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记

2009-01-06 04:55
百花洲 2009年6期
关键词:李强河马宿舍

司 屠

1

也只好这样了。父亲说。

我仿佛看到黑暗中母亲点了点头,我也使劲点了一下。

第二天吃早饭时,母亲宣布了昨晚的决定:父亲答应了让我复读一年。我迅速瞟了父亲一眼。似乎没有听到,父亲正埋头扒拉碗中的米饭。

母亲趁机对我进行了开导,无非老一套,大意是:像我这种挑担挑不动、挖挖笋会染上疱疹、种田没种两天就喊肚子痛的孩子,可不是当农民的料,要“出山”唯有好好读书,考上中专,就像邵建叔叔那样。邵建叔叔是我父亲的远房老堂,高专毕业后分配到法院工作,吃上了商品粮。我父母每次开导我时,都会以他为例。

你看你邵建叔叔现在做人多少写意……

我母亲不仅是在对我说了,她是在感叹。我看到一旁的父亲也在情不自禁地频频点头。

要是我是邵建叔叔那就好了——每当我父母这样子时,我就会这么想。

如果我成了邵建叔叔,我父母会为我感到欣慰,人前人后无疑也荣光不少。事实就是这样。“只有人家求公公婆婆(邵建叔叔的父母),没有公公婆婆求人家的。”我妈不止一次说到,只要我考上了中专,以后分配工作就可以找邵建叔叔托托门路。不过,这已是后话,我考不考得上还是个未知。想到这一层,母亲便叹息了一声。那就仿佛邵建叔叔家也在苦于我考不上而帮不了这个忙。

由于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饭后,我主动跟了父亲上山去背毛竹。显然,我的主动使我父母颇感欣慰。然而,虽说我出力有限:毛竹总共砍了四根,归我的一根是四根中最小、自然也是最轻的——这一根却已够我苦的了。天气炎热,山路陡峭难行,不一会,我便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每逢转弯,我总觉得毛竹太长了,路又太窄,使我站立不稳,左右颠簸;而肩头的疼痛更是变本加厉(我应该带本书来垫着,哪怕是一把稻草也好),雪上加霜;唯愿马上到家,可是山顶遥遥无望,不敢相信自己还会有到达之时。父亲虽然早就与我拉开距离,无奈他不走远(否则我可以不时把毛竹卸下来休息一会),他好像在等着我,我只得咬咬牙跟上。

下午,我挑了料桶,前往地头。刚出发时,不无新鲜之感: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挑料桶担。但就在我快要走到方丽波家门口,我一下子变得羞愧难当。我穿着最最破旧的衣服,不仅破旧,大而无当(是我父亲的),显得我干瘪异常;加之粪便臭气熏天,更增我的羞愧。掩饰无法可想,也来不及了。方丽波的妈妈大声将我招呼,方丽波闻声从屋子里出来,用手扇着鼻子前方,问我复读不复读了。方丽波和我小学时是同学,小学毕业她考上了镇中,是我们那一届里方石坑唯一考上镇中的,今年她顺利考上了中师,以后就是老师了。我说:复读。说着,我便低头自她们母女俩身前走了过去。无须回头,感觉得到她们的目光正笼罩着我,它们似乎在说:瞧,他可真不像个样子。

第二天,我在地头又忙碌了半天。好像有干不完的活,只要你去干。下午我就不想再去了,我已经连续干了三天半的活。

2

我盼望着早点开学,我不想待在家里。在家里我不自由。是这样,我父母不允许我看课外书和电视,诸如此类,一旦被他们发觉我将心思用在了与学习无关的事情上,他们就会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我,这比打我一顿还要难受。可我又特别喜欢看武侠小说,我只好偷偷摸摸地看。夜里用手电筒照着在被窝里看(我父母和我的床不过三四米的距离,之间没有任何阻隔,他们自床上仰起身子,便能尽收眼底)。即使白天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敢肆无忌惮。我怀疑我父母在山上也同样心神不定,想到我有可能在看武侠小说,便怒火中烧,说不定会飞快地下山来试图人赃并获。为此,我将小说掩藏在课本下面,不时抬头警惕着窗外。但,难保有时我看得如痴如醉,有如小说中的主人公在练功时达到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于是,当我后来不经意抬起头来时,看到窗口突然出现了一张面孔(虽然不是我父母的),我就会被吓得大惊失色,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一颗心仍在怦怦作跳。要是那是我父母该如何是好啊!

