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德马戏团的拉拉姑娘

2009-01-06 04:55金劲旭金丹实
百花洲 2009年6期
关键词:初雪莱德马戏团

(韩国)金劲旭 金丹实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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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关于注视与被注视,最后反过来用他人的目光来审视自我的小说,也是一篇表达和现实生活有限度地和解的小说。小说用法国印象派画家德加一幅油画的名字——《费尔南德马戏团的拉拉小姐》命名,而且在小说的行文中显得有点絮叨地不断重复着“与费尔南德马戏团无关,与费尔南德马戏团的拉拉小姐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这个故事”,来推进了表面看与此无多大关系的短篇小说的情节发展。到小说结尾时,主人公看这幅画的目光似乎已发生了变化,那无情地暴露在观众仰视的视线下拼命叼住钢丝绳以免坠落的杂技演员,不正象征了主人公备受划一的社会价值观挤压下的人生状态吗?

这个与费尔南德马戏团无关,与费尔南德马戏团的拉拉姑娘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要从凭空冒出的一辆汽车说起。我不用手机没有私家车,朋友们嘲笑我是国字号稀有动物,我却引以为傲。如今已不是没有手机和私家车就觉得低人一等的时代。就在不久之前,人们还拿无线电发报机般笨重的手机、设计拙劣而照流线形差得实在太远的私家车当做身为生活宠儿的标志。在人人争先恐后签约移动通信,刷一次卡就能提走一辆车的消费过剩的时代,有意为之的或缺有时倒成为自尊的源泉。朋友们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这并非独身主义者却三十好几依然形单影只的女人,我倒可怜她们千篇一律一眼望到头的生活。人拥有的东西越多,越是害怕失去。她们用新型高性能手机偷听老公的语音信箱,用GPS系统跟踪老公的行动路线。她们担心自己的孩子在同龄人的竞争中落伍,没等孩子把韩语说利索就送进英语圈的老外任教的语言培训班。她们开一辆分期付款刷来的小车,每到周末赶到百货商场和名品打折店淘新款时装,唯恐被流行甩下。我可以坦然地说:我没有手机、没有私家车,没有信用卡、没有老公。没有怕失去的东西,所以没什么好怕的。不料某天,一辆私家车从天而降,像带着不祥的预言丢进漂流筐里的孩子,成了我的所有。

这部白捡的小车是一九九五款的红色奇亚普莱德。硬是把它送给我的女友告诉我,车虽然有些年头了,跑得还正经不错。她是我时常联络的几个好友中唯一的单身,上月结婚后便宣布随老公长住到中国上海。她老公在一家电子公司任职,最近位进一阶被派到中国办事处工作。我问她原来的工作打算怎么办,她清清爽爽地回答:已经辞掉了。“为了顾家放弃自己的人生那是昏了头了”是她过去的口头禅,我真想质问她怎能下此决心,但还是没有狠到给沉浸在幸福中的朋友泼一盆冷水。由于无法袒露自己的真实想法,我们之间的对话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延伸。我问她到中国以后打算做什么,她答曰要学中文,其语气不像平时,认真极了。面对她十分可疑的认真我无话可说。在缄默中察言观色一阵子后,女友突然说:你把我那辆车子拿走吧。我斥道:不买车是我的生活信条。她不理会我这一套。我求她转给别人,她一脸严肃说出下面这番话:“你是我的朋友对吧?”

“是啊。”

“作为朋友,你是不是希望我安心地出国去?”

“那当然。”

“那你必须把我的车留下。”

“我不要。你休想用这稀奇古怪的三段论骗我上当。”

“不是什么三段论,我们正在谈论你的幸福。”

“我的幸福?”

她说,她不能把我这朋友圈里仅剩的单身撇下不管顾自出国去。她说至少要把那辆给自己带来幸运的小车转到我名下她才能心安一些。在此需要交代一下:有次她开的车突然在高速公路熄火了,大概是在西海岸高速的某个路段。那时在熙攘的车流里停下车帮她解了急的男人后来成为她老公。她也不例外,视结婚为中了头等彩票。她认为这辆车给自己带来了幸运,说不定也会给我带来好运。看那架势,如果我顽抗到底拒不接受,怕要当场宣布跟我绝交。第二天,她开车出现在我家门口,我完全措手不及。她的普莱德摇身一变成为我的所有。

