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莱恩

2009-01-06 04:55
百花洲 2009年6期
关键词:莱恩树林教堂

祝 勇

1

莱恩(Rye)是纽约郊区一座不起眼的小镇,它的性质与我在北京郊区房山住过的那个名为窦店的小镇是一样的。

如同中国的县城,小镇莱恩只有一条主街,叫波士顿邮路(Poston Post Road)。就像县城的主街要经过县衙、寺庙和集市,莱恩的市政厅、公共图书馆、教堂、时装店、面包店、咖啡店等,都排列在这条街的两边。每次我步行去火车站,准备搭上去纽约的火车的时候,几乎会将莱恩的主要建筑检阅一遍。我记住了每座房子的样子。即使在很多年后,我仍然能够说出它们的确切位置。只要我闭上眼睛,小镇的一切就会浮现出来,包括店铺里的摆设,以及咖啡店的玻璃窗后面闪动的笑脸。这是一个宁静的小城,这里的冬季并不显得沉闷、冗长和乏味,而是幽静和松弛。小镇莱恩,让我第一次对冬季产生好感,甚至有一点眷恋。我喜欢嗅吸从树林里弥漫过来的空气,让混合河流的湿气和枯草的芳香的空气,穿透我的肺腑和身体。这里距纽约只有半小时的车程,但这里的气氛与纽约截然不同。这里没有纽约的压迫感——那种压迫感是由时间和空间共同营造的。它仿佛遗落于岁月的洪荒中,被世界所遗忘。成片的树林将通往纽约的高速公路隐藏起来。在莱恩,纽约显得并不重要。莱恩有它自己的生活,有它自己的快乐与伤恸。每当我看到在庭院里玩耍的孩子,内心都会充满感动,尽管这并非我的生活,但我仍为一种确凿的、真实的、可以触摸的生活而感动。我所想的是,即使这个浑然一体的世界,被各种定义、理论所切割和分类,但人类生活的本质是一样的,具体、平实、生动、永恒。在所有图纸式的理论之外,只有一种东西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那就是生活。最普通的生活,像柴米油盐一样,作为世界的基础存在着。它们作为永恒的场面日日出现,背景有异,而风格雷同。每一个人都深处其中,无法回避。它令我们麻木,同时令我们敏感。一个人在世界上飘荡,最令我感动的,莫过于当地人的日常生活。它让我直接越过了地理与文化上的隔阂,越过形形色色的语言、宗教、风俗、历史,而与它成为一体,而所有的差异,又使人类的共同点显得格外醒目。孩子在院落里玩球,在捡球的一刹向我一笑。小镇的秘密就藏在他的笑容中。他们会在小镇上长大,然后去纽约,到更深远的世界中去,但他们最终还是会回到莱恩。莱恩在一定程度上是作为时代的敌人存在的,它包含着某种永恒的价值,它很自信,对时代潮流的冲击无动于衷。

2

莱恩容纳了许多旧的事物。也就是说,莱恩是建立在时间的基础上的,时间的积累,使小镇的一切显得异常稳固,不会因某些时事的变化而产生动摇。历史,构成小镇最坚定的部分,它在一定程度上指引着小镇未来的方向,它是小镇的宗教。

这座方圆不过几英里的小镇,有着十几座古老的教堂。而所有的教堂,在风格上并不雷同。也就是说,它是被形态各异的教堂所包围,走不出多远,就可以与一座教堂相遇。当我们试图躲避一座教堂的时候,又会与另一座教堂不期而遇。这增加了小镇的神异色彩。特别在黄昏的时候,金色的光芒涂抹在教堂的立面上,所有深隐的花纹此刻都凸显出来,使教堂穿上盛装,共同参与一场隆重的仪式。那些深含不露的教堂,会在某一个约定的时刻,一起敲响钟声。钟声回荡,把整个小镇变成一座巨大的教堂,使它显得无比庄重、洁净和神圣。我最青睐莱恩的黄昏,许多座教堂钟楼上铜绿斑驳的古铜同时鸣响,遥相呼应,像神,越过天宇,发出隐秘的指令。

小镇里有许多老房子,已经经历了几代人的出生与死亡。在莱恩,我住在我的朋友、美国MTV频道主持人石村(Schütze)家里,与他的名字相配,他的家就是一座年深日久的石头房子——这座小镇的许多房子都是用粗糙的石头建造的,有着造型不同的天窗和斜顶。它更适合孩子,整座小镇似乎是根据安徒生的设计完成的,它几乎跟童话里的描写一模一样。所以,这里的孩子,比如石村的儿子泰伦和菲利普,每天都会笑得抽筋。实际上,它适合于所有天真、质朴和富于幻想的人生活。我时常沿着石村家门口的切斯特纳特街(ChestnutSt.)向西走,走上几十米,会见到那座古堡式的宅邸,迎面是一个山坡,坡上有密集的树林,山坡上的草地一直蔓延到宅子的前面。房子全部是由青色的岩石砌成的,石头上的青苔证实了房子历史的悠久。 黄昏时分,房子的剪影是美丽的,像英国古典小说里的插图,有曲折锐利的轮廓。那幢房子即使在夜晚也不会掌灯,不知主人是外出度假,还是里面根本就没有人,使它略显荒芜,而这份荒芜,又恰到好处地增加了它的诗意。石村的太太、原MTV的制作人索妮亚(Sonia)对这所房子梦寐以求,但夜色已经先于她把它偷走了。它在夜色中消失了。夜,正在不为人察觉地,摆布着它的客厅。