估计他们就要回家,我会早早把小说藏起。但毕竟做贼心虚,我不能坦然面对,当我偷偷而又似乎漫不经心地向我父母扫去一眼,常常,我发觉他们也在看我。他们的眼神异样,不无怀疑。可是有时,我并没有看(我克制着或是借来的武侠小说已看完),但到时,他们还是会用这种目光看我。此时,我多想怒气冲冲地告诉他们:今天我确实一直如他们所期望的在专心致志地复习功课。

有一回(并没有被抓),我有如喃喃自语地说:看武侠小说有利于提高写作水平。我父母不约而同地放下饭碗,看着我,好像我把他们当傻瓜了。

其时,正是盛夏,夜里,村子里很热闹。只要不下雨,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把桌、椅子搬到道地上,有电视机的把电视机移至窗口,或是另置一张桌子,连同电视机放在廊沿下,大伙儿边吃晚饭边看电视,饭后,继续看电视,或到处串门,聊天。但,我家没有电视,我父母又不许我去别人家看(他们并没明确规定过,我知道他们就是这么想的,我不想看他们的脸色),我只得在饭后闷闷不乐地进入闷热的屋子,在25W昏暗的灯光下装作复习功课,耳朵里则灌满了来自窗外的欢声笑语,它们因我不在其间而更加地清晰可辨,尤其鲜明的是电视的声音——《新闻联播》就要结束了,我喜欢的连续剧即将开播……

另外,我实在害怕干活,可如果有几天没去,我会过意不去,觉得自己不懂事,好像欠了我父母什么;而它们就写在干活回来的我父母阴沉的脸上,有时,我父母也会拿话来暗示。这就使我很烦,压抑。要是他们是那种好吃懒做的父母,我大概就不会有这种心理上的负担了,而如今,他们的勤劳却仿佛成了一种针对我的蓄意为之的压迫。

3

我家墙壁上别着一本日历,每过一天翻过一张,翻过的那些用针戳在一起。我现在干这事很积极,每天睡觉前,我会把当天的这张翻掉。这样,每天我就能在日历本上看到离开学日期又近了一天,剩下的日子也就少了一天。然而,有一天晚上,我忘记翻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后,我赶紧把昨天翻了过去,到了晚上,我又把今天的这张也翻了过去。这天我就翻了两次。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会穿插着采用这种一天翻两次的方式(如果每天翻两次而不乱了日子,我会天天这么干的,呵!)。一共有三种方式,另外一种是总在第二天早上才把昨天的那张翻掉。我一会儿采用这种,一会儿采用那种,直至8月30日。8月30日早上,我一下子翻过去三张:8月29日、8月30日和8月31日。我让日历上提前两天显示为9月1日。

4

9月1日早上,我挑了一头是席子、被子,另一头装有米、小菜和书本的米桶去了路陆。我们村去路陆中学复读的只我一个,五队的小强去了樟村。樟村中学的教学质量比路陆要好得多,不过,我家在樟村没有帮忙说得上话的,我就只好回了“母校”。