给这篇与费尔南德马戏团无关,跟费尔南德马戏团的拉拉姑娘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提供由头的女友随着她老公飞到了中国,我这三十四岁的女单身从此成了保持联系的朋友圈子里名副其实的唯一的独身。我的同志加死党离开国内后,已婚女友们继续为育儿问题、为老公的外遇、为了聚餐时专讲让人脸红耳热的荤段子的职场上司忙碌着,我的人生却一如既往孤寂得很。不过坦白说,我的生活已没法跟从前一样。不知怎么搞的,坐在写字台前耗上整一宿也捞不出一篇像样的文章,心里像挂了一层霜。我知道这都要怪女友甩给我的那辆车。自从她不顾我一再坚持把车开到家门口,我的生活节奏已经被打乱。

起初我以为对这辆普莱德弃置不理,便可保住我植根于或缺的自尊。但是从结果来看,这不啻是逃避躲不开的问题。被我打进冷宫的日子里,那辆普莱德蒙上一层层尘埃。其间雪下了又化了几回,车上重又落满尘土。原来像刚从屠宰场抬出来的鲜肉般光鲜的普莱德,转眼变成了不知什么年月塞进冰箱里的冻肉,失去光泽变得粗糙。我的耳边回荡着女友的声音:为了把车交给我,她特地跑去洗了车。透过面对书桌的窗户映入眼帘的普莱德让我无处躲闪。我不信车被一个人开久了,她的灵魂会渗到这车里之类的灵异说法。可还真新奇的是:每当看到这辆被我的冷漠弃置的红色普莱德,我似乎感到负疚。即便如此,我也咬牙挺着努力不去看它。因为不碰汽车不只是嗜好的问题,那是我的信念。

从此一晃过了一个月。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我的信念由于从中国打来的一通长话严重动摇。女友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地讲述中国正如何急速演变成资本主义的前沿阵地,突然话锋一转,问起转到我名下的那辆普莱德的近况。我冷不丁被戳到痛处有些惊惶,企图用“你的中文有点进步没有”之类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但是这一眼就能看穿的把戏罩不住女友。

“开得好着呢。”

慌张之余,竟然编出瞎话。

“万幸啊。说真的,我还担心你把那车丢在停车场可怎么办呢。”

“怎么会?哪能糟蹋朋友一片诚意啊。”

“车跑得还可以吗?”

“挺不错。偶尔还到郊区兜风呢。”

“好极了。还以为我走了你会一人闷在家里闹心呢。日子过得挺潇洒嘛。”

“别操心,托你的福,驾驶技术也颇有长进啦。”

“是吗?”

我说国际长途多费钱,正打算挂上电话的时候,从话筒那头飞来一只大头钉扎进了我的耳膜:女友说下个月打算回国一趟,要我开普莱德到仁川机场接她。她说老公太忙所以她一人回国,正好我俩久别小聚好好聊聊。没等我编出不能到机场接她的理由,电话已被挂断。为了不要成为谎言家,为了不失去朋友,我只有硬着头皮开车。可是我自打十年前拿到驾照,连碰都没碰过车。自己有驾照这事实本身都让我感到新鲜。驾照是没把或缺认做生活信条之前的事,那时我也相信过了二十岁驾照基本是必备品。

自从我本不繁杂的生活里多了辆没多大必要的小车以后,我开始不停地需要一些东西。为了上路,我首先需要一个陪练师傅。我给最近提车的朋友致电打听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接我电话的朋友喜形于色:“想开车?你?”她的欢呼沉重打击了我的自尊心。朋友鼓励我说做得好,在我听起来她的潜台词是:“假装超脱,到头来也只能如此嘛。”我最终选择了和她别无二致的生活显然令她深感安慰。开车在外边晃悠自然会遇到男人,阅过各色人等之后,总会与其中的一个结婚,男人女人肌肤相亲过日子自会生下个把孩子。赚来的稿费都埋哪儿去了,趁这热乎劲儿干脆把手机也买了吧,我告诉你在哪儿能买得便宜,往你家打电话总是录音电话……朋友眉飞色舞。一切都是因为那了不起的普莱德。

在此之前,我除了隔一天到钟路三街的瑜伽教室练瑜伽之外几乎不出家门,现在却不得不老老实实坐到驾驶席上,被卷到冷酷无情的速度竞争旋涡里。在这座城市四处设套等待猎物上钩的停车场、瞪大眼睛在大街小巷巡逻的违章停车罚款员、以赠品数量比拼促销的加油站、用令人眼晕的专业术语强劝糊里糊涂的司机换零部件的汽车修配站将从此获得一个新的客户,而最先受惠的是一位退了休的公车司机。