3

莱恩的山坡上有一座古堡的废墟,像一个秘密,被山林所隐藏。那是我最喜欢的去处,我时常会在那里坐上许久。通往废墟的道路令人心旷神怡。首先要跨过一条小河。那是一条与街平行的河,贴在道路的边上,或者说,那条路,是有意沿着这条河修建的,它们是互相作为对方的影子存在的,形影不离。那条河不宽,看上去也不深,但是很美,两岸是枯黄松软的草坡,草坡上面生长着高大的树,树枝坚硬枯干,以便我们更清晰地目睹它们曲折的造型。河水清澈湛蓝,与天空对称。透过水面,我看到里面映照的层层叠叠的枯枝。我们习惯于把天空或者河水比喻成镜子,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两面镜子中间的物体,将获得无穷无尽的映象。如果我能站在一个适当的角度上,我会看见树影会被天空和河水这两面镜子循环往复地派生出来,永无止境。冬季森林的清爽空气令我恍惚。站在石桥上,向林中望去,我觉得这片层层叠叠的树林没有止境,它让我忘记小镇的存在,尽管我刚刚走过一座石桥。

我穿过树林的空隙向深处走,除了偶尔能够听到教堂的钟声以外,小镇已经退出很远。有一条上山的路,在高大密集的树林中,很长。在其中漫步,给人一种安全感。植物,包括树木,让我信赖,摆脱焦虑与慌张,内心变得从容和安妥。这是在人群中所无法获得的感受,我可以在林中小睡,而无需随时防备外来的袭击。树林无法伤害我们,没有狡诈、贪婪和残忍,相反,它向我们反复讲述大地的哲学。俄罗斯那株著名的大树让绝望的安德烈恢复了生存的信念,《战争与和平》中的这个段落,恰如其分地对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了阐释。这样的树林,在美国东部整个新英格兰地区司空见惯,许多城镇和乡村,都是在树林中穿插,被树林所保护。深远的树林,成为许多美国人的永久邻居,他们是多么幸运,所以,他们的脸上总是带着清澈纯真的笑容。

古堡在山坡的高处,周围是平地,还有几把木椅。我会在那里坐上很久,不愿意离开。深冬的蓝天,在我的记忆中是那么不可多得。在我们的国度,大地已被篡改得面目全非,天空也未能幸免,在“人定胜天”的口号下,天空已被宣布为人类的敌人,这里的情况却十分不同,在人与自然之间,建立了一种契约,人接受自然的指引,也捍卫自然的尊严。天空是一切光芒的源泉,如同所有圣洁的事物一样,天空容易受到污损,污秽不是来自天空本身,而是对人类恶行的记录。天空有多么肮脏,我们就知道人类有多少恶行。从这个角度上说,天空中暗含着最高的法律,它对人们的行为了如指掌,它画出了行为的界限,并会以它自己的方式提出警告甚至惩罚。

我打量着树林,它们看上去像我的伙伴,有各自的表情。对于它们的经历,我一无所知,它们不动声色,更让人感到高深莫测。脚下是枯枝败叶,在冬季的空气中,并不腐烂,所以,它们在时间中积累得很厚,层层叠叠,看到它们,就看到了层层叠叠的时间。树林以空间的形式见证着时间的存在,使时间变成有形的东西。我相信,一个植物学家能够通过树林确定时间延伸的准确刻度,所以,树林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钟表,种类不同的植物彼此呼应,如精密复杂的齿轮。它们拥有通用的规则,在共同的体系中成长与衰退,整片树林,记录着上万年的时间脚步。这时,我开始真正明白,自然使我们变得从容与平和,是因为它向我们证明了它的法则,而这种法则,即自然的“道”,是有规律,可控制的,而我们的原有的恐惧与不安,则完全出于命运的莫测感,我们惧怕的是时间的黑洞,是对于过去与未来的茫然无知。