如我所料,河马、李强还有亚娟也来复读了。成江呢?我问河马。河马和成江一个村,他们还是表兄弟。河马告诉我:成江去上海学厨师了。

加上从外校转来的潘小良、四眼鸡,这一届在路陆复读的一共六人,三人一组编入两个毕业班,我、李强、四眼鸡在初三(1)班,河马他们在(2)班。

除了新分来四名老师,以及,由于过去一个暑假,操场长满了荒草,有如一块荒地外,和上学期对照,学校里几乎没有变化。就说厕所,厕所自然仍旧只有一间(男女仅隔一薄薄的土墙,一边女同学的撒尿声清晰可闻)。男厕所里蹲坑不过六个,小便槽只有一条,下课铃一响,便有一帮同学涌出教室,争先恐后地往那里赶(这场面太熟悉了),去迟了,就有可能耽误了大便,连小便常常也得等候。相反,晚上熄灯铃响过后,就很少有同学再上厕所,厕所地处偏僻(位于操场东南角),灯光昏暗,据说曾有学生掉入粪池活活淹死,故而那里一到晚上便显得阴森可怕,同学们只在万不得已时才去,或是出于懒惰,小便有很多人就在宿舍门口解决了事,宿舍外面的水沟因此很臭,宿舍里也臭,尤其是夏天,臭不可闻简直。虽说被值日老师逮住必被严惩,很有可能当场挨耳光,但同学们依然我行我素。如果值日老师不那么强壮,被逮的同学还不一定买他的账,甚至敢于和他对打。路陆学生的素质差是出了名的,打架斗殴在这里是家常便饭。学生不仅和老师打,学生与学生自然也打,也和社会青年打。我如果不是因为成绩好,又和人高马大的李强是好朋友,肯定会经常遭同学欺侮;此外,开学不到两个星期,我饭盒中的饭就被偷去了两回;每天夜自修期间,都有人躲在宿舍里,用蜡烛照着“推牌九”、“挖沙蟹”(李强和河马有时也参与其中)。诸如此类,校风一塌糊涂;相应地,学风也差。整个学校找不出几个好好念书的,同学们基本上都是在混日子;建校十多年来,只有一个应届生考上过高一级学校,有好几届,连历届生也没考上一个,多次剃光头。当然了,这与教学质量大有关系。路陆的教学质量在全县排名末脚。大部分老师的水平不会比我好,不是我吹牛,他们会做的题目我也会做,他们不会做的,有时我也会。老师不仅教学水平差,而且极其不负责任。社会青年经常来校滋事,无缘无故扇同学耳光,老师却不管这个,可能他们也怕社会青年,他们就知道搓麻将,整夜搓。住他们隔壁的同学几乎每夜都能听到麻将声,六万、七筒,不绝于耳,即便想睡你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麻将牌。于是,到了白天,老师和学生都无精打采。曾经有同学改了一个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麻将声,输赢知多少。”针对的就是这一情况。这个诗在路陆流传了下来。

总之,就是这么一个破学校,一切都未见改善,我们也已习以为常;但确实也别无选择。

可是潘小良和四眼鸡是镇中的毕业生,他们为什么好端端的镇中不复读,也跑来路陆呢?四眼鸡和潘小良告诉我们,他们也不想来的,有传言,从这届开始,教委为了保护应届生的利益,可能不再允许历届生旁听,路陆是山区中学,山高皇帝远,到时打擦边球或许便当一些。

我、亚娟等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事,半信半疑,不无担忧。我便自告奋勇去问了新来的物理老师方志超方老师。方老师的父亲是县里的领导,他的消息肯定灵通。果然,方老师说他听说过这事。他告诉我,教委好像还在酝酿之中,具体没定。

现在来说说新分来的四名老师,三男一女,今年刚从正规院校毕业,据说是教委为了改进路陆的教学质量特意派来。显然,这四名老师的水平要比原来的这些老师高出许多,像我这样成绩好的学生对此会深有体会。比如说卢光明卢老师,卢老师虽然不教我们,他教初二数学,不过,在数学上每有疑难,我会去找他。我和卢老师早就认识,他是卢家岙人,我舅公家就在卢家岙,每年正月,我去卢家岙(在另一个乡)拜岁,都会碰到他。他是个怪人,这是我舅公家的人含笑告诉我的。此人从不刷牙,偶尔洗澡,似乎只知道埋头读书。如今,他已跳出农门,但他的“怪”仍然保留无遗。他的“怪”一目了然地体现在他的外表上:乱发蓬松,戴一副相对于他的脸显得庞大的黑框眼镜,总是穿着一件已经泛黄了的白衬衫(衬衫胡乱地塞在裤子里,一部分露出在外),裤脚筒一只高、一只低,脚上则趿拉着一双布鞋,鞋后跟从不翻起。让人乍看之下就觉得不对劲,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此时若迎面过来一人,冲你眨着眼睛,问你“他怪不怪”。你念念有词:他怪不怪,怪不,怪。你便恍然大悟,赶紧回过头去注目于卢老师:怪,确实怪。你觉得用“怪”来形容此人真是太贴切了,非常贴切,无比贴切,贴切得不能再贴切了。而卢老师的“怪”远不只这些。他教书时说话流利,平时却有些结巴;他很少和其他老师串队;好像也没有任何的业余爱好,连乒乓也没有看他打过,我倒是常常看到他在宿舍里解题,可能解题就是他的爱好……可能正是因为他怪,他的水平才会这么高:我给出的题目,不管多难,到他手上无不迎刃而解;越是这样,我找来的题目越难,但仍奈何不了他;经常,当我掩饰了内心的得意,把一道在我看来总算有望将他难住的题目举重若轻地放到他桌上后,他会撇下他正在解的题,探过头来看看我的题,然后三下五除二,不费吹灰之力就又把它给解决了,接着,他便回到他自己的题上去了。他太厉害了,让他这样的高手来路陆这种基础奇差的学校教书,我觉得是亏了他。