朋友积极推荐他,说是年龄虽然大了点儿,教得可热心极了。据朋友讲此人年过花甲,以前是高速大巴司机,退休以后专做陪练,是她常去的教会的劝士。她最好不说抱歉没能介绍不错的小伙儿之类的话,不过我还是敷衍说让你费心了。我太知道她不是在说客套话,因此这话对我而言更显得残酷。这个坏东西。

他看上去比六旬年龄显得年轻。五官端庄面色红润,仿佛刚喝过酒了似的。身材也算魁梧,像是专门抽时间运动的人。他身穿浅褐色钩纹西服,还扎了条领带,粉红色领带上别着一枚金色领带夹,头戴与西服相同颜色的贝雷帽。

“认识你很高兴。”

开着自己的车找到我家的他,一见面就如是寒暄道。他的嗓音十分清脆,与敦实的体格不大协调。那一厢情愿的随随便便的口气,好像是来探望久未谋面的侄女似的,他甚至伸手要求握手。如果说那一刹那我的脸几乎僵住不足为奇。我这人生性不善社交,且由于长年习惯独处,与陌生人相处待不了一个小时以上。

“您好。”

我踌躇着握他的手,畏畏缩缩地应道。松手时我暗自祈祷,希望他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他干咳了几声,从口袋里掏出名片递给我。

朴守东,名片上印着他的大名。自由驾驶员、马浦区青少年辅导员、正规生活实践协议会马浦支部长、诗人。装点其华丽履历的最后行头“诗人”特地用的是醒目的汉字。我无法不紧张。

“你没有名片吗?”他问。

“没有。”

他用惊奇的目光望着我,那表情仿佛在说年轻轻的怎么连张名片都没有。看来我又多了一样人皆有之而我独缺的东西。我自打出生就没印过名片这玩艺儿。没有秘密也许意味着贫瘠空虚的日子,没有名片的生活尽管寒酸贫穷却是轻松惬意的。

“听说你是作家?”

丢过这句似乎不求回答的问话时他的表情有些微妙。关于我的个人信息,朋友对这位素昧平生的老人究竟讲到什么程度?既然他知道我写小说,估计也知道了我还是单身一个人过日子。我不禁懊恼不该托熟人找陪练,然而悔之晚矣。现在已不便说我改主意了,要炒人家的鱿鱼。

与费尔南德马戏团不相干,跟费尔南德马戏团的拉拉姑娘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这个故事现在正式起航。之所以用“航海”这古典的比喻是有理由的。为了让女友留下的普莱德偶尔见见天日,为了把脏得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普莱德开到洗车场,我不得不接受驾驶训练,这不外是苦不堪言的航海。我声称以或缺为傲,其实不买车的理由不止这一个。我天生不会摆弄机械,哪怕操作原理很简单,只要看到机器我就犯怵。为了给家里的自动应答电话录简短留言,我花去了整整一个小时。

他开过来的训练用车是普通轿车改装的。他说车子原本是白色,开张做陪练服务以后他亲手涂成黄色。后窗玻璃贴上哥特体的“上路培训中”这几个大字异常醒目。我第一次坐陪练车,看到助手席也有脚刹车感到颇为新奇。

他让我坐到驾驶座,自己坐在助手席。十年前拿到驾照以来第一次坐上去的驾驶座实在陌生。我动动脚确认油门和刹车的位置。等我打着发动机,他不失时机地问道:

“在路上车跑哪一侧?”

“不是右侧吗?”

答案不言自明,我怀疑他希望听到另外一种回答。

“好。只要记住这个就行。车跑右侧。不管刮风还是下雨,不管小伙子丧妻还是大姑娘怀孕,车只管往右跑。来,给我跑跑看。”

苦难的航船就这样起锚了。我和他说好每天练两小时共练六天,一天五万韩币,共付三十万韩元。第一天的路线是在我家周边转一圈。我租住的这一室一厅的单元房位于首尔市内首屈一指的人口密集区,无论白天黑夜都人群熙攘,这对拿了驾照十年后才上路的司机来说不是一般难度。可以说到处是雷区,我的车几乎是在爬行。马上就要驶出小区马路时我闯祸了。在社区大巴驶入驶出的下坡路我光顾着躲开电线杆子,撞到了停在对面的车的反光镜。听到钝重的“咔吧”一响吃一惊,赶紧停车下去查看,那反光镜晃晃荡荡。

