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哀处喜亦悲

2008-12-18 08:02李志良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08年11期
关键词:画竹乐事画论

李志良

王圣俞在《苏长公小品》中说:“文至东坡,真是不须作文,只是随事记录便是文。” 《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以下简称《文》)一文,便是最好的注释。

元丰(1079年)七月七日,苏轼在晾晒书画时,见到了亡友文与可在洋州时赠送给他的“偃竹图”,睹物思人,悲不自禁,写成了这篇情深意切,凄恻动人的至情散文。

作为一篇悼念文,前人曾评此作“戏笑成文”(明·郑之惠《苏长公合作》),似有微词。而《三苏文范》引邱浚语,评论此文“笔端出没,却是仙品”。此评可谓中肯,苏轼此文确具文中“仙品”之美质!且听笔者一一道来:

文与可是苏轼的表兄,比苏轼大18岁,以善画竹闻名于世,是当时墨竹画派的代表人物。苏轼学画师法于文与可,两人交往日久感情笃深。文与可去世后,苏轼睹画思人,又思人及画,不免由画落笔,评及友人之画论。《文》开头苏轼不吝笔墨,盛赞文与可“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的绘画理论,犹言其画墨竹如“庖丁解牛、轮扁斫轮”。他又不无“得意”地拿弟弟子由的《墨竹画》说事,直言自己为文与可之知己。此等处,正见两人感情之笃厚,“见与可竹法之妙,而公与与可之情,尤最厚也”(《三苏文范》引邱浚语)。

一番盛赞之后,苏轼却宕开笔墨,说及文与可与画竹有关的三件趣事。一是在大夫间流传的被当作话柄的“不雅”之事:文与可把求画者的“缣素”掷于地,直骂要拿它做袜子。在忍俊之余,我们不免为文与可的“憨呆”之气而叫好,其不慕虚名,淡泊声名,敦厚可爱之处毕现。二是追忆文与可赠予此画时,发生在两人之间的趣闹。文与可曾写信附诗与苏轼“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苏轼趣言“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直至文与可以“所画《筼筜谷偃竹》”相赠。期间,两人趣言相加,皆为知己者的戏谑之语,其情非常人所比及!三是文与可在洋州时,苏轼作诗《筼筜谷》寄赠文与可,戏称他为“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正值文与可夫妇“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后,皆“失笑喷饭满案”。此等幽默诙谐处,苏轼赞美了文与可清廉的品格。

行文至此(几占整个篇幅),却丝毫不见苏轼失去好友的悲伤之情,唯有娓娓而述的“兴意”。横观苏轼所作悼念亡妻之词《江城子》,走笔便是催人动情落泪之语,“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而《文》除却对文与可画论的评价,尽是乐此不疲地回忆亡友的种种趣事,独不见心酸恻人之语,未免让人诧异!《文》似乎不像一篇悼亡之文,更似闲逸的小品文。

读至未段,方见答案。“是岁七月七日”,距文与可去世已将近半年,苏轼“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画,便“废卷而哭失声”。其情之哀,让人恻然。又以曹操祭桥公文中“车过”、“腹痛”之诙谐语,直陈“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之因,让人豁然!

“为文造情”,是下等之作,其“虚情”必为人所洞穿,不可足道。苏轼的《文》是一篇真情至文,不必作态,无须矫情。文中“极喜”之处,却可领味其情“至哀”之处:情到哀处,其“喜”亦悲!至此,再回首品味全文,更觉妙不可言:

文与可为“墨竹画派”之宗师,文首苏轼不言其画作之成就,直说其画论,颇觉意外之余,却见真谛之处。作为挚友,苏轼深得文与可绘画之精髓,尽述其画法之妙,钦敬之情溢于言表:不言悲,而为画坛失却这样一位宗师的悲恸之情已是隐然可见。另外,又言及自己学画“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仅是“得其意”、“得其法”;又说及子由为《墨竹赋》,更是仅“得其意”:苏轼为不能继以文与可之画法而深露惋惜。不言哀,而其“恸”自见。

记述文与可画竹有关之趣事,颇有归有光《项脊轩志》记念亡妻时,述说妻“凭几学书”之妙:以喜写哀,以喜衬哀,更见其悲。三件乐事,都与竹有关,正见苏轼匠心之处。苏轼先言文与可“失态”之“不雅”趣事:对“持缣素”求竹画者,他先“投诸地”,又张口开骂。寥寥数语,一个为人率真,不为钓誉之辈的可亲形象跃然纸上。第二件乐事,着墨于同文与可的交往及“偃竹图”的来历,从诙谐的语调中,透出与逝者的深情厚谊。第三件乐事,以赠诗《筼筜谷》巧点文与可“清廉”品性外,进一步渲染同文与可的笃深情谊。

苏轼在《答谢民师书》中说:“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与友人交往,情至深者众,可写者多。文中所叙三件乐事,又浑成一体,足见构思之绝。所选趣事不仅止于与画竹有关,更是前后自然勾联:由文与可画竹“不自贵重”,引出他骂求画者“吾将以为袜”之事;由“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引出文与可对苏轼的揶揄(“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由文与可赠画“(筼筜谷)偃竹图”,引出苏轼对他的《筼筜谷》打趣诗。

写画论,见得苏轼有为知己者的得意和推崇者的敬意;写乐事,现出苏轼与文与可的无间深情。友人音容笑貌宛在,过往之事历历在目,而今人已驾鹤仙去,只有尺素之画伴随身边,令苏轼悲不自禁——“哭失声”。“哭”之“失声”,实乃哀之至也。前文的“乐”与末段的“悲”形成情感的强烈反跌,更强化了“乐”得醉人,“悲”得痛心。又引用典故(曹孟德以“戏笑之言”祭桥公),以示同文与可“亲厚无间”之深情,平淡语中现出悼念亡友的挚情一片。

悼念之文,大可不必以“哀”写“恸”;写尽“乐”事,亦可寄哀。苏轼《文》一文虽为“随事记录”,录以趣事,终寄悲悯,却成“仙品”!

[作者通联:浙江诸暨牌头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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