由于卢老师又土又怪,同学们大都看不起他。就我所见,一些老师也看不起卢老师,教化学、头发油光锃亮使得“苍蝇打滑”的卢章江老师就是其中一个,他好像特别看不惯卢光明老师。有一次,当卢光明老师自他身边经过后,我看到他立住脚步,目视卢老师大摇其头,自鼻子里“哼”出一声,说(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对经过他身边的随便什么人说):怎么会有这种对手?卢章江老师也今年刚分来,他和卢老师还是一个村人。因为上课经常做实验,卢章江老师的课同学们都喜欢上。据说,他的麻将技术很高,一来就赢了其他老师很多钱,老师们都很不服气。

上面已经提到的方老师的水平也不赖。不知道是他教导有方呢,还是过了一个暑假我自然就懂了,上学期我无从下手的物理题,现在做起来都已不难。不过,晚上请教题目找不到方老师。方老师很少宿在学校,放了学,他就骑了“雅马哈”摩托车走得无影无踪,第二天早上方回。大家都说,方老师是来镀金的,教不了一年半载,就会调去城里。

至于那个女的,叫李丽娟,教我们英语。对于她的姓名我们是再熟悉不过了,她就是路陆唯一应届考上了师范的学生(三年后,她考上了北师大)。她自路陆毕业后,教过她的那些老师无不以培养出了这样一名学生为豪,经常在课堂上提起她。说她又聪明,又用功……说得我们耳朵都快要起茧了。及至见了她,上了她的课,我却感到十二分地失望。听她的课,总觉得欠了她什么。英语成绩好的还行,像我这样很一般又要求上进的,不得不看她的脸色。那是一张多么苦的苦瓜脸啊!我害怕上她的课,连带着,我对英语也提不起兴趣。就这么一个月下来,我预感到明年中考我的英语成绩可能会不如上一次。幸好,中专录取时英语分只取一半,考了满分也只得五十分,我就算考个七十分,也有三十五分进账,差距不是很大,呵!

5

每个星期我都要回家一趟,不管是大礼拜还是小礼拜。我去家里担上要应付一个礼拜的下饭以及少得可怜的一点零用钱。我把空了的两只搪口杯拿去,用干菜、腌冬瓜或是盐菜之类把它填满。这些菜没有油水,难以下咽,且,老是这么一些,即便是肉,恐怕也已吃厌。说到肉,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肉了。一时间,竟然连肉是什么味道也已回味不起来。记得上次吃它还是在暑假前,当时,即将参加中考的同学都在吃补脑液之类的营养品。我把这事和我妈说了,我妈便去割了半斤肉,专门炒了给我吃。我叫家里人一起吃,我妈给我弟弟夹了两块,他们就再没有动过筷。第二天回学校前,我留了一些给弟弟。邻居们知道这事后,夸奖了我懂事。

零用钱一般是两块钱一星期,有时,只有一块。钱太少了,我再怎么节省,也还是不够用。带去的下饭照例不够吃,作为补充,我要买上几块霉豆腐。剩下的,牙膏用完了要买牙膏,笔水写光了要买笔芯,饭被偷了要买些充饥的,三角尺断了要买把新的,等等。一个礼拜下来,我铁定身无分文。每次我回家经过上街头,闻到扑鼻而来的路边店里正开笼的肉包子的香气,我的口水流了出来,我便和着这香气把口水给吞咽了回去。如若钱能节省下来,为了吃上这么一只其上的褶有如宝塔糖、掰开来都是肉馅子的包子,我肯定能节省下来的。

回家必得经过一座凉亭,就在车路的边上,那里经常守候着陈坑的几个小流氓。他们是本校的一霸,以初三(2)班的陈钢为首,胡作非为,动辄出手打人。每次回家我都提心吊胆,一旦撞上,有钱好商量,没钱免不了要挨两个耳光(即便有钱我也不会交出来,我宁愿挨耳光)。对此,有时,我实在是忍无可忍;有时,半路上,展望将要面临的遭遇,我对自己充满了信心,觉得凭我一己之力就足以对付他们;然而每次我都选择了忍气吞声。有一次,陈钢命令我们村的几个同学一一从他胯下钻过去,我们照办了。轮到我时,我心想此时若是抓住他的卵袋,就可以将他掀翻在地、饱打一顿,我仿佛听到了陈钢杀猪一般的惨叫声,几乎为之笑出声来,因而并不感到屈辱。