“没掉就行啊。快上车。”

坐在助手席的他跟没事似的。

“可是……”

“想留下电话号码是吗?省省吧。你主动认错人家就要扒你的皮,这是如今的世道人心。把车停在这么窄的胡同还不把反光镜叠起来,他也有责任。”

我磨磨蹭蹭上了车。穿过胡同拐到主干道时已是满脸大汗。

“开车时你只要跟住前面的车就行。保持适当车距,眼睛盯着前面车的尾巴跟着走就是了。”

还好,说完他就闭嘴了。在小区转了一圈来到十字路口时看错红绿灯拐向意料不到的方向,他也只是踩了几次刹车而已,对我的驾驶不加任何评说。不过,即便他跟我说点什么,我也没有余力回应。我只顾紧盯着前方车辆轮番踩油门和刹车,无暇顾及其他,甚至没工夫瞄一眼反光镜,不用说完全搞不清车往哪个方向开。紧跟着前面的车跑,一转眼,我发现到了如意岛。

“歇一会儿吧。”

我按他的指示把车开到了汉江边,在汉江市民公园停车场把车停好。宽阔的停车场空空荡荡,停车没有遇到任何困难。也许是因为过于紧张,我感到口渴。他望着汉江叼起一根烟。

“喝点儿什么吗?”

“我不渴。不用费心。”

拿不准他是客气还是真的不想喝东西,我再次询问。

“盛情难却啊,那就来个冰激凌吧。”

“天气冷……要么来杯热咖啡……”

“布拉沃卷筒!”

在寒风呼啸的冬日的汉江边,我不得不为寻找冰激凌而四处徘徊。公园内零零星星的小卖部哪家都不卖冰激淋,这种简易小店只卖速溶咖啡、绿茶之类的热饮和好炖、炒米糕之类的小吃。我询问有没有冰激凌时,店主们无一例外停下在锅里搅动炒米糕或者用竹条穿好炖串儿的手,用诧异的眼神望我。空手回去如实告诉他附近没有卖冰激凌的也就完了,可我莫名其妙较起没用的真儿来。在游船码头附近稍大些的店铺我终于找到了冰激凌,也买了我要喝的罐装咖啡。他津津有味地吃掉了冰激凌,完全看不出是刚才还在客气的人。

“这世道多好,大冬天的想吃就能吃到冰激凌。对了,我得在这周末前写一首关于初雪的诗,到现在也想不出构思,你有啥好想法别保留给我讲讲哦。”

不知是冰激凌让他的心绪转好,还是一路为我蹩脚的驾驶技术捏着把汗,现在终于放松下来了,他像换了个人似的絮叨起来。休息过后重新上路,他继续跟我搭话。为什么还不结婚,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出书了没有,小说的题目是什么,有没有男朋友,为什么不去教堂……我的每一根神经都集中在开车上,对他的话有一搭无一搭地应和着。看我不搭茬儿,他的言辞逐渐变得犀利。

“如今的年轻人真让人犯愁,竟说结婚只是选项而不是必须的。好容易结了婚吧,有一点儿不称心就闹离婚;为了两人痛痛快快地玩,不生孩子。照这样下去,韩国的人口据说要减少到旧韩末(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的水平,到那时候谁来守住这个国家?没有石油,幅员又小,能指望的也就是优秀的人力资源,人口减少了,这个国家算完蛋了。”

我依然默不作声。车正在驶出如意岛,重新跑刚才的来路。我居然开车去了如意岛,简直像做梦。返回的路途轻松了许多,路况已经熟悉,忽然觉得开车也不过如此而已。回来的路上他对韩国的离婚率的攀升和出生率的降低担忧不已,我依旧置若罔闻。

“人啊,还是照大多数人的方式生活最好啊。”

平安抵达家门口时他以这句话结束一路演讲。不喜欢随大流活着的我则为没惹什么大麻烦平安回家这个事实长舒一口气。我觉得照这个状态练下去,就可以开车到机场迎接朋友。上路训练第一天就此结束。忘了向读者交代一件事。约定翌日训练时间转过身时,他用恍然记起的口吻说:

“对了,我正教一位六十五岁老夫人练车,这位老太太开口闭口称呼我老师呢。明儿见。”

