几日。记得是八四年入冬的一天,老赵把他女儿四丫也带到俺家来了,对俺父亲俺娘说,这丫头勤快得很,给咱家做媳妇吧。俺父亲俺娘赶紧说:那太好了,那太好了!四丫和俺是同岁,他家没搬走时,俺俩天天争东西吃,三天两头打架,给俺当媳妇,打死俺也不愿意。俺知道农村的风俗,父母之命不可违,于是就来个阳奉阴违,表面上假装很满意的样子,私下里就是不理四丫。那年,父母逼急了,俺偷偷报名参军到部队去了……

去年农历七月份,俺父亲突发脑梗塞,没来得及跟任何亲人打招呼,就急匆匆地“走”了。下葬那天,俺大伯突然提出要通知老赵,说老赵和俺父亲小时候一张床上睡十几年,一辈子“哥俩好”,不报个信怕老赵怪罪人。家里人一合计,都认为应该给老赵报个信。俺二哥立马掏出手机拨打老赵家的电话,电话是老赵的大儿子接的,俺二哥把俺父亲过世的消息说出后,紧接着就显示出了惊愕的表情,“噢—噢—”两声后,一句话也不说了。

俺赶紧问二哥咋啦,二哥拖着哭腔说:老赵与咱父亲结伴“走”了,都是突发脑梗塞,都是上午九点钟“走”的。

俺一怔,脑海里突然觉得:冥冥之中,难道真的有人主宰世间沉浮?

责任编辑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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