可能是一个星期回去一次的缘故,近来我明显感觉到:父母对我要比在暑假里亲切多了。他们不再要我干活(我便可以心安理得地足不出户了),看到我在做作业会点点头,有时,还会摆出一副要和我谈心的样子,接下来便会勉为其难地问起我学习上的事。我想趁机抱怨两句,告诉他们钱不够用,但终于没有说出口。家里确实没有几个钱。我父母有时也会主动和我谈到经济的拮据,仿佛我已经是大人。钱的来源无非:茶叶、笋、箩筐和扫帚;靠山吃山,别无其他。由此赚来的钱除了要维持一家的运转外(比如,分到的田不多,收成最好也不足于一家人一年吃的,不足部分得用钱去买添),要给我读书,还要给我弟弟治病。治病是重头。我弟弟小时候得了慢性腰子病,到现在还没好转(好好坏坏)。这是一件完全多出来的事,要是我弟弟不生病,凭着我父母的勤劳,我家的日子是不难过的。我妈心情不好时,会骂我弟弟是讨债子,说是如果他死掉了倒好。其时,我看到弟弟别过头去,不说话,呆呆地看着一边。他也已经长大,心里肯定很不好受。而我自然不能要求更多了。我为自己的懂事而不无欣慰。

算命的瞎子说我弟弟是天上的星宿(白虎星)下凡,这对我父母或许是一种安慰。

每礼拜天中饭后我便回去学校,如果当天大雨滂沱或是家里有什么事走不了,那就礼拜一早上回。不管礼拜一回还是礼拜天回,反正,常常独行。方石坑到路陆大概一个小时的路程,到凉亭四十分钟,凉亭到学校二十分钟。当大雾天气我独自走在山路上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山魈、僵尸的故事。我在加快脚步的同时,为了给自己壮胆,哼起了一个歌;可又害怕歌声将它们招来,我顿时噤若寒蝉。我一心盼望着凉亭近在眼前,过了凉亭,便是公路,公路不像山路那么阴森,我心思也就不会老往那上面去了。

可是,凉亭并不那么好过。陈钢他们有可能又守候在那里。他们知道我们回学校时必定带着钱;曾经有同学的钱被抢去过。因此,我得把钱藏好,把钱缝在短裤里或是快到凉亭时塞入鞋子,等等。但这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保险起见,我会先上到凉亭后面的田头侦察一番,若他们在,我便就此潜伏下来,等他们离开了、走远了,我再下去。但,如果他们迟迟不走,我也只得耗着。在这种情况下,等我后来赶到学校,往往已经过了蒸饭时间(晚饭就成了问题);而有时,甚至夜色已浓。这帮畜生。

6

在学校里倒没有人欺侮我。李强还有我的同桌张明亮都会替我出头。张明亮有个绰号叫“托塔李天王”,其人矮壮,满脸横肉,一般人看他长相就会虚他三分。在他们两个的庇护下,我可以安心地投入学习。路陆的学风虽差,我并没有受影响,我一直都很用功。一个半月下来,除了英语,我的各课成绩都有了一定提高(这并非通过测验,学校的测验太过简单,而是我感觉到的)。在目前的路陆,四眼鸡、我、亚娟的成绩最好。老师们普遍认为我们三个有望考上中专,潘小良、李强、河马的目标则应定位在高中。

不过,英语成绩我是每况愈下了。逢英语课我总是好逃就逃。逃课在路陆可谓司空见惯,想不到如今我也堕落到这般地步,呵!“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每次逃课李强都会陪我逃。很有可能,逃课是李强提出来的。十月里天气依然炎热,秋老虎久久徘徊不去。英语课每星期有两节安排在下午,其时,我便由李强用自行车带了去狗头颈游泳。一次,我们在狗头颈碰到了陈钢和他的手下。陈钢脱光了仰天浮在水面上,他的下身漆黑,有如水草一般蓬开来。没什么稀奇的,李强的毛也已黑,论数量也不比陈钢少。李强脱掉短裤,在岸上做了两下扩身运动,然后“扑通”一声纵入河中,激起水花一片。水花溅到陈钢身上,仿佛没有溅到,陈钢无动于衷。换成是别人,必遭陈钢殴打;不过,换成别人也不会这么做。

我虽然也已长毛,充其量不过是些茸毛,我便穿着短裤游。

7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应该是无风不起浪,突然间,关于教委不再允许我们历届生在校旁听的传言四起。这使得我们几个惶惶不安。而个别成绩不错的应届生的高兴之情则溢于言表,仿佛只要赶走了我们,他们就能考上高一级学校了。