4

现在来谈那座古堡。那是一座很大的石头房子,在一场大火之后,只剩下了粗糙的骨架。我顺着山坡走,直到自己完全被树林吞没。过不了多久,古堡就到了。最先看到的是古堡的烟囱。三个高大的烟囱,在房倒屋塌之后,仍然倔强地耸立,像永不折断的桅杆,凭吊它们昔日的舵手。房子的主体是用蛮石垒砌的,墙面由无数不规则的石头相互叠压而成,很像中国南方的山野民居,比如,浙江楠溪江上游的村落民居,就是用蛮石砌成的,只是这座房子的建筑风格是西式的,有着拱形的窗楣和门券。房子的墙体基本上还是完好的,结构完整,壁炉、烟道的位置清晰可见,只是屋顶没有了。屋顶没有了,房屋的意义就不存在了。这很有意思。我想起中文的“家”字,就是屋顶覆盖着牲畜,在这个汉字中,只强调了屋顶的重要性,而房屋的其他构件则被忽略了。人们常用“在同一屋檐下”来表达亲密关系,也表明了屋顶、屋檐,除了实用以外,还承担着某种精神性的功能。有顶檐而没有墙体的建筑,如亭、廊,人们尚可以居留,反之,只有墙体而没有顶檐,就只能是废墟了,不论墙体有多么健壮和华美。眼前的这幢房子无疑属于废墟性质,它占据着山坡最好的位置,站在门口可以隐约望见教堂的尖顶,悬挂在树梢上,但它不是栖息之处,不是家。无论它昔日多么典雅,但它现在已经百无一用了。如果在中国,一定有一幢新的房子迫不及待地取而代之。日新月异的中国,对待旧的事物从来都不留情面;没有实用价值的事物,在中国就更难有立足之地,比如北京蒜市口的曹雪芹故居,在一片反对的声浪中,推土机昂首挺进,凯歌高奏,只用了一支烟工夫,就把历史变成一堆瓦砾和垃圾。但在莱恩(乃至整个美国),老房子的处境则完全不同,尽管这座宅邸已经坍毁,当地政府并没有拆除它,而是把它保留下来,既没有破旧立新,也没有把它变成所谓的旅游景点,改造成造币机器,整座废墟原封不动地定格在那里,像昔日的荣耀。欣欣向荣的美国已经不再需要什么荣耀了,但历史除外。历史资源的稀缺,使美国人对历史从不怠慢。古堡的废墟,表明了小镇的履历,使小镇获得了时间上的纵深感,这对小镇的每一个居民无疑是重要的,至少,这使他们看见了更加遥远的事物,并与旷远的时空中无法谋面的人们,建立了精神的联系。

空旷的风,像不约而至的客人,从一道门到另一道门,飘忽而过——我听得到它的声音,感觉到它的碰触,但看不到它的影子。我知道风在那里,但我无法证实它的存在。时间也是一样。为此人们发明了仪器,用以测量那些无形的东西,比如风力或者时间,但它们在仪器发明之前就已存在许久了,它们远比那些仪器资历深厚,它们以自身的资历证明了仪器的有限性。时间,永远比我们所能探测到的更加深远,历史也是一样,我们能够了解的历史寥寥无几,因此,历史遗落在时间中的痕迹就愈发重要,我们置身于茫漠的大海,那些痕迹可能像神谕一样为我们暗示道路。中国人已经习惯了浪费机会,而美国人却对所有的历史痕迹如获至宝。这令我深感嫉妒,同时也加深了我对于这个国家的敬意。对历史的尊重,使美国人不再孤立,他们至少得到了那些业已消失的人们的援助,使他们在面对未来时更有把握。它有效地减少了由于未知而产生的盲目和恐惧。从某种意义上说,对历史的态度,比历史本身更加重要。

5

现在我才明白,我对小镇莱恩一往情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的荒疏感,尤其当我从西部飞到东部,这种感觉就愈发明显。西海岸四季如春,繁花似锦,被型号不同的取景器所追逐,在照片上不断放大;而我在圣诞节抵达纽约肯尼迪机场时,东部正是冬季。它呈现出冬季的所有景象:光秃的树林、枯黄的草坡、白雪覆盖的屋顶,甚至还有——废墟。它所呈现的景象枯寒、寥落、散乱、暗淡,不像西海岸那么光鲜亮丽,但它更令我感到真实。西海岸很美,但它像幻想中的事物,而东部,新英格兰,更像生活本身,包括生活中的意外、转向和曲折。那些死亡的事物,恰到好处地证实了生命的存在。小镇莱恩朴素、含蓄,只有细心的人,才能察觉它的深刻与激情。朴素和含蓄概括了生活的本质,历史是过去的生活,所以,历史也是一样。莱恩的历史与现实,在这份朴素中浑然一体。在五光十色的现代光源衬托下,小镇莱恩发出一种平静柔和的光,像教堂尖顶上的最后一抹斜阳,或者深夜道路边的窗灯,它并不炫目,然而,它是生活本身的光泽,让我们信赖,并安心投靠。

祝勇作家、学者。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全国青联中央委员。出版著作30余种,其中文学作品有《旧宫殿》,学术专著有《反阅读——革命时期的身体史》等,有《祝勇作品集》行世。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 游灵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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