与费尔南德马戏团无关,与费尔南德马戏团的拉拉姑娘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这个故事,既没有大道理也没有撩人的幻想。渴望讲大道理的人最好自己写日记,耽于幻想的人也许应该偷看别人的日记。无意说教也拒绝虚构的这个乏味的故事里,只有记录下来也可删除也无妨的对话以及很难毫不犹豫称其为事件的、影影绰绰的人生状貌和细微的感情波澜。

上路训练第二天我们选择的路线是奔首尔火车站然后穿过光华门,到东大门再折回来。这段路需要穿过交通拥堵的市中心,他频频踩着急刹车。第一天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渐渐地,他踩刹车的行为让我颇不爽。他依旧信不过我的驾驶能力,在不一定要刹车时也毫不留情急踩。这行为触到我敏感的神经。

“大叔,刹车别踩这么狠行不行?”

“我跟你说了没有,正做上路训练的六十五岁的老夫人毕恭毕敬喊我老师?”

“大叔您信不过我是吗?”

“开车哪有信不信这一说?”

“没必要踩的时候您不也在踩刹车吗?大叔!”

“你知道我三十年驾龄无事故的秘诀是什么吗?”

“……”

“在路上不要相信任何人。”

“您不是说开车跟信不信没关系吗?”

“你想想看,吸毒的、醉酒的、丢了魂的都敢开车上路。暴走族那帮家伙动静大还好,能提前躲开,可这些家伙看上去好端端地在马路上跑着,猛地一下杀进来,那才叫恐怖。”

路过市府大厦时信号是绿灯,我往光华门方向直行。途中信号突然变黄了,前面已经进入交叉路口的车犹豫地停下来,他猛踩急刹车。我后面的车拼命鸣笛,前面那辆车却纹丝不动。过一会儿南大门方向的绿灯亮了,在路口等候信号的车辆迅速拐进交叉路,蹲伏在交叉路上的那辆车成了挡住驶往南大门方向车流的路障。

“一女人家不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凭那三脚猫的功夫在外跑个什么……”

他这神经质的嘟囔听上去很不顺耳,我直盯着他。他依旧凝视前方,但分明能意识到我的视线。“黄灯要百分百闯过去,否则十有八九要出事。”他像是辩解似的说道。前面那辆车的女子紧搂着方向盘,像认命似的忍受着艰难绕行的司机们露骨的指指点点和非难。

来到东大门服装商城后面的胡同停车休息时,没等我开口他就要我买跟昨天相同的冰激凌。我到附近的便利店买咖啡和冰激凌,不巧没有他想吃的那种,我买了另一种。

“没有布拉沃卷筒吗?”

“没有。”

“这种冰激凌我不吃。”

很好奇假如我说“不想吃就算了”他会做何表情。不过我还是请他稍等片刻,回到了便利店。店员把冷柜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找不出他要的冰激凌。我请店员谅解,把刚买的冰激凌退掉。为了找到他要的那种冰激凌,我不得不走到东大门车站附近。这次他也吃得津津有味。我边喝咖啡边仔细端详他吃冰激凌的神态。他似乎想尽量延长品味冰激凌的喜悦,像小孩子一样用舌尖舔着吃。如果不是冬季而是夏天,冰激凌恐怕早就化了。还好享用冰激凌的时候他保持了安静,我为此感到庆幸。

服装商城中心的小广场上有不少年轻人出来闲逛。因为是寒假期间,尽管是工作日的大白天,街上也有三三两两的中小学生游荡,偶尔还能看到穿校服的学生。有的坐在长椅上喝饮料,有的在广场中央滑旱冰。吃冰激凌时一声不吭的他,等快乐的源泉悉数消失在口腹中之后,便重又絮叨起来。

“我要写一首关于初雪的诗,怎么也想不出很好的意境。你有没有好主意啊,作家女士?”

“您昨天也说过。”

“是吗?有没有好点子?”