8

在这之后的一天夜里,轮到李丽娟老师值日,经过男生宿舍时,听到有学生正在谈论并模仿她的撒尿声。李丽娟老师怒不可遏,叫来另一名值日老师(男老师),想抓住偷听她撒尿的男生。不料,被上厕所的同学发现了苗头。等李丽娟拉着莫名其妙的男老师冲进男宿舍时,同学们都已做熟睡状。

李丽娟老师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第二天早上,她跑到校长办公室,大吵大闹,发作了一通。校长当年曾教过她,看不过去,说了她两句。李丽娟有如发神经一般,哭叫着,摔门而去(那就好像她和校长有一腿,因为校长一向很花)。

此事很快传遍了全校。

这天早上,我们班的第三节课是英语课,李丽娟没来上课。教室里嗡嗡一片,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这个事,我、李强和四眼鸡也不例外。当教导主任带着他一贯“咔咔”响的皮鞋声和严肃的神情走进当即肃静下来的课堂时,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是冲着我们三个来的。

在(2)班门口,我们等着教导主任把河马他们叫出来。大家走到一起,默默地跟着教导主任向老师办公室走去。上到二楼,一个代课老师迎面匆匆走来,看到我们,停下脚步,目送我们经过。老师办公室里只有一个老老师在,坐在靠窗的位置,稍稍抬起头来,自老花镜的镜边上方看着我们。李丽娟老师的位置空着。教导主任坐下后,把放在桌上的钢笔拿在手上,使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笔上。而后,他宣布:教委的文件已经到了,从今天起到应届生毕业前,禁止历届生在学校里旁听,违反规定者将取消中考资格。说话的同时,他若有所思地看看我们,看到我们并无反应,他说:学校也没有办法。停顿了一下,又说:就这样,你们走吧。

对于教导主任的宣布,我并不感到突然,仿佛刚才教导主任把我们从教室里叫出来时,我已想到(确实,这是明摆着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会没想到呢),实际则不然,当时我虽有不祥的预感,但它尚未成形;我之所以默默是受制于整体的气氛;我想到的是:难道与李丽娟老师有关。

9

我们回教室整理课桌。

李丽娟还没来,估计这节课她不会来了。同学们都看着我们。我知道他们正看着我们。我不急不慢地把课桌里的课本、笔之类取出。坐我一旁的一个女同学碰碰我的手腕,把借我的一本辅导书放到我桌上。我点点头。然而,张明亮还不明所以,他一会看看我,一会又看看坐在我们前面的四眼鸡和教室最后面的李强。等我快要整好,他问我怎么了。

不让我们读了。

那你们怎么办?

回家种田,我说。我似乎不无炫耀之感。

我和张明亮道了别,捧了书本去了宿舍。我、李强、四眼鸡把书放到各自床上。说好了在我们宿舍集中,很快,河马、亚娟、潘小良来了。

娘希匹,教委太下作了。潘小良说。潘小良刚才一出老师办公室就这么念叨着。

没有人接话,大家坐在床沿上。四眼鸡在书堆里翻找着什么东西。后来,不知谁放了个响屁。我想笑,终于皱紧了眉头。

李丽娟,河马说(仿佛他是在指出这个屁是李丽娟放的)。河马欲言又止,大家便都抬起头来,看着他。河马搔了搔头。

我们去安慰安慰李丽娟?李强说。

你还是安慰你自己吧,亚娟说,还有心思说这个。

李丽娟老师不是和你一个村吗?河马问李强。

算辈分她要叫我叔叔。

那她有没有叫过你?河马似乎真的对答案感兴趣。

短暂的沉默过去后,现在,我们说起了李丽娟。虽说这里没人喜欢她,此刻却也觉得李丽娟其实也怪可怜的。只要这么想想:她对路陆知根知底,好不容易跳了出去,成了一名堂堂师大毕业生,恐怕根本就没有想过还要回到这破学校来……

渐渐地,寝室里的气氛热闹了起来。

方战军,都是你的缘故——李强走到门边,把灯打开(此举不无挑衅,宿舍里白天是不准开灯的),说:去年你如果考上了,李丽娟可能就不会分到路陆来,李丽娟不分到路陆来,就不会出这种事,好坏她叫我叔叔。

李强这么一说,我想到一事:上届我在应届生里成绩是最好的,校方便把本属于我的唯一一个地区三好生名额给了李强,以为李强加上15分后,我们学校就能考上两个应届生了,无奈最后吃了个鸭蛋,当时如果把15分给了我,我高中是可以进的。

