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锟:记得与忘记

2009-01-25 05:44萧东兮
人民周刊 2009年12期
关键词:诺贝尔奖光纤

萧东兮

43年的等待之后,人们终于记起了他的成就,可他自己,却记不得了。

10月6日凌晨,睡梦中的黄美芸突然接到一个来自瑞典的电话。电话里的人告诉她,她的丈夫高锟刚刚与两位美国科学家共同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他将获得一半的奖金,共计500万瑞典克朗(约合人民币488万)。

黄美芸吓了一跳:“真的假的?我不是在做梦吧。”

很快,祝贺的电话、蜂拥而至的记者就验证了消息的真实性。黄美芸开始不断用普通话、上海话、广东话和英语回复着不同朋友的祝贺,应付着不同地区媒体的采访。

万里之外的香港,精明的出版商立刻加印了高锟4年前出版的自传。这本出版几年一直反响平平的书,在高锟得奖后的几天内迅速脱销。

不过,无论是新晋诺贝尔奖得主,还是一夜成名的畅销书作者,这两个新身份对现在的高锟来说都没有什么太大意义了。

从老人健康中心回到家,高锟顺从地听着太太的“指挥”,换鞋、喝牛奶、吃蛋糕、穿马甲。他的眼睛总不愿意离开黄美芸,他喜欢冲着她笑,她是他自传中第一章“邂逅”的主人公,也是他眼下唯一叫得出名字的人。

“给我的?哦……挺好的。”

事实上,76岁的高锟早在5年前就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氏症(老年痴呆)。这几年,除了几条简短的消息偶尔透露一下他的病情外,这位被誉为“光纤之父”的老人几乎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每天,他只是和妻子打网球,去健康中心和其他老人一起运动手脚。

日子似乎就要这样平静地继续下去了。

而现在,在他们所住的小区里,高锟迅速成为“明星”。每次他走在路上,都会有街坊邻居专程赶来,围观这位热门的新闻人物。连黄美芸雇来负责陪高锟散步的小伙子都看出了变化。这位拉丁裔年轻人忍不住问一位前来采访的记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他得知自己搀着的这位老人居然是新一任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时,他忍不住惊呼起来:“哇,太棒了!我现在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电视里在播诺贝尔奖,那是给你的。”在美国的家里,黄美芸告诉高锟。

“给我的?哦……挺好的。”这位华裔科学家面无表情地说。

随着病情的发展,高锟的记忆力、表达能力逐渐下降,平时的言谈举止像小孩一样。帮黄美芸洗完菜后,他会扭头向妻子邀功:“你看,我做好了。”而黄美芸也笑着鼓励他:“做得不错”。

高锟本人很难解释清楚自己的变化:“我自己现在很不太好。我自己,人里面,他们要讲出来是很难做。”黄美芸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他自己有话,但是讲不出来。”

霞飞路飞出贵族天才

1933年,高锟出生于上海一户典型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亲高君湘是留美返沪的大律师,曾供职于国际法庭。堂叔父高君平则推算出了周代北极星的正确位置,是近代中国天文研究的开拓者。

高锟的家在霞飞路。这条如今已更名为淮海路的大街一直以来都是繁华、优雅与家世不凡的标志。

到了上小学的年龄,高锟被送进由蔡元培、陶玄等创办的世界学校。这所西式学堂当时为上海最顶级的贵族学校,教授英文、法文。放学时分,衣着光鲜整洁的孩子纷纷钻进门口各家的高级轿车,只有圈内人才能辨认出,在这些小家伙中,有孙中山的孙女、杜月笙的小儿子、荣氏家族的后代……

回家后,父亲还为高锟请来私塾老师,一字一句地教他诵记四书五经。

幼年的高锟虽然调皮,但已流露出对科学的好奇心。在上海家中的阳台上,小高锟建了一个小型实验室。在这里,他制造出了5个真空管收音机,还有“几乎能毒死全城人”的氯化物。

在自制灭火筒、烟花、相纸的童年游戏中,高锟渐渐长大。15岁时,高家举家迁往香港。1960年,高锟从伦敦大学毕业,加入ITT标准通讯实验室。

喧嚣之中,他是唯一的平静

1966年,33岁的高锟发表论文《光频率介质纤维表面波导》。这个日子后来被定为光纤通讯的诞生日。

当时,这个新鲜的名词被全球媒体纷纷报道转引,读者来信也纷至沓来。其中一封信指责高锟“给充满罪恶的社会增添一种邪恶的发明”,并宣称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另一封信来自一位农民:“我整天都要在田里工作,我的家离田很远,肚子饿了只能等老婆把饭送过来,大叫她也听不到,你发明的新玩意到底哪里可以买到?”

论文发表4年后,一家玻璃厂终于造出了足够纯净的玻璃纤维,高锟的理论得以验证。又过了4年,光导纤维开始批量生产。到了1981年,第一个光纤传输系统问世。这时,距离高锟发表论文已经过去了15年。

在这一技术的支持下,光纤网络和海底电缆这些影响现代生活的重要设施,已经一一成为现实。

在获诺奖之前,高锟陆续得到过15项国际大奖,其中包括瑞典爱立信国际奖以及日本诺贝尔奖。老俩口在硅谷家中仍然留着一些奖座,可都摆在让人倒吸一口气的位置上。

书柜上一只满满盛着贝壳的水晶碗,是高锟获得的第一个奖——1976年美国莫里奖,这是已经升了级的,以前可是用来盛火柴盒的。“那怎么办?没地方放了呀。”黄美芸笑笑说,“我不认为拿到诺贝尔奖才标志着高锟达到了事业顶峰。”

一片喧嚣之中,只有高锟本人是平静的。面对不同媒体的镜头,高锟总是穿着一件红色的线衫,浅浅地微笑着。“我实在不是一个太有趣的人,没有什么大喜大悲,一直以来都太过平稳。”他这样总结自己。

三年前,当一位记者在采访中提到他那篇深刻影响人类生活的论文时,他笑着对记者说:“我真高兴,你们还记得。”

而现在,妻子在记者的镜头前逗他:“你是不是‘光纤之父呀?”他却只能喃喃地重复道:“光纤之父,光纤之父……”

43年的等待之后,人们终于记起了他的成就,可他自己,却记不得了。

摘自《看天下》20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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