“没有。”

他一时不吭声,然而沉默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适应了我消极的态度,不再问东问西,开始聊起他自己的陈芝麻烂谷子。

他有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早年生的几个女儿都已结婚成家,已经有七个孙男弟女了。四十五岁那年才有的老儿子今年刚考完大学,他打算让儿子上法律系。这个老儿子成天跟朋友成帮结伙玩什么乐队让他操心。他欷歔:上了法律系要比高三那会儿还用功才行,可这小子出了考场就把脑袋染黄,一天到晚搂着电吉他消磨日子。六十大寿那年几个女儿合伙出资,让他们夫妇俩到东南亚旅游。在鹭梁津站前人行横道处等候红绿灯时,他把据说一直放在钱夹里的全家福拿出来给我看。不过与其说是给我看,不如说在我凝视前方时将照片塞到我眼前更准确。

他说这是十五年前拍的照片。四个女儿如出一辙戴大大的圆框牛角眼镜。如果是十五年前,正是这种牛角眼镜满街流行,视力没毛病的人也戴着耍酷的年代。他说儿女们一个个视力不好,而他自己到现在看报不需要戴花镜。他说这都是因为儿女随外婆家人。听他这么一说再一看,站在他身边似笑非笑表情憨厚的妻子果然也戴着和女儿们一模一样的眼镜。我差点爆笑。然而这笑终究卡在了嗓子眼里,面对血缘遗传的顽强力量我心乱如麻。他说照片里这位撅着嘴瞪着镜头的小儿子如今也戴上了眼镜。全家福中的他搂着长得跟自己一个模子出来似的小儿子笑逐颜开。照片已被磨得边角都烂了。

“没有最近拍的照片吗?”我问。

“有倒是有。不过我喜欢这一张。”

把照片放回记事本里的时候,他的神色显然不明朗。我开始想象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光。他肯定是用省吃俭用攒下的积蓄在城郊买下了不大的一间房。那枚刻上他自己姓名的门牌,他定是擦了又擦。接连生下一大串丫头他也不气馁,坚持不懈地努力终于换来大胖小子时,他一定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每逢儿童节他定会带儿女到昌景宫、景福宫玩,回家的路上必然去华侨的中国菜馆点糖醋肉和炸酱面。父亲节时学校让孩子们给家长写信,手捧孩子们每次都把句子断错(韩文隔写法用空格划分意群)写成“父母亲前上书”(正确应为“父母亲前上书”)起头的信,他一定是眼圈发红吧。作为诚实的老公、可靠的父亲,他被自己亲手开创的小小王国的温馨所陶醉。因此,在那仿佛是过了时的笑话一样的全家福里他每次都要加以确认的,想必不是家人而是家人中的他自己。

我的父亲经营一家照相馆。尽管如此,我们的全家合影并不多,而且大部分照片中没有父亲。母亲一到照相时就闭眼睛,一脸淘气的大哥经常用手指做出V字形,二哥一看到相机就面部肌肉发僵。还有我自己。照片里没有父亲的位置,父亲的位置总是在画面里的面孔凝视着的摄影镜头的那端。父亲从不把相机交给别人,所以父亲总是作为拍摄的角度、明暗或者截取家人表情的视线而存在。奇怪的是每当看到那些照片,倒是更能感到没在照片上的父亲的存在。

交叉路口的绿灯变成黄灯时,我踩了油门而不是刹车。

与费尔南德马戏团无关,与费尔南德马戏团的拉拉姑娘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这个贫乏的叙事没有值得浓墨大书的重点,不妨追寻那辆普通车辆改装的训练车驶过的路线来展开情节。以我蹩脚的驾驶术勾画出的行车路线自然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意义。南山循环公路转一圈儿,或顺着南部循环公路穿过整个德黑兰路,经过蚕室到达美沙里,或者从祠堂大街驶出南部循环公路往果川方向右拐,到赛马场和大公园这个事实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他给我提示方向的标准是“去前一天没去过的地方”。然而把这些冷不丁看起来无意义的行车路线和他跟我絮聒的故事以及不出一星期便会淡忘的他的琐碎举止,还有我对那些细节的感受叠加起来,情形将完全不同。例如,正当他在动物园入口说起“我向我老婆求婚的地点正是昌景宫动物园的猴山前”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打电话的正是他妻子。他起身走开接电话,因此听不清通话的详细内容,但我相信如果抽掉动物园这个空间背景,他们为某个问题争吵这件事的寓意会完全不同。思忖起来他带我去的大多是唤起他的某种回忆的地方。那些回忆大都与他的家人有关。他结识一个女人与她组成家庭生儿育女的岁月,完完整整地融在我们的行车轨迹里。可是即便如此,他的回忆总归不能成为我的,他情不自禁追述的点滴往事让我无所适从。