李强大概已经忘记了这事。

胡说八道你。我说。

你有没有偷听过?潘小良问我。

什么?不过,我马上就领会了他的意思,我摇摇头。

李强那就不用说了。

河马插话,他说他去看一下李丽娟第四节有没有来。

撒尿吗?李强说,我也没有,有一次,你们班的仓扁鱼来通风报信,那次本来我是要去的,后来有什么事我没去成——

这会是个什么事呢?李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要我帮他想想。

会不会是——

不可能,不可能。我还没有说出,李强便已把它否定。

李强歪着头,陷入了沉思。

来没来?潘小良问河马。

河马告诉我们李丽娟第四节上课也没来。

河马,你偷听过没有?

什么?

你说会是什么?

河马说他没有。说这话时河马的脸红了红,河马飞快地瞟了亚娟一眼。我们都知道他喜欢亚娟。

亚娟,你偷听过我们撒尿吗?潘小良问。

老实交代,亚娟!我补充了一句。我觉得我这话说得及时,可谓锦上添花。

大家便都笑嘻嘻地看着亚娟。

不理你们了,你们不会都偷听过的吧?

我们都摇了摇头。李强还在想他的那个事,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皱着眉头。

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亚娟问潘小良:潘小良你不是一个人住吗?

我一个人住,怎么了?

那我们去你那里复习吧。

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仿佛刚才是故意克制着不谈,此刻闸门被打开来,大家便争先恐后地说起了继续复读的事。然而,李强居然还在想他的那个事,他如梦初醒地问我们怎么回事。我们便兴奋地告诉他:我们可以去潘小良那里复习。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一班同学正在大声地背书。于是,我们决定:绝不离开学校,先去潘小良宿舍复习,坚持就是胜利。

响起了第四节课下课的预备铃声,李强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副扑克牌来。他要河马抽一张,说是只要河马抽到了10,“菩萨保佑,什么问题都好解决”。河马拿过牌,展开,插了两插,随手抽出一张,反扣在手心里。他捂着牌,没有马上摊开。此前很少说话的四眼鸡摘下眼镜在他那件显大的西装上擦着,说:开啊,开啊。

仿佛在“挖沙蟹”,河马眯上一只眼睛,捞起牌的一角,接着他才有气无力地翻开了牌:是张草花6。

本来,我想提议中饭一起吃,不过,搞得跟庆祝似的似乎不妥,我就没有说出口。

10

饭后,下起雨来,我们带上复习用书,拼了伞,在应届生的注视下,离开学校,去了潘小良在乡政府的宿舍。乡政府就在学校旁边。

潘小良的叔叔在乡政府有间宿舍。潘小良的叔叔是乡里的电工,经常下村,偶尔回来睡。这个宿舍等于是潘小良的,从此就是我们的新课堂了。

宿舍里有一张可折叠的小方桌,有四把椅子,两个人便得坐到床上去。潘小良自觉地上了床。我也坐到床上。一开始,我选择坐在床上是因为宿舍里阴冷,在床上用被子一裹,脚上暖和。后来,由于李强和河马也想坐到床上来,我便宣布这是我的固定位置,他人不得抢占。

其余四人坐在小方桌的另外三面。大部分时候,亚娟一个人一面。有一回,李强和四眼鸡说好了,故意不让河马坐下,河马便不好意思地和亚娟拼了一面(其实鸟人求之不得)。各就各位之后,大家便把各自的课本或是习题集摊开,仿佛要好好用功一番。表面文章而已,我们每次持续复习的时间最多不超过一刻钟,之后便雷打不动地开始胡扯,常常为与学习无关的问题争论不休,比如说,南极、北极哪个更冷,物理老师方老师到底是不是色盲,同性恋具体是怎么回事,等等。第一天,这倒可以理解,我们都有些兴奋。李强坐在房间里仅有的一把摇椅上,不停地左右转动。河马指着摇椅说,摇椅上的皮不是真皮,是人造革。潘小良认为是真皮,它是他从乡政府的会议室里搬来的,仅此一把。河马说这明显是人造革,他一摸就有数了。就是在这样的扯谈中时间过去得飞快,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吃饭时间。一个半天就这么被浪费了。而类似的情形一再发生。亚娟有时看不下去,我们刚一坐下,亚娟便站起来,警告我们:今天上午一定要认认真真地看书了。但是,依然不出一刻钟,就有人(往往是潘小良)莫名其妙地“嘻嘻”笑了起来,另一个人便骂他神经病,或是问他笑什么笑。于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扩散至其他人,大家便又扯成了一团,亚娟也参与其中。等亚娟发现场面已然失控,提醒我们注意时,我们其实早就意识到了。亚娟应该也早已意识到,她之所以拖延说出的原因也正是大家流连忘返、乐此不疲的原因:不可否认,这样的扯谈自有其乐趣。一天早上,当我们来到乡政府时,潘小良还在洗脸,四眼鸡(昨晚他和潘小良一起睡)激动地告诉我们,半夜里,乡政府有个干部喝农药在宿舍里自杀了,为此,他们一夜没有睡着。整个上午,我们都在谈论这个事。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大家抢着说话,没有一个人的话不被其他人打断过,有时还出现两个人同时说出话来这种现象。我虽然说话不多,他们说的话却一个字也没漏掉;当后来谈话出现冷场时,我便期盼着有人接上;有时,我还会故意提个问题,引得其他人说话。就这样,我们或坐或站,坐着的即使在翻书,也是心不在焉地;我们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直到谈话结束。这天,我们错过了中饭。

等赶到学校,应届生已经在食堂外的水泥板上打起了乒乓。我们的饭盒码在网角,都已凉透。其中,四眼鸡的饭盒空了,也就是说被人偷吃了。每人只得拨出一些给他。不再旁听后,吃、住我们照样还是在学校里(正如潘小良、四眼鸡刚来时所说,校方对我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饭后,如果天气晴好,我们会相约去山上玩。路陆群山环绕,每次我们都要爬上好几个山头。一路上,我们走走停停,捉虫子,翻石蟹,摘野果。翻越陡坡时,大家组成方阵,手拉着手。进入了密林,我们便悄然前行;来到半山腰开阔地带,又恢复了吵闹。其时,望得见群山绵延,树林起伏,苍翠中夹杂着淡黄;一边收割一空的梯田则呈现了褐色,阳光照临其上,水面闪烁金光;而白云深处的房屋黑乎乎一团,有如鸟窝。这样看去,无不美好。山顶在望,有人拔足狂奔,登临其上后,大喊大叫。等全部到达,便站成一排,一起高喊: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声音传出去很远,远处响起回音。

接着,我们以眼花缭乱的速度下到背面的树林。我们找了一块干燥的草地休息。一次,不知是谁提议摔跤玩玩,从此,每次上山,我们都要捉对较量一番。经过几番实战,证明李强的力气最大(张明亮有时会跟着来,他应该不比李强差,但,迄今为止,他们还没有较量过),我和四眼鸡最是弱小,李强和张明亮都可以饶我们两只手。亚娟是唯一的观众,她高踞于一旁的岩石上,指手画脚,说说笑笑。一天,我们忽然觉得树林里好安静,便停下来,侧耳倾听,直至注意到了亚娟,她托着头出神地看着别处。那里,在岩石的下面是一条狭窄的溪沟,溪水淙淙,溪底卵石清晰可见。据说,在暴雨或者大雪消融时节,一旦山洪暴发,溪沟两旁浑浊的流体一泄而下,顷刻间将大量的泥沙石块冲出沟外,在宽阔的山腰上横冲直撞,场面彻底改观。书上称作泥石流,对此我们只是耳闻,没有见过(当然没有见过,见到那就惨了)。

我们还以为亚娟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就又跑回来继续摔跤,但,寂静使我们不能投入,只得草草收场。

期待已久的决斗在李强和张明亮之间展开。李强高大,张明亮矮壮。他们满不在乎地对峙着。潘小良说开始,两人便紧紧地叉在了一起,头抵着头,推搡来回。突然,张明亮一个有力的勾腿,使得李强一个趔趄。张明亮意欲顺势将其按倒在地,不过,李强眼疾手快,在快要倒下时,硬是把张明亮拖倒在身边。谁都无法站起来占据主动,四手四脚像麻花一样绞在一起,形成相持局面。河马在一旁大叫大喊;四眼鸡三番五次把眼镜取下又戴上;潘小良一会儿跑到这边,一会儿跑到那边,以便对比赛作出公正的裁决。很快,两人就乱了规矩。在亚娟的一声尖叫中,李强一拳打在了张明亮肩上,张明亮则还以一脚,但被李强抓住了脚,张明亮迅即抽回。两人就此分开,重新站起,随即又叉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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