与第一天、第二天一样,接下来的几天他也都是以同一身西装领带装扮出现,对全神贯注开车不搭话的我讲述他们家的故事。停车休息时每次都要吃布拉沃卷筒冰激凌,对政治问题慷慨陈词,在没多大必要时毫不客气地踩刹车,依然没有写出以初雪为题的诗。他每次都问我:“有没有好点子,作家女士?”我的回答始终一样:“没有。”到了这个分上应该死了心吧,可他仿佛从未提过这个问题或者从不记得自己提过问似的,每次都若无其事提出相同问题。如此周而复始,我甚至怀疑此人是不是存心拿我开涮。不过与第一、第二天有所不同的是,他的妻子会时不时打过来电话。原来说好每天上路两个小时共练六天,可这会儿他说太忙,建议每天延长练车时间五天结束训练。我也是巴不得缩短哪怕一天,差点儿说出“谢谢”二字来。

上路培训的最后一天他带我去的地方是幸州山城。我头一次去幸州山城。此地因壬辰倭乱时权傈将军大破倭寇闻名遐迩,现在成为游乐园。只见进入幸州山城的大路两旁各种食补餐馆鳞次栉比。他说这儿是他第一次买车那天带家人过来兜风的地方。来这里游玩的大多是老人。也许周末会是另一番光景,而这天我看到的全是成双结对的老年人。他们或者拉手或者不拉手徐缓散步,有的还在树荫下铺上席子双双分享传统的玛格莉酒。他跟我说想吃冰激凌,我到山城入口处的小店买到布拉沃卷筒。我提着冰激凌回来的时候他正在通话。

“不是跟你说了别老打电话吗?能是哪儿,在路上嘛。有精神头儿给我打电话,还是多管管你那宝贝儿子吧。买摩托车?告诉他别做梦。这小子是鸡毛上天,发飚!挂了。”

瞥见我走近他慌忙挂断电话。目光相交时他不自在地朝我笑了笑。以往吃过冰激凌后他的话会多起来,可是这天吃完了布拉沃卷筒他也半天不吭声。天空湛蓝,在冬季这天算是不怎么冷。周围的老人们乜斜着眼瞥我们。望着这些结对到山城约会的老人们,我心里有点怪怪的。展现在我眼前的这一幕风景好像与流逝的时间无关。他依然默不作声,我连忙从长凳上站起来。起身时突然感到小腹一阵刺痛。是来例假了,比平常提前了一周。就算为上路训练搞得每一根神经都竖起来,那也未免太离谱了。推着小车的小贩叫卖的炸蚕蛹气味难闻得很。山城入口处的小卖店没有卖卫生巾的。

回家的路上我在一家小超市买到卫生巾,跟店员借钥匙去了趟卫生间。曾经在人口逾千万的这座巨大城市为突如其来的生理需求焦急不堪的人都会知道,能借用一间卫生间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很幸运那家超市的店员是打工的女大学生。我的内裤已经印上了血迹。提前一周的经期让我茫然。小腹的疼痛愈演愈烈。

当驶过汉江大桥时,他说要朗诵他写的诗,要我听好然后谈谈感想。他打开折得皱巴巴的A4纸,干咳几下,调整情绪。

“初雪。飞到前方的慰问信般/令人欢悦的初雪/像顺姬的额头一样冰凉……”

他十二万分投入地朗诵,可我压根儿不可能倾听。诗读完了也不见我有反应,他先开了口:“怎么样,作家女士?”

“说不好。”

“就算您是作家,听一遍还是不太理解吧?来,再听一遍。”

他从头诵读起来。

“初雪。朴守东。飞到前方的慰问信般/令人欢悦的初雪/像顺姬的额头般冰凉/令人更加哀伤。走兽的啸声也冻冰的酷寒里/初雪像回忆一样飘下来。每当下初雪的时候……”

这是一首装饰性修辞泛滥、感伤没有得到过滤的诗。朗诵结束后,他再次问这诗写得怎么样。“修改一下会更好吧,”我敷衍道。这话既非赞赏也不是贬抑,他的表情顿时明亮起来。他兴冲冲地问应该修改哪儿怎么修改,他要我逐条提出具体意见。我的小腹的疼痛越来越厉害,像是被尖利的锥子扎着一样。

“您想让我说真话吗?”

“没关系,你坦率讲吧。”他执著得很。

“初雪这个词出现的频率太高可不好。关于初雪的最好的诗,一定只字不提初雪这个词。而且,那廉价的感伤算怎么回事?艾略特曾说过,诗并不是感情的表露,而是对感情的回避。您明白吗?对感情的回避。换了我,干脆重写算了。”

“……”

他一言不发。小腹的疼痛不见缓解。他脸上的失落之情依稀可辨,但我什么也不想说了。他仿佛陷入沉思,抄着手紧闭双眼。过一会儿,他叹一口气摘下贝雷帽,捋了捋前额的头发。他的毛发稀疏得很,摘下帽子后的侧脸让我感到陌生。到家之前我们不约而同地缄默。我的腹痛在静默中更加清晰。终于抵达我家门前,他递给我印有“新手上路”四个大字的标牌。他说这是礼物,是他亲手制作的。用打印机打印出来后做了塑封处理。我说这些日子很感谢他。担心刚才措辞有点过分,问道:“那位顺姬到底是谁呢?”

“是我老婆。”他赧颜回答,然后向我挥了一次手,便熟练地穿过停满车辆的窄巷消失了。

我顺路到附近的肉铺买了牛里脊肉。我平常对肉理都不理,但是一到经期就想烤点儿肉吃,连自己都记不清什么时候养成了这毛病。那瘦肉光泽可鉴,看上去肉质很不错。我索性进超市买了生菜和苏子叶。

正在烤着肉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我母亲打来的。三两句问候过后,母亲问我今年过年回不回老家。每次过节回乡下,母亲都逼我去相亲,所以从前年起逢年过节我干脆不回家了。

“又要我相亲吗?”

“是你爸想拍全家福。”

“全家福?”

“是啊。你哥他们全家都回。”

“怎么突然想起拍全家福?”

“全家合影还需要理由吗?要等你找好对象,怕是永远拍不成。能回来是吧?”

“让我想想吧。”

“想什么想,无条件回啊。”

与外观不一样,这牛肉咬起来硬得很。

与费尔南德马戏团无关,与费尔南德马戏团的拉拉姑娘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这个故事其实是源于一幅画。也就是说,既没有大道理也没有任何幻想色彩的这篇故事的意象来自一幅画。那幅画贴在我书桌前这扇窗户上。橘红色调的色彩感强烈的这幅画构图堪称奇特,在画面的右上端画了一位用嘴叼住钢丝绳岌岌可危地悬挂于空中的年轻女人。这女人向前后张开两只臂膀,力图维持身体的平衡。印象派画家德加喜欢画女人,他的画中人物多为舞蹈演员或者妓女。而那些作品的主角并不是舞蹈演员或妓女本身,而是执拗地钻到这些女人心里的“视线”。画家的视线足够冷酷,画中的模特只好束手就擒。叼着钢丝绳悬在空中的费尔南德马戏团的拉拉姑娘的姿势,因仰视的视线的存在显得更加岌岌可危。那天偶然在装裱店遇到这幅画的时候,我看到了被他人的高压视线囚禁的一个女人的命运。这个女人在他人的视线里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兀自悬挂在虚空,为了不坠落而咬紧牙关挺着。

下周就是大年。我还拿不定主意是否回老家。他给我寄来了教会通讯,见头版刊登了题为“迎初雪”的诗。我知道他儿子常听什么样的歌,他的妻子喜欢什么品牌的衣服,他的女儿们住多少面积的公寓,他的孙男弟女们将来的梦想是什么,但我说不清他究竟是怎样的人。以初雪为题的这首诗,与那天车过汉江大桥时他念给我听的没多大区别。似乎初雪这个词出现的频率减少了些。这几天接连下了几场大雪。上路训练一结束我就驱车直奔洗车场,这番苦心算打了个水漂。

推开贴着德加那幅画的窗户,女友送给我的普莱德赫然入眼,“新手上路”几个大字更是醒目。如果我开这辆车回到乡下,家人会怎么说呢。想象那场面,我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金劲旭1971年出生于全罗南道光州,首尔大学英文系及首尔大学研究生院国语系博士课程毕业,现为蔚山大学国文学系教授。一九九三年,以中篇小说《局外人》获“作家世界新人奖”,随后不断推出题材多样、视角独到、可读性强的作品。主要作品有小说集《巴格达的咖啡馆没有咖啡》(1996)《危险的阅读》(2008)《张国荣死了?》;长篇小说《雅典卫城》(1995)《黄金苹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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